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年
天桥像是故都的平民游艺场,有钱人可以逛一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无钱的也可以东荡西眺,在人群儿里,挤来挤去;如果不怕挨骂,各杂耍场子里都可白瞧白看,要钱时扬长一走。
天桥儿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雨无阻,老是那么热闹,无形中养活多少人。拿杂耍部分说,这里有“八大怪”,遐迩知名,成了“平地扣烙饼”阶层的杰出人物。
第一怪“大金牙”,是拉洋片的。旁的洋片,都是一尺二的相片,装玻璃框,有名胜,有戏出,分上中下三层,每层八张,一共三八二十四张。这头一人推送,那一头有人接着。看的人俯在小玻璃镜的孔孔上,看完一张又一张。两头的人嘴里连说带唱:“这是小马五儿的纺棉花,也照在了上边。”这二十四张洋片,有许多张都是背面向外,不花一大枚是看不见的。
大金牙的洋片,不是两头儿推的,而是一个人拉的,一共是八大片,可容六七人同时看。尺寸大,画工细。但是最吸人的,倒不是洋片,而是大金牙的唱:
“往里瞧来,又一片:十冬腊月好冷的天,大雪不住地纷纷下,行人路上说天寒,一连半月它没有开花哟———”用手一拉动锣鼓:“齐咕隆咚呛!”接唱最精彩的末一句:“大雪屯门哪———过新年!”呆这么几秒钟,出来一大长声:“哎———”逗人哈哈一笑,响起锣鼓,稍一休息,再唱第二片。
大金牙就以他这八大张洋片,就以他这京东的方音,这条公鸭的半哑嗓子,在天桥儿这块地,一站若干年,不能不算是一怪。
第二怪是“云里飞”。这个人,说文明点,应是滑稽大王,嘴里头,香的臭的,大五荤,一应俱全。向来不招待女宾,如有不知道的女客去听,他便说了:“您听别的玩意儿去吧!我这儿是一群夜猫子,不说人话。”
云里飞的拿手,是拿五十盒的大烟卷盒做的帽子,几件破行头,唱京腔大戏:探母的公主,朱砂痣的旦角。唱着唱着,带吆喝:“糖酥火烧!油酥火烧!新屉儿的包子都是耗子馅儿的!”能叫人笑得肚疼,笑出眼泪。
若說八大怪中,吃开口饭的,有落子,趁点么儿的,只有云里飞,不但置了一所小四合房子,而且儿女成行。长子小云里飞,外号“飞不动”,是比云里飞差远了去啦!云里飞真是了不起的一怪。
第三怪是“摔跤的沈三儿”。作者常看沈三的时候,他不过三十上下,剃着光头,头皮儿总是剃得雪青,脑门放光。长得真是:高胸脯,马蜂腰,扎臂膀,虎背熊腰的,真有个样儿。夏境天,爱穿蓝绸子裤子,白布对襟儿小褂,礼服呢鞋白袜子。一件灰布大褂儿,挂在胳臂上,右手一个大桑皮纸的纸扇子,左手揉一对大铁球。
沈三儿,最初以摔跤起家,小伙子每在下午三四点钟,正是人多的时候,常露几场。陪他摔跤的是张狗子。看个头儿,虽与沈三一样粗壮,可是张狗子一身虚胖囊肿,差多了!一看而知是挨摔的架子。
后来沈三儿以摔跤而兼卖“大力丸”,并以“扇砖头”,就是以一块砂板砖,立起来放着,用手给砖一个嘴巴,生把砖头打掉一半,手劲可知。
第四怪是“保三的中幡”。保三也是摔跤的能手,记得二十二年,在青岛举行的华北运动会,他是代表北平市的摔跤选手,曾夺得过锦标。可是他没摔跤前,是“耍中幡”的。
“中幡”就是一根六七寸圆径的大长竹竿,竿上有长条旗子,上书:“九城子弟,以武会友。”顶尖有小国旗三面,系着铜铃铛。耍这东西是需一膀子气力的。
第五怪是“弹弓张宝忠”。夏境天儿,上面搭着天棚,周围一圈长板凳,后面挂着一张大弹弓,正和戏台上的弓一个样。后面放有“九音锣”似的小锣,张宝忠可以指哪一面,用弹打响哪一面。在地下放三个泥“弹子”,比现在小学生玩的玻璃弹子大一圈圈,也能背着身子来打,可以弹无虚发,两弹相击皆碎。
他倒不是表演神弹弓,而是借水行舟,卖他的膏药。江湖人的嘴,自是天花乱坠,他的膏药能治:跌打损伤,五劳七伤,接骨红伤,追风祛寒;有病的人贴上,自会找到您的病,予以根除。后来北平出了句笑话,凡是管闲非、落不是的,都称为:“您这是张宝忠的膏药———找病”。
第六怪是“管儿张”。这一怪是吹将,擅长吹单管子,用一个布幔子,他躲在里边,能吹一出戏。能辨别是老生,是青衣,是花脸,确实有两下子。
这一怪很可怜,只是一个人儿,并无帮手;他钻到幔子里一吹,又是临时划地为家,而无固定场所,本来围的人就不多,往往他也吹完了,看的人也跑得差不多了,苦吹半天,许能弄两窝头钱。
玩意不高,一成不变,没有主顾,便难存在!八大怪销声灭迹最早的,怕就是“管儿张”了。
第七怪“大兵黄”。此怪一身当年的二尺半,又脏又破,信口而骂,招来一圈人,然后找个题目,且说且骂,骂得嘴里唾沫星子四溅,眼珠瞪得像鸡蛋,面红耳赤,一蹦多高,然后换来一小堆铜板。
以骂人为糊口之道,生平所见,“大兵黄”要算第一份。他虽是三天两头儿被带进巡捕阁子关起来,然而他怕什么?两肩一喙,没家没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关起来,倒省了他住店店钱,吃饭饭钱了。
然而指着骂人糊口,长得了么?最初还有人看他抽一阵疯,长了可就不行啦!听说最后被驱逐出境了。
第八怪是“蹲油儿的”。这一位的行装道具,比谁都简单,胳臂夹着大纸烟盒子,里面装着他所卖的肥皂,灰不溜秋的,用一包袱皮儿,包一个小脸盆儿。
他做生意时,只一盆冷水,手里拿一小块肥皂:“买肥皂的呀!蹲油儿啊!”然后专找小徒弟、大老赶、乡巴佬,信手一拉,在他们所穿的衣服上,找一块油。
先用水弄湿了,然后把他的肥皂,连抹连唱:“蹭!蹭!蹭!”一连几十个“蹭”,“无论大油、香油,一蹭就掉了油儿呀!”然后用水洗净,油渍不见,他算凑上一怪。
不过,所谓天桥八大怪,并不是固定的,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八大怪。至于享名久暂,那就很难说了。
选自《北平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