王军
李商隐是晚唐诗人的翘楚,他对诗歌的发展另辟新路形成了朦胧多义的写作特色。尤其是他的抒情诗更是这方面的代表,其中《锦瑟》一诗最是难懂,而又广为传诵,不仅因其是作者诗歌成就的代表作,更因其是作者一生真实的写照,凝聚着诗人的血泪心声。
一直以来,诗的主旨都像是一个难以解说之谜,众多学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但均未达成共识。关于首联的“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思”字的释义,一直以来多被译为“回忆”或者不译,后人对其诗眼“思”简略的解释使作品的意蕴并未真正显现。当前的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以及配套教材辅导资料对首联的翻译尽管不尽相同,但都将“思”解释为“回忆,回想”。学者叶葱奇的《李商隐诗集注疏》对首联的分析是:“首句瑟本十弦,破析为二十五弦,无由五十弦,即无由聚合之意。次句回想到少年时种种欢乐。”显然,他也将“思”理解为“回忆、回想”。不仅如此,英译诗中也多将其按“回忆、回想”的意思进行翻译。梁启超也曾高度评价《锦瑟》一诗,认为其朦胧美是多方面的且饱含有神秘性。因此,“回忆、回想”之意虽能表达作者在诗中蕴含的迷惘感伤的思想情感,但李商隐极富神秘色彩的表达又意味着这不是唯一的准确的解释。
一、“一弦一柱思华年”之“思”的新解
纵观诗人的一生,可以发现无论是思念恋人亡妻,还是忧思国家身世,从他踏进仕途的那一刻乃至生命的终结总有无尽的思情。他的人生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在20—29岁中,他的“思”情在诗歌中初露痕迹:《无题二首》(835年)的“直道相思了无益”;《及弟东归次霸上却寄同年》(837年)的“莫枉长条赠所思”……在30—39岁中,他的“思”情在诗歌中持续发酵:《碧城三首》(845年)的“收将凤纸写相思”;《九日》(848年)的“九日樽前有所思”;《晋昌晚归马上赠》(851年)的“登临思上才”……在40—46岁中,他的“思”情在诗歌中始终缭绕:《代魏私赠》(853年)的“去后漳河隔梦思”,857年创作《秋日晚思》和858年创作《锦瑟》的“一弦一柱思华年”。作者的一生以“思”始,以“思”终,一个“思”字包含了作者一生的酸楚。因此可以认为《锦瑟》是诗人一生的总结,“思”是诗人一生的概括。作者之思在于“当时已惘然”。元好问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年华”所论便是《锦瑟》一诗,一个“怨”字点出了“思”的全部意蕴。如此说来,似乎“伤怨”之意更切合原诗的旨意。理由具体如下:
第一,从此诗的写作年代和背景来看。此诗作于858年,当时被罢盐铁推官后,诗人已在郑州闲居多日,不久后病故。《论诗绝句二十种辑注》中关于《元遗山诗集笺注》的记载写到:“厉樊榭云:‘此义山悼亡之作也。锦瑟五十弦,剖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之年,故云思年华也。”诗人在五十岁时悲戚年华,所以才悼念年华。对于多难的一生,诗人在回忆中更多是伤痛,是悲愁,是怨恨。因此“伤”“怨”“恨”成为这首诗的感情基调,“思”为全诗的诗眼,暗含“伤痛、怨恨”之意,由此延及他一生所写的诗歌,含“思”的诗句共有40句,另有7首诗歌题目中出现“思”字,分别是《离思》《思归》《秋日晚思》《夜思》《思贤顿》《凉思》《相思》。这些“思”字的出现,既有作为意念性词语——“回忆、回想”之意,表示对过往的怀恋之情,又有作为情感性词语——“思念、愁怨、忧伤”之意,表示复杂的内心活动。但大多数诗歌中的“思”都表示的是一种情感。其中《柳枝五首》“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一句中的“思”直接用的是“怨伤”之意。因此,同为感伤悲哀情调的《锦瑟》也含有诗人对一生经历的幽怨之情,以此出发,“思”理解为“怨伤”亦无不可,相对“回忆”更能反映他对于凄美爱情的那种既伤又怨之情。
第二,从“思”字的汉语释义和其在诗歌中运用时包含的文学情感来看。《说文解字》中记载:“容也。从心囟聲。凡思之屬皆从思。”《书·洪范》对此解释:“思曰容,言心之所虑,无不包也。”《六书总要》提到:“念也,虑也,绎理为思”,因此有“想法、念头”之意。与本文所提及的“悲伤”之意,最早记载于《诗经·小雅》:“阴思泣血”,其注中提到:“思,去声,阴思,哀以思。言悲也”。此外,《尔雅》中记载:“悠,伤,忧,思也。”“以思其民困”“远望使心思”“寄余思于悲弦”“吉士思秋”均同此義。同是作为一个表达心理感情活动的词语,无论“思”表达“哀怨、忧伤”,还是表达“思考、想念”,这与作为一个表示“回忆、回想”的意念思维性词语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况且唐朝的初期和中期均有许多诗人(诸如王维、刘禹锡、李白)都大量的引用“思”入句以表达自己的情感。晚唐的诗人们受到时代氛围的影响不再积极入世关注现实,反而将生命的价值寄托于个体本身,聚焦个人的感情世界。所以不仅是李商隐的诗中含有大量的“思”字,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自己的“思”情:白居易的“把酒思闲事,春愁谁最深”表达了作者因酒生愁又因愁遣酒的苦闷心理;贾至的“独坐思千里,春庭晓景长”表达了伤春幽怨的感慨之情;皮日休的《病后春思》、陆龟蒙的《病中晓思》、刘沧的《边思》、曹邺的《北郭闲思》、周朴的《边思》、温庭筠的《碧涧驿晓思》等等题目中均用“思”直接点明写作的目的。总之,这些诗人多将“思”作为一种心理活动,作为一种情感活动。大量的诗人使用此意可见当时“思”在诗歌创作中出现的频率甚高,那么李商隐不免受其影响在诗歌中运用。
第三,从诗歌的意象出发。诗中“瑟”这一意象在其他古诗中也有出现,常表示生死哀怨之情深意苦。“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表达了女子思夫的幽怨情怀;“惨然游子寒,风露将萧瑟”表达了游子漂泊在外孤苦的境遇;“孤妾调玉瑟,早寒生锦衿”表达了少妇期盼夫君归来的思念之情;“熠耀飞兮蟋蟀吟,倚清瑟兮横凉琴”表达了感怀之情;“离瑟殷勤奏,仙舟委曲回”表达了对腐败世情的无情批判……除了在李商隐之前或者之后的诗人的古诗句中,“瑟”这一意象表示幽怨哀愁之情外,成语中也大量出现如“琴瑟失调”“秋风萧瑟”“瑟弄琴调”“瑟瑟缩缩”等等。因此《锦瑟》一诗以“瑟”起兴,瑟之发音清幽哀怨,诗中必含生死离别之恨,诗人为自己的悲剧命运陷入深沉的哀伤中,还对造成悲剧命运的原因感到无比的惘然。endprint
二、从“思”之新解再看《锦瑟》的主旨
诗人生活在大唐王朝日趋衰落的大时代环境下,藩镇割据和朋党相争的黑暗现实使得诗人的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负被吞噬和湮没。诗人的难言之痛和至苦之情只能郁于怀寄于诗。无论是鞭挞现实社会的政治诗,还是借古事以讽今朝的咏史诗,他都将自己内心的复杂情怀淋漓尽致地表达殆尽。清代董叔灿《唐诗笺注》云:“此义山年登五十,追溯平生而作。”因此可以认为《锦瑟》是诗人一生的总结,“思”是诗人一生的概括。
因此,《锦瑟》的主旨应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对身世遭遇坎坷的感伤之情。诗人生逢乱世,仕途坎坷,抱负难施。他十岁丧父成孤,十二岁抄书生计,十五岁初展其才,十七岁入仕做官,但前途并不是光明似锦,从此卷入两党之争。这样的生活遭遇,形成了他忧郁感伤的性格。《流莺》一诗借流莺飘荡流转,象征诗人仕途穷困、漂泊不定的身世;《蝉》一诗借蝉自警,自诩清高,不肯屈就落得生活困顿的结局;《锦瑟》作为终年之作总结一生的宦海浮沉,感慨怀才不遇的悲剧命运。二是对唐朝命运暗淡的悲伤之情。晚唐时期,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矛盾迅速加剧。李商隐的政治诗大都是因事兴感之作,抒发自己对唐王朝命运理智冷峻的忧虑。尤其是甘露事变之后,他创作了《曲江》等多首诗歌,对篡权乱政、滥杀无辜的宦官进行猛烈抨击,表现出一个富有使命感的诗人的亡国之忧。《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写农村荒凉残破的景象,反映赋税的苛重所导致的人民生活的困苦;《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则是对宫人入道的悲惨命运的同情和对统治者的批判。《锦瑟》作为终年之作表达作者忧思国家命运的赤子之心。三是对感情生活不幸的哀伤之情。终其一生,纵使与玉阳女冠的爱恋生死不渝,与洛中柳枝的深情直抵心底,与妻子王氏的爱情琴瑟和谐,但都是短暂的。在他的恋情诗中有着刻骨铭心的相思,表现着作者的无望、痛苦和执着。他的无题诗表达着人类共通的感情,以自己的不幸引起千万人的共鸣。“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缠绵悱恻;“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是深情绵邈;“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是相思迢递;“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心灵契合……《锦瑟》作为终年之作表达自己对感情生活悲美的伤感。
三、从“思”中看诗人内心情感世界的哀怨与挣扎
《锦瑟》凝聚着诗人匆匆的一生,既有颠沛流离的命运、沮丧失落的际遇,又有讳莫如深的情感、梦幻绮丽的爱恋,更有怀才不遇的苦闷、国势渐颓的忧思……既然是作者心酸的一生的总结,那么把握了全诗的主旨“思华年”和全诗的诗眼“思”,我们便可以了解诗人那不愿为人所知隐忍一生的内心独白,由此进入诗人的情感世界。
由诗中的“思”情去透视诗人的情感和心理世界,主要是因为诗人的一生“思”情未断,“思”是诗人的情感和心理的直接表现。其“思”既有“回忆、回想”之意,表示对过往的怀恋之情,又有“思念、愁怨、忧伤”之意,表示复杂的内心活动,对国家的深切关注,对爱情的真诚渴慕,对家人的深情眷顾,对自我的强烈追求……无论是流莺、牡丹,还是幼笋、衰柳,这些细小的事物却也是诗人的化身,浸透着诗人的人生感慨,凝聚着诗人的情感心声。“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一梦春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梦为远别啼難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这些诗句中的“梦”只是一个飘渺虚幻的意象,夹带着诗人隐晦的情感,寄寓着却又不愿被人所剖开,虚虚实实地模糊了主体与客体的相依。作者一生始终徘徊在真实的世界与虚幻的世界之间,诗人的“思情”缘起不过深情,他的愁绪,他的寂灭,他的凄迷都是被这个真实的世界所牵系的交缠燃烧,甚至变暗,却不曾熄灭,真情无数次被现实蹂躏,得不到的苦痛只能转化在自己用妙笔所勾勒的那个世界,他的孤独,他的忧伤,他的悲痛在诗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实世界中的无奈和理想世界的寂寞无人理解,无形之中他的“思”情更深一层。正如弗洛尹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出:“一个人生活的整个结构,如果因有创伤的经验而根本动摇,确实可以丧失生气,对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发生兴趣,而永远沉迷在回忆之中。”悲伤与哀痛是诗人一生的心结,而在作品中隐秘地记载自己的愁怨与挣扎便是他的过人之处。可以说,从“思”字中我们读出了诗人的情感与心理的核心:悲伤与哀痛,愁怨与挣扎。
总之,《锦瑟》一诗诗境恍惚迷离,辞意缥缈难寻,它写于作者终年之时,可以说是诗人一生的总结,其诗眼“思”是诗人一生的概括。作者之“思”的原因在于“当时已惘然”。作者之“思”的内容,一是对身世遭遇坎坷的感伤之情;二是对唐朝命运暗淡的忧伤之情;三是对感情生活不幸的哀伤之情。由此我们读出了诗人的情感与心理的核心:悲伤与哀痛,愁怨与挣扎。
[作者通联:河南师范大学新联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