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跃东
那年春天,因为顽皮无人管束得了,爷爷将我转校到他代课的外村小学读书。他两眼时刻盯着我,不准到野外乱跑,说要磨磨我的棱角,每天放学后逼我写毛笔字,写不好不准吃饭。
“点要沉腕之力,带出顿钩。”
“横要气贯长虹,欲东先西。”
我手里的毛笔随着爷爷的训导左行右回,一起一落,声音就化成了一个个黑字,笔划里溢满了他粗细有间的气息。
“写错了,重来!”
而我的眼神飘向了窗外,农田上空的电线上落满了春燕,它们怎不被電死呢?“叭”的一声,爷爷的巴掌落到了桌面,墨汁溅飞到我的脸上,一不小心就成了黑脸,笔下的字,慢慢变得规整起来。
但是,伙伴们在水田捉泥鳅的欢叫声不断入耳,我心痒不安,一个横笔还未写完,爷爷的巴掌扫到了我的头上,声音闷闷的,我不敢抬头,眼光投到了白纸上,一点一横,渐渐凝重。
不远处,一个老师慢慢走过来,笑着说,爷孙俩坐得这么规矩,是在下棋吗?走近了,他才看到我在练毛笔字,又对爷爷说,你也守得住啊!爷爷应道,一点一横都写不端正,以后还能有三撇四捺?
后来,每天下午我都在写一点一横,爷爷要我练好这两笔再写其它的。我不能评说自己写得有多好,但是人安静下来了。写完字,爷爷有时让我出去玩一会。我想着那个老师说的爷孙俩下棋的话,就走到对面往屋里看。小屋里一床一桌,长桌一端靠着窗台,两人各坐一边,真有点像在对弈,静悄悄的。窗外是一片稻田,农夫笑语声声,春光照进来,房间里都是绿的,透过门框就是一副春天耕读图。
下一学期,爷爷不代课了,我回到了原来的学校,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疯玩,喜欢上了课外书和投稿,但那副笔墨再未开启过。
后来闲来无事,我又想起写写毛笔字。可是爷爷不在了,无人督促,自由自在,却写不出更多觉得舒服的笔迹,便无心事去深入练习了。
走上职场,我以写作为业,空闲又去玩碑帖,手慕不多,常是目临。有时兴起,抛开书帖,写点随性的笔划,可是几种字体、数张白纸过后,能入眼的却是那一点一横,端详一阵,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纸上放亮了,春晖熠熠。
人不见了,气息长久地留了下来。我常想,爷爷要是在身边,我们还可“对弈”下去,我的三撇四捺要丰韵好多,别人看到我们,又是一副多么传情的图景!可是回不去了,我常常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安静地回忆着图画中的安静,我能闻到鸟语稻香,也能看到香烟在光线中萦绕,最后总是被春雨濡湿了眼睛。
选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