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也
嘎山
何 也
师徒之旅
1
像往时一样,清光绪乙未年初秋的一个圩日,凌子罟来到兜螺圩。
缪家老宅在兜螺圩桥头。赴圩客过桥,直冲缪家而来,到了门口才转向圩尾街。住桥头老宅的缪家人,多少也算是认得字的,可这家人连吃饭嘬汤也要呕呃①呕呃:噎,呕吐。,残老病死不经事,已破落得差不多了。直到前些年,圩日到兜螺圩摆命相摊的凌子罟,走进缪家老宅讨水吃,见刚料理完老查某②查某:女人;老婆。丧事的厝③厝:房子;大厝:宅院,大宅院。主缪金猴唉声叹气的,凌子罟说:“金猴兄弟,若不嫌弃,过后圩日我就在你家门前摆摊。你得免收摊租,这是吃眼前亏的事,你愿意吗?”缪金猴说:“可你知道,就算不收摊租,在我家门前摆摊的,赚不了钱不说,还要蚀本。”凌子罟说:“这样吧,由我出钱买口大缸放在你家门前,你保证每日往大缸灌满水,我靠着水缸摆摊,你照样卖你的拉杂用具,把日子过下去。”缪金猴含混答应了。下个圩日,果然在门前出现一口大缸,缪金猴往拱桥下的檀溪缒桶打水,十几趟来去,才把大缸灌满,又从家里扛只靠背矮椅放在缸旁,不让凌子罟再坐随身携带的马扎了。凌子罟也不客气,坐在大缸旁的矮椅上闭目养神,等候客人前来算命、看相、择日、问卦、取名。从缪家老宅往外看,灌满水的大缸,在日头下淡荡雾息,桥上人头攒动的赴圩客被大缸挡了下半身,便不再直冲缪家而来,倒成了浮动的一股潮水,在缸外拐了弯向圩尾街流去。已活得四下茫然的缪金猴,便是在这个圩日恢复了些许心情,于是倒了水,命后生④后生:儿子。缪百寻捧给日头下的凌先生解渴。往后的日子,缪金猴偶尔招待凌先生吃顿饭;再往后,缪金猴还为凌先生的头顶支起小小一面伞遮阳;生理好的时候,从日昼拖至暝昏⑤暝昏:黄昏;夜晚。,也给借宿。这期间,缪家老宅拉杂用具的买卖渐见起色,已能维持生活,虽说吃紧,也勉强对付得了后生缪百寻去圩镇下学堂读书了。
缪金猴读过三年私塾,料想供不起再到上学堂读书的费用,缪金猴便在后生十六岁这年的一个圩日,办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硬拉凌子罟坐上位,让后生跪地磕三个响头,行了拜师礼。凌子罟喜欢这个懂事的少年家,但拜了师自是利害攸关,在外赚吃的人最应慎重,神色免不了要迟疑一番:“金猴兄弟,你这可就强人所难了。”这一日,凌子罟并不着急让缪百寻起身:“百寻呐,你这一拜师,可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呢?”“知道,我阿爸吩咐过了。”缪百寻仍旧保持着磕头触地的姿势回话。凌子罟说:“命相是风雨飘萍的江湖九流命,要吃得苦忍得辱,要看得开守得住,就怕小小年纪堪不起这常人难以忍受的困苦。”缪百寻说:“我要学先生的本事,就堪得起!”自懂事之日起,缪百寻看到发生在缪家老宅的,除了过日子的极尽艰涩,就是老残病死的横祸。自从凌子罟在门前背靠水缸摆了命相摊,虽无多大起色,缪家老宅却少见地能安宁度日,他老爸缪金猴这才有心思为后生作有关日后的种种念想。但爸囝①爸囝:父子;父女。俩看得出,凌子罟在这个圩日是出奇地固执,并不想随意开例。缪金猴急了,也作势要在凌子罟面前跪下,凌子罟拦住他说:“金猴兄弟啊,你后生拜我为师,我要真带走他,缪家老宅就孤苦你一个人了。”“百寻还小,要为他作长远打算。”缪金猴说,“我土埋到脖根的人了,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个。日后百寻是你后生是你囝婿②囝婿:女婿。,你可自行定夺,我决无二话!”直到此刻,凌子罟才拉起跪地的缪百寻说:“百寻呐,不相嫌弃,我可要认你当徒弟了!”缪家爸囝俩松了一口气,恭请凌子罟入座。酒席上,放在凌子罟面前的还有一个掉了漆的红桶盘,放在桶盘红绸上充当拜师礼的两块银元,差不多是缪家的全部家当了。“既已收百寻为徒,就是一家人了,不用拘此俗礼。”凌子罟拈红绸布塞入包袱,算讨了吉利,然后示意缪金猴将红桶盘和两块银元一起端走。缪金猴知道凌子罟的脾气,便照着做了,开始百般虔诚地敬起拜师酒来。缪金猴夹了凌先生最爱吃的鸡肝放在他碗里,说:“能拜凌先生为师,我家百寻这小子是走鸿运了!”“百寻心地仁厚,能收他为徒,也不枉我这个当师父的了。”凌子罟说,“可百寻你要好好记着,这天底下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行规,其中有一条最为重要:对内要恭敬,对外要口紧,切不可心狂放大话,切不可泄露为师的独家私传。”缪百寻说:“师父放心,这规矩我会牢牢记着。”
经这一拜一认,凌子罟不再客气,饭吃了小半碗,酒是啉③啉:喝。了一巡又一巡,吃啉够了,已是上灯的暝昏,便在缪家住下。这一日当师父的是澡也不洗,体相恶劣占了大床,躺下不久就响起了鼾声。尽管如此,缪家爸囝俩也是满满的温暖和期待,贴心服侍凌先生,生怕横生枝节,半点也不敢怠慢。
2
凌子罟好吃好睡,睡到顶晡④顶晡:上午;下晡:下午;晡时:下午二时。日上三竿才醒,起床吃的差不多已是午顿。凌子罟褡裢上肩,包袱由缪百寻背着,就要离开缪家往别处的圩市去了。短七日圩期,长则要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得个把月方可去回。缪金猴巴望将后生交与凌先生,所有的顾虑只能沉在心底,虽有担忧却不敢打听去向,望着师徒俩远行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感慨万端泪眼婆娑的,一时间悲凉浸漫了全身。
凌子罟在前头温吞地走,背包袱的缪百寻在他身后随行。路上只要身边没人,“察阴阳,知灾祥”六个字,凌子罟便让缪百寻一口气念了三百六十遍,这才开始敦促缪百寻默诵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缪百寻读过三年私塾,对此早已稔熟于心。于是又有了天地、日月、乾坤、男女之阴阳,天干五行之所属,地支生肖之对应,逐一要缪百寻记背。师徒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已有八九里地。缪百寻看见迎面走来三个查某。其中两个十七八岁的,一个双颊绯红,一个笑语嫣然。中年姆子⑤姆子:婶子。说:“凌先生,你能掐会算的,说说看,我们三个做什么去?”凌子罟说:“卦金要十钱。”中年姆子指着双颊绯红的查某囝⑥查某囡:女儿;女孩子;姑娘。说:“算准了,付十钱卦金;算不准,你凌先生得掏十钱给她买胭脂水粉!”凌子罟对中年姆子说:“你饧弄⑦饧弄:哄;引诱。两个查某囝到襄摇圩,暗地里相你外家的对象去了。”“不准不准,凌先生你这是空嘴白舌颠八戒⑧颠八戒:不正经的。说⑨颠八戒说:胡乱说。了!”中年姆子说罢,与另两个查某囝勾肩搭背的快步离去。缪百寻说:“师父你还不知道她们的生辰,没起四柱八字,算不准也难怪。”凌子罟说:“谁说不准,再走几步她就会回头给我送卦金。”果然话音未了,便见中年姆子已回头往凌子罟掌心压上十钱,说:“想想凌先生都这把年纪了,不容易,算不准也付给你钱比较好!”中年姆子说完便追同伴去了。缪百寻说:“给钱了,按说是算准了。可我就是看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百寻哪,这不是算命是观言察色。她们没向我要胭脂水粉钱,摆明被我说中了。”凌子罟说,“那个中年姆子神色浮浪怂恿,嬉笑的查某囝情怀窃动,脸红扭捏的查某囝满腹心思面带喜色,除了相亲,还能做什么?”缪百寻说:“就算被师父说中了,她们也可以不认呀!”凌子罟说:“邻近十里八乡我都熟悉,她们是担心哪天撞上了被我当众说穿不好收场,不付钱会睡不着觉的。”缪百寻说:“师父你凭什么断定,是那个姆子饧弄两个查某囝到襄摇圩,暗地里相她外家对象的?”凌子罟说:“断定这个,首先要搞清楚当地的情形,襄摇圩号称‘鬼子圩’,早九时发市过日昼散圩。那个居家的中年姆子,对外不可能有什么交往,了解适婚后生子的,除了外家那一头很难有别的。还有这三个查某心态激越,言语轻浮,牵动的定是男女情事。”缪百寻只好感叹:“既要观言察色又要触类旁通,这有多难呀。”凌子罟说:“百寻哪,一定要记住‘出人头地,须用苦心’这几个字。吃了苦中苦才可能学到真本事,才能看透人世间。看透了就知道该如何说话如何做事了。”缪百寻似懂非懂,说:“好的师父,我记下了。”
过了猌婆溪的徛梁桥,就是嘎山南麓的襄摇圩。面向猌婆溪,是沿溪墘①墘:旁边;附近;器物的边沿。状似鱼骨的一条街道。店铺、居家夹杂在一起。赴襄摇圩就像走亲戚,赴圩客多为邻近乡民、小商贩。此刻时已过午,圩市基本散尽,遍地是被踩烂的菜帮、草屑,偶尔也见瓦罐、钵头、烘炉摔破的碎砾。“凌先生,吃一碗‘米筛目’吧,汤料臊油葱,散圩了,不加钱。”招客的汤佬守着一副小吃担,他八岁的孙子汤奒②奒:大貌。,蹲一边只顾自己耍。凌子罟说:“那就来两碗,一碗加点辣酱。”“好嘞——”汤佬的担子,一头是炉火支口温热汤水的土埚③土埚:比钵头大的砂锅。,一头是食材佐料,往碗里和汤装了“米筛目”,臊了油葱,捧给缪百寻,加辣酱的一碗捧给凌子罟,说:“我看得出,这机灵的少年家,定是凌先生新收的徒弟。”凌子罟不予理会,对徒弟说:“汤佬肯下工夫,‘米筛目’特别柔韧有嚼劲。”缪百寻一边扒一边点头,师徒俩很快把“米筛目”吃了。大日昼的,别处或许热浪正炽,只是猌婆溪刮风了,加上身后翠屏山、嘎山的阴影罩着,竟有了些许凉意。“阿公,我来收钱!”那个虎头虎脑的汤奒走近前来向吃客伸出手掌,凌子罟付他两个钱,说:“汤奒你一张嘴比狮子还大,恁④恁:您;您们。阿公怕养不起你了。”汤佬说:“我这孙子天生吃货,就算拆散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够他吃一顿饱饭!”
缪百寻感到自己脑后长眼睛了。师徒俩向挂有“畲厝大药房”牌匾的店铺走去,汤佬挑上小吃担,带孙子在十几步外跟着。“畲厝大药房”门面大,柜台大,倚壁的大药橱占满一面墙。药房右前方放一张诊桌,交椅上坐一个面目慈祥的老货,身旁站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百寻,快来拜见马老先生!拜见少头家⑤头家:老板;一家之主。!”马老先生说:“真稀罕!你凌子罟,啥时带徒弟了?”凌子罟说:“我昨日收的小徒,是兜螺圩缪金猴的后生,叫缪百寻。”马老先生捻须颔首表示认可。身后的少头家说:“能让凌先生看中意的,定是可造之材。”“可造之材不好说,心地仁厚倒是真的。”凌子罟说,“百寻哪,你面前这位马老先生,大名马彦,字俊卿,是畲厝马家德高望重的长辈,医术道德垂范百里杏林。少头家马长溪,字临川,是后起的表率。百寻你心里可要牢牢记住恭敬这两个字。日后凡有什么急的,马老先生、少头家定会照应你。”缪百寻对师父的咬文嚼字内心茫然,却明白只有大本事才能博得师父如此的激赏。
吃了药工捧来的山楂菊花糖霜茶,拜别了马家爸囝,出药房望后山的阪陀岭走去。后面跟着的公孙俩已将小吃担在镇上人家了,汤奒背的是一只空料桶,汤佬肩上挂扁担两端的栲栳分量也轻,想是没剩下多少食材佐料了。
3
阪陀岭嵁硈⑥嵁硈:.险峻的(山路)、凸凹不平的(山岩)。难走,加上凌子罟温吞的脚步,情形就像他永远都不想把这山路走完一样。尽管如此,在缪百寻的眼里,一路走去师父带给他的也肯定是意外、新鲜与未知。即便脚下滞碍,凌子罟照样要缪百寻反复温习顶晡的功课,见徒弟已熟记于心,当师父的便又讲解了五行循环相生相克的道理。在后头的汤佬顾不上喘,竟加紧脚步跟了上来,愤愤不平说:“凌先生啊,也不知道兜螺圩的缪金猴给了你什么好处!”凌子罟说:“汤佬你说这种话不中听。”汤佬说:“凌先生你该看得出来,我这把老骨头活不长了,到时候也不知道我家汤奒怎么办才好!”凌子罟说:“汤佬你想多了,汤奒身强力壮的,不出几年就会回过头来照顾你。”
说话间,丫叉口的瓦窑到了。烧窑的手持火叉不停往灶膛递送小把芼⑦芼:铁芒蕨。草。制坯棚下的那个窑工,动作接续迅捷,但见他右手勾一坨膏土,往地上的垺板砸下,三两脚踩实,抓起板柄的同时又弦刀上手顺势割开来,一片瓦坯当即摔脱而出,依势一片片的成弧形叠齐,膏土四周于是顺势堆起了一摞摞的瓦坯。埕①埕:场地。角的两个窑工,一个往土窟里倒黏土、不时加半瓢水;一个牵一只大蹄水牛,在土窟里慢腾腾绕圈擩着,把膏土擩匀擩细密。窑工们见来人是凌先生,烧窑的腾出手来给师徒俩倒茶水。凌子罟说:“杜四眼,你前年走丢的后生找到了吧?”杜四眼答非所问:“凌先生身边这少年家,是你新收的徒弟吧?”凌子罟也笑而不答。脱坯的说:“凌先生啊,你说我脱这瓦坯,每一片都不走样。偏人的命运古怪,有人升官发财坐高堂,有人做苦力欠债还要关入监;有人骑马坐轿搭船到处耍,有人瘸脚目盲还要挑担子走独木桥;有人吃肉嘬汤没滋味,有人野菜粗糠撑腹肚②腹肚:腹部。;有人绫罗绸缎嫌歹看,有人挨饿受冻遮不住羞……凌先生你倒说说看,老天爷咋就这么偏心眼呢?”凌子罟吃一口茶,说:“我说石狮兄弟,一样米饲百样人,任你千般都是命,自古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凌先生也给我算一回命吧,看我什么时候中状元,什么时候升官发财,什么时候洞房花烛,”牵水牛擩膏土的说,“我都三十大几了,还在这土窟里牵牛擩膏土,心里想的每一件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凌先生说:“饶大啊,人生最乐你都想占全,你这是胡蝇踣落③踣落:跌落;掉落。蜜缸贪心不足,有牛给你牵着擩膏土,老天爷算是待你不薄了。”凌先生的话引得瓦匠们开怀大笑。“好久不见凌先生了。”杜四眼说,“我们煮了米糜,焖了一大锅番薯芋艿,够你师徒俩吃的。这窑口暖和,你就留下来过暗暝吧,也好听你讲一讲这山里山外的世事。”凌子罟说:“同行四个人,多了四张嘴,吃的管够吗?”饶大说:“好你个汤佬,说不定你暝昏要宰一头猪招待凌先生哩!”汤佬张着落了齿的嘴呵呵傻笑,停了许久才说:“我那间破厝,连几只山蠓④蠓:蚊子。都饲不饱,哪来的米粮饲猪!”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汤奒溜到二十几步外石墙草厝的锅里拿了两块炕番薯,一块塞在缪百寻手上,说:“走,我带你去磡头看嘎山!”
4
前面的塔尖山和丫叉口取平,目光越过塔尖山的豁口看得见山后的畲厝。汤奒所说的磡头,也就是嘎山崖。下几坎石磴,再往左横走一条藤蔓交织的小路百几十步,由三道壁立的崖磡⑤崖磡:山崖、悬崖。撑出一面石埕,它就是嘎山崖了。石埕后头岩壁上长一棵松树,从远处看它总是云蒸雾息,邻近乡民习惯叫它雾松。两个少年家盘腿坐在石埕上把炕番薯吃了。山顶上是蔚蓝旷阆的苍穹,白云丝缕,既轻且淡;远处挂着就要坠入西山的日头,红彤彤的没有半点光焰;身下是百丈崖磡,坐在石埕上,底下晃荡的感觉就会轻轻袭来。汤奒说看嘎山,看的就是嘎山脚下的奚家。其时家家户户正在煮暗顿饭,奚家那座圆形的“承安楼”,和散落圆楼四周的瓦厝一时间炊烟四起,又随之消弥于空际。冷不丁从山底下响过几声鸡啼,几声狗吠,声音忽近忽远在耳畔摇荡;缪百寻闭上眼睛,身下的三道壁立崖磡,如同被他的心思所牵引,石埕在冥想中高高托起,把他举入云端。汤奒说:“回瓦窑吧,要不番薯、芋艿可就没得吃了。”
回到窑口,地上当真墩着一坩米糜、一大筲箕炕熟的番薯芋艿。窑工们招呼各位打圈坐地,一边吃一边张家长李家短。杜四眼不无忧虑说:“凌先生,我在丫叉口也有年头了,不知为何,近来这夹底涧的水变小了。用竹笕引到埕角的水,流量越来越小,真担心哪一日这夹底涧的水说没就没了!”“在丫叉口砌窑烧瓦,为的是附近有黏土、芼草的便利。芼草割了,隔年又长一茬。树斫了就可惜了,单凭树头发颖多少年也长不成树。”凌子罟说,“从嘎山往西望,几十重山外头就是大海了,从海边吹过来的风裹着水雾,吹到嘎山顶,就有水雾留在树上、芼草上,嘎山顶长年是湿的,水分就保住了。可如今你看看,树斫光了,芼草割光了,山顶被日头曝干了,水分保不住了,夹底涧的水不变小才怪!”“难怪啊!凌先生讲的道理我服气!”石狮感叹说,“到了竹笕引来的水,一暗暝还放不满场角的一池子,这座瓦窑也只能废弃了。”几句话说得大家的情绪低落下来。后来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到了二更天,瓦匠们便安排石墙草厝里的床铺给师徒俩歇睏⑥歇睏:休息,睡觉。。距离草厝十几丈外的小瓦厝就是汤家,汤佬、汤奒公孙俩回自家过暗暝。窑口原本就有一面挡风的矮墙,瓦匠四个顺墙脚披开草席,轮流睡觉轮流烧窑。过山风呼呼过往,窑口却一直是温热的。
缪百寻太困了,躺下没多久就酣然入睡。
砬山崖
5
隔日起床吃了早糜,凌子罟站在丫叉口瓦窑前,面向嘎山身后的三座大山,对徒弟说:“外界所说的三山地区,指的就是嘎山身后的大莽山、响廓山、鹩山崖这三座大山周围的大片山地。还有大三山、小三山的说法。小三山,也就是脚底下的嘎山与相邻的塔尖山、翠屏山的合称。”缪百寻在地处三山地区的兜螺圩长到十六岁,要不是师父介绍,他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说法。凌子罟接着说:“爬过大莽山左侧的山鞍,再爬上砬山崖,就是为师的家了。”缪百寻望着莽莽苍苍的几重大山,也不知师父的家会在山地深处哪一旮旯。师徒俩别了丫叉口的窑工们,路过汤家小瓦厝,汤佬倚门张望,汤奒坐在门碇上等着,见师徒俩走过来便往缪百寻怀里塞一包锥栗。缪百寻看了师父一眼,凌子罟说:“汤奒真难得,可你把锥栗给百寻了,你吃什么呢?”汤奒咬着嘴唇不作声,在后面默默跟着。缪百寻说:“汤奒你回去吧,我和师父要进山了。”汤奒不管不顾,还跟着。“汤奒你别再跟了,你就是跟到暗暝,人家凌先生也不要你!”直到听见身后他阿公那样怨怼的话,汤奒这才止住脚步。
望塔尖山的方向往下走芒岭一段路,拐牤牯岭往下再走一段路,然后向左进入深坑涧道,天空被茂密的树林所遮蔽,从枝叶间漏下星星点点的日光。山涧深处是汩汩清流,路顺着水圳向大莽山的脚下延伸。凌子罟要徒弟一起将脑后的发辫缠上脖子,缪百寻照着做了,说:“我好像在梦里来过丫叉口的瓦窑,来过嘎山崖,那里的情景差不多我都熟悉,真是太奇怪了。”凌子罟说:“那地方要么是你的前世来过,要么就是你的缘分所在。”缪百寻说:“师父,丫叉口上头那条夹底涧当真没水了,那座瓦窑怎么办?”凌子罟说:“瓦窑和人一样也有气运,气运一过瓦窑就没用了。”缪百寻转话题提出另一个疑问:“听口气,汤佬心里可能对师父有什么看法。”“汤佬知道自己寿数将尽,孙子汤奒无人托管,”凌子罟说,“见为师收你为徒,他的心就急了。”缪百寻说:“是不是汤佬也在想,要师父收他的孙子汤奒为徒?”“汤佬的后生新妇某一日突然在丫叉口消失,不知所终,只留下刚会走路的汤奒与汤佬相依为命。”凌子罟说,“汤奒年幼无知,倒有一张填不饱的嘴,十奒九呆,长大了空有蛮力,能学什么本事却未见得。”
抬头要爬大莽山了,凌子罟放缓了脚步。缪百寻揭开葫芦的软木窒,递给师父水吃。一路来阴阳五行、天干地支都没能难住缪百寻,于是当师父的便要徒弟记诵六十甲子,并交代到了师父家非但要记诵还能默写。缪百寻眉头打结嘴唇翕动有词,额头和压包袱的后背都流了汗水。缪百寻第一次进山,年过半百的师父已有龙钟步态,心里好奇的同时还有种种未知的惊惧。正码劲爬着,到了半山,路边出现一间土墼厝,“记住这里叫郧头沟。”凌子罟一边对徒弟说,一边冲土墼厝喊道:“郧瘸子!”果然从土墼厝应声走出一个瘸脚的查埔①查埔:男性;查埔人:男人、丈夫。囝:“是凌先生呐。”“日昼了,郧瘸子可有什么好吃的?”“凌先生有口福,我昨暝套了一只野猪,大早下锅,炖半日了。”郧瘸子把师徒引入土墼厝,厝内一个聋哑查某正坐在灶膛前烧火,锅里咕嘟响着,肉香满厝。身边站一个五六岁的查某囝,揪住她娘妳②娘妳:娘;娘亲。的衫裾,左边的袖管竟是空的,睁一双畏怯的眼睛看着来人。
瘸脚、聋哑、缺了手臂的,一家伙拢生做势。缪百寻见了心头一凛。土墼厝简陋粗糙,外用形状不一的乱石垒了护墙;门有两层,墙外是厚重的木栅门,墙内是结实的板门。墙上烟熏黗黗的,挂着锄头、钢叉、铁夹、箬笠、棕蓑。床灶桌椅等一应家用全在这一间土墼厝内。师徒俩在原木垫起的床沿坐下。郧瘸子对他的查某囝说:“小妍,过来和这位阿兄拉拉手。”小妍见生,垂着那条空袖管,畏涩地蹭过来拉了缪百寻的手。拉上的那一刻,缪百寻恍惚了一下,小妍反倒不怕他了,紧抿嘴唇,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看他竟像在看久别重逢的一个人。不久郧瘸子的聋哑查某将野猪肉装进一口土埚,捧上松木桌。凌子罟招呼缪百寻到土墼厝外的水笕洗了手,入厝后便到土埚里抓肉吃。一块足有半斤重,野猪肉本来会腥臊的,这一日吃的却有一股草木香味。缪百寻牙口好,腹肚也饿了,三两下吃了两大块。郧瘸子又给师徒俩舀两碗汤。凌子罟说:“野猪肉炖春根藤,嘬了这汤,关节就不患风湿痛了。”
6
吃了日昼顿,打呃小歇一阵,凌子罟敨开包袱,量了一升鸡爪黍和一包半斤装红糖给郧瘸子,郧瘸子也不推辞,用芋叶包了两块野猪肉塞进缪百寻背的包袱。师徒俩别了土墼厝,又慢腾腾去爬大莽山。“师父,郧瘸子一家伙拢生做势,在这深山密林里怎么活?”路上缪百寻替郧头沟那一家人感到担忧。凌子罟说:“郧头沟早先有三户打猎为生的郧姓人家。后来一户绝亡,一户逃生,踣伤了腿的郧瘸子没处可去。六年前初冬,打猎回来的郧瘸子看见不知来自何处的一个少年查某跔在土墼厝外,说不听叫不动也赶不走,费了周折才晓得原来她又聋又哑。郧瘸子从土埚里拿出一腿山兔肉饧弄她入厝,看样子是她饿疯了,生生吞下一腿兔肉,几块番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臭气熏得人直想呕呃,郧瘸子把她的头按在水笕下冲洗半天,可拉回厝里还是发臭,只好将聋哑查某关进土墼厝,背上猎物到上肆溪口换了一身衫裤回来,又把她按到水笕下冲洗身子,不料还没冲洗完她便全身凉透,觳觫着蜷缩成一团,生火是来不及了,郧瘸子只好敞怀去昫热她,就那样生米做成熟饭。一日我经过郧头沟,见聋哑查某已是双身子,便又掏腰包预付给凛婆子一串钱,交代到时由郧瘸子前来带她到郧头沟接生,不久后就顺利生下健康乖巧的小妍了。只可惜刚会在地上爬的小妍,叫溜进厝里的一条‘饭匙铳’咬了手指,这种蛇极毒,片刻黑了半截手臂,郧瘸子只好挥刀把那条手臂砍了。”这郧头沟一家的情形,让缪百寻听了好一段路闷闷不乐。经山鞍走下大莽山时,树林越走越密,凌子罟折了一把樟树枝叶,分半给缪百寻,让他学着师父的样子身前身后轻轻挥舞拍打,散发樟木的香气。很快缪百寻便看见无数蠓虫在周围密集,却不敢近前。内心一收紧脚步便有点磕绊,直到看见师父扔了樟树枝叶,这才意识到走出密林了。凌子罟从缪百寻手上要了葫芦,拨软木窒吃了一口水。“日后进山出山,百寻你要记住别随便吃山泉水,万一有毒蛇恶兽死在泉口,吃了轻则浑身发痒,重则溃烂。有一种刺毛虫掉在泉口,人吃了就会中哑垢,发不出声来。”凌子罟说,“外出吃水打湿嘴巴就可以了,水吃多了流汗,身子就掏虚了。远路要匀着走,尽量少流汗。心急脚乱,路走完了人也瘫了,到底划不来。”缪百寻说:“一进山,师父便要将发辫缠上脖子,这也是有讲究的吗?”凌子罟说:“脖子是一个人的薄弱所在,缠了发辫可挡住蠓虫的叮咬。还有在深山密林里,见身后长尾巴的,被猛兽认作是同类,它就会伺机攻击你。”人活着,竟会有如此之多的机巧!小小年纪的缪百寻不禁为师父的见多识广所折服。
凌子罟停下脚步,缪百寻抬起头来,见到掩蔽在浅林芼草中的一道山脊,山脊的尽头是一座石峰。“师父,那座石峰,就是砬山崖吗?”凌子罟叹一口气说:“等爬完一千八百坎的天梯,就是为师的家了。”
砬山崖是屹立在深山密林里的一座巨幅崖磡。在外头圩镇所说的“千八坎”,指的就是它了。砌的、凿的、铺的磴道崎岖嵁硈,底下是危涧绝谷,稍有不慎打个滑脚翻滚下去,就会摔它个粉身碎骨。凌子罟说:“爬这道天梯,别老抬头望路有多远山有多陡,你只认脚下的石磴,就一步一个喘息往上登。”缪百寻相信师父,于是低头只管一个喘息一坎石磴。走几步,凌子罟指着石磴旁边的臭菊说:“下山时要记得在这里采一把臭菊,过深涧老林用于驱赶蠓虫。”缪百寻说:“这头有臭菊,那头有樟树,长得有多凑巧!”凌子罟说:“这叫天地造化,非人力所能及。”登上半山,山脊两侧出现成片水稻正在孕穗的埒子田。凌子罟说:“砬山崖人吃干嘬稀的全靠耕作这两片水田,农闲才走山打猎扒拉山货,由崖上一个叫凌长庚的族弟带到山外,去换钱换物回来补贴家用。”缪百寻心思道,这山里山外的确是两个世界。一边觉得师父的办法当真管用,爬这“千八坎”并非有多难。沉住气一步一步来,果然顺利爬完石磴,在缪百寻面前豁然出现一间巨大的石室。石磴末端是山门,走进山门是一面石埕。当护栏的石砌墙头,左边嵌着一间类似望哨的小厝,小厝仅容一铺小榻,开一面窗,侧卧即可俯瞰“千八坎”。右边护栏内堆放百几十颗大小不一的砾石。凌子罟说:“只需一个男丁把住山门,这些石头就变成石弹、滚石,任山下有多少人马也攻不上砬山崖。”
就像一座巨幅崖磡打哈欠时张开的大嘴,砬山崖是覕囥①覕囥:躲藏;隐藏。在这张大嘴里的一个小村落,六七十口人,一色凌姓宗亲。耕作的田地是半山磴道旁的两片埒子田,这就意味着所有的收成都必须肩挑脚登爬天梯往上搬,村民成年累月的苦役难以想象。可一旦登上砬山崖,缪百寻立马就服气了。砬山崖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崖磡底下,刚刚攀爬过的路径已隐匿于绿意浓郁的雾霭之中。砬山崖风和日丽的,目光远近,竟是别处体会不到的一片朗朗晴明。
7
推开虚掩的门,从厝里跑出一个十三四岁的查某囝,冲凌子罟叫声“阿爸”,伸手取下缪百寻身上的包袱,嚷道:“阿爸,背你包袱的这个人是谁?”凌子罟说:“缨花,他是你阿兄呀,叫缪百寻,是我前天才收的徒弟。”这下叫缨花的查某囝惊讶了,大声叫道:“阿妈,阿爸收徒弟了!”凌缨花将包袱放上八仙桌,转过身来竟揪住缪百寻的两只耳朵说,“阿爸的徒弟,不得了的,我可要看个详细!”揪住缪百寻耳朵的凌缨花,已有小大人身量,也不顾缪百寻满脸通红,说要看个详细,其实也就是近距离扫他一眼,说声“还好啦”,当即放开他。听见声响,从灶间走出一个姆子来:“子罟,收徒弟这么郑重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这不是把他带回来了吗。”凌子罟卸下褡裢,说,“百寻你也磕个头拜见师娘,她要不认你可就麻烦了!”缪百寻当真跪下磕头,叫了一声师娘。当师娘的赶紧拉起缪百寻,说:“你叫百寻对吧?拜了师,师父、师娘就是你爸母②爸母:父母。了,缨花就是你的小妹了。亲像一家人,这有多好啊!”
凌缨花给缪百寻搬了椅条、倒了一碗水后,便开始清点八仙桌上包袱里的物件。芋叶裹着的野猪肉,蜡纸包的肉膫,几斤白米几升鸡爪黍,一包锥栗两包红糖几封雪花糕,还有针头线脑等细件,嘴上嘀咕道:“这次带回来的物件还真不少,可苦了背包袱的阿兄了。”凌子罟从褡裢取出一支发簪递给凌缨花说:“这支银簪你再不满意,我这老爸就没法当了。”“银簪还差不多,可别弄支铅的就想糊弄我!”凌缨花喜形于色,扭头对缪百寻说,“你这阿兄不能白当,得帮我别发簪!”缪百寻更是窘迫,有点发抖的一双手,根本不晓得往她头上哪地方别合适。“看你笨手笨脚的!”凌缨花从他手里夺下发簪,求她阿妈去了。
师娘捧野猪肉、肉膫下灶间去了,凌子罟冲她身后说煎一壶滚水,伸手掏褡裢取出“一枝春”茶包要泡功夫茶,对凌缨花说:“趁天色还亮堂,你带百寻去看看砬山崖吧。”凌缨花当即拉了缪百寻的手要走。缪百寻吃了水,又坐了片刻,猛要站起时双腿竟酸痛得让人发颤,一晃差点坐回椅条。凌缨花说:“阿兄忍耐一下,你是头回爬‘千八坎’,暗暝我烧水给你浸脚。”
到了厝外,凌缨花便松开缪百寻的手。先带缪百寻到山门看了“磡头厝子”。从充当哨口的那面小窗俯瞰,“千八坎”就像一道凸起的往山脚延伸的脊梁。凌缨花说:“崖上的男丁除了我阿爸,暗暝都要轮流守这道村口,一人一暝,一个不落。躺‘磡头厝子’守村口的人不许吃酒,床头准备三粒纸炮,也不用问是不是土匪山贼,只要石磴上有动静,就放一粒往下炸,崖上的老老少少就会点上火把,扁担、锄头全扛出来准备拼命。”崖磡远近峰峦叠嶂,身下是直插深涧的百丈绝壁,一旦靠近护栏缪百寻就感到脚筋发软。凌缨花带他顺墙头护栏往另一头走。其时壮劳力还在崖外做工课,在家的要么老要么少。遇见一个嗍着竹烟斗的老货,一个在厝外收衫裤的伯婆,都认定缪百寻是她阿爸带回来当囝婿的,惹得凌缨花大为生气。不知为何,来到砬山崖,见到师父师娘和凌缨花,倒像是真切地回到家里。三叔公、伯婆一张嘴胡乱牵扯,看得出凌缨花也不是真生气,竟也是发自他缪百寻心底里的喜欢。
覕囥在崖磡石室里的砬山崖,顶头是悬崖,下面是崖磡,西边是如同被刀斧砍削过的绝壁,通往外界的只有那道形同刀背的“千八坎”。崖磡上的石室旷阆开阔,临崖磡砌了一溜齐腰的墙头护栏。凌姓宗亲就在石室内起厝造舍。石室坐北朝南,光线足够日照也不短。师父家靠近“千八坎”的路口,和其他族人的瓦厝一样是二进放天井格式。天井只用于采光,除了山风呼啸的雷阵雨,雨水一般泼不进石室。每户瓦厝左侧搭有斜披,斜披后为灶间,中为饭厅,前作客房。石室的内壁长年冒汗一样漦漦渗水,底部砌了水槽,水清澈甘甜,为方便取水每户灶间都开后门。用过的水,经涵沟流到半山作灌溉埒子田的补充。经凌缨花带路讲解,这远离闹市的砬山崖到处,都让缪百寻看到了天造地设的满眼惊奇。
8
“阿妈,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你拜什么灶君?”凌缨花见阿妈给灶君焚香摆酒、上供肉膫和雪花糕,大加奇怪。师娘说:“你阿爸收百寻当徒弟,拜灶君求保庇哩!”
在饭厅的桌上,开封的雪花糕有八小块;回过锅的野猪肉切成薄片,半小碟蒜蓉搅拌嘎山奚家的头抽豆油;骨头煮白米糜撒黍粉又吊了碱,黏不腻口。嘬糜配搵蒜蓉豆油的肉片,还有雪花糕,滋味兼顾其中。缪百寻家在圩镇上,却未曾见过如此吃法的饭菜。吃罢暗顿,陆续有族亲前来串门。三两个查某不时看了缪百寻一眼,凑堆嬉笑着。查埔的倚老卖老说:“这后生子机灵,收来当徒弟不错的!”查某的说:“收来当囝婿更好!”凌子罟不作理会,笑着给老货泡茶。凌缨花看不惯他们的瞎操心,那样的闲聊太不讲理了,便要缪百寻跟她去厝后的水槽提水。等串门的老少散了,凌缨花已烧热两脚桶水,桶旁各摆一只杌子,要阿爸、阿兄两个热水浸脚。师娘去客房铺床,凌缨花给浸脚的阿爸捉肩捶背,目光却望向缪百寻:“阿兄你是少年家,睡一暝,明早起来就轻松了。”坐在杌子上低头浸脚的缪百寻不知如何应对。上砬山崖已有几个时辰,直到这时候他才晓得,这小妹凌缨花一直只管说她的,他答不答话无关紧要。
在砬山崖三日,凌子罟左邻右舍串门闲谈,记住族亲们要他在山外办理的事或要买的稀罕物件;或是在厝内泡“一枝春”功夫茶自斟自饮,与师娘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于一路上教习的功课,竟交由查某囝凌缨花负责督查。这一日吃了早顿①早顿:早饭;中昼顿:午饭;暗顿:晚饭。,凌缨花往客房送来《子平真诠》《三命通会》《滴天髓》几本命书,还有一道沙盘。方形的木槽放一层细沙,缪百寻手执小木棍在沙盘里写字,凌缨花拿斗概不停把细沙抹平。让缪百寻吃惊的是,没有上过学堂的凌缨花,对阴阳五行及相生相克,天干及五行所属,地支人元及对应生肖,六十甲子种种,非但倒背如流还能熟练书写。缪百寻不敢大意,认真对付凌缨花的每一道测试。凌缨花说:“阿兄你知道吗,我阿爸一天学堂没上过,全靠他自己成了砬山崖上最有学问的人。”缪百寻说:“缨花你不也一天学堂没上过,可你读书认字也丝毫不差呀。”凌缨花说:“我不一样,毕竟有我阿爸可以教我呀!我阿爸要出门时教我‘天地日月雷电风雨、雾露霜雪山水土石’,回来教我‘金银铜铁铅锡锌铝、柴草竹木树叶花枝’,再下一次教我‘禾稻米粟糠粮、碗箸匙埚鼎灶、丝布衫鞋帽袜’……我阿爸教的我反复记牢,见什么物件我都要问个究竟,我阿爸就说我死迷文字,要不是查某囝就好了。我阿妈也说,我阿爸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要是有钱上学堂读书,至少也考他个秀才。”缪百寻说:“要是你阿爸考中秀才,你就成了凌缨花小姐了。成了小姐,日后嫁的不是官老爷就是大财主。”凌缨花说:“那也好呀,我就等阿兄你当官老爷当大财主。”缪百寻说:“我家人口不安,生意冷淡,在兜螺圩是个破落户,幸亏你阿爸用法度给禳解一下,日子才算能过。我阿爸心想人活着一定要有一技之长,非要我拜你阿爸当师父不可!”“这个不怕,”凌缨花神色笃定说,“我阿爸看中了收你为徒,日后你肯定会有出息的。”缪百寻说:“要是哪天我有出息了,就带师父师娘和缨花你到兜螺圩居住。”“可我听阿爸说过,要往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迁居,得压得住地头才行。”凌缨花有点向往缪百寻的设想,却因为有某种担心而不很热衷。
内山火油金贵,点松明又烟大不耐燃,不到二更,崖上十几户人家便全都熄灯歇息。砬山崖的暝时,比山外凉得快,如同一下子便堕入深山的静寂。客房距离“磡头厝子”很近,睡客房的缪百寻听得见守护村口那个人的鼾声。苍穹里的上弦月挂在客房的窗口,缪百寻寄身崖磡,想想这些日子的行程,砬山崖距离兜螺圩的路途已是迢远得很了。
上肆溪口
9
在砬山崖几日,缪百寻会在某个时刻心头忽撞一下,然后记起在兜螺圩的老爸缪金猴。他老爸有点畏避日光,跌跌撞撞在街上走着。另一次是暗暝睡在客房里的缪百寻,梦见他阿爸啉得酩酊大醉,涕泗四流的一张迷惘糊涂的脸。这日一早,师娘把淘好的米和咸菜丝、花生仁拌匀放进一只草袋子,压紧缚牢袋口,在锅里煮半个多时辰,起锅沥干水,茭荎①茭荎:一种草织装干饭的袋子。饭就做成了。师徒俩包袱、褡裢上肩时,凌缨花把缪百寻拉到一边,红着眼圈说:“阿兄,你要好好照顾我阿爸!”“缨花你放心,我会的。”缪百寻的诚恳发自内心。师娘、凌缨花母女俩依依不舍送至村口,目送师徒俩往下走“千八坎”。师徒俩一路下山,到了郧头沟,郧瘸子在家,便走进土墼厝歇脚,吃水,凌子罟取出那团密实的茭荎饭团,切成五份,分各人吃了。茭荎饭还温着,吃起来喷香可口。缺了条手臂的小妍吃完,竟走过来偎依在缪百寻怀里,还时不时探头看了他一眼。郧瘸子说:“这查某囝,有了好吃的,就跟人家好,羞不羞哇?”才五六岁的查某囝,以示亲近那种纯真的样子,让成年人心生感慨。吃了日昼顿又闲话片刻,郧瘸子要去陷阱和装了铁夹子的地方收取野物,正好与师徒俩分手各走各的路。
往上爬牤牯岭时,斜西的日影正好照在一块路石上。“仲秋季节,日影照在这块石上,正是晡时多一点。”凌子罟说,“走山地,一定要看准时间,特别是深山老林,天一黑你就寸步难行了。”缪百寻默默记下,心想到了嘎山上,汤佬、汤奒公孙俩或许没去赴圩,窑工们也还在丫叉口瓦窑前忙碌。不料师父却说:“过午后四时了,上肆溪口早该散圩了。”等爬到嘎山鞍的牤牯岭,凌子罟虽在嘴上这样说,还是带着缪百寻转向去了上肆溪口。
上肆溪口的圩市,只是临江一条百来丈长的小街。从襄摇的猌婆溪,小船溯流而上,水路缓急滞畅莫可言状,时而是两山对峙的空隙,或是行驶在悬崖间的一缝水里,即使炎夏也凉意嗖嗖,其时苍穹窎窅,白云飞絮,小船穿越青山绿水,让船上的外客体会更多的是一份天地间的纵深。上肆溪口是行船的终点,客货上岸或下船,聚集埠头或疏散于山地村寨。远有经由牤牯岭攀爬到响廓山上的杈口坪,“千八坎”上的砬山崖,东南向十几里是三旗门,更有无数隐匿在大山皱褶里为外界所不熟知的山村小寨。嘎山奚家与畲厝马家两地人的外出,他们既是上肆溪口的客源,也可选择到襄摇圩上更大一点的船只。上肆溪口虽说地盘狭窄,圩散了却也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时近暝昏四周山影幢幢,住户店铺及早上灯,灯光鳞鳞闪耀在水面上,或洇没于浓郁的山岚雾息之中,浮现的是不一样的魅惑幽渺。冷不丁从店铺里走出一个穿红戴绿、脸上涂抹胭脂水粉、簸颠着尻川②尻川:屁股;尻川礅:臀部。礅的花间查某③花间查某:从事娱乐业女子;娼妓。,她的放任招摇也不怕引人嫉恨。砾石街道上凄惶跑过的一只夹尾狗,扯着脖子嘎嘎叫着的白鹅,或一头哼哧哼哧寻食的猪仔。不晓得从哪一家吃店传来宰鸡下酒的哀鸣,或猛可里“一魁手、五把爪”喊叫着的猜拳声,声声撞击山水,在空中萦绕回荡。
快将暝昏时,驻足四望的凌子罟,带徒弟向一家挂着“阿娇客店”的招牌走去。“头家娘,有客人住店来了。”进了门,凌子罟朝店里发声。“哎呀呀,不喊我‘塍扳娇’叫我‘头家娘’的,在这世上除了凌先生,我猜不出还会是谁!”循声露面的,是一个但凡来了客便会趋前动手动脚腻歪的佻挞查某,说话撒泼发嗲。却不料迎面进来的是凌子罟,她当即收敛了神色端庄起来。凌子罟:“头家娘,靠后窗的房间住客人了吗?”自称塍扳娇的头家娘说:“凌先生赏脸来了,我塍扳娇就是清店也要让凌先生住进上房!”
上肆溪口这条小街,面街相向的两排住户店铺,一排背靠牤牯岭,一排是坐向溪流的吊脚厝。“阿娇客店”这间三进吊脚厝,前是店面,筑灶置台卖汤面、扁食,由塍扳娇的老实查埔人默默支应着;二进一半作下房,开有一面横棂侧窗,除了给三进留过道,还打了梯口,经梯口走下石磴,外是吊脚厝下的溪流,其吊脚石柱,也可用来拴住小船;旁山体的溪墘实地砌了石埕,供客货起落;埕角是仅容得一人洗澡的板围子。可以想见,若是白天,三进的上房肯定最为敞亮整洁,身下是哗哗流水的猌婆溪,窗口可见对面溪湾沙坝上的成片桃林。凌子罟说:“每年十月小阳春,或是仲春二月,对面沙坝上的桃林悉数开花,在这道窗口望见的情景,也就是命书上所说的‘桃花照水,春心荡漾’了。”缪百寻听了似懂非懂,接不上话,心想师父每到上肆溪口,住的大概就是这间上房了。塍扳娇当下为师徒俩端了两瓯热腾腾的茶水,说:“凌先生就在这上房歇着,暗顿想要什么好吃的只管吩咐,我自去代劳。”凌子罟说:“麻烦头家娘买两个卓老耇的大红豆糯米粽,外加两小碗头家娘店里的扁食,足够填饱腹肚了。”“凌先生你这是给徒弟吊胃口哩!”塍扳娇笑嘻嘻的偏过头来对缪百寻说,“好后生,你认我当契妈,我给你加一项稀罕菜配!”“不劳头家娘破费,”缪百寻说,“再说头家娘年轻,当我阿姊还差不多!”“哇,小小年纪便晓得奉承人,凌先生收的徒弟当真是能说会道的!”塍扳娇说罢便摇臀摆胯的去了。
10
卓老耇的大红豆粽入口绵软,是功夫货。头家娘店里的扁食倒是汤料一般,缪百寻晓得这暗顿吃的,师父怕也是有所用心。饭后师徒俩先后到吊脚厝下的板围子洗了澡。塍扳娇又到上房问凌子罟要不要浸脚,凌子罟推说天热,下次来溪口再说。塍扳娇挑亮了油灯,接着说:“凌先生,等会有人来算命,你一定要说——想转运就吃一碗塍扳娇店里的扁食,想发大财就吃两碗塍扳娇店里的汤面。”凌子罟笑道:“头家娘店里的扁食、汤面这么灵圣,倒不如你翁某①翁某:夫妇。两个占先吃了,发发自家的横财,也省得每日辛苦。”塍扳娇说:“凌先生你这就计较了不是,你顺便帮塍扳娇赚点钱,大不了我暗暝为先生拿捏一番筋骨!”因有后辈缪百寻在场,话说暧昧了,见凌先生不搭碴,塍扳娇连忙扮了个鬼脸,换话题说:“看我光顾说话的,倒忘了给下房铺床了!”
“阿娇客店”在街尾。出了客店,不一刻便到了起水登岸的街头。挂“卓老耇红豆粽”招牌的一家,灯光最亮,师徒俩一出现,身材高大的卓老耇当即扯下围裙不作买卖了,引凌子罟到八仙桌旁的太师椅坐下。几个过路的见了,也进厝来认角落站着。卓老耇给凌子罟泡了“凤毫八仙”:“知道凌先生来溪口,送两个红豆粽给凌先生解馋,我料想塍扳娇这个贪心查某,怕又收先生的钱了。”“老耇的好意我心领了。”凌子罟说,“妇道人家不容易,不提这个。”正说着,众人眼前一闪,撞进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子,开口说:“越活越背运越狼狈相,凌先生可要详细算一下我的命!”凌子罟慢条斯理吃了一口“凤毫八仙”,这才让报他出生的年月日时。后生子说:“我爸母生我时就是个糊涂账,到死也没说清我到底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卓老耇说:“涂娄你别捣蛋,算你的命至少要五钱,你身无分文算什么命!”涂娄说:“我现在穷不等于日后也没钱,再说了凌先生又不怕我赖他!”“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吧。”凌子罟要过他的左手,看了看掌纹说,“凭你一身强健的筋骨,学拳行伍最好。俗话说薄技在身不误生计,要是你能静得下心,学一门木匠手艺也不错。”“这不成,学拳学木匠少说也要三五年才出师,我可等不了!”涂娄一脸躁急说,“我要跟凌先生你学说‘纸话’,学了‘纸话’上响廓山杈口坪找袁抹刀,到土匪窝里混口饭吃!”卓老耇说:“年轻人这话可乱说不得,闹不好要人头落地的。”凌子罟对涂娄说:“‘纸话’我也说不来,哪来的能耐教你。”“欠三个日后补齐!”涂娄用力往八仙桌上拍下两个钱。看来这个涂娄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说罢气急败坏走了。卓老耇续了茶水,说:“小小年纪便嫖赌毒,他爸母说好听一点是翻船饲鱼了,要我看是被这个愣头青逼得无路可走,跳了猌婆溪一死了事才叫真!”凌子罟叹道:“碰上爸母囝儿间的孽债,从来就没一个说得清道理的。”角落里站着的一个痀腰老货报了生辰说:“厝里的老查某气运低,近日更坏,头脑也乱了,啰哩啰嗦尽说昏话,人顑颔成那样,真叫人挂心不下。”凌子罟说:“你的后生若在外地赚吃,快托人叫回来给你老查某冲喜一下,要不这个年她能不能挺过去可就难说了。”痀腰老货动作僵硬在胯间的汗巾里摸索了半日,卓老耇说:“我替凌先生做一回主,你就不用付钱了。”“这敢情好!卓老耇你是个正派人,凌先生日后定有福报!”痀腰老货这才移动变了形的身躯,在昏暗中缓缓离去。随之又有两中年姆子入厝来,一个准备砌猪牢,向凌先生讨教动土时辰。凌子罟说:“你用竹扫将地面摒扫清楚,泥水匠寅时动工。方向坐北朝南,猪牢里砌石料做埕,石埕下挖嗍涵,方便冲洗排污。若用石凿的食槽,你当主妇的头一次饲猪,就敲响潘桶说‘石槽饲猪浡浡大’!”那姆子连连点头,用心记下。另一个姆子说她连日恶梦,暗暝一合眼就梦见她过世的大家、大家倌,提棍棒菜刀要打她宰她,醒来全身青凊汗②青凊汗:青汗;冷汗。,让她睡不好吃不香的,要凌先生给她一个周公开解。凌子罟说:“你要诚心实意吃一顿清汤寡水的斋饭,煮一大钵头饭菜,钵头插箸,准备冥衣两具冥鞋两双,一应放入小匾。暝昏没人时,你到村口跪地,头顶小匾,由查埔人替你点乌香烧银纸,你要放声哭着乞告:‘大家、大家倌啊,恁二老活着我不孝,现如今恁二老过世了,我知道二老在阴间又饿又冷,我供了这吃的穿的恁二老好生消受,自此阴是阴阳是阳,阴阳两隔不相纠缠’!若是钵头完好,过后恶梦就没了;若是钵头破裂,拜祭要连续三次。”两个中年姆子听完各付三个钱,先后离去。卓老耇说:“半月前我腰痛,交代铁匠焦睎三替我搬弄几帖伤药,麻烦凌先生哪天到兜螺圩给他传个话。”凌子罟点头应承后就走向告辞了。
回到“阿娇客店”外叫了门,塍扳娇一边开门一边抱怨:“凌先生你这个人奸险,明明说好的要顺便帮我塍扳娇赚点钱,你倒好,跑狗贼卓老耇家去了。”凌子罟说:“卓老耇耗油点灯,还赔了‘凤毫八仙’一泡好茶——我这是在为你节省哩!”“难道我塍扳娇就点不起灯、泡不起茶?”塍扳娇说,“你凌先生贵客,眼界高看不上我塍扳娇就是了。”凌子罟打了哈欠,说:“走了一日的路,心头悿势,我想睡觉了。”听了凌子罟的话意,塍扳娇悻悻离开上房,关了店门,回对面的居家睡觉去了。“师父,刚才那个愣头青涂娄说的‘纸话’,到底怎么一回事?”在上肆溪口的这个暗暝,当徒弟的缪百寻一到客房,便着急着向师父打听。凌子罟说:“‘纸话’是土匪、山贼、海盗、剪绺仔这些黑道的暗语。三山一带的‘纸话’,说穿了其实就是《康熙字典》里认字拼读时的切口,由两个字拼读一个字音,说‘纸话’时不读出这个字,而是将这个字的两个拼读音倒过来说。比如‘阿娇’的阿字,本来拼读是‘依拉——阿’,说‘纸话’时就变成‘拉依’。为师能查《康熙字典》,说‘纸话’自是不在话下。只是可恨那个涂娄,善恶不分,狂躁莽撞难以调教,若不改变他的恶劣心性,日后定是个祸胎,跟这种人打交道自当小心,一句话没说好也会引来麻烦。”“师父给那个姆子开解恶梦,为什么是那样的拜祭?”这是缪百寻留在心中的另一个疑问。凌子罟说:“你看那个中年姆子,自私蛮横,平日里刻薄对待大家、大家倌,活着百般刁难,等大家、大家倌死了又自觉亏欠,心头难免鬼怪作祟。那样的拜祭,实则是惩罚,也好让她明白做为后辈新妇要孝敬长辈的道理。知道错有了悔改之心,这世间事也就可以泛泛而过了。”
三旗门
11
天边露了醭白,缪百寻咯登醒了,看见师父已穿戴整齐,坐在窗口痴痴的入定了一般。缪百寻轻脚轻手衫裤上身,也站到师父身后往外观望。凌晨清越的鸟叫虫鸣,声声在耳中回荡。吊脚厝下的猌婆溪哗哗畅流,对面沙坝上萦绕雾气的桃林正在缓缓开豁。溪流发源的响廓山,其浑噩也正在一丝一缕地消弥于无形,孤绝危崖直插底下的澄碧深潭。是时溪山濛濛,放眼四野一尽承载于苍溟之中。“上肆溪口一条街,就这道窗开得好,最能领略山地的动人心魄之处。”凌子罟说,“暗暝天地幽杳,山影森森;醒早倚窗守望,雾露浸淫青山,绿水凄迷不逮,意会勾连自不待言。”缪百寻不明白,师父连一日学堂都没有上过,如此高深的理喻究竟从何处而来?缪百寻说:“难怪师父喜欢住‘阿娇客店’,原来有这样的好处。”凌子罟说:“塍扳娇的言行讨人嫌,贪小便宜,浅显的所思所想都表露在脸上,却没有什么恶毒心机。”缪百寻听了,深以为是,便在曙色下打开随身带的命书,默记了比肩、劫财、伤官、食神、正财、偏财、正官、七杀、正印、偏印的八字十神,却一时不知其关连出处。凌子罟说:“唱戏十年功,学艺一辈子,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大学问。凡事忘情其中,自能通变悟道。”
塍扳娇熟知凌子罟的习惯,从居家捧来白米糜和姜丝豆油煨溪鱼的菜配。“头家娘早!”缪百寻合上命书站起来打招呼。塍扳娇放下早顿,一下红了眼圈,竟将缪百寻揽入怀里说:“凌先生的徒弟又用功又识礼体,日后有出息了到上肆溪口,可别忘了住我塍扳娇的客店!”“这个自然,”缪百寻说,“只是头家娘你要松手才行呀。”塍扳娇放开缪百寻,对凌子罟说:“晓得凌先生爱吃姜丝豆油煨溪鱼,是我昨暝特意准备的。”“头家娘费心了。”凌子罟说:“我这一次来,看你家查埔人的脸色不太对,他为人心眼老实,你可要懂得珍惜他。”塍扳娇说:“他呀,闷葫芦装温吞水,饲一只狗也比他强,还好我没一脚踢死他哩!”
塍扳娇一句话把师徒俩生生的堵在那儿了。幸好白米糜配姜丝豆油煨溪鱼的确对胃口,吃早顿也没耽误工夫。填饱了腹肚,师徒俩背上包袱、褡裢,凌子罟说:“头家娘,比往时多了个人吃住,拢共给十二钱吧?”塍扳娇口气失落说凌先生给多了,眼巴巴望着师徒俩朝埠头走了。到了渡口,船上已有几个人,见师徒俩上了船,摆渡的竹篙几下插撑船便朝对岸移动。只听船上一个中年查埔囝怂恿说:“三牯子,快唱‘十八摸’呀!”撑篙摆渡的三牯子咧嘴笑了:“你这人是花心菜头,昨暝没摸够,大早还想摸!”那人说:“勥头查某受气回外家,我昨暝摸床板了。”“真可怜!”三牯子唱道,“东边打鼓西边锣,听我三牯子来唱歌。张家李家咱拢唱过,单听我三牯子来唱十八摸。头家听了十八摸,不花银两摸不着。老货听了十八摸,浑身上下直哆嗦。后生子听了十八摸,枕头当作查某抱。一呀摸……”那人说:“三牯子你这样摸,从暝头摸到暝尾也摸不到位,干脆爽快一点,就唱第九摸、第十八摸!”三牯子唱道:“九呀摸,摸到查某的胸坎上,炊包子两粒亲像大莽山,大莽山没它柔大莽山没它软……摸呀摸,摸到恁查某直个喊阿兄……”那人急不可耐了,催促说:“还有第十八摸哩!”三牯子唱道:“十呀十八摸,摸到恁查某的那片地,漱漱水流亲像猌婆溪,猌婆溪没它的摇猌婆溪没它个荡……摸呀摸,摸到恁查某骂你这只大呆鹅……”如此一个涎着脸嗜好、一个油腔滑调的两相打趣,时间便觉得短,船已靠近南岸,但三牯子逆流左拐,船向砀窟潭驶去。在“阿娇客店”的窗口望见的澄碧深潭,也就是此刻的砀窟潭了。到了砀窟潭,响廓山似有万丈的峭壁直入底下的深潭,船漂浮在满满当当的潭水上,搭渡客个个抬头望了一眼崖磡,大有身临险境之感。逐个要赴的是三旗门圩,到砀窟潭起水,搭渡客便可少走百来步路。三牯子收费大大咧咧的,一人一钱,两个结伙也一钱,但三个结伙就得二钱了。上了岸,那人转身喊道:“三牯子,你单个回头,孤单了就唱‘掏窝窝’!”三牯子哈哈大笑:“等恁查某哪一日来搭渡,我再唱‘掏窝窝,窝窝的掏’……”
起水上岸,就是三叉路口,一条上响廓山的杈口坪,一条前往三旗门。“上杈口坪有两条路,一条穿过牤牯岭,再攀爬响廓山,路近却艰险异常;一条从砀窟潭开始爬羊肠石磴,磴道绕来绕去,也是路远难行。”凌子罟说,“从砀窟潭到三旗门十几里地,从三旗门过百漠关,到兜螺圩也是十几里地。”这些天凌子罟带缪百寻一路走来,在徒弟充满好奇的心目中,非但陌生而且处处是不可思议。缪百寻说:“要不是走了这一趟,哪知这内山竟有这种种我意想不到的情形!”凌子罟说:“熟知邻近乡镇村社的,是那些悬壶济世的医生、穿针引线的媒婆、赴圩的小商贩、走村串户的货郎担子,还有牵猪牯配种的猪哥。可谈得上通晓这周遭百里民俗风情和山川形胜的,当属本地有名望的乡绅,而理喻最深切的是风水命相先生。”要是放在从前,凌子罟的这些见解与缪百寻或许是不相干的。时至今日就不同了,当徒弟的时时处处都能吃惊地感到师父的胸中所有。凌子罟接着说:“一只船从上肆溪口下襄摇走的是猌婆溪,过兜螺圩时叫乌河,水路流经无数村社,到县城丰浦便是伏壶河,之后与九龙江汇合,流向蒲头溪、流向府地香城,最后流入大海。这条水路,就是三山与外界交接的血脉。山地再深,因有了这条水路就有了形形色色的往来,就有了讲不完道不尽的故事与传奇。”师徒俩走走停停,早就被步履匆匆的赴圩客远远甩在身后了。缪百寻望着凌子罟薄弱的身影,心里想,大概师父也是像他这般年纪时就走下砬山崖闯荡江湖了。而师父比自己却要难得多,师父没有上过学堂,也没有像现在师父这样的名师指点,一切全靠他自己的摸爬滚打。缪百寻说:“那个摆渡的三牯子唱的歌可真够下流的。”凌子罟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多数内山人都不认字,也没地方找乐子,不谙周公之礼,专靠这俚俗传唱放松内心,这中间也起了不少启蒙作用,多少晓得一星半点查埔查某间的情事,也算功大于过了。”一经师父说破,缪百寻又觉得的确是这个理。
12
师徒俩到了三旗门圩,背靠一株老榕坐下。看来不是个旺圩,赴圩客只稀稀拉拉的从各个路口朝圩场汇集。凌子罟说:“你身后不远那道山岭就是百漠关。”缪百寻说:“不过是前山后山,距离也只有十几里地,我长这么大了却对三旗门一无所知。”“三旗门这个三角地带,地盘小,却是个难得的所在。”凌子罟说,“朝东南向,响廓山和鹩山崖两座大山合力拱出一座东峤山来。这东峤山低矮却怪异得很,后山是寸草不生的劈头崖,相反前山却十分肥沃,草木繁茂,叫石晶门,住几十户沈姓人,栽种耆兰茶,茶有独特香气;山脚朝西北向是府西门,住几十几户的赵姓人,栽种府西门抛和烟叶,这抛和烟叶的滋味也为外界所无;圩场身后的邸丹门住了几十来户的潘姓人,栽种牙蕉,这种牙蕉条果大,吃起来像麻糍一样柔韧甘滑。富庶的三旗门人就凭耆兰茶、府西门抛、烟叶和牙蕉这几样作物,与各地奔走的商贩交易往来。面前这条穿过三旗门的河流叫乌河。乌河上架的木梁桥叫小姑桥,小姑桥头老榕树下的三间土墼草厝,是三旗门的地心,住着草药盖家。这盖家是世代单传、半单传的草药郎中。当地人用‘病不出三旗门’的说法,来标榜盖家用药的不传之秘与功效。畲厝马家一般不涉足三旗门,对盖家也一向毕恭毕敬,可见草药盖家的名声。”缪百寻说:“单传是单丁承继香火,可我不明白半单传是什么情形。”凌子罟说:“民间有一种叫‘半招嫁’的婚姻,若单传家庭生的又是个查某囝,这查某囝结婚后,查埔的还住男方,生的后代,大的归男姓,小的归女姓。”师父的这一番话,不知为何让缪百寻想起在兜螺圩孤守家门的老爸,想起砬山崖上伶俐可爱的缨花小妹来,眼帘也就不免扑打着潮湿。凌子罟说:“面前这条乌河小,驶不了船,流了六七里地与浃溪、猌婆溪合流,过兜螺圩它还叫乌河,流量已是三旗门乌河的几十倍大了。”
圩场上的赴圩客渐渐多起来。细看散乱的摊点实则有所类别,牲口、用具、五谷杂粮、水果蔬菜均有角落分布。看似闭目养神的凌子罟,小声对徒弟说:“百寻你可见对面十几步外的两个人,捉摸看看他俩到底是什么来头。”缪百寻抬头见到十几步外的一老一小,生理人打扮,老的形姿稳实,身后的少年家肩背包袱,斜插一把收拢的油纸雨伞,在零落的地摊间走走停停,偶尔也和碰面的山民或商贩搭讪几句。不多时来到命相摊前,老的对凌子罟说:“请问这位先生,你可知道金缎子烟叶和苦蕾茶什么地方能买到?告知产地也可以,大不了辛苦点去收购就是了。”凌子罟说:“我并非当地人,也是刚刚路过此地,不太清楚有这样的物事。”老小俩又到别处打听,直到在视野中消失,缪百寻也看不出有什么名堂。更吸引缪百寻的,是师父凌子罟给一个总挨查埔人毒打的农妇算了命,怎样去开解那个农妇的无助与困厄。紧接着,是半月前为石晶门一沈姓格罗经定灶位,如今一切顺当,感谢师父来了。随后来了一个面目焦苦的老货,他放丢了水牛,要师父掐算指点他寻找的方向。虽说前后三个都满意离去,缪百寻却觉得师父有点敷衍。果然临近日昼凌子罟提前收了摊,带徒弟去场角一家“潘记”油店。“潘记”油店铺面很小,只卖麻油、生油、茶油和肉油几种。店头家是个壮健的中年查埔囝,见师徒俩进店,当即摆椅请坐,倒了大碗茶。凌子罟从褡裢里掏出一本《中壮兴发——乾造××先生八字流年详批》、一本《红妆楷模——坤造××闺秀八字流年详批》递给店头家,店头家当即付上几串钱。凌子罟说:“潘四啊,三旗门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店头家潘四说:“恬寂寂①恬寂寂:寂静。的,什么事也没有听说过。”凌子罟又问:“周围圩镇村社呢?”“我算是消息灵通的,也没听说过。”潘四的口气十分肯定。“这就奇怪了,”凌子罟说,“没什么事态,为何官府的人会乔装打扮到三旗门来暗中巡查?”潘四显然是意外地吃了一惊,说:“会不会和蒲头溪的劫案有关?”“要是和蒲头溪的劫案有关,官府就是奔杈口坪来的了。”凌子罟叹了一口气,示意缪百寻一起把大碗茶吃了,同时给葫芦灌了滚水,便离开潘四的油店。走不了几步,缪百寻回头看一眼油店,潘四把油店门关了,人也一闪不见了。路过万阿婆的货担,凌子罟买了万阿婆六个七草黑粿,在日头底下,师徒俩一路吃着望百漠关走去。
兜螺圩
13
爬上百漠关坐下来小歇,师徒俩各自手上的三个七草黑粿早已吃进腹肚,缪百寻这才明白师父为何催促他吃大碗茶,给葫芦灌水,原来七草黑粿糖分足,吃了口渴。缪百寻在心里寻思,原以为师父是要考查他的,可一路上师父倒好像给忘了,便硬着头皮请教说:“在三旗门圩,师父凭什么推断老小俩是官府的人?”凌子罟说:“老货目光深沉,只有官家、帮会、土匪头目才会有他那样的雄视。随从步态矫健,是个在拳头馆①拳头馆:武馆。练过拳的后生子,眉宇间有历练过的机警。再说若是大宗商贩,重在看他所要的货物,用不着散漫打探。若是附近大户采购,管家身后跟着挑空笼担的后生子,走走看看,见物有所需又价钱合适,便会买下往笼担里装。那老小俩穿梭圩场,却什么买卖也没做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缪百寻说:“那老货不是说要买金缎子烟叶和苦蕾茶吗?”凌子罟说:“蹊跷就在于此。金缎子烟叶和苦蕾茶的产地就是杈口坪,产量极少,已多年不外卖。偶尔有人叫卖,让官府知道了,必定惹上通匪之嫌。”
坐在百漠关上,东边是三旗门,向西就是兜螺圩了。师徒俩离开百漠关,经过山脚下的槾茏岭,走了五六个日暝的内山,踏入兜螺圩的地面,日头当即刺眼地亮,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到了圩镇,天色还早,缪百寻随师父到顶圩的打铁寮找焦睎三。名如其人,铁匠焦睎三长着一双斗鸡眼,在砧子上抡锤打铁时眼睛直楞楞的,让人感到他视物的吃力与他内心憋着的一股凶狠。等焦睎三铁件入炉的间隙,凌子罟和他说明了来意,焦睎三对卓老耉要他代办伤药的事不置可否,开口说的话让师徒俩极为震惊:“凌先生你这徒弟可是下圩桥头缪金猴的后生?”见凌子罟点头,焦睎三接着说:“老缪家出事了,缪金猴原先就欠了圩底恶人鲍奅客的赌债,前天啉醉酒后又和姚奅客赌牌九,缪金猴这一次输惨了,把抵押的缪家老宅全盘输给鲍奅客了。他酒醒后不认账,被找上门的鲍奅客一脚就给踢飞了!”
缪百寻听了,禁不住觳觫,悲怆中几欲跔脚瘫软。“百寻别慌,大难当头,你一定要沉得住气。”鲍奅客其人,凌子罟多少有所了解,人长得高大,仗着学过拳脚,身边又豢养了几个街头歹囝,设局赌博放印子钱,在兜螺圩地盘上无恶不作。师徒俩慢慢朝下圩走,过了桥,往缪家门前的大缸探头一看,估计是师徒俩离开后,缪金猴就不再往大缸灌水了,大缸早是个底见天。缪家大门只虚掩着,推门直入里间,缪金猴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和缪百寻梦境中所见一样,他老爸是涕泗四流的一张迷惘糊涂的脸。凌子罟说:“人一旦穷而挫失意志,就连丧家犬都不如了;成了酗酒的丧家犬,也就穷途末路了;若酗酒赌博再混帐在一起,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想必多时未进滴水粒米,他老爸看起来已经不行了。缪百寻见状号啕大哭。凌子罟说:“百寻别哭,你该尽一点孝道了,快去烧壶水、熬碗米汤给你老爸吃。”凌子罟到店街请来坐堂郎中,郎中诊了脉,在缪金猴睁着却没有视点的眼前拨动食指,说:“痰气壅塞,是中风的症状。拖太长时间了,病人已眼不能视物,两耳焦紫,无力回天了。”送走郎中,缪百寻烧了水熬了米汤,但他老爸口不能言语,无法吞咽,只能用调羹舀几滴汤水打湿他的喉咙。“百寻你赶快去烧一大桶温水,把你老爸全身擦拭干净,翻出你老爸的所有衫裤,一应给他穿上。”凌子罟说,“鲍奅客若再上门耍蛮,你别去计较他,理清头绪做好你该做的事。一定要记住,什么事都可以放到日后从长计议。”凌子罟说罢,想去给门前的那口大缸灌水,正要提桶,步伐带风的鲍奅客当即破门而入,见躺在床上的缪金猴直挺挺的,跟死人没有两样,缪家老宅已是准备后事的情形,便掏出一页写满字的毛边纸,冲缪百寻说:“听清楚了,这是典契!你老爸欠我白银十五两的债,把缪家老宅典押给我鲍奅客了,白纸黑字,限五日内交付——现如今已过去两日了!记住本利是白银十六两,到时还不上,这缪家老宅就是我鲍某的了!”鲍奅客说完离去,躺在床上的缪金猴咕嘟一声,从喉咙涌出一大口浓痰,暗淡的眼睛竟亮了一下,“阿爸,阿爸,你是不是缓过气来了?”缪百寻赶快拧了面布擦拭他老爸的那张脸,床上缪金猴的双腿猛一个扽直,眨眼间连空气也好像僵硬在那里了。“百寻,把你老爸的双眼给抹合了吧。”凌子罟说,“你想哭就放声哭,你老爸过世了。”缪百寻哽咽着发硬的喉管,浑身纠绞,直到他一声“阿爸”这才哭出声来。凌子罟在床前给缪金猴点了一支香,引导徒弟给他老爸磕头送终;又以自己的身份点了一支香,对尚未走远的逝者说:“金猴兄弟在天有灵,家里若还有些许积蓄,就让你后生百寻找出来办理你的丧事吧!”缪百寻拭去眼泪说:“我阿爸平时爱啉酒嗜赌,家里肯定没剩什么钱。”“那可不一定,人性未泯,你老爸还有你这个后生牵挂着哩。”凌子罟说,“百寻你试着去哪个角落翻翻看。”缪百寻也没多想,随意查找,不久便从墙角扒拉出一个废弃的酒瓮,一下板砖裂成几片,瓮里当真放着五串钱。“不用再找别的了,你老爸留给你的家当就这么多了。”凌子罟说,“丧事再简办,大概也要八九串钱,有了这五串,为师心中就有底了。”
“世间因缘果报,缪家老宅家业破败,亲断戚疏,欠缺物力人手,没有办法了,丧事只能从简。我这就去店街杠房委托殡葬‘全包’。”凌子罟说,“百寻你要寸步不离为你老爸守灵。这辈子为你老爸尽孝,也就这个暗暝了。典契期限只剩三日,明日就出殡送你老爸上山头入土为安。”“全凭师父费心了。”缪百寻见师父有条不紊安排他老爸的身后事,内心感激,跪着守灵的缪百寻便就地转了个身,向师父行了磕拜大礼。
杠房也在下圩,走几步就到了。杠头陈窞目恰巧在场,凌子罟说明了来意。陈窞目说:“缪金猴这辈子,活着连吃水都硌牙,寒酸倒也罢了,死了还要仰仗不相干的凌先生出面周旋打理。”凌子罟说:“没有办法,谁叫金猴兄弟总是时运不济。”陈窞目叹息说:“减了出丧鼓,杠房赠送一道制煞符开魂路;自个买水立灵敲丧钟,铭旌挽幛等摆场面的拉杂全免了;不请礼生,出门前自个先行拜祭;师公唱功德吹喇叭敲铜铃一身兼顾,土公扛棺材掩土筑坟几个人拢总做去。请地师选地买地,棺材、灵轿、孝服、香纸烛,大小一堆物件,可以用次品却也一件少不得——就算抠门抠到家了,连两顿饭也吃杠房的,至多也就省它一点钱。若是没有八音哀乐阵给凑个热闹,就跟埋一只死狗没什么区别了。”凌子罟说:“那就要个哀乐阵。孝男只有百寻一位,孝服就免了,只需跟杠房借一面凸锣、大小各一片苎麻布。”“瞧凌先生你这师父当的,杠房都成全武行了,雇请的每个人都要长七只手八只脚才够用。”陈窞目很快列出细目,接着说,“要七串又十三钱,没办法再抠了。”“多承头家的好意了。”凌子罟说,“百寻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后生子,缪家治的可是苦丧呐,能省多少算多少。”陈窞目说:“好吧,邻里乡亲的,零头的十三钱杠房也不要了。”
一应交代齐全天就暗下来了。凌子罟出了杠房,经过面食店,叫了大碗汤面当暗顿饭吃了,又让面食店送一碗到缪家老宅。缪百寻干坐着不肯动箸,凌子罟放下凸锣和苎麻布,说:“百寻呐,为师知道你腹肚饿了,也知道你不想吃。自古孝子枵腹,为的是铭感爸母的养育之恩。可今日你却自不同,缪家老宅就剩你一个人了,你若饿倒了,明日你老爸的葬礼就无法操办了。两相比较,依我看还是吃了能撑场面更见孝心。”缪百寻听了,噙泪捧起碗来。“百寻你不必多想也别着急,天理昭昭,过后为师自有道理。”见缪百寻艰难吞咽,凌子罟继而开导说,“你老爸所要的孝心,为师相信就是你能好好地活下去。”缪百寻把汤面吃了,竟吃出了一脸的眼泪和鼻涕,悲怆之状一言难尽。凌子罟用小片苎麻布往他的头顶扎了麻幎,无查某工缝合,大片苎麻布披在他的肩背上,就权当他这个孝子穿麻戴孝了。凌子罟说:“百寻你敲丧钟吧,一巡敲一刻钟,一个喘息敲一下,敲过三巡就算了。”不久前,缪百寻为他死去的阿妈敲丧钟,当时是他的酒鬼老爸主事,缪家老宅四下惨淡,除了慌乱,就是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暝昏,在缪家老宅哐啷哐啷的凸锣声中,凌子罟用菜刀斫削枋子,制作了一个神主牌,写上“某世缪公金猴谥伯申神主,阳世孝子百寻立”两行字,与供逝者的香火一起放在床前。翌日顶晡,师徒俩大早安排食物垫了腹肚,给逝者摆了饭菜,点上香烧了冥纸,祭拜便告完成。因没人吊丧,也没有家属为逝者买水哭灵,缪家老宅依旧恬寂寂的没什么响动。幸好有凌子罟在旁,一个暗暝未曾合眼的缪百寻挡不住疲惫,感觉迟钝,神思先自涣散不知所从,几乎像尜螺一样抽了绳才晓得转。凌子罟要缪百寻冷水浞面,他激灵一下果真醒过神来。这时杠房的一干人扛来棺材,给逝者入了殓,拉杂各件按顺序从里间到门口一溜排列,然后各就各位,执事的陈窞目交代说:“各人要经心脚下,也别忘了手头几项工课要兼顾做好——心里有个底,就起步走吧!”殡葬队伍于是在吆喝中唧唧歪歪地蠕动了起来。
14
八音哀乐阵从缪家老宅的大门探出头来了。背大鼓的走在前面,他右手木棍,左手三指捏音盏小指挂着个凸锣,“咣咣叮——咣咣叮——”地上下击打;擂鼓的前臂相对各绑一牉铙钹,发出“嘭嘭鑱镲——嘭嘭鑱镲——”的声响;吹管者横笛、洞箫嘀嘀嘟嘟不时更替;叮叮当当弹着月琴、咿咿呀呀拉着椰胡的既腾不出手,也一心两用不得,只能各管一个自己。八音哀乐阵吹吹打打的,根本凑不成曲调,没几下就全乱套了。穿长衫的师公吹了一阵喇叭,觉得那个爱啉酒嗜赌、把家当败光的人没什么功德可唱,便摇了摇铜铃,表面的歌功颂德听起来倒像在挖苦他,反而是随意发挥的几句听起来有点条理:“……也不知道你纠缠的是什么因缘,投胎到这人世间,你靠爸母福荫娶某生囝住大厝,谁想你没骨气也没能耐,寻常的日子过得千般苦,庆幸你还能咬牙忍受没做什么亏心事,还能一饭一汤孝敬爸母疼惜某囝,现如今就指望天公地母保庇你的后代能有出头的那一日,来光耀你老缪家破败的门庭……”凌子罟手臂扎了白,提篾墭紧随其后,篾墭里放逝者的神主牌与香火。接着是一手孝杖一手引魂幡、披麻戴麻幎的缪百寻,最后是四个抬灵柩的壮汉,没人扛的灵轿只好搁在棺材上头。这一日,一支兜螺圩有史来最为奇怪的殡葬队伍出现在街面上。因缩减了人手,就像耍把戏的殡葬队伍零落稀拉,却又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叫人看了好生可怜却又像在滑稽嬉乐。店街两旁挤满了观望的民众,各种看法各种议论都有。高大的鲍奅客也抄手抱胸站在一边,开口骂道:“干恁妳,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要给这废人摆弄什么古怪!”
无论如何,殡葬队伍总算一点一点地向百漠关下的槾茏岭移去。出了圩镇村社,路旁没了观望的民众,除了提篾墭的凌子罟和孝子缪百寻,其他的干脆收了家伙,一起去帮衬四个抬灵柩的土公,将装着缪金猴的灵柩送上槾茏岭。与缪百寻阿妈的墓相邻处提前挖好一道圹窟,放入棺材后,凌子罟格罗经码准分金坐向,便往圹窟填土,夯了龟背坟额,植上草皮,过午后二时坟堆就做成了。杠房一帮人收工后各顾各的零散走了。凌子罟把安放逝者神主牌和香火的篾墭放在坟堆前,从褡裢里掏出小酒壶、三个瓷瓯①瓷瓯:瓷的小酒杯。、三个馒头按序摆上,让缪百寻跪下来上香,倡话说:“金猴兄弟,过了明日,缪家老宅就易手他人了。你的头七、三七、七七、周忌、三年祭就在这时刻一并供了。阳世的时日你活过了,在阴间你当另有遵循,悠游点一路走好!”说罢,将神主牌焚烧在坟堆前。
15
慢腾腾的回到兜螺圩桥头的缪家老宅,天快黑了,师徒俩的第一件事竟是去桥上缒桶打水,把门前那口大缸灌满。缪百寻在大厅摆了擦拭干净的逍遥椅,逍遥椅虽然破旧尚且能用,请师父靠背坐上——这几日太辛苦师父了;小桌上放着顺路买回的几样简单食物。凌子罟说:“百寻你一定要记住,所谓命相,不过是看得懂人心;所谓风水,不外乎晓喻天理、地理和人理。”“可师父你知道,这样的学问已经大到天边去了。”伺候在旁的缪百寻轻摇蒲扇,为师父赶蠓虫驱散暑气。凌子罟说:“百寻哪,从明日起,这缪家老宅就落入鲍奅客之手,你就要在这世上过漂泊日子了,你害怕吗?”“跟着师父我就不害怕。”缪百寻说,“再说我对这座老宅一点也不依恋,早就对它厌恶透了。”凌子罟说:“厝宅和人都是有运势的,人一般不知道自己前世的情形,过完了现世,后世如何也不知道。厝宅也一样,兴建、完善,随时日逐渐破旧,最终荒废。这座缪家老宅已经失去生气,没什么可惜的了。鲍奅客图谋霸占,行为有损阴骘,一定不得善终!”缪百寻不知道师父说这话到底是在宽慰他,还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只要他拭目以待。
翌日顶晡,日头在响廓山的杈口坪上升起。缪家老宅敞开大门,师徒俩照样打点了简便的行头走出门来,过了拱桥,在另一边桥头面对缪家老宅摆了命相摊。很少见凌子罟不是圩日在街上摆命相摊,自认识师父之日起,缪百寻第一次看见师父在竹杖竿头扯起了写着“子罟命相”的布招和一面八卦镜。凌子罟说:“百寻你走前五步,回头看八卦镜有没有照见你家老宅的窗口。”走前五步回头看的缪百寻说:“看见了。”凌子罟说:“百寻你跑到你家门前,把那口大缸砸了。”缪百寻跑了过去,双手举起府西门抛一样大小的石头,把那口大缸砸了个四分五裂,缸里的水四下流了一地。缪百寻用力砸缸,水临流散的那一刻,他似乎感到有一道耀眼的白光从缸里跃起,也不知飞向何处。
16
这一次师徒俩只在赴圩客密集的襄摇圩草草吃了午顿便直接上嘎山的丫叉口。因要修补窑洞,出瓦后停了烧,窑工们在窑埕上忙的便和往时不一样。窑工石狮说:“想起来就有点怪了,今日襄摇圩还没有散吧,凌先生不赚算命钱了,是不是赶暝昏要回砬山崖呀?”凌子罟说:“钱是赚不完的,想在丫叉口多歇睏,暗顿又要挤占各位的口粮,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了。”杜四眼端了两碗茶给师徒俩吃,说:“凌先生哪里话,这些做粗工的隔些天能和先生拉呱几句,多少心事也就放得开,难得哩!”饶大说:“知道凌先生会来丫叉口,暗顿特意安排烩芥菜咸肉饭。”凌子罟说:“连饶大都能算准我凌某的行程,看来只好换我牵水牛擩膏土了。”没几句话,窑埕上便又有了笑声。师徒俩吃了茶,走下几坎石磴,转到嘎山崖的石埕上来。置身嘎山的崖磡,山野到处是淡淡的云蒸雾荡,已偏西的日头万丈光芒,给身后的那棵雾松涂抹了一层霞晕。师徒俩趺坐在石埕上,竟一声不响呆了整一个下晡。
与窑工们一起吃了可口的芥菜咸肉饭,各人又分得半碗苦菜汤。暝昏时汤佬、汤奒公孙俩也回了丫叉口。看得出汤奒是想念多时,一见面便缠上缪百寻。这日暗暝,窑工们要让出石墙草厝里的床铺给师徒俩歇息,师徒俩坚持要睡窑洞过夜。过了午夜子时,师徒俩相约般醒来,起身出窑口一看,兜螺圩上空竟红了一片。“看来是缪家老宅起火了。”凌子罟说,“那样的阵势,怕是烧成瓦砾平地了。”师徒俩回窑洞躺下,一时无话同时也无法入眠。
不知道是芥菜咸肉饭的功劳还是苦菜汤的效用,也可能是修补窑洞可以稀松的缘故,不必平时一样把工课干得环环相扣,窑工们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吃过早糜,凌子罟也好像拖拉着不太想动身。直到嵁硈难走的阪陀岭爬上来一个人,缪百寻这才看见师父褡裢上肩。来人是兜螺圩“奚记豆油庄”的伙计。那伙计见了丫叉口的熟人,便有消息发布了:“兜螺圩桥头的缪家老宅,鲍奅客才得手当主人一日不到,昨暝就起火烧毁了。鲍奅客在缪家老宅设宴庆祝,啉了个大醉,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是一片火海了,和鲍奅客一起被烧死的还有圩镇上的两个歹囝,听说三个都烧成炭棒了……”
水路向东
17
过两日就中秋节了,再说也来到丫叉口,缪百寻以为百分百回砬山崖的。岂料走到路口,凌子罟说:“百寻,你要跟为师出一趟山。”缪百寻不知道“出一趟山”是什么意思。凌子罟接着说:“在上肆溪口搭船,顺流而下,到丰浦县城,船再往前驶进九龙江,到蒲头溪。顺流去两日,逆水回三日,往返最少也得五六日,来不及上砬山崖过中秋节了。”缪百寻很想回到砬山崖,静静的在师娘和小妹凌缨花身边呆几日。可他同时也很想通过水路去看一看山外的大地头。但无论如何,他最乐意的就是听从师父的安排。
缪百寻在心中诅咒那个不得好死的鲍奅客死无葬身之地,同时也希冀缪家老宅干脆被夷为平地更为省事一点。岂料转眼心愿成真,离开不到一个日暝,缪家老宅就被烧成废墟了,被烧死的不但有鲍奅客还有圩镇上的两个歹囝。他相信兜螺圩大多数人都在拍手称快,没想到师父闻讯时却一下子神色萎落下来。缪百寻不知道是师父那日在缪家老宅对面桥头作法所起的作用,还是另有蹊跷,他太想弄清此中的玄奥,却见师父不愿提起,也就一时开不了口。
这日日昼,在上肆溪口卓老耉的店里预订了搭船,吃了蘸蜜汁碱粽当日昼顿,便到塍扳娇的客店歇息。午休过后,凌子罟开始教习缪百寻如何立四柱排大运,缪百寻总是听得稀糊,当师父的也不见怪。这一次,师徒俩来了便住下,住下便守在客房里,这让头家娘塍扳娇欢喜不尽。她愉快地自作主张安排了暗顿,除了各吃一碗店里的汤面,她还免费附加米糜配酱瓜。酱瓜是“奚记豆油庄”新推的货种,谁想竟在上肆溪口先行吃到。饭后又有几个前来看相算命的,经凌子罟三言两语解开了心结。其中一个因五内焦躁还没有吃暗顿,另一个是释怀后有了食欲,于是在客店各吃了一碗扁食。所赚不多却把塍扳娇欢喜的,见客人离开客店,塍扳娇就又口无遮拦了:“正好没客,下房就免费供你徒弟住了。我要陪凌先生过这长长的暗暝,指不准也怀一个跟凌先生一样的聪明后生呢!”凌子罟说:“头家娘你再不正经,看日后谁来住你的客店!”“凌先生你倒真会计较,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塍扳娇说,“还不如你徒弟分得清好歹!”
话虽如此,隔日大早,塍扳娇也不计较,又从对面居家捧来的,照样是凌子罟最合口的白米糜和姜丝豆油煨溪鱼的菜配。
18
到卓老耇店前的埠头上了乌篷船,临时搁板的座位,搭船客只有师徒俩,船头船尾各站一个撑篙的船家,看面相可能是爸囝俩。“卓老耇红豆粽”的店铺是上肆溪口唯一的居家大厝,因临近埠头,平时也兼做收购囤货,加上卓老耇是个硬性人,不欺客,来上肆溪口的船家差不多个个是卓老耇的老相识。船舱里的四筐槟榔芋六七捆烟叶,不用说正是卓老耇发的货。船顺流而下,猌婆溪水路狭小,弯道多见,船家手上的竹篙左右插撑,首尾配合默契,看似不慌不忙,却是一刻也不敢消停。缪百寻初次坐船,绷紧的心随着船的摆荡而惊惧前行。水流落差大时,便见溪墘石壁上披衣坐着几个壮汉,身边堆着数捆干柴,几串牙蕉。凌子罟说:“他们是拉纤的。船上水时,船家把系在船头的索套抛给他们,他们搭了扣,套索挂肩,吆喝着奋力拉船,和船家协力使船逆流前行。因生理不多,他们也兼顾和过往船只做点小买卖。”缪百寻想象得出逆流驶船的艰难情景。此刻的船是顺流而下,船家手上的竹篙要么撑要么顶,却不见用多少死力。一个时辰后水势平缓,就进入襄摇圩地段了。襄摇圩也是依山傍水一条街,和上肆溪口相比,襄摇圩的街更长更大,地场允许还接续有小巷,三进大厝也随处可见。水面阔了,摇橹的船要大些,声哨嘈杂四起。船家的心也放缓了,将竹篙搁在篷顶,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坐下,叭哒叭哒嗍起柑杆烟斗来。在猌婆溪的徛梁桥下,船家竟用柑杆烟斗轻轻往桥墩顶一下,船就通过了。因船家不想使力,乌篷船便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凌子罟冲船家说:“看样子,午顿在兜螺圩吃,暗暝只能在嗥头墩过了。”老船家说:“嗥头墩暗暝开演‘上洲蔡’的手掌戏哩。”
到了猌婆溪和浃溪合流,青山似乎为绿水拉开距离,水势更见平缓。一老一少船家嗍罢柑杆烟斗,竟挺直站立撩起肥大的裤管,掏家伙哗哗的朝水里各敨了一大脬尿。船到了兜螺圩外,靠岸吃了“碗公粿”,船家与卖“碗公粿”的中年查某粗嘴野俚的打趣了半日,船才又驶入河流中。不多时水的落差大了,河道变脸拐扭着,船几次磕了石壁,少船家这才站起撑篙。冷不丁老船家又公鸡一样扯脖子唱起山歌来,回应的是岸边山坳里掏山货的查某囝,老的老不羞,小的也是个刻薄入骨的角色。少船家嘀咕道:“丢人现眼,又要骚包了。”果然歌声你来我往,都想占对方的便宜。见唱词太过恶俗,听不下去的少船家也开口参与进来,歌声里满是脸红歉意。不晓得是船驶远了,山坳里的少年查某听不见,还是发觉爷俩自个杠上了,正在得意哩!
嗥头墩
19
嗥头墩是两山挟持拱着的一座石冈。使乌河一分为二,大的还是乌河,哗哗西南;小的不过向北一条水渠,通向七八里外的焦棚寨。袁家族人的木厝,在嗥头墩上依势而筑,错落有致,看上去就像机关勾连的一座防御堡垒,住七八户大小三十来口,就地取材专做木材生理。这袁家族人强悍,人少却敢作敢当,惹毛了发飚斗起狠来,即使百来人口的焦棚寨也打不过,何况在响廓山杈口坪的头领袁抹刀也是嗥头墩人?更让人心生敬畏的还有嗥头墩占了焦棚寨的水头,焦棚寨人饮用、灌溉、搬运木材都靠这条水渠,不留神稍有得罪,腐兽烂禽浮尸等拉杂污秽便都漂向水渠;略做手脚,山洪暴发时的流沙也会将七八里长的水渠填满。不过要恭敬嗥头墩的袁家族人也容易,只需在每年中秋节,由焦棚寨出资请“上洲蔡”戏班在嗥头墩连演三暝手掌戏,以此答谢山神驱除水怪,未来的一年便诸事顺遂,一应好说的了。
乌篷船到了嗥头墩,缚紧船索,师徒俩随老少船家一起上岸。嗥头墩已停着五六只船,大概也是挨着暗暝要看手掌戏的。嗥头墩下是一面不太平整的石埕,平时当了楞场,因要演戏,堆积的木材被清空了。缪百寻回头望一眼乌篷船,对少船家说:“不用留个人看船吗?”少船家说:“不用,在嗥头墩谁敢作歹,那他可是找死了的!”说话间,缪百寻见师父已走前去,和嗥头墩一个老货比划手势交谈着什么。老少船家还别扭着,上岸便分头找各自的畅快去了。凌子罟向缪百寻招了招手,于是师徒俩一起往上爬嗥头墩。除了石磴、栈道、崖壁、树木,七八座木厝就楔在崖壁的豁口、凹坎处,光秃秃的嗥头墩已容不下其它。嗥头墩四面环水,却一滴水也留不住。袁姓族人从对面山拉了粗大的麻索,麻索下挂着水笕,将山泉接引过来。师徒俩上了嗥头墩,墩顶的形状像把交椅,建了袁姓族人的一座祖厝,祖厝前挖一口蓄水的池塘。其时已是暝昏,与凌子罟说过话的老货随后也上来了,留师徒俩在祖厝边上的护厝灶间吃暗顿。主食是焖软的捞饭,配韭菜溜黄、葱白炒回锅肉。身材魁梧硬朗的老货说:“这世道不比往时了,幸亏十多年前得到凌先生的指点,嗥头墩才有今日的样子。要不眼下这老的老少的少,小小一股外敌也抵挡不住。”凌子罟说:“嗥头墩地头小,四面是山,船只来去,绞阵兄弟无论如何也大意不得。”原来这老货叫袁绞阵。他点头称是后说:“凌先生下墩去吧,手掌戏快开场了。石埕那边,已为先生和爱徒摆了座位。别介意看戏时我不能在先生身边作陪。祖厝边角这间小厝的床铺摒扫干净了,先生戏看累了,就上来歇睏。”“这样最好。”凌子罟说,“你看你的戏,我和百寻有个座位就可以了。”
20
天黑了,嗥头墩下已集聚不少看客。戏台是一条几案,阔尺余、长丈许,帷幕朝两边扎起,类似一道阔幅的窗口。边角挂着两只罕见的玻璃罩风灯。手掌戏,也就是布袋傀儡戏,耍手腕十指和唱腔的硬功夫。“上洲蔡”为家庭戏班,主角是爸囝俩,那个当老爸的班主,叫蔡大麻,按他手掌上不同的傀儡形象唱各种生角;查某囝叫蔡细麻,也按她手掌上不同的傀儡形象唱各种旦角。娘妳、兄长与囝婿三个,除了偶尔串演一下,为主便是手忙脚乱,要吹拉弹打出适可的曲调。戏临开演,班主蔡大麻、查某囝蔡细麻作了把式,到台前抱拳行礼,蔡大麻说“各位看官前来捧场”,蔡细麻说“‘上洲蔡’戏班拜谢了”!蔡大麻说“上半暝演‘梁上君子’”,蔡细麻说“下半暝唱‘飞檐侠盗’”!蔡大麻说“说笑话了,上半暝演‘黑炭猛张飞’”,蔡细麻说“下半暝唱‘红脸关帝爷’”!蔡大麻说“看官若还有想头,那就演个喜庆的‘四时花似锦’,”蔡细麻说“‘上洲蔡’知道你还想看‘洞房花烛夜’”!蔡大麻说“啰里啰嗦讨人嫌——闲话少说”,蔡细麻说“八仙过海耍神通——剧目开场”!蔡大麻说“打鼓——老查某”,蔡细麻说“吹弹——查埔人”!爸囝俩的开场白引发场下一番笑骂。若非知道后头的精彩,这黑粗矮胖、红脸麻斑的爸囝俩早就让人倒足了胃口,直想呕呃了。乐棚那边似乎并不配合,伊伊呀呀调几下弦,不小心失手掉了木槌在鼓面砸出嘭的一个声响,或往喇叭吹出一个下谷道泄气的声音。场下正在疑惑,一阵紧凑的鼓锣钹响起,却在激越之处骤停;转而一阵时快时缓的丝竹声飘来,观众的心正被牵引着又戛然而止。这大概是要开演什么戏的前奏。就在这时,场下有一个高大身影站了起来,只见那个叫袁绞阵的老货,右手一柄大刀,左手托着几具替身纸尪①纸尪:纸人、纸剪的替身。到台前石礅上,挥刀大喝一声将替身纸尪劈成两半,刀口却丝毫不损。内行的见了便明了老货袁绞阵身具神力,一开口且声若洪钟,抱拳道:“在嗥头墩,恶鬼不犯、好事是各路朋友捧的场,在此拜谢了!‘踏棚头’、‘跳加官’两样开台戏,我看就免了,直接戏文开演,把场下看官摆弄快乐了便见本事!”“上洲蔡”戏班似乎打了个嗝,场下却高呼叫好。凌子罟小声对缪百寻说:“‘踏棚头’是祛除凶神恶煞,戏班开场作法的辟邪戏,‘跳加官’是戏班为雇主祈愿‘天官赐福’的彩头戏。袁绞阵他不信这个邪。”
覕囥戏台后方的蔡大麻、蔡细麻,经激越的鼓锣钹声催促,台上出现两个扯一块黄布的八寸童子,黄布上写《贼翁某》三个黑字。收了报幕,在管弦声中,台上这边出现一个身穿褐衣、牵一只水牛的八寸男丁,那边出现一个荆钗布裙、怀抱公鸡的八寸查某人,慌慌张张回到厝里,把水牛拴好,把公鸡关进竹罱②竹罱:竹笼。。此刻“货”已上手,转眼间这对贼翁某便哈哈哈地得意忘形笑了起来。
傀儡的戏服里套在爸囝俩的手掌上,通过角色耍起来的肢体动作十分夸张,富于挑逗性,姿态、唱辞拿捏恰到好处。谁能想得到呢,天底下竟会有爸囝俩这种似说还唱、说唱难分的戏耍,才开口纠缠着唱了几句,场下要么恬寂寂的,要么发出会心的大笑。爸囝俩长相难堪,唱腔却撩拨了看客的心弦,人丑声音却极是动听,看了戏,就不免让人想去找寻爸囝俩身上的种种好处来。
唱到高潮,戏里已是天光时节,偷的牛叫了、鸡啼了,只见乐棚那边少了兄长和囝婿,原来是串演去了。戏台上多出了县官、衙役、恶霸朱歹狗、媒婆焦喜桂,人赃俱获,已将白贼七、柳掠八拘拿;恶霸朱歹狗、媒婆焦喜桂正要拍手称快,县官指着恶霸朱歹狗说:“你,欺凌乡里、无恶不作,给本官拿下!”指着媒婆焦喜桂说:“你,巧舌如簧、拐卖人口,给本官拿下!”两个又登时瘫了。县官接着说:“水牛、公鸡是赃物,充公了!”“你,滥用职权、鱼肉百姓,给老牛拿下!”水牛大喝一声,甩牛角将县官撩飞。公鸡也拍翅腾空而起,把衙役扑倒在地,戳瞎了他的眼睛。
只见乐棚那个当娘妳的忙到裤腰也扎歪了,一双手竟能摆弄出十几种声音来,场下看客便一眼台上一眼乐棚来回睃动,个个乐不可支。
缪百寻触景生情,那天他老爸出殡,下圩杠房陈窞目的八音锣鼓哀乐阵,可能就是效仿“上洲蔡”戏班乐棚的应急办法,无奈哀乐阵是动的,加上临时拼凑,没几下就乱套了。
21
看客的目光被即将上演的另一个剧目所吸引时,凌子罟猫起腰来,示意缪百寻退出石埕。在埕角停留片刻的师徒俩,不声不响绕到嗥头墩后面,凌子罟搬动几块石头,豁然露出一个洞口,师徒俩猫腰进入后又将洞口堵上,洞里顿时一片漆黑。凌子罟不知从何处摸出两块火石,一撞击火星溅着艾绒,吹出明火后,取一片松明点燃,举着照明,一步步往上攀爬石洞。不多久,出现一个岔道,“石洞可以一直爬到墩顶,途中通往每一座木厝。”凌子罟说罢拧了开关,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出口处果真是山腰一座木厝。缪百寻说:“这嗥头墩不简单,比一座城堡还要奇巧!”“利所在也是弊所在。”师徒俩坐在木厝檐下的砛头上,凌子罟说,“嗥头墩四面临水,自身却是一座巨石堆垒的石冈,从风水上讲是四下透风的一座绝墩。人为给各个洞筑了门,镇以厝宅;冈顶砌一口池塘,从对面接来山泉;池塘设置水眼,经水笕将水引向各户木厝。这嗥头墩绝地才有存活人的条件,供袁姓族人居住并策应安全。乍一看嗥头墩易守难攻,其实不然。如遇强敌四下围困,断了对面山的水源,只需投以火把就能将嗥头墩焚毁。”缪百寻说:“要是嗥头墩遭到围困,也不知道如何向外出的袁姓族人报知消息?”凌子罟说:“若是白日,就焚烧松针狼粪冒腾浓烟;若是暗暝,就连续点三颗天地炮,远近都能看得见。”“难怪袁绞阵用心良苦,在戏开场时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缪百寻既惊叹嗥头墩的奇巧,同时也在惋惜它的薄弱所在。凌子罟颇为欣赏地看着徒弟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聪慧,说:“百寻你朝下看石埕上的戏场,个个看戏图热闹,细细琢磨,实则心怀各异,从中可见世间生存的百态。”缪百寻俯瞰石埕,目光到处,根本琢磨不出那些看客怀有什么心思,倒是注意到,哪个角落也没有见到老船家和少船家的身影。
丰浦廊桥
22
手掌戏演到四更,船家大概刚刚合眼,反而起了大早,熬了夜的眼睛红红的,打着哈欠赶路。坐在船上的师徒俩,倒是时时替老少船家担心。幸好河流变缓,已是伏壶河段壮阔的水面,船家收篙换桨,顶晡十时乌篷船就摇到丰浦县城河房街吊脚楼下的十九渡。因要起货担,又要采购装船,加上吃饭,船得过日昼才接续航程。凌子罟带徒弟急急上岸走了段路,穿过几道弯曲的小巷,场面豁然旷阆,一面石板大埕出现在面前,县衙的大门果真是敞开的,每个月半日知县王本一都会面向当地民众公开审案,中秋这一日也不例外。师徒俩在围观的民众堆里往前挤,缪百寻探头看时到底吃了一惊,在公堂上审案的知县王本一,竟是五六天前在三旗门圩场上见过的那个乔装成商贩的老货!本来还要往前挤的凌子罟,立即拽一下徒弟的手,很快又悄悄退出人群。从未看过审案的缪百寻甚是遗憾,却也多少猜得到师父此行的因由所在。
凌子罟放慢脚步,带徒弟来到丰浦廊桥。廊桥建在钟亭与哨唇口之间。这廊桥好生气势,下是稳固石礅,中是粗大木梁,上是木瓦廊盖。往返廊桥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流。站在廊桥上,身下是满满当当的伏壶河水,身后是被垫高的钟亭,从西边的哨唇口走进去,便是热闹的三角街。往西南方向,是河房街。河房街吊脚楼下是十九渡。向东望去,是与伏壶河交汇的九龙江,九龙江畔的高佬洲,以及高佬洲上的姜太公庙。高佬洲四面临水,连接陆地的只有一座惠心桥。要抄近道,就到河房街吊脚楼下的十九渡直接搭渡上高佬洲。被这三角地带所震撼的缪百寻,不知为什么,没有来由涌起的豪情几乎将这三角地带填满。师父指东说西的话语只在他耳畔响着,他似听非听,缥缈的目光早已翻山越岭,飘到了伏壶河上游,看见发源小三山的浃溪和发源响廓山、鹩山崖的猌婆溪,流经三旗门和兜螺镇的乌河,它们哗哗汇流来到廊桥下的伏壶河。而与之遥相呼应的大三山,却是那样恬寂寂的深隐于莽莽苍苍的山地之中。凌子罟说:“午后搭船走九龙江,五六个时辰就到蒲头溪。蒲头溪再往前走十七八里,就是府地香城了。”在丰浦地面,缪百寻觉得师父带着他,似乎忘记了老本行,一直都是匆匆走着。凌子罟说:“在陌生之地,特别是大地头,凭为师这一点本领,为不惹麻烦,还是别逞强做没有把握的事。”实际上,缪百寻一路上感受最多的就是惊惧。若不是在师父身边,可以说他对一切都是那样的浑噩无知。
走下廊桥,师徒俩回头在河房街吃“五合糜”。“五合糜”是粒饭、芥菜、瘦肉、小脏、虾蛄放在滚水里快煮,清淡可口,甚是开胃。糜里的虾蛄是海货,缪百寻第一次吃到,嘴巴差点被虾蛄的硬壳扎出血来。吃罢午顿来到埠头,四筐槟榔芋和六七捆烟叶搬上岸了,这次放船上的是两大腿牛肉,足有半只牛的份额。师徒俩一坐定,船便拨正方向启程了。此前的烟叶有呛人的辣味,生牛肉的腥臊更不好闻,幸好船上风大,腥臊被带雾息的一阵阵江风所吹散。
蒲头溪
23
船到九龙江,水量一下子大了,坐在乌篷船上,一派烟波浩渺的感觉汹涌而至。除了老船家把住舵,少船家要么哈欠连天要么瞌睡,常常连桨也懒得摇了,任由船漂荡前行。到了蒲头溪的埠头,天已傍着暮色,临上岸时凌子罟掏褡裢要付费,老船家说:“你师徒俩只管放心上岸去找亲戚,卓老耉连明日回程的船钱也替你俩付了。”
蒲头溪是通津圩镇,地头比丰浦县城小,却是个水陆交通的要紧所在。师徒俩也不顾时已暝昏,慢腾腾蹓跶于人流密集的圩市,看见布庄便停下脚步剪了几样布料。到了义正街,便见一座规模巨大的厝宅被烧成废墟。师徒俩要找的,正是废墟附近一间门楣上挂着“董记豆花田草冻”的小店。店头家叫董阿才,每日到这暗顿时节,便要歇工打烊,却见这时来了客,董阿才于是舀了两小碗豆花、两小碗田草冻,又逐一淋了蜂蜜,招待师徒俩。凌子罟从包袱里取出数种圩市上难得一见的草药和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递给董阿才说:“溪口的卓老耉要我顺路捎给你的。”董阿才叹了一口气说:“卓老耉这么客套,可就生分了。”凌子罟说:“附近这座‘苏园’,可是当地大户,多好一座大厝,何至于会烧成这样?”“一提它话就长了。”董阿才说,“据传这富户‘苏园’早被各路土匪盯上了,但都迟迟不敢下手。半月前的一个四更天,化装成赴圩客的一股土匪悄悄潜入‘苏园’实施劫洗,不料苏家的后代和家丁都是开馆练过拳脚的,混乱中缠打起来。若不是四下放火,相信那股土匪很难走得脱。”凌子罟说:“这百年‘苏园’顷刻间毁于一旦,的确可惜。”董阿才说:“‘苏园’毁了,苏家积蓄多年的财物基本化作灰烬,又有一老一少死于非命。事情闹得比天大了,香城知府几次亲临勘查,召集邻近几个知县到现场协同办案,其中的种种考究外界不得而知,只听说甄别梳理过后,大体认定是来自丰浦内山的顽匪。苏家产业有田园山地,又经营船只航运和各种店铺,人力物力雄厚,烧了‘苏园’,无异于撕了苏家的颜面,这一下算是捋上老虎须了!大街小巷议论纷纷,认为连“苏园”都敢下手,微末百姓就更谈不上有什么保障了,方圆几十里影响极大,这次官府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的了……”师徒俩听了也难受,便低下头来吃豆花和田草冻。“不好意思只进不出,当有个回礼才行。”董阿才说,“刚好前日我赶香城买了一罐消癀丸,烦劳凌先生带回上肆溪口送给卓老耉。”凌子罟说:“董头家放心,凌某一定带到!”
缓缓经过废墟,师徒俩买了几样精巧物品,一边看见这座名声显赫的厝宅,只剩下大门上一块写着“苏园”两字的匾额。这个暗暝师徒俩住的客店二楼,隔着一条街,窗户正对“苏园”废墟。据说“苏园”最初只是一座类似北方四合院的大厝,后来丁财两旺,便几番往外套建巷厝,从高处看已是极大一片。不想盗匪纵火之下,一夜之间竟成了瓦砾残垣,可谓转瞬死寂荒凉,仿佛一下便把蒲头溪的中心地带给掏空了。
蒲头溪有猜灯谜的习俗,这个中秋月明之夜的义正街,店铺门前虽也挂着灯笼,零星的行人却步履匆匆,往年过节赏月猜灯谜的热闹场景不见了。中秋是团圆佳节,若非万不得已谁要漂泊外乡?店头家命伙计举着红灯笼到二楼的客房,灯笼下挂一条“中秋赏菊(打一婚姻贺辞)”谜语要师徒俩揭谜。凌子罟让徒弟猜,缪百寻略一寻思说:“是‘花好月圆’吧?”那伙计大声嚷道:“花好月圆,借客官金口玉言啦!”紧接着又是一个伙计捧来月饼和滚烫的两杯“玉壶春”功夫茶。师徒俩临窗吃饼,品茗赏月,心却是落寞的,此刻砬山崖上的师娘和小妹凌缨花肯定望眼欲穿,缪百寻想起他埋在槾茏岭新坟里的阿爸,前后不过几日时间,便和他阴阳两隔了。凌子罟说:“心目中要有山才有厚重,要有水才见轻灵,要有这中秋月暝才有真正的思念。”经师父一挑破,缪百寻顿时满脸泪痕。
响廓山
24
翌日八时,师徒俩来到埠头,船家往船上装的货差不多了。货是当被芯的棉襀①棉襀:棉絮、被芯。,罩上油布用以防火防水,占位置分量却轻。老少船家都嗍着柑杆烟斗,万一溅上火星,非但棉襀眨眼间烧成灰烬,就连乌篷船怕也难以幸免。船家预备路上填腹肚的膏粿,自然也安排了师徒俩的份额。
船赶内山是逆流,老少船家似乎把吃奶的力气都用来摇桨,走得紧凑不说,经丰浦县城也不稍停,到一个叫觋山的村落才拴住船。觋山地头小,岸上只有几间茅棚草厝,用作小吃店、茶棚、过暝的客铺。船家雇了个老货守夜看船。缪百寻说:“交由他人看夜,船家如何放心得下?”凌子罟说:“这老货专门为过往船只看夜,有经验也讲信用,是个熟知深浅的当地人,他赚的钱要抽二成缴交地保,一旦有什么闪失,地保就会出面为他摆平。再说船家劳苦了一整天,明日的水路更具艰险,暗暝这觉一定要睡囫囵,才恢复得了体力。”一行四人走上岸来,小吃店做的买卖似乎是定例的,不打话便在各人面前摆了一小碗米糜、一海碗咸菜烩饭,连菜配都没有,不消说是地道粗吃。缪百寻看见老少船家从各自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块几两重的红烧肉放在海碗上,也就更能体会船家需要确保体力这一说法了。凌子罟先是嘬了小碗米糜,接着才去扒那海碗烩饭。吃罢暗顿擦了澡,客人既上岸吃住,便可免费吃茶棚的大碗茶。奈何河面蹿起忽忽风声,中秋季节,刮的竟已是浸骨的凉意,大碗茶吃了却挨不了多久,便都到草厝的床铺躺下。除了师徒俩,全是过往船家,睡梦中那翻身的或被压抑的哼哼唧唧,尽是艰难困苦的呻吟。约摸睡到四更,草厝外突然暴发激烈争吵打斗的声音,而后惨叫,再后便又是只有哗哗流水的暗暝之中。缪百寻相信草厝内的过往船家都被吵醒了,却事不关己,个个装聋作哑酣睡着。后半夜缪百寻的心是悬着的,躺到天边醭白,不晓得是谁打了个哈欠,七八张床铺躺着的过路客,于是个个起了大早。连伸懒腰似乎也有所约束,凑堆到隔道墙的小吃店吃早顿,这才听说后半暝有盗贼被砍死在茅草丛中,店头家已派人报官去了。出的是人命案,过路客个个畏避。店头家却说:“我心中有数,各位不用担心,吃饱早顿只管走人,觋山这边自能理会担当。”
回到乌篷船,见船上的棉襀丝毫无损,“昨暝辛苦你老人家了”,船家松了一口气,给那个看夜老货付了工钱。老货跳上岸时顺势登了一脚,船便离岸前行了。“这老货功夫了得!”凌子罟暗叹。少船家说:“别以为这老货是个看船的,他可是远近出名的拳头师甄子围!原先在丰浦收徒开馆,谁想多年后,他的徒弟有杀人放火上山当了土匪头领的,有横行乡里的恶棍,有无恶不作的渔舵子,有欺行霸市的帮会头目……他一气之下回觋山,连名号也不容别人提起,暝间给过往船只看夜,收点钱度日。他声威还在,连丰浦知县王本一当初上任,也急巴巴的前来拜望他。觋山地面有他镇着,原先的地保只好出门赚别的吃去了。”这听了少船家的推崇,缪百寻便知道这就是真人不露相了。
船入乌河地段,老少船家弃桨用篙,水道奔流处,船家即抛套索给岸上拉纤的几个壮汉,喊叫着打拼往上撑船拉船。顺流往下的,船家不由地唱起《小寡妇上坟》之类的小调,一口气喘得过来,老船家也会跟着彼此附会穿插,而更多的是与拉纤的壮汉码齐一处吆喝用力。缪百寻说:“船只上行,已被拉过几回,却不见船家给那些拉纤的工钱。”“乌篷船常年水路行走,满月结算付拉纤的工钱。”凌子罟说,“行船走马三分命,时刻生命攸关,船家一般都会按行规往宽处给纤夫结算血汗钱。”
乌篷船过了嗥头墩、打硞湾,在兜螺圩外歇睏过暝,又起大早走猌婆溪水路,紧赶慢赶的,返程三日后晡时,便把师徒俩送到砀窟潭的岸上。缪百寻正疑惑着,装棉襀的乌篷船已掉头驶向上肆溪口的埠头。
25
缪百寻原以为会在上肆溪口塍扳娇的客店歇夜过一暝,然后回砬山崖,不想师父要上的是响廓山。此刻已近午后四时,上山谈何容易,缪百寻不禁内心收紧,有点畏缩地望向响廓山脚下的路口。就在这时从草丛中跃出两个中年查埔囝,快步过来接过师徒俩身上的包袱和褡裢,对凌子罟说:“天不早了,先生这就走吧。”凌子罟要了葫芦,揭了软木窒,师徒俩各吃了几口水,这才在两个中年查埔囝身后跟着前行。上响廓山走崖壁上的盘山磴道,往往爬高几丈就得缠绕半日。一个中年查埔囝说:“连日赶路,凌先生肯定累了,还是坐‘兜笼’吧。”见师徒俩没有异议,另一个咬指唿哨一声,便见崖壁上抛下一条末端带兜笼的缆索。只见凌子罟给自己的尻川礅套上兜笼,双手摇一下缆索后抓牢,崖壁顶头便有人往上拉,凌子罟两膝微屈,人竟像是坐着在崖壁上行走。打唿哨的查埔囝对缪百寻说:“学你师父的样子,不看上也不看下,就留意双脚登着石壁,就像寻常走路只管往上移动。一时踩空打摆荡了也不要紧,顶头自会停手,等你双脚登稳了再往上拉你。”说罢两个便健步如飞攀爬羊肠般石磴去了。缪百寻坐妥“兜笼”登着双脚被往上拉,接而歪扭着爬了一段嵁硈难走的石磴,崖壁下便又有“兜笼”等着他。如此反复多次,直到用不上“兜笼”时,缪百寻这才看见先行一步的师父坐在石磴上等他。凌子罟对一路上轮流抛拉“兜笼”的七八个查埔囝说:“快到杈口坪了,几位先上吧,我和百寻喘一口气再走。”缪百寻回头一看倒吸了一口气,砀窟潭已在一道道向巅峰收缩的崖磡绝壁之下。此刻崖石碖硱①碖硱:石头悬垂欲落的样子,峡谷弥漫云烟,大地莽莽苍苍,感觉已是深不见底的了。凌子罟说:“上响廓山杈口坪坐‘兜笼’,上鹩山崖的黑鹰咀坐绞索吊篮,两座山都险恶无比,一向盘踞山匪,山高皇帝远,官府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响廓山上,探头见到的杈口坪竟是一面旷阔的平地。坪后的双子峰出人意外竟是泥山,长满了松树、芼草、杜鹃和苦茶。进入杈口坪只有一个路口,缪百寻感到似曾相识,原来此处与砬山崖差不多,路口也有一道石砌山门,崖墘的护栏也是石砌墙头,左边同样嵌着一间类似望哨的小厝,小厝仅容一铺小榻,开一面窗,侧卧即可俯瞰攀崖磴道;右边墙头内也堆放几百颗大小不一的砾石。杈口坪比砬山崖显然险要得多,除了攀崖的一条磴道,四底下的崖磡是万丈绝壁,由一条好汉把住路口即可。凌子罟说:“磴道的要紧所在都摆设机关滚石,又时有暗哨。无论谁莽撞进山,可说每一步都是险境。”
崖磡磴道,位临绝顶。缪百寻闭上眼稍加捉摸,早已脚筋酸软。
26
细细寻思,杈口坪实则为高耸了几万倍的嗥头墩。杈口坪也有一口蓄水池塘,占了几亩地,水由双子峰的山涧引入,塘墘栽种果蔬。嗥头墩池塘后建袁家祖厝,杈口坪池塘后建一座三进大厝。周围石墙草厝零散措置,住六七十号人。这些人在此落草为匪,在三山出没。凌子罟说:“我大半生都在想,若是在杈口坪见到的是一座千年古庙,而不是眼下的情形,那响廓山就是一座仙山了。”
时将暗暝,从对面大厝走来三个壮汉。居中的是缪百寻在嗥头墩见到的年轻时节的袁绞阵,一看就知道是头领袁抹刀了。这人也是声若洪钟的:“凌先生,这次辛苦你了!”凌子罟说:“一路上山来,杈口坪今日的情形好像有点不同以往。”“先生是说暗哨、路口都看不到把守的兄弟吧?”袁抹刀哈哈大笑说,“出其不意将路过的‘上洲蔡’戏班掳上山来,众兄弟和戏班的查埔查某正在打闹逗乐哩!”至此凌子罟才对徒弟说:“百寻,快来见过袁头领!”缪百寻有点胆怯,上前说:“见过袁头领。”袁抹刀摸了一把他的头说:“看得出你就是兜螺圩那个被鲍奅客欺负的缪百寻了。”凌子罟口气黯然说:“缪家老宅那次大火,烧死的不该是三个!”袁抹刀说:“神不知鬼不觉的,反正都是渣滓,多两个也无所谓。”缪百寻一听大惊,至此他才明白烧死鲍奅客的系响廓山杈口坪所为。
袁抹刀带师徒俩走大厝边门,直接到他会客的里间。当即有人点上油灯、泡了茶。缪百寻在居室里没有看到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右墙摞放木、藤、皮各种材质的箱柜,漆的、浸油的、革的大小不一,可见来自四面八方。左墙下方是单身卧榻。后墙挂着一块方形木板,上书“约法三章:方圆三十里内不扰民;二分取富不伤民生;不义之财可取但不危及其身家性命。”凭那口气与字迹,默念之下,缪百寻已明白是师父的手笔。至此缪百寻好像一下子贯通了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在他跟随师父之前,谁能看得出一个身材薄弱的算命先生,竟与三山到处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他惊叹师父行走的天地,岂是他酒里乾坤的老爸只晓得在兜螺圩跌跌撞撞地盲目生存可相比拟!
靠近房门处放八仙桌和椅条。三人坐定,吃过茶,接着有人送来饭菜和酒。“来,凌先生、百寻小弟,吃饭!”袁抹刀说,“大可放心说话,守在门外的,是我袁家的绞齐屘叔。”这一日的暗顿,摆在桌上的有白斩鸡、石鳞炖罐、三层肉炒蓼荞葱、鸡汤木耳、糯米红酒、白米捞饭,在这山高风冷的峰巅,可谓丰盛至极。“蒲头溪的董阿才倒是个有心人,这次他要我捎带的,是香城郇家‘敦仁大药房’祖传秘制的消癀丸。”凌子罟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瓷罐递给袁抹刀说,“对付发癀肿毒,不管内伤外伤,只要和水吞下一丸,就能药到病除。”缪百寻记起,当时董阿才要师父捎带的消癀丸,明明是给上肆溪口卓老耉的,此刻却转到袁抹刀手上,难道是向来心细如发的师父一时大意弄错了不成?
“蒲头溪那边,凌先生你是不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袁抹刀接过消癀丸,夹了一块鸡肉放在缪百寻的碗上说,“百寻小弟用不着拘束,你身单力薄的,要多吃肉。”若是放在寻常人家,简直无法想象这个态度温和的袁抹刀竟会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头领!凌子罟嘬了几调羹木耳鸡汤,说:“蒲头溪是水陆交通要道,苏家是蒲头溪的百年大户。这次烧了苏家的祖业‘苏园’,加上一老一少葬身火海,蒲头溪的地头、人心可说是受了一次无法弥补的重创,成了影响整个香城的一桩大案。”“这些年来,山上的兄弟大体上都能遵循这墙上挂的‘约法三章’,”袁抹刀说,“只是蒲头溪那个暗暝的确有违初衷。也怪消息出了纰漏,苏家的后代和家丁开馆练过拳脚,董阿才倒好,居然只字不提!危急关头,当时若不是四下放火,我敢说没有一个兄弟走得脱。”“看来这次官府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了。据董阿才说,香城知府几次亲临勘查,还召集邻近几个知县到现场协同办案,已大体认定犯案的就是来自丰浦内山的顽匪。这样的结果,也印证了我的一个猜测:六七日前我和百寻在三旗门圩看见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乡人,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次路过丰浦县城时,正好是县衙开堂公审的月半日,我和百寻挤进去一看,那个外乡人果然就是乔装打扮前来暗访的知县王本一!”凌子罟说,“王本一可是个厉害人物!一经他勘实,就会引来进剿的官兵,到那时你袁头领如何应对?”袁抹刀说:“官府进剿我倒不怕,任他多少兵马也攻不下杈口坪!”“这要看带兵的是谁。鹩山崖的黑鹰咀,比响廓山的杈口坪更加险要,连一条磴道都没有,上下山就靠一挂绞索吊篮。可当时遇上的对手是王阳明,他照样有办法把覕囥在黑鹰咀上的暴民一举荡尽!”凌子罟说,“再说你对手下的管束也是个隐患。来个‘上洲蔡’戏班,所有暗哨和路口就不见蹲守的人影,若是官府在山脚下抛撒大把金银,你杈口坪上的几十号人马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经子罟你这样一说,我可是暴脱了一身的青凊汗。”袁抹刀给凌子罟的瓷瓯倒酒,说,“这可如何是好?”“今日的话是说重了,可也别扫了你手下的兴,既然‘上洲蔡’戏班来了,这个暗暝该乐还得乐。”凌子罟说,“自古以来和官府对抗的,要么你跟刘邦、朱元璋一样有本事做大自家势力,能坐拥天下;要么你就要懂得进退,懂得消解妥协。现在事已惹下,要紧的是加强警戒,恢复先前布置的‘线点’,各种沟通消息的环节都能快速串联传递。”袁抹刀说:“你看杈口坪这些查埔查某,个个只想能在山上逍遥快活,没什么雄心也没什么能耐,能保住地盘保住身家性命已属万幸,哪还有别的贪图!”“那就走消解妥协这条路。”凌子罟说,“若官兵果真来围攻响廓山,一定不要正面交锋,尽量避免造成对方的伤亡,巧用崖壁、磴道、暗哨、‘兜笼’、擂木滚石的便利与之周旋,杈口坪毕竟山高峰危,属苦寒之地,拖以时日,想方设法让官兵知难而退,就算大功告成了。”“凌先生你干脆落脚杈口坪好了,也省得我每个暗暝都有做不完的恶梦!”袁抹刀端瓷瓯给凌子罟敬酒说,“经你一席话,响廓山就又转危为安了。”凌子罟笑道:“我在山下游走四方,听到看到的,对杈口坪兴许还更有些用。”“师徒俩操劳太过,体格都瘦成薄板了。”袁抹刀说,“什么时候找个在力气上能帮衬的跟随在师徒俩身边,我才会省心。”“多谢袁头领的抬爱!”缪百寻站起身,端瓷瓯给袁抹刀敬酒说,“有我跟在师父身边,凭师父的能耐,帮衬的可就用不上了。”听缪百寻这样为师父开脱,袁抹刀和凌子罟都笑了起来。袁抹刀说:“‘上洲蔡’一家毕竟是唱戏的,在杈口坪不便和他们见面,暗暝我安排师徒俩覕囥在隔屏里看手掌戏如何?”凌子罟说了“敢情最好”,一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27
这个暗暝,三进大厝的练武大厅灯火通明。与别处不同,“上洲蔡”在杈口坪演出不搭戏台,后是把持乐棚的三个人,前是主演蔡大麻和蔡细麻,傀儡头下的戏服套在手掌上,黑粗矮胖、红脸麻斑的爸囝俩就那样傻站着,顾自咂摸着坏笑一下,或冷不丁眼睛贼溜起来,蔡大麻朝年轻查某的方向睃动,蔡细麻则在嗲声中跺了脚,扭动手掌上的八寸花旦说:“笑了,就知道你喜欢我了!”刚开口就让坐在对面的二十几号查埔查某笑翻了天。
看得出这“上洲蔡”戏班是杈口坪的常客,说被掳上山,怕只是说了瞒官骗鬼的话。覕囥在隔屏后师徒俩,身边的小桌供有茶和水煮花生。透过隔屏,不见袁抹刀的身影,想必他是巡查山门、暗哨去了。这些人以起哄为乐,其中一个站起来走向蔡细麻,指着她的胸坎说:“请问细麻你这两坨是什么肉?”蔡细麻说:“汤桸啊,这两坨是软绵绵的白棉花,放蠓罩①蠓罩:蚊帐。打棉被都盖过你好几次了,你还问!”汤桸冲着好鼓囊囊的大胸说:“哪敢呀,盖一回就把我压成肉浆了!”蔡细麻趁机掏了他的口袋说:“给金给银,后半暝还盖你!”汤桸捂着口袋赶紧跳开。接着上来的是坐在汤桸身边的一个查某,在蔡大麻前面站定,猛转身一个尻川礅差点将蔡大麻顶翻:“好你个蔡大麻,眼睛长得像狗鼻子,就晓得跟水查某打瞧睎眼②瞧睎眼:斗鸡眼。!”往后趔趄的蔡大麻说:“了不得,狗鼻子闻到香喷喷的红果妹子了!”这个叫红果的查某也去掏蔡大麻的口袋,说:“给我珍珠玉镯,你的眼睛就是长成大茄子,我红果妹子也认了!”蔡大麻听话举起套着傀儡的双手,嘿嘿笑道:“红果妹子你想搜就搜呀,摸摸看那老家伙到底覕囥哪里去了!”红果自觉吃亏逃回座位,临坐下时凶神恶煞说:“正经唱戏,不准谁再捣乱!”一通打趣,又是一个笑满全场。坐在一起的汤桸和红果应是一对翁某。缪百寻总觉得他俩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映入缪百寻的眼帘,凑近师父耳边轻声说:“我看见丫叉口的窑工饶大也在人堆里。”凌子罟拉了缪百寻的手,放轻脚步,从后门退出,来到杈口坪埕角的客房草厝。中秋十八的暗暝,月亮还在远处的后山底下,地面昏暗魅惑,空际却已是一片清亮。响廓山果然独占其高,双子峰前的杈口坪,此刻在缪百寻的心目中,涌现了纠缠不清的一种诡异。
身后的练武大厅,鼓锣弦管之后,大概还会上演诸如《海潮珠》《双摇会》《小寡妇上坟》之类的剧目,一尽调情嬉乐。师父客房草厝点上灯,被褥早有人铺好了。厝里还放着两桶水,师徒俩轮流擦了澡,便分头躺下。
28
翌日天蒙蒙亮,师徒俩整理行囊,打开客门时见门牵上挂一个布包,内有蕉叶裹着的二十几个包豆泥的糯米软粿、一只咸水鸭,缪百寻身上包袱的分量一下子沉重多了。临下石磴,缪百寻回头看了一眼还沉浸在睡梦之中的杈口坪,凌子罟曲指敲开了“磡头厝子”的窗口,将葫芦递进去灌满水。缪百寻没能见到蹲守在“磡头厝子”内那人的脸孔,只默默记下师父曲指敲窗的次数。
走下百来坎石磴,往右朝牤牯岭方向是崖壁小路。不一刻连小路的痕迹也不见了,坡道近乎陡立,身下是数百丈的纵深,缪百寻一见之下小腿肚就抽筋了。“牤牯岭难走,回砬山崖却可省下几个时辰的路程。”凌子罟转过身来,面朝山体,手抓灌木丛、菅草或藤萝,交代说,“一定要记住双手稳妥揪牢,脚底踩实了,才可往下挪步。”缪百寻仿效师父的样子,既不敢抬头看势将倾压的峰顶,也不敢俯瞰数百丈之下的深涧,嘱咐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别踩空跌落崖磡,尸骨无存摔死在谷底。紧绷着神经,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冷汗如注到了山脚,抬头一看,刚刚在峭壁上人如蝼蚁的形迹,已隐没于崖磡的缝隙之中。缪百寻惊惧之余正要松懈,一道深涧阻断走上牤牯岭的路。凌子罟拨开芒刺,架在深涧上的一道独木桥出现在眼前,桥上一条缆索也在芒刺间隐约可见。师徒俩手抓缆索,小心翼翼过了独木桥,找一面光洁的岩石坐下歇睏。缪百寻浑身湿透,脸上汗渍斑斑,倒见上了年纪的师父一应如常,是一副瘦弱却极具耐受的情形。吃过几口水,取出布包里包豆泥的糯米软粿咬着吃了早顿。
“不得已上了一趟杈口坪,总想越早离开越好。”凌子罟说,“本来杈口坪是多好的所在,住的却是杂七杂八的一帮人,又到处安插耳目,时时刻刻让人坐卧不得安宁。”缪百寻说:“窑工饶大是认得的,那对叫汤桸、红果的翁某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凌子罟说:“他俩就是汤佬的后生新妇。汤桸人高马大,力大如牛,可贫穷的汤家哪塞得满他那张大嘴?他控不住饿腹到处滋事,后被袁抹刀物色上山。做山匪是刀口上舔血,为不牵涉老爸、后生,便上演了走失这一出。”缪百寻一听大加感叹:“原来汤奒的爸母并非走失,而是上杈品坪落草了!”凌子罟说:“大莽山的上青峰,响廓山的杈口坪,鹩山崖的黑鹰咀,各有一股青皮匪类占着,山上山下一向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干系,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的情形,使得这方圆百里山地时刻都在牵连之中。”缪百寻说:“可我有一个地方想不明白,这些天师父如此尽力去帮衬杈口坪,到底好还是不好。”凌子罟说:“谷深峰危的窎远山地,地方安宁一向最成问题,官府往往鞭长莫及,有这三股势力倒也全非坏事。至少圩市的商家不敢过于大肆敛财,村社的大户不敢过于猖獗霸道。山匪窥伺在侧,商家、大户就会与邻里乡亲互为依存,形成制衡。比如鲍奅客欺凌你老缪家,若是报官,即便官府坐堂的是青天大老爷,可地偏路远的,等择日前来勘查,又依法度理据再行查办审案,早已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像鲍奅客那样天怒人怨的恶棍,因缘果报给予重创,很快还一地安宁,就会人人有所畏惧而循规蹈矩。”缪百寻说:“董阿才要师父捎带给卓老耉的消癀丸,师父倒好,却转手给了袁抹刀。”“袁抹刀恶名远扬,岂可在蒲头溪那样的地头上随意提起!”凌子罟说,“若有所牵涉,在山外说话大都拐弯抹角为能事,再者一路行程皆由卓老耉周密安排,和董阿才的心意相同,所做一切为的都是杈口坪,直截了当倒省了他转手的麻烦。”缪百寻说:“记得当初在上肆溪口,师父对三牯子唱的歌并不反感,可在嗥头礅、在杈口坪上,师父好像不太喜欢‘上洲蔡’戏班演出的剧目。”凌子罟说:“二者不尽相同,三牯子是偶尔为之,又听众个别,情怀成熟方能心领神会。‘上洲蔡’戏班的观众不分查埔查某,不分老少,依情设景而言传身教,为害则既深且巨。你要知道世态人心几千年也改变不了,人一旦放任低俗,就会心生苟且;人一旦放任苟且于时日,就比牲口不如了。”“平头百姓面对日常事项,岂晓喻得了其中的道理所在!”缪百寻听了折服。“一个人能否行走于天地之间,关键就在这一点上。”凌子罟十分满意徒弟能事事留心,寻得底细。
“师父走吧,快一点回砬山崖,别坏了这糯米软粿和咸水鸭的好味道。”缪百寻憋着的心事已解,又不免为包袱里的可口美食着起急来。
29
这一次回到砬山崖,缪百寻专心致志,在凌子罟的督促下,一边研读命书,一边理清这些天来行走山山水水所串联起来的人事。为了弥补没赶得及在家过中秋的亏欠,师徒俩这一次带回家的,自是吃的用的多样,其中就包括四色尺头。师娘端出针线笸箩,除了伺候一家饮食,也抽空缝制衫裤。凌缨花则满心欢喜穿梭撺掇其间,寻机纠缠缪百寻,要听他出门在外的见闻。半个月后,当师徒俩又出现在上肆溪口时,有关响廓山的消息已为当地传奇。原来前些天有一队官兵化装成赴圩客偷袭响廓山,在攀爬石磴时,发觉既没有山匪把守也没有任何设伏,只是攀爬到山腰,便有兵丁踏翻石磴随着一声极度恐怖的惨叫跌下崖磡,接着心惊胆战攀爬几刻钟,冷不丁又有兵丁踏翻石磴随着一声极度恐怖的惨叫跌下崖磡。前也官兵后也官兵,却不知道这两个兵丁到底是如何踏翻石磴葬身绝壁的。官兵们因之大惊失色,觳觫万状,队伍一时难以约束,只好掉头下山回到砀窟潭。让官兵们吃惊的是,原以为命绝崖磡的两个兵丁,竟好好地躺在砀窟潭溪濑的担架上,一个脚断一个臂折,却无生命之虞。询问其经过,却没有一个说得清楚,只晓得自己跌下崖磡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等有了知觉,已经躺在砀窟潭溪濑的担架上。
官兵们望着壁绝峰危的响廓山,只好垂头丧气回府地香城去了。
得意砬山崖
30
缪百寻虚岁十九那年初秋,兜螺的一个圩日,师徒俩从顶圩铁匠焦睎三的打铁寮出来,走了几十步路,被请到大头家奚园的“奚记豆油庄”。在山地已小有名气的缪百寻,这一日奚园在凌子罟下首也给这个俊朗后生子安排了座位。品茗寒暄过后,奚园说:“这几年‘奚记豆油庄’新推了酱瓜、酱豆粒、红方腐乳几样货种,加上原先的豆腐、豆干、豆花,主营的豆油又细分了头抽、二抽、尾抽等级,生理非同往日,眼下这豆油庄已显狭小,却一时不知如何去扩大摊头,为这事特地求教见多识广的凌先生。”凌子罟说:“几年来我徒弟百寻方方面面都有所长进,要不先让他说说看,再作参详如何?”奚园说:“高足崭露头角我早有耳闻,敢情最好!”凌子罟说:“百寻你试着作个开解,圃修先生胸怀大志,你遵循平日所学法度,不必拘谨,尽可依次道来。”
缪百寻欠了欠身说:“大头家可先有个压地头的举动,从鲍奅客的遗孀手头把缪家老宅的旧址盘下来。在兜螺圩缪家老宅的旧址是一块凶地,大头家以他人不敢为而为之,气势上已赢三分;既是凶地,鲍奅客遗孀一个妇道人家对此更是厌畏嫌弃,她手头又握无凭证,盘之既好商量,价钱上也肯定便宜;大头家若肯出资让凶死三家前来移阴收魂——实则是借名给予适当补贴,在声誉上做的也是做公德的好事。大摊头的生理尚未开张,早已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了。”只开了个头,已博得奚园的赞叹:“这话在理,有见地!”缪百寻接着说:“盘下这块宅基地,便按天地人布局建造:前为店铺,后砌围墙,墙内向东三分一为七隔间棚房,向西三分二打大埕;大埕居中筑泥坛,坛内杵可放满六担水的大缸一口,泥坛周围先摆放可灌三担水的中缸三十六口,生理益发兴隆时就摆放七十二口,只要用心经营,大头家的豆油庄定是此前几十倍的红火。”眼前这个少年家果然筹划在胸,其建造布局巧妙精当,奚园听了激情难抑,其陈述正好与他还不甚明确的日思夜想相吻合,竟一下有了旷阆之感。凌子罟说:“缪家老宅因是一块火地,所以逞凶。烈日天火其灼焰威不可挡,百寻的见解,正好是天河水星的建造布局,重在水火相济方面作考虑,圃修先生经营的是豆油庄,可谓福德所至,据此而行定可获益最巨。”“名师出高徒,今日奚某算是开了大眼界!”徒弟的铺陈,又由师父补充了理据之所在。奚园大喜过望,给了纹银二两的酬谢。师徒俩也不谦辞,笑纳离去。
见徒弟缪百寻不负平日的倾囊相授,已初窥私传,凌子罟不免心头欢喜。路过下圩的桥头时,师徒俩便在缪家老宅的遗址驻足,为老缪家曾经的辉煌与苦难、为师徒俩的过往时日凭吊了一番。“对缪家而言,这块地运势已尽,却可在奚园手里获得重生,循环往复,这也正是风水阴阳之玄妙。”凌子罟说,“百寻你今日在奚园面前初露锋芒,万不可因此而狂妄自许。学识修养可经天纬地,于微见著却应是道德人心,从来造次不得。”缪百寻说:“师父言传身教,百寻铭记于心,自会时时警醒。”
31
师徒俩往三旗门的方向走。凌子罟说:“这个奚园,生来就福分厚重。当年他也是你这般年纪,赴完襄摇圩正要回家,在阪陀岭上遇见从北头逃难到嘎山的爸囝俩。爸囝俩困顿至极,老的倒地不起,脸无血色的查某囝也无法撑持,恳求相救。奚园十分难得,饲了爸囝俩汤水,身背老货又要搀扶查某囝,一路磕碰着回到嘎山奚家,供养了十日半月,总算活转过来。这查某囝就是奚园日后的查某蒲叶大姆。闽南的豆油,外地叫酱油。奚园一身豆制品的本领,都来自逃难老货的传授,不出几年奚园便由此发家,富甲嘎山。”缪百寻说:“要是遇见他人,饲了爸囝俩汤水已算施舍,但救人之举却有深浅之别,奚园后来的发家致富,是不是可以看作他宅心仁厚的福报?”“人生起始基调不同,命运也就有所差异。”凌子罟说,“一般人只接受看得见的,无视看不见的,结果他只能得人生局面的一半。”缪百寻感叹说:“师父把山地看透彻了,难怪遇事总能了然于胸。”“百寻你一定要记住,睿智必先具容纳,饱读诗书而经历世情,识大小进退,知虚实盈亏,则胸怀自有。”凌子罟说,“为师虽谈不上睿智,总算有所理喻,人也就能活得明白一点。只是世事烦扰,人要活到内心安宁却很难很难。”
师徒俩一路漫聊,来到百漠关下的槾茏岭,在缪百寻爸母的两座墓前坐下,供了酒肉,点上香烛烧了纸钱,凌子罟说:“老兄老嫂,遵旧礼三年大孝已过,今日子罟带恁后生百寻前来禀告:眼下百寻十九,小女缨花十七,已是适婚年龄,小辈两个心心相印,相处融洽,因缪家老宅已落入他人之手,为公平起见又要合乎礼俗,子罟给百寻和缨花安排了‘半招嫁’婚姻,日后所生孙辈,长姓缪次姓凌,不争不让依此类推,若老兄老嫂没有异议,请予明示。”说罢凌子罟取出两枚铜钱,让百寻磕头跋杯①跋杯:掷筊、掷杯筊。,落地一看果然是阴阳合卦。凌子罟说:“老兄老嫂既已应允,也算是遂了金猴兄弟在世时的心愿,十日后百寻、缨花就在砬山崖成婚。来年清明,子罟定会敦促小两口前来拜祭。老兄老嫂在天之灵要多加保庇,让百寻、缨花姻缘美满,连生贵子!”
跪在墓前的缪百寻闻毕号啕大哭,像当初拜师、料理他老爸丧葬一样,他也转过身来朝师父磕了三个响头。
32
三年后的这个中秋前夕,也同样是暗暝挂窗的明月。在砬山崖的客房里,缪百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跟随师父在山山水水间奔走了三年,缪百寻已能在大头家奚园面前作慷慨开解,给师徒俩的酬谢是价值五担稻谷的二两纹银。缪百寻心想,若是这三年,他还和整天沉迷醉里乾坤的老爸生活在缪家老宅,他大概除了迷茫、困惑,还有的就是没有尽头的恐惧。可又因他拜师离家,他老爸才又浑噩更甚而惨遭横祸,致使缪家老宅落入他人之手并毁于一旦。为抚慰他内心的巨痛,还一个世道人心,也因此连累师父深陷自责之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事纠结与因果牵连,让缪百寻的心绪时不时的便要惨淡莫名,无法排解不能自拔。
师父师娘腾出二楼,搬到厅房内室。二楼预备做几日后的新房。已是大姑娘的查某囝凌缨花,轻手轻脚溜下楼梯,到披间钻入客房的床铺。缪百寻低声说:“要是让你阿爸阿妈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不可!”“我阿爸阿妈才不会像你一样死脑筋呢!”凌缨花这个暗暝摆放的,是整个的要把她这个百寻阿兄拢在怀里的气势,“我阿爸说了,在这厝内,我缨花认为对的就没有禁忌,就可以做去。”缪百寻说:“可你这样用力,都快憋死我了。”“是查埔囝就不该这么娇气!”凌缨花说,“要不由你搂着我?”缪百寻说:“那样不好,那样有失礼体。”凌缨花放开他,平展仰卧说:“我这样躺着总可以吧?”说罢她似乎是惬意地睡过去了。缪百寻只好侧过身来——无奈两个躺的仅是六径床,说话的嘴巴已近在对方的鬓边:“求你了,你这样胡来,你阿爸阿妈知道了,不气坏了才怪!”凌缨花说:“我阿爸只要回砬山崖,每个暗暝都这样和我阿妈在一起。”缪百寻说:“你我不是几日后才成亲的嘛。”凌缨花说:“可我就是不想等结婚那日还是糊涂的。”缪百寻说:“水到渠成,可急不得这几日。”“我阿爸说,咱家百寻千好百好,就是爱拘泥这点腻歪人。”凌缨花说,“我阿妈也说了,只要作了翁某,内心想做的就全都是美好的,就无不可。”缪百寻说:“你阿爸说的和你阿妈说的,摆明不是一码事。”凌缨花笑了,也侧过身来,这样一来两个鼻子便碰一起了。缪百寻赶快平展仰卧,说:“缨花我拿你没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凌缨花说:“查埔查某两个一旦作了翁某,就可以很亲密。知道吗,我阿爸阿妈就一直那样。”缪百寻说:“缨花你连这话都敢说,也不见你脸红害臊!”凌缨花说:“这有什么,我就是在暗地里看过我阿爸和阿妈那样的,才明白我阿爸肯定不会在外头干坏事的。”这下缪百寻好奇了,侧过身说:“原来你缨花是这样看人的。”凌缨花说:“我阿妈前天就开导我说,厝内守妇道的查某,人前人后尽可温良贤淑,在床上却要有本事留住自家查埔人的心,才不会被外头不正经的花间查某勾引了去,吃了暗亏。”说话间,两张嘴巴便触碰在一起了。气息清纯,心思缠绵参与,此刻月光无语,砬山崖沉睡于恬寂的暗暝,只剩下两颗怦怦乱跳的心。缪百寻说:“缨花你知道吗,自我到砬山崖来拜见师娘那一刻开始,一走下砬山崖,我就开始不停地想念你。”凌缨花说:“那你说说到底怎样想念我?”缪百寻说:“就像你现在这样,身上处处尽为奇妙,我都渴望能触摸到、心疼到、呵护到。”凌缨花说:“我就想要阿兄你的整一个,在日间我会像阿妈一样伺候自家查埔人,在暗暝的床上,你就得由着我胡来、由着我不讲理。”这样说着,也就有了一个短暂静谧的期许。偶尔舌尖蛇信一样的探寻,便无一不是处处惊心的霹雳电击。缪百寻感到自己融化了,呢喃于口中的竟是“小妹缨花,我的小心肝”那样的字眼。“好坏的阿兄,你这是狗贼心思哩!”凌缨花说罢,身子便像抽掉骨头那样的柔软。
缪百寻说:“缨花,阿兄舍不得你,可天就快亮了。”凌缨花也不应话,就像醉了酒,是那样的漫不经心,懵懂起身便离开客房走了。缪百寻心犹不舍却明白理当如此。只是他并不知道,凌晨小妹凌缨花跌撞进去的竟是厅房卧室里的那架大床。大床上的翁某俩很快就要当爸母的同时又要兼职大家大家倌,对查某囝凌缨花的一举一动,不用说心知肚明,一边默默祝愿一边担惊受怕,祈祷千万别出什么差池才好,已有几个暗暝难以入眠。长夜漫漫,心事纠缠,惊讶斗转星移的消逝,翁某俩不自觉宽衣解带行了周公之礼,“谁想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查某囝就要成婚了”,翁某俩感慨万端的,兴尽各自摆放一边,也不刻意去有所收束,但想能那样睡过去最好。不料竟有人于此刻撞进厅房的大床,不由分说的,紧紧抱住这边叫了声阿妈,又翻转过身去,紧紧抱住那边叫了声阿爸,就像醉了酒,梦游一般,懵懂起身便又离开厅房上二楼去了。查埔人说:“这查某囝,怕是着了魔了。”查某人说:“当爸母的太过纵容了,你看这查某囝竟敢这样放肆!”伴随种种担忧,祝愿的美好却像糨糊一般。
33
白日里,查某囝凌缨花的脸颊闪忽红晕,时不时走一下神,心思似乎飘到天边去了。缪百寻的目光比往时要放低些,动作和心思会一时失准找不到着落。当爸母的看得出却要学会视而不见。凌子罟说:“几日后结婚,百寻你也不用改口,还叫师父师娘。”缪百寻晓得师父在照顾他的心情。凌缨花说:“婚后还叫师父师娘,外人听了成何体统!”凌子罟说:“师父师娘,阿爸阿妈,只要亲情所系,就没有多大区别。再者,师徒相称也方便在山外走动。”师娘说:“叫师父师娘,我听起来也习惯。”凌缨花说“看来又要便宜他了”,听似语气自还是站在爸母这一边。其时男方已无亲属可以把持婚事,若要强调对应,也只是为难缪百寻一个。所以有此无可无不可的争论,自然也是为他着想。庆幸这“半招嫁”的婚姻,自来就有允许简办的习俗。一家人悄悄筹备着不予声张。尽管如此,山外同样来过爬“千八坎”的几拨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捕捉到的是什么消息,反正都是大包礼物,也不说破来由,连讨吃一瓯喜酒都没有,吃过茶,放下礼物就走人。年已而立的凌长庚,为操办婚事下了四趟山,品类基本购齐。砬山崖有两个人不可或缺,一个是主心骨凌子罟,另一个就是凌长庚。凌长庚为砬山崖专职跑买卖,崖上有什么山货外卖,需要买回的日用品,都由他经理。在砬山崖,凌长庚克尽守信,是不二人选。
过中秋三日,凌家便贴出大红“囍”字,置办了三桌喜宴,供崖上的族人前来大吃大啉。叔伯姆婶、后生子查某囝个个前来援手,笑闹着,让缪百寻体会砬山崖上喜庆的热烈氛围。到了半暝,闹腾的亲人散尽。师娘特地唤缪百寻去灶间吃一碗鸡汤虾仁泡饭,一时不解其意,却也遵从吃了。在二楼新房,新娘凌缨花不戴红盖头,眼风习习坐床头等他这个新郎。缪百寻手脚放缓,生怕楼下听见,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新婚暗暝要彻夜点灯,凌缨花给灯添足了火油,站起来示意新郎给自己宽衣解带。新郎想起那个暗暝凌缨花离开客房后,他才无法自已的难熬情形时,一双手便变得不听使唤。“看你手脚,当真是笨的!”亲昵娇柔的耳语,虫子般爬遍了新郎的全身。轮到新郎,新娘却不动手,目光恰似一枚钉子,看得新郎四肢僵硬。“我说阿兄啊,你这副模样,像不像是中了邪?”说罢,新娘往床上摆放了自己。见有机可乘,新郎一下主客易势,倾前说:“缨花你冒着一阵阵的香气,我怕拢不住给跑掉了,只想浑身上下先细细的嗅一遍你!”“你个讨债阿兄,这举止可不算地道!”新娘的口气似有怨怼,却明确不过是承着欢的。只见新郎狗一样的嘴鼻已凑近前来,心跳得像打鼓,反复不停地一阵阵绷紧又一阵阵酥放开去。在随处跳跃的激荡中,新娘娇嗔道,“你这个坏透了的阿兄,我好想拿刀子杀了你!”新郎不理会她的耳语,只认固执,在哈呼着拖泥带水的嘴鼻里,反倒无力坚持,看样子是累了,也只好往床上瘫软着败下阵来。新娘借此歇了一口气,心想决不可轻饶了他,便撬动一下自己坐起来,不依不饶的那只手,在新郎身上戏耍着,指摘这个贬低那个,新郎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慌乱还是不着边际,只能在嘴上威胁说:“缨花,你胆敢欺负我,我要牢牢记着!”新娘的手指,如同鸡啄米般四下寻找下手的位置,说:“任由你记着,看你还嘴硬!”新郎求饶道:“天哪谁来救一救我,我就快死了!”于是两个拥抱在一起,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蜜。连新郎新娘也觉得奇怪,刚刚才成为小两口,拨弄着这戏耍般的枕席之欢,竟恩爱至此。末了凌缨花说:“可不得了了,我该睡了,按规矩我明早要下灶间煮的。”情怀既得,两相允准,小两口很快便坠入欢娱兼得的梦乡。
34
因免了省亲,三朝这日卯初时分,凌缨花咯登醒了,迷糊间翻身坐起,临要下灶间煮早顿时附耳新郎说:“你好好躺着,回头我再给你梳脑后那根麻花辫子。”缪百寻扭捏嘴唇应着,等凌缨花下楼,也随后起床作早读功课。凌子罟嗜书如命,搜集了数十年的杂书五花八门,其中与命理、风水相关的书最多,诸子百家也均有收罗。自从查某囝凌缨花识得几个字后,几百本书籍便由她掌管。已有阅历见识的缪百寻,在这些书籍里,似乎一下子又拥有一番新天地。更让他惊奇不已的是,他的新婚查某凌缨花,他的小可爱,除了做不多的家务农活,早就浸淫其中,读遍了被全家人视为宝贝的这堆故纸。以至后来凌子罟想要翻阅的内容,查某囝凌缨花均能迅速找到第几卷第几页。小两口私下相处的情趣,无形中也得益于这堆故纸。
吃罢早顿,凌子罟决意下山。缪百寻习惯准备包袱也要跟随,凌子罟说:“我去襄摇圩了却一桩旧事,顺路赴几场圩市,七日内就回砬山崖。你要静下心来多读书。家里的藏书,缨花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不求甚解,由她作‘索引’,你读来就可以省下不少功夫。切记读书但求融会贯通,却不一定非要学而致用,读来就会轻松活络得多。”
缪百寻与凌缨花婚后,当师父的便有意无意和徒弟错开出行。这是后话。七日后凌子罟回到砬山崖,见母女俩去半山的田地摘菜,便私下对缪百寻说:“丫叉口的汤佬死了。我路过时,几个窑工已将他潦草出葬。我带汤奒到襄摇圩‘旋风拳头馆’,替他交上入馆习武的费用。馆主裘大脚,教大马南拳,学起来倒是适合汤奒的秉性。你日后路过襄摇圩,去看看他,期限一到也给续上费用。这个汤奒,日后和你最是有缘。”缪百寻给师父泡了茶。凌子罟说:“据蒲头溪董阿才传来消息说,现下朝廷腐败,唯凭私利喜好走马换官,新任香城知府、丰浦知县政事荒废,只顾搜刮民脂民膏,蒲头溪‘苏园’一案已无人问津。”缪百寻叹道:“杈口坪总算可以喘一口气,只是前番劫洗‘苏园’死伤人命,种恶因结恶果,能不能逃过此劫还不好说。”
凌子罟说:“大头家奚园已依你的法度,在缪家老宅的旧址破土动工,估计来春便可规模开张,到时三山一带的局面就改变了。有改变便有异动,有异动便有意外,往往结果会不得其所。”缪百寻说:“木不可独秀于林,当有个制衡才好。”凌子罟说:“大凡人只看见利而不知其害,百寻你要用心为当地做下这个功德。”缪百寻说:“日后我设法引导‘畲厝大药房’的马长溪,到兜螺圩奚园的豆油庄旧址开一家分店。豆油庄和大药房,之间互有照应,又利弊参见,世道人心也就更好将就些。”眼见这个囝婿学识长进神速,凌子罟暗自得意,转了个话题说:“缨花自小刁蛮任性,她有没有为难你?”想起新婚之夜,缪百寻的脸红了一下,说:“缨花要不是个查某囝,说不定上京赴考高中它个进士回来也有可能。”“百寻你倒懂得抬举她。”凌子罟说,“缨花虽聪明伶俐,世面却局限在砬山崖,心思浅显可见,你要多包容她。”缪百寻说:“谁能想得到缨花长在砬山崖,没上过学堂没见过世面,反倒知书识礼,强过普通男子何止百倍!”
嘎山商贾
35
大头家奚园延请兜螺圩老地保作了中人,与鲍奅客的遗孀签订宅基地买卖绝契,口无二价付上纹银十六两。本来靠赌博赢来的缪家老宅,在邻里乡亲眼里无异于抢占,作恶者因果报应被烧死,缪家老宅转眼间成了废墟,成了孀寡心中抹之不去的梦魇。一处曾经不停病亡凶死的宅基地,他人避之唯恐不及,孀寡又手无凭证,大头家奚园却不嫌弃,还情理合度立契约花大把钱接过手去,压在孀寡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十六两纹银,在孀寡身上无疑是一笔巨款,小心用度足够把细囝①细囝:胎儿;婴儿;小孩子。拉扯成人了。动工之时,大头家奚园再度施予援手,资助凶死三家钱各四百,当作前来移阴收魂的费用,雇请师公为其做法唱祭。此举在兜螺圩又大获赞誉。半年后于兜螺下圩桥头缪家老宅的旧址上,“奚记豆油庄”在乡民的期待中竣工并亮相开张。
开张当日,在桥头搭了戏棚,请来“上洲蔡”戏班,彻夜上演连台好戏。
“奚记豆油庄”形构独特,粉刷了的土墼墙,厝盖黛瓦,似乎坐落当时便占稳了地头。前为单层四间毗连的店面,一间接洽批发供货,一间零售各级豆油;一间销售豆腐、豆干、酱瓜、酱豆粒、红方腐乳等制品;一间叫卖即食豆花、豆浆。朝东接续的一间砌了三层,上为大头家居室兼会客,中为账房,下为大门过道。后砌同字框石围墙,墙内向东是七隔间棚房,一间贮豆,一间浸豆、蒸豆,一间发酵,一间酿制,一间出油,一间化酱清,一间库货;大埕用于曝缸。居中泥坛内那口灌满水的大缸,和周围摆放的三十六口中缸,在曝晒豆油之前也灌满了水。站在对面桥上,即可望见泥坛上那口灌满水的大缸,由三十六口大缸拥簇着,日光下正在蒸腾着水气雾息。过往人流不免个个惊叹,从前破败不堪的缪家老宅,经历一番重建,竟一下有了聚拢兜螺圩地气的作派!
除了看热闹的,前来道贺的亲朋戚友从大早到日昼都没有断过。刚刚执掌“畲厝大药房”的大头家马长溪,也从襄摇圩赶来,远远望见变成大摊头的“奚记豆油庄”,竟一改医家惯有的平和气度,不由地冒起些许恨意:这个奚园,几日不见已非昔日刀枪棍棒,换上铁砂大炮了!见马长溪手捧红包前来,奚园连忙将他迎上清静的三楼。三楼上间隔折屏,一半当卧室,一半摆了桌椅,大头家奚园在此接待重要客人以及理会豆油庄事务。这三楼可说是占尽了风光。靠东面安床不留窗,南窗一开,已将顶圩、拱桥的大半圩场收入眼底;北窗可以观顾围墙内的棚房与大埕上的曝缸;西窗望见四间店面的门口和大片下圩。马长溪内心的艳羡恰似他一步步爬上三楼的攀升。奚园心情很好,为马长溪泡了“一枝春”功夫茶,说:“临川先生如此抬爱,给‘奚记豆油庄’壮胆来了,奚某铭感拜谢!”马长溪口气酸酸说:“我一向知道圃修先生的雄心壮志,但今日这等规模,怕是有高人指点的吧?”奚园说:“承蒙临川先生垂问,奚某岂敢隐瞒,不过指点奚某的高人,说出来临川先生肯定吃惊!”这个奚园,没读几天书,咬文嚼字倒是随口就来。马长溪只好跟着掉书袋说:“愿闻圃修先生赐教!”奚园说:“他就是凌子罟的爱徒缪百寻啊!”马长溪当真吃惊不小:“圃修先生的玩笑开大了,凌子罟的徒弟缪百寻我见过几面,他可还是个稚嫩的后生子!”“临川先生此言差矣。自古名师出高徒,缪百寻年纪轻不假,可我今日这规模气派,偏就是出自他的开山之作!”奚园将当日缪百寻因循法度的开解,细细重复了一遍,接着又感叹说:“纠缠我多日的心结,拜其所赐,我可是茅塞顿开啊!”深知五行生克、阴阳医理的马长溪,一听大为折服,心里偏生疑惑:“可我又奇怪了,值此喜庆,怎么不见凌子罟、缪百寻师徒俩的身影?”奚园惋惜说:“临川先生只需设身处地想想,我建这大摊头的宅基地,也就是缪家老宅的旧址,今日要师徒俩露面,岂不是成了生生的羞辱?特别是缪百寻!”马长溪说:“圃修先生说的在理。缪百寻这后生子了不得,我日后可要好好留意他!”奚园说:“此前我倒是忽略了,其实想想看也知道,凌子罟看似薄弱,却有知人知天地的心胸,他行走山地数十年,千挑百选的徒弟怎么会错!”奚园为自己一时英明占了先机大为开怀,邀请马长溪一起用膳。马长溪也不推辞,饭后又在奚园的陪同下细细参观了豆油庄的法度安排。当年马长溪跟随阿爸马彦上门就诊,看到的缪家老宅唯有破败腐朽,老少凄惶悲怆。医生最怕遇到的,就是一旦陷入家无主心骨的穷途末路,即便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病亡,也只能眼睁睁地无能为力。谁想时运逆转,后生子缪百寻难得从缪家老宅挣脱出来,眼前的“奚记豆油庄”又活现一派生机。
36
马彦年事已高,时有心力不逮之感,便只愿坐堂,将“畲厝大药房”交由大后生马长溪执掌。“医者,救死扶伤为己任也。世代行医,则后有俊彦。”这是马家高祖给后人立下的家训。每逢兜螺圩,相邻的襄摇总是备受冷落。这日晡时,药房恬寂,柜台伙计伏案瞌睡,马彦闭目养神时做了个梦,梦中他的孙子马心云,一出娘胎便为韵致儒雅的翩翩少年,功课极佳,出口吟诵的就是《黄帝内经》。犹似置身月影风荷,声音稚嫩而清越,荡涤人的心室。喜不自胜的马彦,被风风火火赶回的大后生马长溪给撞醒,这才明白是南柯一梦。原来畲厝马家那个叫瑶姆子的新妇已生过两个查某囝,梦中的孙子马心云,取名而已,此番怀上的男女未知。被撞破美梦的马彦甚为不悦,大后生马长溪茶也不吃,开口就说:“阿爸,我左思右想,决意盘下街尾那家店面,再开一家大药房!”“你没头没脑的,说的是什么昏话!”马彦说,“医家当以方便疾患为着想,却不能为多赚几个钱胡乱扩张!就沿溪墘这一条街,街头药房还街尾药房的,药房又非粮庄、饭店,盲目撑门面,这做大的可不是医家的根基!”“马家的‘畲厝大药房’,是公祖开创的事业吧?到了阿爸手头,也就是加以修葺,增添一面药橱。可马家人已数倍增长!我时常忧虑,历经百年的药房,可不能死守祖业,一成不变!”话虽这么说,马长溪却也明白,在街尾再开一家药房,虽说打大了摊头,面子上好看却未必能多赚钱。可他又心犹不甘,憋着一口气,出药房朝街尾走去。
这日午后未时,缪百寻来到襄摇圩街尾的“旋风拳头馆”。经人通报得以入内,听见从后院传来嘿嘿跺地打拳的声音。坐在大厝厅堂品茗闲话的两个人,缪百寻一眼看出那个是教大马南拳的馆主裘大脚。另一个缪百寻虽只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他便是三年前乘船返程时在觋山停歇,暝间为过往船只看夜的拳头师甄子围。甄子围身虽为客却坐占主位,缪百寻当下明白,馆主裘大脚八成师从过他。裘大脚抬头问道:“请问来者何人?到‘旋风拳头馆’有何见教?”缪百寻说:“在下缪百寻,受人所托前来看望在贵馆学拳的汤奒,为他续上下半年的费用。”“郝松,喊汤奒到厅堂见客。”裘大脚话音一落,便有后生子从后院应声而出。多时不见,此刻十一岁的汤奒已是腰圆背厚一个大家伙。他腰扎汗巾,赤裸的上身全是汗水,可见其练功的勤苦。汤奒愣了一下,便奔前紧紧抱住来人,说:“当真是你啊!”看得出除了练功做工课,汤奒并没有吃不该吃的苦。“汤奒你要听师父的话,好好学拳。”缪百寻说罢,从褡裢掏出银两为汤奒续上费用。一边是汤奒恋恋不舍的情形,一边是裘大脚爱理不理的情形,便对汤奒许了“过后再来看你”的话,很快离开“旋风拳头馆”。
出门几步,迎头看见站在街口发呆的马长溪。缪百寻招呼道:“大头家好兴致!”在此刻机缘巧合遇见缪百寻,马长溪喜出望外,拉住他说:“看来是精诚所至,马某正寻思着要请教百寻你哩!”缪百寻说:“大头家客气了。有机会为大头家效劳,开口便是。”马长溪指着与拳头馆相邻的店面说:“我有意盘下这间店面,眼下买卖两可,反倒起了忧心,这相距才百来丈地又要开一家药房,心想做大摊头,又怕事与愿违,内心烦扰,一时拿不定主意。”缪百寻说:“大头家是撞上时运了。要我看,你不用多想,只管尽快将这家店面盘下便是!”“你这话从何说起?”马长溪不由的把缪百寻的手攥紧。缪百寻说:“大头家盘下这间店面后,便与兜螺圩‘奚记豆油庄’的旧址互换,若有长短当即磋商弥补。如此一来,你去兜螺圩开分药房,圃修先生来襄摇开分庄,两家通好,互为照应,天时地利人和一举全得,何乐而不为?”“我可是想破头也没有想到这一层!”马长溪大喜,“马某从今日起就改口称百寻你为缪先生,日后碰见凌子罟,恭敬喊他凌老先生就是了!”缪百寻笑道:“大头家抬举百寻、也抬举百寻的师父了。”马长溪欣喜之时,转念又有了担心:“想法虽好,唯恐奚园大头家只顾着兜螺圩的生理,没兴趣管襄摇圩的地头,就怕这筹划泡汤了。”缪百寻说:“这个无碍,你速与奚园大头家私下开宗明义,若是磋商不下,百寻也可帮衬说项,互惠互利的好事哪有做不成的道理!”“有缪先生鼎力相助,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马长溪果然改了口,“缪先生请随马某到药房一叙,马某另有要事相托。”
一路说话来到“畲厝大药房”,缪百寻躬身向马彦行礼:“马老先生安好。”马彦不知来者何人,马长溪说:“阿爸你忘了,他就是凌子罟先生的爱徒缪百寻。如今他可是了不得的,定是日后三山一带最可依仗的一个人!”马彦缓缓移动目光,打量缪百寻说:“后生可畏,果然不错。”缪百寻说:“不敢当,百寻出道未几,临川先生一顶大帽子就把我给扣死了!”马长溪哈哈大笑,从楠木匣子里取出一棵老参王,用纸包好,递给缪百寻说:“凌老先生也太不讲情面了,查某囝婚嫁也不通知亲朋友好!今天补上薄礼,就说是道贺,请他笑纳。”马长溪四下楔桩说话,一时间缪百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后生长溪这个礼补得对。”马彦说,“我与子罟交往数十年,他倒好,连查某囝的婚嫁大事他也敢隐瞒!”缪百寻说:“既然马老先生也这样说,百寻只好替师父领受了!”
这个马长溪,可谓心机缜密。他要酬谢缪百寻,怕对方不好意思,便找来师父嫁女的缘由,人情两相兼顾,又爸囝唱和,让缪百寻推辞不得。
37
在缪家老宅的旧址上,“奚记豆油庄”竣工开张之日,缪百寻在兜螺顶圩焦睎三的打铁寮歇脚、吃午顿。过了午后未时,他远远望见刚落成的“奚记豆油庄”热闹而祥和,便抽身离去,到襄摇圩的“旋风拳头馆”为汤奒续费。在拳头馆门前遇见大头家马长溪,几句话为奚马两家牵上线。而后他赶往上肆溪口,在卓老耉的红豆粽店里听说,那个愣头青涂娄在三旗门圩伤人,逃到响廓山杈口坪落草了。暗暝缪百寻照例住“阿娇客店”,和师父一样不太去理会塍扳娇的小心思,翌日一早便回到砬山崖。
赶了圩镇,缪百寻没少购买,从褡裢、包袱里掏出一堆日常零碎物件。不消说,贵重的自然要数那棵老参王。这棵老参王的来历让凌子罟开心大笑,说:“看来百寻的三寸不烂之舌行情看涨了!”师娘说:“人家不是说给缨花的婚嫁补上薄礼吗,偏你没心没肺的。”“已过半年时间,还补什么薄礼。”凌子罟说,“分明是大头家马长溪参观了刚落成的‘奚记豆油庄’受刺激,心急火燎的,却不知道拿自己如何是好,恰巧遇见百寻,几句话解了他的疑难。他心生感激,却在年轻人面前下不了台面,便拉扯老夫当借口,那棵老参王就是酬谢百寻的。”
“百寻的几句话居然这么值钱。”凌缨花怀孕五六个月,移动着有点笨拙的身形,笑意显得甜蜜小心。缪百寻说:“话要放在关口上说才管用,也得看对谁而言,人不对,是对牛弹琴;人对了,就会石破天惊豁然开朗。”“日后嘎山奚家、畲厝马家要发扬光大,靠的就是奚园、马长溪这两个人了。”凌子罟说,“一个人成不成事,要看他决断之时有没有长远的目光,有没有规矩准绳,能否明辨是非。”缪百寻说:“师父说得对,奚园、马长溪若能联手,非但对奚马两家,对当地乡民也是一件大好事。”后面的话,母女俩听了似懂非懂,却明白眼前这两个查埔人正在自鸣得意,看起来心情挺好。
38
过两日又有壮汉扛大包上砬山崖。奚园也为凌老先生查某囝的婚嫁补上薄礼。还捎话说,隔日日昼大头家奚园想在丫叉口和缪先生会面,务请辛苦赴约。来人说罢吃了口水,转身走下“千八坎”,隐没于谷底的山岚雾霭之中。
礼包里有凌子罟最爱的“一枝春”茶叶,还有鱿鱼干、蚝干,大腿猪肉,布料等件。礼物丰厚用心,为砬山崖所需,惊得母女俩撑大了嘴。“大方送礼,定是豆油庄行情看涨。”凌子罟说,“可正在千头万绪的大头家奚园,却急着邀约会面,心中定有犹疑急待开解。”
缪百寻知道师父心中有数,也就没再接话。后生子手脚好使下山轻快,隔日日昼前,缪百寻便赶到丫叉口。汤佬一死,汤奒寄学襄摇圩拳头馆,丫叉口那间土墙瓦盖小厝人亡家破,不出半年便成了残墙瓦砾。再走前几步,感觉瓦窑也比往时冷清,原来土窟里少了那只擩膏土的水牛,埕角往土窟里倒黏土、泼水的两个窑工也不见了。土窟里的膏土已起底,饶大坐在窑口椅条上叹息着吃大碗茶。“原来是百寻啊,你现在的名头响得都快砸破墙了,我也要改口叫你缪先生了。”爱耍嘴皮的石狮停下脱坯,伸直腰说,“只是凌先生是先生,你缪先生也是先生,都叫先生,丈人囝婿就成师兄弟,全乱套了。”缪百寻笑道:“雄狮是狮,你石狮也是狮,你俩就成狮兄弟了,肉的石的都能生,你爸母一听吓坏了!”烧窑的杜四眼说:“你这个石狮,关公面前舞大刀,也不看看自己的货色,竟敢在缪先生头上动土!”“缪先生三年前路过丫叉口还是个细囝,不想转眼间赚足了名头。”石狮撑不住劲,嘴先自软了,“我心里不服气,就想当面一试他的深浅,今日看来还真不是奅客吹大的!”缪百寻正在自责逞口舌之能,听见杜四眼喊道:“大头家,快来吃碗热茶!”在阪陀岭路口出现的大头家奚园,到窑口接过杜四眼手上的大碗茶说:“缪先生到丫叉口了,请方便几步,我有个事要讨教你!”吃了茶的奚园回头对几个窑工说:“地气热透了,爬了阪陀岭,喉咙就冒火了。——吃这大碗茶好,当真是解渴的!”望着奚园和缪百寻向嘎山崖走去,饶大对石狮说:“看见了吧,连大头家奚园都叫他缪先生,还有个事要讨教他!”石狮说:“人比人气死人,只怪爸母生我这个后生没本事,只知道在嘴上占人家的便宜。”
这一日风和日丽的,雾松葱茏,在嘎山崖石埕上的两个人,只觉天空旷阆,视野远近晴朗一片,脚下的崖磡却显得比往时更深更陡。缪百寻想起当初与汤奒坐在这石埕上吃炕番薯的情景。命运或许是神奇的,回头他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生辰八字,为何会在十六岁那年遇上师父凌子罟,使他缪百寻短短三年便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奚园说:“畲厝的马长溪找我去了,说他在襄摇圩街尾有一间闲置的店面,要与我在兜螺圩豆油庄的旧址交换,各开分店。他说得有理有据的,我心动了,打大早不声不响赶到他那间店面去打探究竟,虽然比起我那旧址的占地要小些,但马长溪所说不虚,店面就在圩场内,的确水陆两便。可我又不免担心,奚家新开张一个豆油庄不几日,已抢占了风头,交换后若再开一家分庄,岂不是太过张扬了?”缪百寻说:“襄摇圩拳头馆隔壁那间店面我也注意过,后靠嘎山,前有猌婆溪的活水来财,店面风水可算理想之选。奚、马两家未加利用的店面,放着就等于闲置;若交换成功,既有赢利价值又能省下花费。从效用上看,豆油庄旧址并不比襄摇圩街尾那间店面强。圩市的便利你已然明了,重要的是,在襄摇开了分庄,只需将旧有设置搬迁过来,这样你就等于些许花费即办了件大事,只须分出几个人手便可占有邻近几十个村寨的豆制品生理。豆制品和医药不同,只要供货方便,你奚家再多个雇工即可在上肆溪口增开一家小店。而马家在兜螺圩开了分药房,马长溪也一样占有了邻近数十个村寨的医药生理。马家的短处是不能随意增设小店,药房要有享誉乡里的坐堂医师,要有懂得炮制配药的伙计;但短处也是长处,人才难得,就不容易被同行挤占。另外做生理要能镇住地头,若奚、马两家通好,有强邻照应,可免去当地诸多麻烦。再者外销方面也有好处,比如马家到县城、到府地进药,船上就可顺带奚家豆制品沿途发放,节省下人力物力,长年累月就极为可观。还有大头家所担心的,在我看来大风头都抢了,还惧怕一个小小的张扬?倒是坐失时机十分可惜,到时候即使花了几倍力气,也不比眼下就能达到的效果。”
“钦佩之至,缪先生年纪轻轻便能如此绵密剖析!今日经你一席话,我拿定主意了!”奚园一听大为叹服,发乎肺腑说,“说实话,这前后两次听了缪先生替我奚园的筹谋,我确信奚家将大为受益,已非一般酬金能表达我的谢意了。此刻我想说的,不管是眼下还是日后,缪先生但有什么需要,但有什么心愿要达成,只要我奚某力所能及,便尽可开口!”“若非大头家明辨视听,福力所至推动机缘,百寻的话就不过是嘴皮功夫罢了。”缪百寻说,“大头家若能把持局面,精心打理,不出三年五载,生理定将如日中天。到时大概丫叉口的瓦窑也停烧了,我建议大头家买下整座嘎山,给废弃的瓦窑安一扇门,借百寻过往时歇脚居住,则心愿足矣!”奚园说:“为缪先生修葺一口废弃瓦窑,安一扇门,花点银两就做得成的事,哪用得着买下整座嘎山!”缪百寻说:“大头家有所不知,百寻这个心愿,并非全为私利。大头家不妨想想看,瓦窑之所以废弃,就是因为山头干枯留不住雨露——夹底涧水量变小的缘故。你奚家能发富乡里,是因为前望元宝峰峦,身后远有大莽山、响廓山、鹩山崖,近有塔尖山、嘎山、翠屏山的推拥发力,地气汇集你奚家那座‘承安楼’之故。凭此地理形胜,奚家富甲百里指日可待,日后还有五品高官的显贵。可如今若不力保嘎山,任由外力破坏草木植被,非但瓦窑要废弃,山体陡峭的嘎山一旦失水严重,山下奚家岂能幸免,只能舍弃这风水宝地,被迫搬迁别处了。”
话说至此,已过而立之年的奚园满眼是泪,哽咽着说:“缪先生恩泽嘎山奚家,日后歇脚居住丫叉口瓦窑一应日常花费用度,均包在奚某身上!”缪百寻说:“承蒙大头家的好意,能借得瓦窑歇脚居住已十分感激,日常用度但能自食其力最好。”“缪先生用心并不在财物上面,我奚某岂能袖手旁观,日后一切自有安排!”奚园取下肩上的包袱,对缪百寻说,“包里是十多个馒头、几斤卤牛肉,委屈缪先生自个应付午顿。缪先生别见笑,我忙豆油庄开张营业一个多月了,今日是务必与缪先生会上一面的,心里却又一刻不肯消停,就想能下山回一趟家。”“世间难得真性情,岂有可笑之理。”缪百寻说,“大头家只管回家,午顿我和窑工们一起吃。”
39
得奚园的救助,嘎山山水奚家米粮的滋养,性情乐呵呵的蒲叶,不出几日就肥泏泏①肥泏泏:胖嘟嘟。地生肉,非但大块头还又白又嫩,似乎很快就把整座“承安楼”给占满了。她那种与生俱来的坦荡富足,奚园就像他拜了佛做了天大的一个功德,一看就浑身来劲。婚后蒲家爸囝俩教会奚园酿造豆油——从蒲记酱油到奚记豆油的转换,只用半年时间。最初奚家兄弟肩挑刻着“奚记豆油”标记的杉木桶,奚园赴圩叫卖,小弟走村串户兜售。没几年攒了大笔钱,便在兜螺圩盘下一间店面,奚园也就成了“奚记豆油庄”的大头家了。这个北头查某还没有学会本地话的几年,肢体动作成就意会渴求,反为翁某双方平添了美妙的情趣。蒲叶成了奚家大姆,很快为奚园生下后生奚柏衍。这日过午奚园回到这座生土圆楼,蒲叶大姆又挺着身孕,早已做好饭菜,与后生奚柏衍坐在饭桌前等他。看见细囝柏衍吃得有滋有味,饭后又像放开笼子的小鸡跑楼埕耍去了。奚园心情饱满,催促蒲叶大姆往里间走,蒲叶大姆顺从了他,嘴上却说:“你这时候还想淘气,我用这腹肚把你顶到楼外去!”奚园说:“谁让你在我身上点了火?”入里间后闩上门,两个便是惯常的翁某作派了。蒲叶大姆偏不让查埔人出格:“恶棍你别这样,我的腹肚忽撞得不行!”奚园说:“我就想静静呆着,就一双手一张嘴控制不住。”蒲叶大姆把话是引开:“听二叔说,奚家的豆油庄算是打了大摊头了!”“比原先大了五六倍。”奚园说,“就像当初你来奚家一样,我碰着高人了。”蒲叶大姆说:“我听说你碰着的高人叫缪百寻。这个人说的都是你爱听的话。”奚园说:“你一定不相信,前年替我筹谋的缪百寻,才十九岁哪!他句句在理,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上。”“说话归说话,你一双爪子别碰我。”蒲叶大姆说,“我这皮肉被你撩得直想跳挞,可我身子太沉,不听使唤,一想就心惊肉跳的了!”奚园滑向床尾,冒头扛起她的双腿说:“好你个蒲叶,大得就像那座大莽山——老天爷,你可把我给憋死了!”“听二叔说,你在豆油庄站着不说话,就有大头家的派头了。”蒲叶大姆移开沉重的身子,坐在床沿上说,“可你在里间,倒调皮得像个细囝!”“说来奇怪,我是上辈子被你灌了迷魂汤了,一见你我就不争气了。”奚园说罢起身,下床蹲着,头扎在查某的大腿间,还是那种神迷八道的姿态。蒲叶大姆伸手抚摸着查埔人的头,说:“天哪,我可怜的小冤家!”奚园双手捧着查某鼓一样隆起的腹肚说:“你要为我好好护着它,缪百寻说日后奚家还有五品高官的显贵,我就指望它了!”“奚园你要亲一下我。”蒲叶大姆知道查埔人又要忙生理去了,十分不舍说,“可你别来真的,来真的,这腹肚里的‘五品高官’可不答应。”奚园轻轻亲一下查某,渴望着却又只能蜻蜓点水,说:“这几日我忙坏了,很快又要在襄摇圩开一家分庄!”蒲叶大姆说:“我想又是那个缪百寻指点你了。”奚园说:“前后两次都是,缪百寻把道理一摆,我就觉得眼前又有了新天地!”蒲叶大姆说:“奚园你福运到了,有那么多人帮衬着你!”
在大莽山中
40
“缨花,腹肚里的细囝当真没有踢你?”慢慢地师娘的口气变得有点焦虑,甚至一日会追问几次。“没什么感觉啊。”自怀孕后,凌缨花的心情一直美滋滋的。见师娘目光一闪而过的惊惧,还有焦虑的口气,这才引起师徒俩警觉:凌缨花六月身孕后,又过了几个月,她的腹肚就没再往大里长。意识到了,想那情形可就大为古怪了。当事人无知无觉的,身边三个不在嘴上说破,心却时刻悬着。因为路远嵁硈难走,到了预产期,师徒俩便将凛婆子的徒弟阿袢请上砬山崖。阿袢碍于面子蹲守几日,摸几次孕妇的腹肚,认为离产期还远,许是凌家人记错了日期,于是三两下收拾包袱便下山去了。师徒俩不放心,隔几日又将凛婆子请上砬山崖,性急的凛婆子瞄了一眼孕妇的腹肚,当即倚老卖老破口大骂:“才怀孕六七个月就想生囝,你这是想当阿爸阿妈的想呆了!想当阿公阿嬷①阿嬷:奶奶。的想傻了!害我这七老八十老太婆流了一身臭汗,千辛万苦来爬你家这‘千八坎’!”凌子罟只好叫一个后生子护送凛婆子下崖回畲厝。经凛婆子这一闹,师娘到底吃不住劲了,赶快备了饯盒、香纸烛,拜了灶君,又去崖角拜了土地爷,许愿保庇。这日暗暝,在已改成覕房②覕房:供孕妇生产的房间。的客房里,缪百寻说:“缨花你当真什么感觉都没有?”“有啊,感觉挺好的呀。”看得出凌缨花一点也觉察不到她的腹肚有什么不对劲。缪百寻说:“按说十月怀胎,该临盆才对,可你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凌缨花照样大咧咧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就像你睡醒了还想赖床一样,细囝还想在我的腹肚里呆着,那我就容宠着他,让他呆着。就算他不想出来,我也觉得这样挺好的!”怀孕后的凌缨花就那样变得不可思议,变得不在情理之中了。旁观者悬着,唯她自得其乐,天知道是谁给她那样自在的胆量!
凌子罟提议缪百寻通读《江湖命相秘钥》那本与八字命理几无关连的命书。薄薄几页手抄本,也不晓得经历多少江湖命师之手。“来意殷勤,前运必非好景。言语高傲,近来必定佳途。”“气滞神枯,斯人现困境,于事十谋九凶。”“男子入门,志气轩昂,袒胸露臂,高谈雄辩,非军政之徒定是捞家之辈。”“寡妇询去留,定思重配。”……缪百寻觉得,唯凭言行举止加以揣度推断,想要学过硬功夫就不该去碰它,接触了运用它,八字命理就会流于皮相。但这一日的缪百寻见师父如此郑重其事,只道是为了引开他的关注,要他心有所旁鹜才那样强调。不想隔日师父便褡裢上肩,要他背上包袱结伴出门。
下崖走完“千八坎”,就是大莽山脚。凌子罟说:“几年来,除了嘎山奚家、畲厝马家和杈口坪,除了路过嗥头墩和觋山,去的大都是圩镇。今日咱爷俩要走一走村寨。眼前这连着的三座大山,也就大莽山散落在坡岭沟坎中的村寨最多。”缪百寻头次听师父用上“咱爷俩”的字眼。做八字算命、风水地理这一行的,有人立牌坐堂圩镇府地,也有人扯了布招走村串户,两样师父都不热衷。这一日师父总算改变主意,要走一走散落在三山沟涧里的村寨。凌子罟说:“不像圩镇市面,这些封闭内山的乡民,在日复一日的粗重劳作中清苦贫穷,一辈子所面对的不外乎生养、嫁娶、造厝、病死、筑坟几件事。这些人的命算不算都差不多。观其言察其行,套上《江湖命相秘钥》这本书的机巧,便百不失一。只要你脑筋转得快,光耍嘴皮功夫也能骗得吃喝。——这就是为师此前不愿带你走村入寨的缘由所在。”缪百寻说:“看了《江湖命相秘钥》,命理就不再纯粹,若再借此糊弄,其卑劣可就大了!”凌子罟说:“倒也不尽然。山民局限偏远,大都寸目短视,心思浅显单一,困扰他的也就是人生的几件事,只要意愿许可,善加开解,也是成全好事。往往命师的一句话,即便他听时将信将疑,过后也会时时警示着他。‘人人后运好,个个囝孙贤’‘少年赞他寿长,老人许加福泽’,给问命者以盼头,说不定他就能度过困厄、度过难关。”
爬大莽山,往右经郧头沟去上肆溪口或丫叉口。往左是蓬蒿小径,走了小半日,坡道变缓时已来到成片竹林中一个叫罔山门的村落。见有人影在村里晃动,不防间蹿出一只黑狗,朝客人吠了几声。师徒俩在村中一面禾埕①禾埕:打谷场、晒谷场。的磨盘上放下包袱,便有个老货认出是凌先生,搬出椅条来供师徒俩坐下歇息,咳了一声喊道:“九稔,你不是想着要娶查某吗,快来请凌先生给掐算一下!”禾埕上已围拢八九个村民,其中一个身软腰细的年轻查某,由磨盘支住她的臀胯,嘴上不停嗑着瓜子,眉眼闪烁着笑意,说:“咸九稔若是身上不长点肉,娶了查某,被你硌疼怎么办?”这时从埕角的那间旧厝拨颠走出一个枯瘦身形的后生子,干笑道:“也不知道凌先生掐算一下姻缘,会要我多少卦金?”“卦金五钱。”凌子罟接徒弟递过来的葫芦吃了一口水。咸九稔说:“看我那间破厝,看我这一副歹身命,红蕊嫂你说值不值五个钱?”“九稔你瘦就瘦了,还瘦成干筋,哪个查某囝见了你不做恶梦?你说歹身命,出不起五个钱也就罢了,还想查某想得流口水,我说九稔你这分明是想为难算命先生哩!”这个叫红蕊的掏出几个钱放在包袱上,报了生辰,说,“凌先生还不如给我严红蕊算算,为啥这些年我磕来碰去的,也没见一日称心!”凌子罟掐指推算小片刻,说:“夫君你不甚中意,可他凡事听你的,你跺一脚他就找不到鞋。”“凌先生把我说得这般厉害,我可就要喊冤枉了。”严红蕊说,“天地良心,我家那个,好吃懒做还说不得,叫什么事纠结上了,便黑着脸十日半月不讲话,就想活活闷死我!幸好他还要吃我喝我、花我腰包里的钱,就像我八辈子都欠了他!”听了严红蕊的调侃,禾埕上的人都笑了。凌子罟说:“你生来手段高明,晓得无本营利,不用辛苦劳作也能活水来财,时时都过得比他人饶裕并没有什么不称心。”严红蕊说:“我这半生运途嵁硈,自幼被生爸母养爸母卖来卖去,市面圩镇容不下我,只好嫁到这鸟不拉屎的罔山门!今日借了凌先生的好话,心情到底爽快一点,却原来这也叫做称心!”咸九稔说:“凌先生厉害,罔山门哪个查埔人不想把红蕊嫂养得皮白肉嫩的?”严红蕊笑道:“咸九稔你这张臭嘴,不开口说话也不会死!”挨了骂的咸九稔也不计较,跟着掏出几个钱放在包袱上,报了生辰,说:“凌先生给掐算看看,我咸九稔到底还有没有来头可活?”凌子罟说:“百寻你来推断一下咸九稔的八字。”缪百寻说:“咸九稔你身命偏弱,看不起田间作式。有姻缘线索,可你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暝间有的是想法,到了日时又眼高手低的,想的多做的少。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一看,灶冷锅凉的,老母已下地多时,你只好感叹命运不济,咒骂老天爷不长眼,从不在你家天井掉一金半银供你花去!”“凌先生你的徒弟厉害,”刚才搬椅条的老货大为吃惊说,“咸九稔也就这光景了!”严红蕊趋前打量一番缪百寻,啧啧叹道:“凌先生你这徒弟过了斗概,蛮有水准的。”咸九稔打着哈欠说:“断这些是枉费口舌,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发富抱着金砖睡觉、什么时候能娶上查某成家立业!”缪百寻说:“咸九稔用神在木,翻过山岭到上肆溪口,顺水往下走四十里,用它一年八月的时间在焦棚寨学一门木匠手艺。学成回罔山门,路上遇到心仪你的查某囝,这查某囝若是生得五大三粗,就娶她做查某,你赚钱养家,她为你生养、做田间工课,你糊口过日便不在话下。”咸九稔听了,苦瓜着脸犹疑不定。严红蕊送瓜子的手指咬在唇齿间,指着自家门口说:“凌先生肯不肯借你徒弟到我家里去一趟,我可是有疑难要请教他的!”这话一时难住了凌子罟,只见缪百寻站起身来,收了包袱上的十个钱说:“下次吧,我和师父还要走几个村寨,在罔山门就不久留了。”说罢师徒俩包袱、褡裢上肩,刚几步,便听见身后严红蕊嘻嘻笑道:“咸九稔你哪天若是当真娶了个五大三粗的查某,记住往我严红蕊的腰包里破点费,让我好好调教你一番,省得她日后活活夹死你!”咸九稔说:“红蕊嫂说这话太不地道,连我咸九稔的钱你都想赚,也不怕撑死你!”
缪百寻说:“可叹罔山门的查埔囝,十有四五的钱要掉进严红蕊的腰包。”凌子罟说:“罔山门自有薪火相传之风。早前是姜水仙,后是潘小桂,现如今又来了个严红蕊。据说前后三个在嫁罔山门之前,要么是圩镇市面要么是大村社人家的查某囝,生得一个比一个有姿色,出嫁后守不住妇道招惹了野汉,惨遭婆家遗弃,娘家的脸算是被丢尽了,只好任由媒人牵引远嫁内山,求的只是有个落脚所在。与她再婚的,自是不趁她们意愿的那些莽汉、蠢材、懒尸骨之类的鸡零狗碎,揣着原先那颗不安分的心,破罐子破摔。小小一个村寨至多也不过几十人口,有了爱好她的六七个精壮查埔囝暗中宠着她,让她撒起泼来,即便是族长也拿她束手无策。”“罔山门的咸家族人,大多数应还是五服之内的叔伯兄弟,也不晓得村规里约如何着落。”跟在师父身后迈步的缪百寻,低头寻思着,竟一时理喻不得。“想必这严红蕊极善饧弄周旋,个个执迷其雌性又震慑其淫威,个个明白只有避让听从方能各得其所。因之许多事只是瞒了个表面,各自心知肚明挑破不得罢了。”凌子罟说,“神奇之处在于,罔山门除了伦常不堪外,竟是大莽山各村寨难得安宁的一个所在,族人不贪不赌不毒,凡遇大事也能拼力一致对外。这等人性虽为外界耻笑,但要论定姜、潘、严就是淫乱祸水为害一方,倒也一时不好界定。”
41
凌缨花临盆在即,师娘提前预备中秋。师徒俩冷不丁决定出门,匆促间师娘只好往包袱里塞几个夹心肉饼。离开了罔山门,师徒俩找阴凉处停步,站着吃月饼做了午顿。饭后走不了多久,迎面出现一道被巨石夹持的山涧,坐落几间瓦厝。凌子罟说:“这道山涧小村叫夹石崖,住七八户申姓人家,查埔的大都赌博成性,凶顽走险。居家查某个个忧愁劳顿,担当田地耕作、山底掏货等苦力,还要饱受赌徒的虐待凌辱。历年来查某、细囝被贩卖不在少数。日间在夹石崖连人影也难得一见,家家户户穷到用不着锁门。”缪百寻说:“像夹石崖这种地方,人性恶劣至此,八字命理也就怕不足为凭了。”“在地动海啸、瘟疫灾变、兵荒马乱面前,被天灾人祸所裹挟,单薄的人力虽拗不过大势,但每个人仍旧摆脱不了在其命运中的起落沉浮。”凌子罟说,“夹石崖道德失范,公序良俗崩坏,这才会陷入末日迷妄的情景。但只要细加分辨,却也各自不同。守财奴赌赢了就会卷钱藏匿,赌棍赌赢了就会加码投注。有人倾家荡产了会浪子回头金盆洗手,死下心来埋头苦做或外出经营,赚钱补救家庭;有人败光了家当,反倒会赌红双眼,典某卖囝在所不惜。所有这些,看似各凭心性,实则命运所系。”缪百寻说:“但一个人不是生在夹石崖而是别处,或同一生辰出生在不同地方,本该命运相同却出现了异数,就八字命理而言,当如何自圆其说?”“人力、见识囿于一地一时,大智者寥若晨星,历来儒释、医家、命相风水各行其道,难以厘清的公案比比皆是,后学者如何面对又如何去省思自处?为师阅历五十载,可说无时无刻不浸淫其中,若拘泥于此难免裹足不前,着眼的应是你怎样去看待它,使其更加合理更加人性,而非求全责备。”凌子罟说,“命相决断,为不失偏颇,大致可由‘十分’进行研判:起主导的命运十占三。道德阴荫、居家风水、祖坟地理、面貌手相各项累加十占四。读书、身体、家境等人力十占三。依理上述各项均可在命运中剖析,但因境遇起落、自暴自弃、骄奢淫逸等,对命主伤害特别明显,因之读书、身体、家境三件,强调的是自主人力对一个人所起的作用,应有所区处。”缪百寻说:“八字算命要登堂入室,涉及要无所不包,岂不是极难!”“高明的命师,哪一个不是阅历深厚、博采众长之贤才俊彦?”凌子罟说,“即便你博有声名,也时刻要明白学无止境、山外有山的道理。茫茫世间,个体的所作所为不外乎是小伎俩,传承的不过是世道人心罢了!”
说话间师徒俩顺山势越沟过坎,攀上了大莽山的支脉山岭,在眼前出现一块平地,坐落十几间零乱凑堆的瓦厝。凌子罟在村口找石礅坐下,缪百寻的目光被身旁丈余见方的一面石壁所吸引。也不知是哪个文人墨客登临至此,在石壁上歪歪扭扭錾下这样一副对联:“年少轻狂,记得多情无情,青芊执手卿与共,浮浪多少欢场风月?老来还愿,忘却心事往事,黯淡拘足衰相对,诉说不尽风烛残年。”凌子罟说:“这地方叫庵寮,看似死水一潭。可你要是了解这副对联的因缘所系,恬寂寂的庵寮就和山外的闹市连在一起了。”缪百寻说:“这副对联若是放在府地市肆倒显得一般,落迹深山,就不免叫人惊奇。”凌子罟说:“这世间熙来攘往的,却少有人知道上肆溪口的‘阿娇客店’、兜螺圩的‘管升班’、丰浦县城的‘万山楼’,都是庵寮人经营的场所。”缪百寻以为师父会讲一个与这副对联相关的故事,料不及提的却是这个。原来“阿娇客店”那个默默支应着的老实查埔人和塍扳娇,竟是庵寮人的后生新妇。兜螺圩的“管升班”与缪家老宅仅百步之遥,缪百寻虽从未涉足,但很小便知道是灯红酒绿之地。那种闹市场所,却由地处深山的庵寮人经营,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
庵寮村里,各家各户的门或虚掩或敞开,在厝内枯坐或缓慢移动的全是男女老货。看来庵寮一地的青壮,当真跑山外闯荡去了。剩下还有力气折腾的,要么下地要么掏山,白日庵寮才会是这恬寂寂的情景。“门外经过的,可是凌子罟先生?”有人认出师父了。招呼师徒俩进厝的,是一个风韵依稀可见的老查某。凌子罟拱手说:“荣幸得很,都快过去二十年了,不想头家娘还记得我!”老查某为师徒俩泡了“银盏”,捧出做工精致的雪花糕给师徒俩做茶配,说:“当年的凌先生,和眼下跟随你的徒弟差不多,身秆子虽生得薄弱,可你有板有眼的模样着实讨人喜欢,‘管升班’里的查某囝个个当你是心肝宝贝,做梦也想以身相许,可惜那些天真的查某囝钱被你赚走不少,偏你吝啬的,连一厘一毫也不曾在她们身上花销过!”凌子罟说:“我靠耍嘴皮度日,赚几个钱得养家糊口,哪来胆量放任自己!”“谁不知道凌先生的能耐!你那时是装寒酸,糊弄那帮查某囝也就够了,还欺瞒得了我?”老查某的心思怕是回到当时的情景了,“凌先生今日路过庵寮,就当你来看望我乞巧了,我就算是原谅你了!”眼前这个叫乞巧的古稀老查某,说话滴水不漏,嘴上的腾挪功夫依然了得。
凌子罟笑笑不予争辩,当下与老查某道了别。伫立于庵寮村口,缪百寻的目光稍一环顾便有了不小的咋呼:只见左首是砬山崖后侧,右首也是相类似的一座山峰,与前方的山峦连在一起,竟活现一个少年查某举起双膝那承欢之形姿!凌子罟说:“庵寮人经营的行当,还有庵寮人为何会少在闹市老了归山?为师也正好在百寻你这茬年纪上,恰巧路过庵寮,驻足于此,看了便十分感叹,差不多一下子便有了理喻:天底下竟有此等神奇的形胜之地,真叫人不敢相信!”缪百寻说:“令人费解的是,为何老了便都要回庵寮寡居?”凌子罟说:“在瓦肆勾栏讨吃,无异于刀口舔血,年少在外打拼,老了回山颐养天年,本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所经营的行业,日暝弦管歌舞,灯红酒绿,猛可里回归深山的孤寂,自是血肉剥离,得横得下心,必要挣扎很长时间的苦痛。”
最后砬山崖
42
师徒俩这一日,其实就是逃避,结果也没能忍耐到最后,当师徒俩登上“千八坎”时,迈着的两条腿,便在不知不觉中加快步伐。回到砬山崖推开门,见厝内宁静如许,师徒俩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在披间后门,缪百寻分明见师娘正在汏洗衣物,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一下又要跳脱。师娘说:“百寻你当阿爸了,脚步放轻一点,快去客房看看吧!”
躺床上的凌缨花看样子极是耗损,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在床边挂着的摇篮里,睡着出生才几个时辰的查某婴①查某婴:女的幼儿,女孩子。。有些事看起来是不可能的,偏在他缪百寻离开不久后发生了。他蹭着凌缨花的脸颊说:“缨花你太争气、太了不起了!”“百寻你回来了。”产妇睁开眼睛说,“你和阿爸走后不到两个时辰,我的腹肚就揪绞阵痛,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查某婴自作主张,没为难我就顺当生出来了。阿妈只好学着接生婆的样子,把铰剪烧热了剪断脐带,扎了个结,就完事了。”“谢天谢地,师娘竟也能接生!”缪百寻不自禁亲一下产妇说,“缨花你省下气力别说话,让我先好好看一眼查某婴!”
师娘给摇篮筑了个窝,幡幔②幡幔:裹婴儿的小被。做底,给查某婴裹了襁衣,裆下自是垫上师娘特制的尿苴子。与别的查某婴不同,这孩儿生得柔弱白净,在小窝里恬静睡着,想必十分舒适。缪百寻趴在摇篮上看得忘乎所以,感到自己是醉了心地喜欢。看得久了,熟睡的查某婴竟蓦地为他睁开了眼睛,目光柔和淡远,朝他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缪百寻欣喜若狂,赶快转身对刚当了阿妈的人说:“缨花你信吗,她朝我睁开眼睛了,还笑了一下!”凌缨花说:“你别胡说,查某婴出世到现在,还不曾开口哭一声哩!”“那就是专门冲着我的,这有多神奇啊!”缪百寻因此更感幸福,说,“缨花你知道吗,我是真想把她抱在怀里的,可我没敢伸手,她生得太柔弱、太小了!”
在客房里已站了好片刻的师父师娘,见小两口陶醉在初为人父初为人母的情景里,目光满是慈爱,便悄悄退出客房,忙他俩该忙的去了。
43
几日后缪百寻就心有灵犀了,每当他回想坐在嘎山崖由崖磡撑出的那面石埕上,身后雾松葱茏,山顶白云幽幽苍穹旷远的情景时;回想攀登响廓山杈口坪时,他倒吸了一口气,只见头顶高山崖石碖硱,底下峡谷弥漫云烟,四野莽莽苍苍,人是何其渺小时;回想初到砬山崖,他就睡在窗挂上弦月的客房,湛蓝的天际白云轻移,崖磡凌空擎起,其时星寒意远,恍惚间他不知寄身何处时,似乎在宁静梦乡中的查某婴就会蓦地为他睁开眼睛,目光柔和淡远,朝他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当了阿公的凌子罟给查某婴取闺名缪寄奴。与砬山崖上其他细囝不同,缪寄奴的性情一而贯之不温不火。说的和做的,自然而然的应对,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即使离谱也离谱得恰到好处。此前不曾带过细囝的小两口,只顾着欣喜和疼爱,日复一日沉醉在啧啧称奇之中,完全没有感觉到这种颖异会带给人莫名的隐忧。凌子罟说:“这查某婴,生下来竟不哭一声,也不像缨花当年刚出生时那样一团粉红,看上去极其柔弱,可她却不生病,活得比谁都稳妥。”师娘说:“这查某婴生得如此单薄,反倒不用你操什么心。当时我就在旁边紧紧盯着,却不知道她是如何离开娘胎的,没容我多想,她就滑到我手上了。一开始她就用不着依赖谁一样,她该吃的吃,该拉的拉;什么时候会爬,什么时候会走,什么时候开口说话,根本用不着学,你正担心着,她倒好,就在你的不经意间应时而至,全都会了。”三年光阴一过,老两口小两口开始教小小缪寄奴读书识字,教而不求理解与记忆,过后以为忘了个精光,不想她冷不丁的应答总让全家人大出意外。老两口惊异之时,那颗心又不免要怦怦怦地乱跳一通。
44
这一年春季大旱,三山到处燠热闷沉,火气似乎就在棉絮中焐着,谁不小心擦了火石,三山就会连片燃起熊熊火海。过了仲夏,又不断水灾大涝,三山如同浸泡在水中,暴雨过处,山洪瞬间灌满沟涧,接而汹涌奔突。滑坡走山、泥石滚流势不可挡,已有几个小村寨被掩埋于睡梦之中。田地作物在大旱枯焦或经大涝淹没浸泡,所收不及三成。“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年头。”缪百寻从未见过这种旷日持久的大旱大涝,心里极是瞀乱躁急。凌子罟更是郁悒烦焦,说:“罕见的大旱大涝,必然威胁各种生灵。为求生存,有的会从深渊暗藏跃出地面,休眠不醒的会受刺激活转过来,有的会吃了不该吃的而后疯狂变异……如此一来,物性就将失控,睁眼所见便是遍地生死的触碰交接,自古至今均无法避免。气候特异之年,天灾过后往往也意味着人祸骤至。”
襄摇圩“畲厝大药房”的大头家马长溪修书一封,派人送上砬山崖,称“襄摇、兜螺两圩药房,接诊疾患均数倍于往年,药材短缺已左右支拙,定于后日雇船前往府地香城批量进药,因要快去快回,沿途不作他想,凌老先生、缪先生若有兴趣可随行游玩,顺便也为三山一带民生,勘察一番山地内外的民情异动,可供长溪行医参考,将不胜感激!”读信后凌子罟说:“这个临川,已非昔日的临川了!”缪百寻说:“近年来马长溪思虑缜密,图谋不亏世道,的确难得!”
师徒俩是查某囝缪寄奴出生三年来第一次出远门,一家子竟有依依不舍之感。走下“千八坎”时,小小的缪寄奴也在身后跟着,凌缨花快步抓住她,紧紧抱在怀里。多了个天真无邪的细囝牵挂,师徒俩不由频频回首。站在崖上的三代女辈,望着师徒俩往下走“千八坎”,身影越走越小,直到消失在谷底的溟濛雾息里。小小的缪寄奴冷不丁说:“没办法,看不见阿公、阿爸了。”
师徒俩先到襄摇圩“旋风拳头馆”看望汤奒。十四岁的汤奒饭量惊人,壮硕的身量已如成年。资质平常的习武者,防身健体而已,一般三年即可满师。汤奒已有离开武馆的意思。师徒俩又为汤奒续了半年费用,宽慰他期限到时再作考虑。身患痧暑、风寒、痢疾、咳嗽的求诊者,差不多时时挤满“畲厝大药房”,马长溪没有功夫接待师徒俩,只好由族侄马执时作陪去小炒店安排饭顿。暗暝住在襄摇圩“悦来客店”,次日寅时店头家就送来米糜菜配,师徒俩赶快梳洗吃了早顿,便往埠头赶去。这次远行的乌篷船比六年前的大,船家是两个身板强健的中年查埔囝。估计是“畲厝大药房”抽不出人手,雇主只有马执时一个。临开船时,又有一个趁便的跃上船来。凌子罟觉得在哪里见过,缪百寻悄悄对师父说:“此人就是觋山有名的拳头师甄子围。”缪百寻是第二次在襄摇圩碰见他。看来马长溪除了邀师徒俩游玩,也有为身单力薄的马执时仗胆的想法。
因水量比往时大,水流浮荡快速,船家绷紧肌腱,手上竹篙的插撑,似乎一篙比一篙费力。在兜螺圩外的水域,师徒俩看见逆水行驶的一只船上,坐着砬山崖专职跑买卖的凌长庚。凌子罟朝他喊道:“长庚,你不是带槟榔芋到蒲头溪换大米吗,不该是这时辰赶回的呀!”凌长庚说:“外头不安宁,沿路船家少接生理,行程快多了!”在满满当当的水面上,两船擦肩而过。这时船篷又啪啪响着,下了一阵过云雨。怕在危险地段遭遇山洪,船一直在紧赶慢赶之中。到了嗥头墩,总算可以歇口气吃午顿。不想未吃稳实就又上路,行程如此急促,师徒俩便有一种被胁迫的不适。身具武功底子的拳头师甄子围,一路上气抱丹田目光炯炯,摆的是站如松坐如桩的架式,与先前给船只看夜时的情形大不一样。船过觋山时,拳头师也没有下船的意思,莫不是他也要去府地香城?船是赶得早又驶得快,到丰浦县城天色还敞亮着,本可再赶一段路,听说下游有几个村落流行鼠疫,便打消念头停在县城过这个暗暝。船家留在自家船上守夜,拳头师甄子围上岸找熟人寄宿去了。县城的街道,行人稀稀拉拉的,显得脏乱,到处可见被大旱大涝波及的痕迹。到了哨唇口的一家客店,小伙计竟将师徒俩和马执时拦在店外,听说客人来自三山,便见另一伙计端出火炉,朝客人身上薰了艾蒿,又要客人浪跳脚拍打衫裤抖落虼蚤①虼蚤:跳蚤。,这才让其入内。店头家陪不是说:“近日多地流行鼠疫,不得已才这样做,三位先生切莫见怪。”年头不顺,出了门便时时处处身不由己。结伴三个内心打鼓,加上马执时怀抱银两,整个暗暝都没能睡好。天未见亮便又离开客店,在街边的糜摊匆匆吃了早顿,立刻往埠头赶。船家见人已到齐,连续打了几个哈欠,乌篷船便在灰濛的天色中启程了。船经蒲头溪时,拳头师甄子围提出要下船,并向船家打听明日几时,他在蒲头溪埠头等候上船。拳头师上岸走后,马执时说:“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听我大伯说过,这甄姓拳头师也是要去府地香城的。”凌子罟说:“中途改变主意也在情理之中。”这时船家朝船舱喊道:“挂篷上的是一包干粮,三位将就应付一顿吧。——除了路过的,埠头那边都不留船只了,看来蒲头溪也发生鼠疫了!”船家长年跑水运,看出了过往的不同寻常。马执时取下挂篷上的布包打开,是一堆煎饼。想想风险,在船上有煎饼可吃,也该惜口福的了。
45
因船被雇了回程,停妥后,在埠头航运处领了看护牌签,船家也起水踅府地去了。师徒俩和马执时做伴,一直护送他到门面古色古香的“敦仁大药房”,约了明日几时在埠头汇合,这才分开。缪百寻说:“香城郇家的‘敦仁大药房’,门面看似古旧,反倒耐看而又气派。”凌子罟说:“能世代衣钵相传,定是以医术仁德为首要,而不在门面奢华。”缪百寻说:“这次同行的拳头师甄子围,一身上下透着霸气,跟传闻中高深的修为好像是两码事。”“拳头师使的是气力,连外行也看得懂他是拳头师,就说明他的功夫远未达到高深的境界。”凌子罟说,“算命也一样。初学时似懂非懂,为自圆其说连蒙带编,容易走歪;入了门单凭命理推断,又发觉失之偏颇不在少数,左右很难趁心。”缪百寻说:“师父说过,高明的命师会以‘十分’推断来避免弊端。”凌子罟说:“命理绝学,最终一定是参得透人心、理喻得了世情、看得懂大小局势。”缪百寻说:“要做到这三点,在百寻看来比登天还要难。”
几百年来因坐拥“东接诸倭国,南连百奥疆”的港口,通番出洋如赴圩适市,素三彩陶瓷和大量茶叶出口销往域外各国,白银、黄铜、海产、象牙、大米、毛织品、棉花、皮货、香料、药材等货物又经此港口不断流入,经理事务的富商巨贾咸聚于此,边远香城于是成了闽地的一大都会。虽屡遭重创,其市肆风情却流传有序,不减繁荣。此刻虽是暗暝,因家家店铺内外均挂大灯,似乎比白日更见亮丽。起初师徒俩的脚步有点畏怯,又无外乎走走停停,随处看新鲜开眼界,只需留意脚下,再不必挂念其它,不多久便被阵阵的锣鼓管弦声所吸引,来到府衙西南向的一座文庙,庙前大埕恍若白昼。师徒俩远远便见戏棚上挂着的番货汽灯,这灯居然能发出雪白的日光,一盏即照亮了整片大埕。其时文庙前正在上演唱官腔的正音大戏。台上的生旦戏服华丽,唱腔老生高亢,花旦缠绵,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台下个别懂行的观众低声对其品头论足。其戏文让师徒俩听得懂的却三不及一。棚角贴有红纸“倡议”,下方八仙桌上放着“义捐”一只木箱。原来近期香城所辖多地鼠疫流行,市区的歌仔阵、车鼓弄、潮剧、北腔正音轮番义演,募捐钱物为瘟疫地头延医派药所用。师徒俩一则因旅途劳累,心头悿势;一则府地市民已为各地流行鼠疫发动捐款,看来山地所要面临的劫难已无法幸免,一时胸口堵得发慌。师徒俩再无心踅街,原路返回埠头邻近,找了家客店住下。躺在床上也无法安生,似睡非睡中的某个时刻,凌子罟梦见一队缁衣夜叉,蹈空闪忽疾走,收罗山地上的死尸。死者生前多是旧相识,被夜叉捕获时面目狰狞,情状恶酷。惊吓中梦醒坐起,见到的是客房里的一团漆黑,好久才凭借窗口的漏夜弱光,看清躺在邻铺的爱徒缪百寻。谁想缪百寻也正好在此时发出压抑已久的惨厉呻吟。凌子罟料定他是被梦魇锁住。暝深更残,一阵阵的不祥无法排解,慌乱间凌子罟摸出两枚铜钱,临黑在草席上卜了三卦,通过手感摸到的竟是大凶之象!凌子罟一下心如死灰,枯坐着待到天见微明,才将缪百寻摇醒。摇醒了徒弟,他自己反倒躺回床铺,垂下眼皮小睡片刻。缪百寻从未见过师父的心神会如此恍惚,想起自己梦见被恶鬼捉拿时难以挣脱的恐惧,也一下子浑身发软,天似乎要坍塌下来了。
吃罢早顿的顶晡,师徒俩先到香城郇家的“敦仁大药房”,看马执时进药是否妥当。见了师徒,正在着急的马执时说:“幸好二位赶来。大药房的郇先生说,眼下鼠疫流行,想必三山一带也将波及,难得来一趟府地,他认为应该多进些有防效的药材回去。我说所费都用于急需,已无余额。郇先生又说救人要紧,嘎山畲厝的俊卿先生他认得,不妨先行赊欠,日后方便再补足款项不迟。我不知如何是好,请凌老先生帮忙拿个主意。”凌子罟说:“郇先生医者仁心,说的正是济世救急的话,你还有什么好迟疑的,赶快照办就是!”马执时说:“这样一来,所进药材,到下晡也不知道能否配齐。”“既然来了,也不急在半日。”凌子罟说,“执时你只管认真办理,该延缓几个时辰,船家那边由我和百寻前去通知。”马执时说:“难怪我大伯常说,到了紧要关口,凌老先生和缪先生最有主见!”马执时说罢只管释怀忙去了。
这一日,师徒俩先是搭船过渡去城南游览了南山寺。历时千余年的南山寺金碧辉煌,香火鼎盛,师徒俩见了大为惊叹。据说该寺原是唐开元年间,为一陈姓太子太傅的住宅,因建筑规模类似宫廷,遭人密告犯僭越之罪,他的查某囝急中生智削发为尼,舍宅为寺,这才免去一场浩劫。
师徒俩原路返回府衙西南向的文庙,昨暝喧闹的场面消失了,此刻见到的只有戏棚和棚角贴着的那张“倡议”,以及几个不相干的闲散在走动。文庙向西数十丈地是“百里弦歌”一条街。这条几度弯曲的狭隘街道,店面一色两层建筑,在此间嘈杂的形形色色,耳目所及最是迷离所在。有坐在马扎上,为蹲地者作卜算的青盲老货。有面相、手相、骨相一统包的,开馆挂的招牌叫“玉览”。在街上游走的“啄鸟卦”,只见那人左手上停一只麻雀,右手托盘,盘槅里放着写有断语的纸片,问者点香报上生辰,麻雀当即飞到托盘上啄一片纸从盘槅中抽出,卜者据此为来人推断吉凶。扶乩测字的门面,挂着“指点明人去路,提醒久困英雄”的对联。门面阔气的要数“天外天”,是专供人抽大烟、吃金丹的鸦片烟馆。在弹三弦、唱乞食歌的“弦歌馆”内,只要往响盘丢两个钱,便可听残疾翁某的一番弹唱,哭调歌喉哀伤凄凉,勾得动听者衷肠时,说不定还会多打赏他俩一两个钱。
在“百里弦歌”这条街上,张灯结彩的是那些花场粉肆。“坑头茶坊”“青音社”“萧家小班”“怡红院”……名头叫得响的就有十几家。大胸细腰翘臀的花间查某,个个紧身旗袍、把一头青丝梳得油光水滑,涂脂抹粉洒香露,轻摇苏绣团扇在门口拉扯过客,嘴上唉哟发嗲,喊着大头家、官老爷,嗔怪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往事,除了此间常客晓得与之周旋逗乐,若是良家子弟,被纠缠上的即使走得脱也会狼狈万分。在二楼临街阳台上倚栏作态的花间查某,樱桃口小蛮腰,朝着讨她喜的路人抛媚眼、摆弄风骚。在院内的过道上,甚至在大街上,花间查某手捏粉色丝绢,迈着小脚夸张地扭臀送胯,摇曳身姿回头销魂地朝你莞尔一笑,要招惹的自是客官们渐次入港的那一门心思。
花样百出的这些行当,大都是山地圩镇看不到的。让缪百寻讶异的是那些呲牙咧齿看神奇的番客,有的肤白胜雪,有的黑似墨炭;有的发如金丝,有的是猫一样的蓝眼睛。凌子罟低声对徒弟说:“‘百里弦歌’这条街,在百姓眼里就是下九流,就是销金窟,寻常人家大都望而生畏,不敢涉足。”说罢带缪百寻朝一家叫“金吊桶”的命馆走去。这家“金吊桶”可称得上奇特,上二楼梯口那道门被一把铜锁扣死。一楼墙壁写着“金吊桶八字论命不议价,一命三十钱”,固定位置放两张靠背椅,便空荡荡的别无它物。师徒俩面窗在靠背椅上坐定,一只金漆木桶便徐徐从二楼缒到问命者面前,桶里有墨有笔有纸。凌子罟执笔醮墨,在纸上写了性别、四柱,往桶里放了三十钱,金漆木桶随之徐徐吊回二楼。师徒俩坐等不到一刻钟,再次缒下的木桶里,用那三十钱压着一张字条。“阁下精通命理,心已自知,又何故相烦动问?身边随行若为至亲晚辈,祸与君同,几日后即验。同行不必拘礼,卦金奉还。切记节哀顺应天时。”真可谓山外有山,缪百寻看了从师父手上传过来的字条,便制不住自己的筛糠惶悚。耷然颓废的凌子罟朝楼上行了礼,便与徒弟慢吞吞离开,望埠头赶去。路上凌子罟说:“听说这个‘金吊桶’命馆开业不久,有一日香城新任知府穿上平民便服前来试探问命,谁想这个知府与‘金吊桶’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人,金漆木桶随即缒落,判命的字条写道:‘客官若生在北方,现为五品知府;若生在南方,此刻阁下不过一命师耳’。新任知府一看大惊,仓皇离去,‘金吊桶’自此声名大震。”缪百寻说:“该命造定是初限初运均火强为忌、金水为喜用。”凌子罟说:“百寻你一定要明白,辨识命理泄露玄机自是有违天意,悖逆的是阴阳五行的循环往复,这就是为何命相师大都结局孤苦之所在。”看来师徒俩均无法摆脱阴霾般纠缠的心绪。缪百寻哽咽着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百寻岂能不知?”
46
师徒俩在府埕的老街选购了砬山崖难得一见的几样食品、玩具。到了埠头,船家已吃过午顿等在船上。听说配货原因要延迟归程,船家说:“没事,就算暗暝能赶到蒲头溪也不敢上岸,船能走多远算多远,反正沿途都可停歇。”回头在岸上找了家炒面店,师徒俩破例各吃一杯浓烈的米酒,慢腾腾用餐歇晌。到了申时三刻,马执时这才与“敦仁大药房”的伙计赶着马车将十几麻袋的药材送上船。草药分量不重,但船还要承载五个成年人,逆水行驶的乌篷船难免吃力。船到沙河坝,已是暝昏时节,却见岸上有人扛着棺材出葬。马执时说:“冒黑出葬,我算头一回见到!”“零星几个送葬亲属,扛棺材的还是披麻的孝男,”缪百寻说,“看来沙河坝这地方也起瘟疫了,为防传染,一旦死人不管何时都要快速深埋,当地杠房要么缺人手,要么怕传染推脱了。”看来沙河坝停不得了,船又走了一段水路,在船家也叫不出地名的河湾上停泊。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师徒俩与马执时正在疑惑,只见走惯水路的船家,一个去挪开麻袋,揭了甲板,从舱底取出铁锅、大米,在河滩上避风处支锅准备烧火熬糜。另一个跑到河边竹林里刨了几条蚯蚓,坐在船头往水里抛钩,不多时钓到七八尾乌仔鱼,剾鳞剖肚后丢进锅里熬糜,一柄煎匙不停在锅里搅动,等乌仔鱼成了鱼头连刺的骨架子被挑出锅外,船家又往糜里放了盐和蒜瓣,生腥的香味立即溢出锅外。凌子罟掏包袱取出一包油炸鸡丁加到锅里,一行五人便在荒野上吃一顿鸡丁鱼糜。
趁天未黑尽,船家朝舱底塞了四五包药材,取出一张油布挡住风口,各自腾挪麻袋摆放习惯了的睡姿。船在水上摇晃,暗暝除了船家俩,另三个人都在似睡非睡之中。翌日大早各分得一个大饼充当早顿,两个时辰后船便驶到蒲头溪,埠头上不见拳头师甄子围的身影,跃上船的是上肆溪口那个愣头青涂娄,他对船家说:“我与甄师傅互换,他搭我坐的那只船先走了。”涂娄认得凌子罟,却在船舱里只顾目中无人坐着。师徒俩心里犯嘀咕,却也不去说破,只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马执时大概是第一次单独出远门打理事务,他紧绷着脑筋,虽困顿不堪却也时时留意。一路上船舱里的话很少,似乎每个人都和船家一样码着劲。船到洪濑口吃了午顿,夜宿丰浦县城,船家在觋山收桨换篙,又随时由拉纤的助力牵引,逆水的船才没有耽误行程。水路上的最后一个暗暝停在嗥头墩,师徒俩在老货袁绞阵的安排下吃了可口饭菜,在嗥头墩上的客房睡一觉,直到翌日用过早顿登上船,人似乎还在睡梦中。
接着坐了一日船,上灯时节回到襄摇圩。那个愣头青涂娄抢先离船,在岸上一晃不见了人影。药材已有人接应,师徒俩终于按捺不住焦急,不作稍停便往“畲厝大药房”赶。
在“畲厝大药房”,大头家马长溪捧上两碗香菇肉丝糜、两碗药汤,敦促师徒俩吃了,这才万难开口却也只能开口说:“凌老先生,这次我马长溪是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了!”看来连日来的预感成了现实,肯定出大事了。凌子罟的胸口似乎被狠狠的杵了一下:“临川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马长溪说:“凌老先生走后第三日,砬山崖上便有四五个人同时发了急症,短短一日时间,先是皮肤长了血斑,高热寒战,继而是谵妄、昏迷,等全身血斑变紫变黑,病人就无力回天了。根据症状我查阅了医案,果然是最为凶险的一类鼠疫。我草草准备了药物和行头,连夜赶上砬山崖,眼睁睁看着又有十几个人被传染,病情根本无法控制……从来没有见过的症状吓得我手忙脚乱,能做的就是煎煮了浓稠的一大锅药汤,让没染上病的手脚、头部涂抹药汤,衫裤也经药汤浸泡煏干后再穿。接着把逝者集中在石埕上,壳灰垫底,再用大量的草灰覆盖……”师徒俩一听呆在椅上,干坐着半日不能言语。许久后凌子罟说:“百寻,咱爷俩回去吧。”缪百寻应了个回字,便见泪水瞬间糊涂了他的整张脸。“先生的急切是人之常情,但事已至此,也不急在一时。旅途劳累,又惊闻噩耗,哪还有力气冒夜走嵁硈的山路回砬山崖?”马长溪说,“你俩刚才吃的,是我事先煎煮的镇静安神的药汤——这个暗暝务必好好歇睏,明日打大早就让先生回砬山崖,到时我自有安排。”说罢不容商量,招呼伙计搀扶师徒俩去客房安歇。
这个暗暝,困顿不堪的师徒俩躺在客房床上,分不清是醒着还是梦境,但见天地间浑噩灰沉,砬山崖没入云端,陡似天梯的“千八坎”似乎没有尽头,师徒俩耗尽气力,却无论如何也攀爬不上去……
47
天未亮透,已有人将桂圆糯米糜送到。转眼马长溪与一个背着大包的精壮后生子也出现在客房里。“看我马长溪一张薄脸,求二位但能吃饱早顿。砬山崖上有一大堆后事等着二位回去处理。空腹走路,途中瘫软,要上崖可就难了。”马长溪说,“我侄子马援身强力壮,护送二位回去。他背的包里,有两身套服、两领床单。套服用丝质洋布缝制,从脚底至腰部的套裤,从手指到肩胛的臂套,只留双眼视物的头套。套服、床单前后多次喂了药汤,一遍遍曝干,穿在身上,蠓虫、虼蚤、蟑螂、蚂蚁各类毒物都不敢近前……时至今日我还有非说不可的话,那就是嘎山远近百里之地,虽说也缺不得我马长溪,可更缺不得的是凌老先生和缪先生,万望能珍重爱惜!”师徒俩含泪吃了早顿,马援又将师徒俩的包袱、褡裢收入他的双肩大背包,当下望砬山崖出发。
师徒俩的身秆子如同虚脱,失水的两条腿越来越不听使唤,却也只能不管不顾在嵁硈的山岭上拼力攀爬。到了丫叉口,三个窑工各捧一碗茶水站在路边。饶大说:“几位慢走,再吃一碗烧窑的茶吧。过了今日,窑工几个就到别处赚吃了。大头家奚园已买下整座嘎山,交代要留下这口瓦窑,安上门,供日后二位先生路过歇脚,为此还特地打赏每个窑工一百钱哩!”师徒俩与马援吃了窑工的大碗茶,道了声谢,接着赶路。杜四眼望着师徒俩的背影喊道:“凌老先生、缪先生,这世间大着哩,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又走几个时辰的路,在郧头沟引颈张望的郧瘸子哽咽道:“凌先生,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呀!”时过晌午,一行三人被郧瘸子拦进土墼厝,差不多是强行的要各位吃水、吃了小半碗番薯糜才让走。
噩梦中的“千八坎”,此刻就在师徒俩的脚下。凌子罟脸色发灰,几次坐在石磴上走不动,缪百寻正要上前搀扶,却见他又吃力站了起来。走到石磴尽头的山门,凌子罟说:“马援你就到此为止吧,崖上已是危险所在,你放下包就回头下山。”马援几步进入山门,放下包,取出套服穿上,说:“前几日我随大伯上过一次砬山崖,知道怎样防护自己。天色已晚,我身边没带火把,走不得了。再说我大伯派我上山,用意也是能帮先生做些事。”“那你自个千万小心!”凌子罟心想也是,便不再强调。在“磡头厝子”旁,马援要师徒俩也穿上套服:“我大伯郑重交代过的,不穿可不行!”
听见说话声,见师徒俩回到砬山崖,崖上的族亲在无法可想的恐惧中再次恸哭。听从大头家马长溪的劝导,崖上四处已摒扫干净,族亲涂抹了药汤的手脚、头面呈棕褐色,浸泡药汤煏干后穿上的衫裤再没脱下过,但仍然有两个染病身亡。至此崖上病故者已达十九个。因为师徒俩不在家,此刻还在石埕中央那堆草灰下躺着的,是缪百寻的师娘、凌缨花和查某囝缪寄奴,其他均已草草埋葬。缪百寻一听顿时天旋地转,昏阙在地。马援连忙趋前,抱起缪百寻放在靠背椅上,有的掐他的人中、合谷,有的捏他的脚后筋,有的往他嘴里灌水。渐渐缓过神来的缪百寻,听见师父正在向族亲们询问瘟疫发生的经过。
族亲们七嘴八舌的,但基本不和外界接触的砬山崖,很快话题就渐渐集中。师徒俩离开砬山崖的第二日,也就是那天在兜螺圩外相向行驶的船上坐着专职经理买卖的凌长庚——他带槟榔芋到蒲头溪换大米回到砬山崖。当他敨开米袋时,竟发现米袋里覕囥着三只老鼠,闷死的一只被他扔下崖去,两只活的蹿出袋口哧溜跑了。还有隔日大早笪姆子到半山田地去摘菜,意外捕捉到两只肥大的禾鼠。这两只禾鼠一改平日见人就逃的品性,竟慵懒地任其捕捉,回家后她就动手宰杀,炖汤做了午顿的菜配。第三日便见五个人同时发病,当中就有凌长庚和笪姆子。第四日又有十二个被传染。幸好大头家马长溪连夜赶到,快速采取了措施,可还是有两个接着染病身亡……
天黑一个时辰后,襄摇圩杠房的两个土公举着火把来到砬山崖。两个土公自带饮食,光着膀子在“磡头厝子”啉酒吃肉。用心良苦的马长溪,想得可真周到!凌子罟对马援说:“劳烦你用箩筐把楼上的书籍打扎成三副担子。”凌子罟请族里的木匠制作一面神主牌,写上“束氏凌妈青环、妻缨花、女寄奴神主,阳世百寻立”字样,放在草灰堆前,烧香点上长明灯。又在石埕上支张小桌,与缪百寻泡茶守夜。这个暗暝晴空杳渺,挂的是这年立秋后的第一轮圆月。凌子罟说:“一百五十年前,有个老货带全家十余口人,为躲避战乱,一直往深山密林里走,最后看中了砬山崖。当时崖上已住有一家三口,这家人与大户结仇,躲避砬山崖。这下好了,崖上又来了大户,日积月累难免抵触,觉得时时受到排挤,便主动搬走了。这家人的后代就是眼下郧头沟的郧瘸子。虽说郧头沟一旦有什么急难,独占砬山崖的凌姓族人都会前去救援,可在内心深处却总觉得是一种亏欠。”缪百寻给草灰堆前的神主添油续香。这时候从崖下谷底传来了咯咕咯咕几声睐鸮的啼叫,整座砬山崖也就在恍惚间摇摆开来。
时至四更,师徒俩歪在椅子上睡过去了。恬寂寂的砬山崖,除了从窎远蓝天那头照过来的月光,石埕上就亮着一盏油灯,香头上的那一点红似乎也时不时的亮了一下,延绵不绝的一缕青烟,经周遭墨黛山峦的映衬,在湛蓝天际的月光中,飘出砬山崖,飘向九霄云外。只见一只白鹤驮着身穿白衣的凌缨花、缪寄奴母女俩,展翅驾风飞出砬山崖,沐浴清光渐远渐小,这时候几重山外的嘎山临空擎起,迎接白鹤的歇落。看不见白鹤及白衣母女俩了,嘎山也隐没了,站在石埕上惜别的师娘束青环便化作一缕青烟,被一阵山风轻轻一刮,也远远飘走了……
同时从梦境中醒来的师徒俩,目光不由地往四底下搜寻,为刚刚在梦境中看到的情景感到不可思议。凌子罟说:“缨花和寄奴骑白鹤走了。”“驮着缨花和寄奴的白鹤就歇落在嘎山上。”缪百寻说,“师娘也化作一缕青烟被风刮走了。”没想到师徒俩做的竟是同一个梦。凌子罟说:“百寻你要好好活着,为师觉得,总有一天你还会见到缨花和寄奴。”缪百寻说:“师父你也要好好活着。”凌子罟说:“师父遭报应了,即便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了……”
48
这个暗暝,师徒俩身处梦境的四更,也就是白鹤驮着凌缨花和缪寄奴歇落嘎山时分,从嗥头墩连续升起三门照亮夜空的天地炮。响廓山杈口坪的岗哨望见警报,袁抹刀派了二十个精壮,坐兜笼溜下山,到上肆溪口强征了三只船,月暝奔袭救援。救援到达时,围攻的人马刚刚坐船往下游撤走。嗥头墩已有两死三伤,老货袁绞阵的后背吃了一棍,幸好没有击中要害。救援的二十个精壮听后即刻上船往下游追赶,到了河道深缓处,三只船同时被缆索绊翻,围攻的人马水性极好又功夫了得,袁抹刀的手下个个被缚成粽子扔进船舱,破布堵嘴,堆叠成肉垛,上罩油布,伪装为货船。三只船六个船家,顺水载俘虏朝丰浦县城驶去。余下几十号人马悄悄潜回嗥头墩,分散覕囥在周围草木丛中。其时天已放亮,备受嗥头墩欺凌的焦棚寨闻讯也蒙面赶来增援。这一次围攻变本加厉,首先切断了嗥头墩利用缆索悬挂水笕从对面山接引山泉的设施,再就轮番呐喊,此起彼伏朝嗥头墩掷投火把、砾石。见墩上宗亲已乱成一团,袁绞阵只好点燃狼粪向杈口坪再度告急。望见嗥头墩冒起的狼烟,袁抹刀留下屘叔袁绞齐和老弱病残一干人看守杈口坪,率二十多个剩余的“家当”奔赴嗥头墩。到上肆溪口仅有一只船,便又兵分两路。袁抹刀五个坐船不到一刻钟,在一道河湾上船同样被缆索绊翻。袁抹刀熟习水性,但在翻船时受到船家的重击,埋伏的人马手起刀落,一个活口不留,鲜血瞬间染红了河湾深潭。三个时辰后,这帮人马攻上杈口坪,袁抹刀的屘叔袁绞齐被活捉,正感奇怪为什么响廓山崖磡上的暗哨机关均不起作用时,这才发现在对方队伍里覕囥着愣头青涂娄。这个叛徒,不知因何负气,终于在杈口坪消失七八日后露面了。
嗥头墩的木厝过半被烧毁,又增加几个死伤。等抄小路的一拨人晌午前赶到,围攻的人马早已撤离。询问之下才知道,第一批前去追赶的二十个精壮一去不知所终,和头领袁抹刀一起坐船的五个人也没有到达。老货袁绞阵感到大事不好,便把抄小路的十六个人分成两拨,一拨往下寻找二十个精壮,一拨沿河墘往上寻找袁抹刀。往下寻找的一路到丰浦县城,听见街上议论纷纷,说是天亮时在县衙府埕前,挂肉一样串着二十个被剥光的壮汉,身上用黑漆写着“响廓山匪徒”几个字。原先那个知县王本一调离已久,现任知县吴揆宝,肥胖滞碍,平日嚷着要清剿山匪,当真二十个山匪从天而降,挂肉一样串在县衙府埕前时,他却愁苦着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命衙役把二十个山匪暂行收监,等他厘清头绪再作区处。
沿溪墘往上寻找袁抹刀的一拨,在襄摇圩上游河道里,发现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断臂、脚掌之类的尸块,见之个个悚栗。情知大势已去,一心只想能赶回响廓山。日暝狂奔的八个人攀爬响廓山磴道,下半暝的十六圆月已坠西山,又累又饿的躯体无法收拢神志,迷妄间壁立的崖磡陡得几近倾压。暗哨空无一人,机关全程失效,发出的信号收不到回应,谁也没有气力去拉缆索吊兜笼了,剩下一丝丝口气,只能各顾各的命。从来不曾有过的,往上的每一步都是艰难与绝望,攀爬到了杈口坪的“磡头厝子”前,便个个瘫软在地撑不起身来。即便如此他们也很快发觉杈口坪静得不同寻常。天透亮了,练武大厅还点着灯火,打了个激灵绷紧神经,暴脱了一层青凊汗后又活转了过来,猫腰向目标包抄过去。在死静的练武大厅里,上头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袁抹刀的屘叔袁绞齐,被捆绑在靠背椅上;一个是愣头青涂娄,摆着头领的架势坐在太师椅上,却又犯不住睏睡着了。底下七倒八歪坐着二十几个老弱病残,一左一右看场的是两个与涂娄搭伙的后生子,手里横着劈刀,想必维持紧张局面的时间太长,竟以雕像般站姿坠入梦乡。手持利刃的八个壮汉金刚怒目出现在练武大厅,谁也没有觉察。袁绞齐毕竟老到,兀自醒了,朝无声无息回山的壮汉左右使了眼色。人高马大的汤桸顾不了许多,大喝一声扑上前去,抓起涂娄举在空中。两个与涂娄搭伙的后生子,见势不妙夺路要逃,没几步即被扒翻,当下拖入练武大厅。被敨开麻索的袁绞齐说:“涂娄为了当上头领,出卖了杈口坪的机密,一路排除暗哨、机关滚石,带蒲头溪‘苏园’的人马摸上山来,当了叛徒!”汤桸一听,将涂娄重重摔在地上,与另两个后生子一起都被捆成粽子。不给吃喝,被集中煎熬了十几个时辰的老弱病残,解除控制后情难自禁屎尿四流,有的昏倒,有的号啕大哭,也有懵懂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跟傻掉没有两样。汤桸在人堆里找不到查某红果,袁绞齐说:“‘苏园’那帮人马下山前,将杈口坪所有人口集中在练武大厅,声称袁抹刀作恶多端已被处死,当下宣布涂娄为新任头领,这才离去。红果不服管束,顶撞了涂娄,便被涂娄拖出去扔下崖磡摔死了!”涂娄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哀求道:“汤桸兄长,只要你放过我,我就缒下崖去把红果大嫂的尸骨给找回来!”汤桸愤怒至极,咬崩了几颗牙齿,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只见他右手涂娄左手一个后生子,拎着向崖磡大步走去,随着两声惨厉的哀嚎,大概在绝壁下已被砸成肉浆。回到练武大厅,见另一个已被活活吓死,汤桸这才往后趔趄,一堵墙似的瘫倒在地。
过三日,往下游寻找的八个人,也从丰浦县城回到杈口坪。汤桸恢复气力后,被推举为新任头领,袁绞齐为军师。袁绞齐一边命人下山,敦促嗥头墩的袁姓宗亲一并上山,以免留下后患;一边凑足七个身手敏捷头脑好使的人选,由头领汤桸带下山,奔赴丰浦县城实施劫牢计划,营救二十个被收监的同伙。
49
这日寅末卯初,师徒俩便与族亲、土公、马援几个到半山挖圹窟。天亮不久,望见嗥头墩方向有一柱浓烟腾起。师徒俩回想几日前游玩府地香城途中,拳头师甄子围和那个愣头青涂娄的奇怪行踪,当时就感到情形不对,奈何砬山崖家中大祸临头,无法分心兼顾,如今果然出了大事!此刻见到嗥头墩冒了狼烟,师徒俩已知于事无补,有的只能是崩塌了内心的浩叹。——看来一旦种了恶因,就连老天爷也左右不肯轻饶的了!
被凌子罟看中的墓地,挥锄扒开草皮,搬掉几颗乱石,清空后竟是三长一短的四道石槽。众人啧啧讶异。缪百寻见了脸色大变,已被熬得虚薄的身体差点踣倒①踣倒:摔倒。。师徒俩心中最爱的三个人,出葬时没有任何仪式,只给逝者裹上洁净的被单,安放在三道石槽里,开始掩土时,坟堆未起,凌子罟便叫歇手收工:“就先这样吧。各位要趁早才赶得及下山。”众人疑惑不解,缪百寻看着那道放空的石槽,心情一下坠入谷底。回到砬山崖吃了饭,凌子罟付了杠房两个土公的工钱,后加上马援,又分别给了四十钱。“另加的四十钱,劳烦三位将六箩筐书籍挑到丫叉口瓦窑。”凌子罟说,“此刻巳时刚过,只要路上不多耽搁,暝昏前就能赶到丫叉口。”
马援与两个土公挑箩筐担子下山,族亲们也各自散去,崖磡上的家空荡荡的就剩下师徒俩。缪百寻说:“要是任凭师父的用意安排,那我也不想活了!”“三十年前半山那四道石槽是露天的,看一眼就觉得它是归宿之地了,才特意给它掩土填石作了障眼法。我只是没有想到会是眼下这样的结局。”凌子罟接着说,“百寻你明日就赶往丫叉口安顿好瓦窑,再到襄摇圩把汤奒接回,让他住那间石墙草厝,与你做个伴。为师在砬山崖多呆些时日,等哪天下山也好有个落脚的住处。——砬山崖这伤心之地,日后是住不得了。”
缪百寻晓得自己无法在师父身上用心思,便直白说:“我知道往后的日子,活着是什么滋味。可我反倒没了死的勇气。”“百寻你只有失去和想念,没有别的负担,不用有别的多少承受。”凌子罟说,“为师在三十五岁之前,年轻气盛任凭自己,为达到目的不计后果,可说是耗尽了自我。在这一点上,为师和袁抹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缪百寻说:“师父时时善念,为什么要和袁抹刀相比?”“百寻你看的只是现在。”凌子罟说,“善恶也可以无意无形,却不等于内心能放得下。”师父的话,让徒弟多出几分疑虑,同时也多出几分凄怆。缪百寻说:“命相一途,每有言行必定牵涉他人福祸,又如何规避得了!”
凌子罟说:“山、医、命、卜、相道门五术,出自黄帝的《金篆玉函》。山指的是仙学,炼丹为龙虎胎息、吐故纳新,符箓为通上天而役神鬼,修典为览承继而知未来。医家透彻经络,精通导引、祝由与方剂。命学依凭八字、星辰、神数推断命运。占卜预测吉凶,太乙、奇门、六壬为式卜;梅易、六爻为卦卜;测字、占梦、抽签为杂卜;蓍筮、掷钱为易占。相学最是博大精深,星相是相天术,风水是相地术,面相、手相、体相、音相、摸骨、痣相是相人术。五术百艺,寻常禀赋终其一生也难通一途,能兼容并包者万不及一。如姜太公、王禅老祖、诸葛孔明、刘伯温这些通天彻地集大成者,则往往为世所罕见。四五日前在‘百里弦歌’见到的‘金吊桶’,即为精通一途又略有兼顾,但也仅为‘神断’而已,并不能作用其它。为师年少时轻狂,急于功利,又贪图大事,到老才知道,一是禀赋所限,二是把所学当作衣食爸母,本身就注定是三流的勾当了。这是往大处着想。往小处着想,你所说的‘牵涉到他人福祸’,免不了的也就在‘权衡’二字。”缪百寻说:“我明白了,师父单凭自学,没有师承,就因为胸怀广博,才有了天地间相应的容纳。”“百寻你这是在奉承师父。”凌子罟说,“在学问上为师一向孤独困苦,平时连个真正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值得宽慰的是收了百寻你这个可造之材,才有了这样切磋,才有了所学的寄托。”
“百寻还有两个不解,也请师父明示。”缪百寻说,“一是四五日前‘百里弦歌’的‘金吊桶’,为何会做到那样的铁嘴神断?还有,师父凭什么认定百寻是可造之材?”“‘百里弦歌’那日,先是为师疏漏了,在纸上写了‘乾造’,直接立四柱干支八字,外行极少会有这样的习惯;再者为师八字偏神多又带太极。据此推断为师精通命理也十不失一。精通命理者前来问命,情形不外两种:若为探究命师的深浅,则有挑衅的意气,只是那日在二楼的‘金吊桶’透过‘望孔’看见你我两个面目灰沉、印堂晦暗,也就明白是带着困惑前来索解一件,又见来者意诚且是同行不收卦金,可说是他的机巧高明之处。”凌子罟说,“兜螺圩缪家老宅灾难不断,百寻你心地仁厚,小小年纪深陷恐惧不可终日,内心渴求开解,却不曾颓废绝望。这就是可造之材必具的资质。”
缪百寻说:“师父是不是早就预知会有今日?”凌子罟说:“原本在砬山崖上,以为是大旱大涝的灾年带来的寝食难安;在襄摇圩临出行时,又有那个拳头师甄子围跃上船来;到了兜螺圩外,遇见匆促往回赶的凌长庚;在丰浦县城歇暝时又听见到处流行鼠疫的传闻。当时为师已恐惧萦怀难以自持。回程到了蒲头溪,上船的不是拳头师甄子围,而是那个愣头青涂娄,我又在替响廓山上的杈口坪放心不下……凡人做事总是灯下黑,为师也不能例外。惶惶不可终日,竟是砬山崖和响廓山同时遭了劫难……”
末了凌子罟叹道:“昨暝四更奇异的托梦,那样的情景,一下就让我超脱了……可百寻你因缘未了,一定要好好活着……”
50
翌日缪百寻起了大早,晡时即赶到襄摇圩“旋风拳头馆”。拳头馆已于昨日匆促锁门闭馆,馆主裘大脚随师父甄子围搭船走了,学拳的徒弟一哄而散。汤奒的阿公死了,丫叉口那间瓦盖小厝也坍塌了,除了隔道墙“奚记豆油庄”的伙计叫他去吃过两顿饭,无处可去的汤奒,就那样呆呆坐在拳头馆的门碇上,度过他无家可归这个日暝。缪百寻明白,响廓山杈口坪出大事就怕已成定局。“走吧汤奒,回丫叉口,我和师父住瓦窑,你住那间石墙草厝。”见缪百寻从天而降,汤奒喜出望外,又是哭又是笑:“烧窑的人呢?”缪百寻说:“窑不烧了,他们散伙了。”恰在这时“奚记豆油庄”巡查的大头家奚园,见是缪百寻,赶快把他俩迎进店里说:“发生在砬山崖上的事我听说了,正为凌老先生和缪先生你放心不下哩!”缪百寻说:“奚大头家金口玉言,修整了丫叉口的瓦窑和那间草厝,百寻感激不尽。”“应该的,缪先生用不着说客气话!”奚园招呼伙计伺候茶水及米糕,当下打点了大米、黄豆、盐、豆油、腐乳各项的一副担子,由汤奒挑上丫叉口暂时支应时日。
眼见日头就快落山,缪百寻有意避开“畲厝大药房”。还好近百斤的担子,压在汤奒身上竟没碍多少事,不怎么费力就被他挑上丫叉口。“缪先生你终于来了。”别的窑工早已离散,留守在丫叉口要与缪百寻当面交付的杜四眼说。缪百寻深表歉意接过两把钥匙,杜四眼这才带了随身物件回家去了。瓦窑果然安了一道门,门上还挂一把铜锁。窑外的制坯棚不见了,拆下的茅草扎成窑顶上的草盖。被掏空的土窟蓄了一池水,窑前场地整出一面平坦的土埕。看得见的几丘菜园也还绿油油的长着芥菜、萝卜、紫背天葵。汤奒拿钥匙打开石墙草厝,床铺、锅灶厨具原封不动,一并留着。打开瓦窑的门,六筐书籍就在窑洞的墙角摞着,窑工们利用拆下制坯棚的粗壮木料打了简易架子床,还为他留下一铺草席棉被。缪百寻差不多时时处处感到窑工们为他和师父能留在丫叉口的好意。在“旋风拳头馆”学拳的汤奒,零杂工课一件也没少做,烧火煮饭自然也不在话下。“先生吃暗顿了。”眼下就连大头家奚园也叫缪百寻先生,缪百寻不用说成了汤奒的先生。这个暝昏,缪百寻只吃小半碗粒饭,埚里的七八碗饭和菜配被汤奒一扫而光。饭后缪百寻到嘎山崖的磡头上坐了几个时辰,任由呼呼山风刮着,直到残月升上天空。
离开缪家老宅五六年了,到了栖息窑洞的这个暗暝,缪百寻所经历的山水世态,回忆起来恍若梦境。师父悉心的言传身教,带他盘桓于三山一带的圩镇村寨,走水路游历了丰浦县城和府地香城,为他掀开了风土人情的各个角落。在师父心目中,缪百寻身兼徒弟、囝婿、后生几重身份,还是可以切磋谈心的忘年交。那个温良贤淑的束青环成了他的师娘、丈姆①丈姆:岳母。甚至是阿妈;那个清纯聪慧的查某囝凌缨花,是他的小妹、查某,又是那个小小缪寄奴的阿妈。记得第一眼见到他的查某囝缪寄奴时,缪百寻就感到自己是忘情忘我的那种喜欢,然后蓦地为他睁开眼睛,目光柔和淡远,朝他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那是与他有着无尽默契牵连的笑意,是专门为他展现的难以捕捉的一种表露……栖息窑洞的这个暗暝,让缪百寻恍惚间进入的,依旧是那个四更天的梦境:师娘束青环化作一缕青烟,被轻轻一阵山风刮走了。那只白鹤驮着身穿白衣的凌缨花、缪寄奴母女俩,展翅驾风飞出砬山崖,沐浴清光渐远渐小,歇落在嘎山上……这个暗暝梦境的不同之处在于,此刻的嘎山变得高可擎天,驮着母女俩的白鹤在嘎山上停了片刻,便又往深不见底的山下飞去,越来越小,很快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缪百寻放心不下师父,天现醭色就被惊醒,起身去敲了石墙草厝的门。等吃了早顿,又要汤奒背一小袋米和几升黄豆,随他赶路。经过郧头沟时,缪百寻只吃水,郧瘸子塞给汤奒几块藕粉煎饼,让他边走边吃,未时便回到砬山崖。缪百寻见师父一应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凌子罟说:“百寻你离开砬山崖才一个日暝,又何苦费力爬‘千八坎’!”汤奒凑近前说:“凌老先生,我是汤奒。”凌子罟说:“我知道是百寻把你接回丫叉口了。”缪百寻向师父讲述了丫叉口现有的情形:“幸亏奚园大头家的妥当安排,已暂可居住,百寻也就上崖接师父来了。”“百寻你和汤奒吃了锅里的饭,就带上火把快步下山,还来得及赶回丫叉口。”凌子罟说,“等五日后上山,为师就把《子罟杂记》整理好了,到那时一并带走。”
砬山崖的床铺早就请族亲帮忙清空了。缪百寻与汤奒转身下山住丫叉口。可缪百寻第四日就又带汤奒再次登上砬山崖。其时天已黑透,厝前厝后、楼上楼下都找不到师父了。黑暗中,缪百寻和汤奒坐在门口的石埕上,他明白在意料之中同时也在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凌姓族亲闻声前来为他俩点上灯,送来汤水吃食,告知他师父已经作古,昨日出殡了。缪百寻读了师父留给他的遗书,即使血气方刚的汤奒伴随在侧,也感到师父似乎就站在他身边:
“百寻:其实你心底清楚,只是不肯承认罢了。为师生意全无,已无活的理由了。为师去填那道放空的石槽了,只想和你师娘、缨花和寄奴在一起。等你读遗书时,我委托族亲处理的后事大概早已办妥,你就到半山的坟堆给添把土吧。除了三担书籍,为师生前整理的《子罟杂记》五十七册,你也带回丫叉口瓦窑存放。这些‘杂记’无所拘束,但岁次、月令、节气、时序对应精准,记录涉及所见所闻的风土世情,为师一生的经历与作为从中也略可窥见。惟望百寻你得闲翻阅,有所参照,或可领悟心得,为师于愿足矣。”
隔日一早,缪百寻便到半山捧土把坟额添满,随后趴在坟堆上痛哭失声。逝者已矣,生者的哀号在呼啸劫掠的过山风中飘散。
丫叉口
51
汤奒胃口超常,大头家奚园每个圩期送来的米粮,总是很快吃光。汤奒隔三岔五跑襄摇圩购买补充,丫叉口也到处被他开园种上菜蔬杂粮。在石墙草厝前扒开一面土埕,准时煮三顿饭外,还把土埕当成练武场。见他沉似铁锤的拳头呼呼生风,砸下足可打死一只牛牨。相反这段时间,茶饭不思的缪百寻日暝不辍翻阅《子罟杂记》,把随同师父在三山一带跋山涉水,把曾经的人事逐一印证在心中。细细研读他才理解,此前师父带他流连各地的用心,当时不知所以,此刻回想就意蕴深长了。起初师父广结人缘,包括与几个适龄查某的牵连。后来师父渐渐约束了自己,对师娘束青环、对查某囝凌缨花倾注了全部的爱惜,与他缪百寻此刻对纯朴机灵的查某凌缨花、查某囝缪寄奴的思念十分相像。所不同的是,师父一生的历程是既漫长而又嵁硈,终于“耗尽了自我”。缪百寻浸淫在《子罟杂记》之中,明白自己真正独立,此刻才是开始。
一个月后,与壮硕的汤奒一起出现在上肆溪口,缪百寻单薄的身量差不多就剩下一副骨架子了。在红豆粽店里,卓老耇看一眼汤奒的个头,便从挂钩上取下六个红豆粽,由他送到“阿娇客店”,要塍扳娇用滚水煮透,等缪先生回店和汤奒一起吃暗顿。汤奒走后,卓老耇痛憾十分讲了杈口坪遭受劫难的经过:“袁抹刀那样一条好汉,他是忘了凌老先生当初的劝告了,没能约束好手下!他也算活到头了,像涂娄那样无法无天的败类他也敢收上山!”
六年前就在“卓老耇红豆粽”店,师父给涂娄看了相,过后在杂记里写道:“涂娄心无敬畏,狂躁斗狠,日后定然浅壑兴波为祸乡里。”缪百寻说:“汤桸能率人奔赴县城搭救二十个被收监的同伙,可说是大功一件。”卓老耇说:“汤桸身有蛮力,认准理就会拼死不顾。这次劫狱成功,幸好现任知县吴揆宝长的是一副猪脑子,加上袁抹刀的屘叔袁绞齐晓得用计。”
维系师父生命与深情的砬山崖,凝结师父心血的响廓山,两座山头几乎同时遭受到毁灭打击。师父在《子罟杂记》的扉页上写道:“阴阳五行之玄奥,世道人心而已。”杂记最后一句话写道:“天道如此,子罟自知无可转圜。惟愿百寻能好自为之。”
52
“清光绪戊寅蒲月初九。袁绞阵、袁抹刀叔侄等五人在嗥头墩楞场做木材起水下船的生理已有年头,拖家带口至此,生活至为不便;船只过往,又时有滋事争端。袁家叔侄问及如何安家,于是为之勘探嗥头墩石冈,依势在豁口、凹坎处建造木厝,内连暗道,外盘绕石磴、栈道,用麻索挂竹笕接引近山清泉,冈顶挖池塘蓄之,再分流各户……嗥头墩于是绝处逢生,既宜室宜家又可抵挡山洪匪盗,成了机关勾连的一座堡垒。”“清光绪壬午桂月,木材贩子许某在楞场寻衅滋事,被滚落的松木砸死,引发人命官司。许某系丰浦大姓富户,袁绞齐、袁抹刀叔侄带族人上响廓山杈口坪落草避祸,又舍不得嗥头墩的活水生理,潜至砬山崖问计,凌某又为嗥头墩设计了遇险时日烧狼烟、暝放天地炮的报警办法,与响廓山杈口坪两头相连兼顾,以策应万一;为能快速上下山,为其设计了缆索兜笼的‘交替作业法’;在线路上安插接引站点,形成消息的连环呼应……”
53
看见铁锅里香味四溢的红豆粽,汤奒的两条腿就迈不动了:“我家缪先生吃一个足够了。”塍扳娇说:“那我也凑合吃两个。”汤奒说:“可我要六七个才吃得饱!”塍扳娇说:“汤奒你这是孽债吃,下辈子一定是个饿死鬼!”汤奒才不管转世轮回那档子事,接过塍扳娇一碗扁食一碗汤面三两下吃了。红豆粽煮透后,剥了箬叶,汤奒又一口气吃了四个,还舌头舔着嘴唇意犹未尽。塍扳娇说:“汤奒你先到楼下的板围子里冲澡,要不等猌婆溪风大了,天可就凉了。”汤奒冲完澡,塍扳娇又在二进的下房给汤奒料理了床铺。见缪百寻回到客店,汤奒打了哈欠,就等着要上床睡觉了。
在三进上房的桌上,摆的是冒着热气的两个红豆粽、两碗糜,菜配是酱瓜、酱豆。“‘奚记豆油庄’在上肆溪口开了家小店,吃酱瓜、酱豆开胃。”塍扳娇说,“百寻,塍扳娇暗顿我陪你吃。”缪百寻一副心思不属的样子,不置与否任由她。“六年了,凌先生变成缪先生了。”塍扳娇说这话时眼圈红了,“可你师父那个犟老货,到死也不肯认我!”“头家娘你这样怨恨我师父,又从何说起?”缪百寻本就不想吃,听了这话又将碗筷放回桌面。塍扳娇抹着泪说:“什么你师父,凌子罟还是我老爸呢!”“我师父是你老爸,你还跟他纠缠什么真假?”缪百寻听了大吃一惊。塍扳娇说:“‘年少轻狂,记得多情无情,青芊执手卿与共,浮浪多少欢场风月;老来还愿,忘却心事往事,黯淡拘足衰相对,诉说不尽风烛残年。’——百寻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在兜螺圩‘管升班’,经常遭人起哄说凌子罟就是我老爸,我不信,他们便说有庵寮村口石壁上的对联为证。以后我自个认几个字,为的就是想能读懂这副对联。”“你别胡乱又牵扯上我师父!”缪百寻已多少能体会此中的隐情。“你师父在庵寮村口石壁上錾下这副对联,你说为什么?他那时年纪轻轻的,发什么感叹?!”塍扳娇说,“可他倒好,发了感叹就修身养性了,回砬山崖娶某生囝了,害得我阿妈左右想不开,只好寻死去了!”“我搞不懂你这样无理编排我师父是何用意!”缪百寻一时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受到刺激。塍扳娇说:“长大后还有知情者说我长得像凌子罟的查某囝,就他死活不肯认我!”缪百寻说:“头家娘你这是死皮赖脸,我怎么看不出你是我师父的查某囝?要是你见过缨花,就不会这样想了。”“我上过砬山崖,缨花随她阿妈的性情,我随我阿妈的性情,就相貌长得像不行吗?”塍扳娇说,“可话又说回来,那个犟老货其实是心疼我的,他后来开了这家‘阿娇客店’,让我摆脱‘管升班’那龌龊所在,每次到上肆溪口都来关顾我的生意……那个卓老耇也听他的话,谁敢欺负我,卓老耇就将谁拎起来往猌婆溪扔……”缪百寻感到自己已是一团糨糊,嘴上说:“你跟我说这些,又何苦来着!”塍扳娇说:“我阿妈死了,不肯认我的那个犟老货也死了,我没有别的亲人了,你百寻是我塍扳娇同父异母的妹婿,别说你也不想认我罢?”缪百寻听后就不想再理会塍扳娇了。世间多少事,原本就是一团乱麻。
左侧是孤绝危崖直插澄碧深潭的响廓山,对岸是溪湾沙坝上的成片桃林,在房间下是猌婆溪哗哗的流水声。缪百寻就在这样的情景中,坠入没有任何知觉的一次深睡眠。“天可怜见的,百寻你连睡觉也那样难熬,就像在油锅里炸着翻滚……”醒的时候,他看见塍扳娇就那样深情地坐在床头,痴痴守候他整一个暗暝。
雪暝灯光
54
清光绪辛丑(1901)良月十四日暝昏,地处亚热带的闽南山地气温骤降,红红的炭火还烧着,寄身窑洞竟冷似冰窖。在丫叉口瓦窑里煏火的缪百寻,起身开门时吃了一惊,只见广袤的山地上空正下着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他在窑口拉动麻索,二十几步外的铜铃响了,不多时汤奒走出石墙草厝,从厝檐下捥了两捆干柴快步来到窑洞,丢在火窟旁说:“先生拉铃,怕是天冷了,要我捥些干柴过来。”缪百寻对他说:“汤奒你看这天寒地冻,草厝那边也烧上火吧。”汤奒回到草厝,边搓手边撩拨柴爿把火烧旺。草厝外的大雪,是汤奒长这么大没见过的。幸亏几个月前,汤奒自作主张将砬山崖凌家日常用得上的物件全都打捆成担,分几趟挑到丫叉口。
添了柴,火熊熊烧着,身子总算暖和些。缪百寻穿了棉裘,走出窑门。在风雪月暝的朦胧中,远处的大莽山、响廓山、鹩山崖大三山,已被白雪覆盖,成了一个笨拙厚重的“山”字;近前的嘎山、翠屏山、塔尖山小三山,也成了一个小号的“山”字,似乎是身后三座大山推搡出来的一个晚辈。缪百寻不由自主在嘎山上移步,俯伏响廓山身下的牤牯岭也被雪覆盖了;嘎山左首,翠屏山身后的襄摇圩、过猌婆溪一段路的兜螺圩也被雪覆盖了;嘎山前方横亘的山岭、嘎山脚下的奚家、塔尖山身后的畲厝马家也全在大雪覆盖之下。如若晴天,已是暝时圆月,此刻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混沌不堪,只是一派浑噩飘荡的醭白。缪百寻挡不住冰冷,抱头回到窑洞,一气往火炉添了几块柴爿。
窑洞除了一铺六径架床,一张松木小桌,便是掘地一窟炉火了。缪百寻在火旁驱除寒意,煏热全身。冬季严寒,蠓虫要么深藏要么冻死,不用放蠓罩了,被窝里是被褥、棉裘簇拥的一堆。即便如此,眯到四更天他还是给冻醒了,于是穿了棉裘,忍不住又走出窑洞。也不晓得什么时候雪停了,天地间转眼廓清静寂,茫茫白雪铺陈四野,天幕里的几点寒星,比平时少了温婉的月光,似乎都沾了青凊凉的雪气一般。大地处于沉沉的睡梦之中,却见山底下奚家的“承安楼”和畲厝马家大厝的灯光在雪地里荧荧亮着。这雪地灯光,更让人感到暝时深邃的寒冷。但愿山底下的奚、马两家,可别出了什么事故才好!缪百寻叹息一声,回窑洞煏火去了。
在前所未见的冷天里,缪百寻的心绪飘忽不定,见天边露白,他再次裹紧棉裘走出窑洞。不出所料,奚家老二奚和正从山下的石坎路呵雾喘息往上爬。缪百寻冲来人说:“奚和,大雪封山,都看不见路了,你这打大早的,着什么急呀?”不用说,在嘎山丫叉口问话的定是缪先生。“缪先生早哩,”奚和抬头答道,“大嫂生了查某婴,我赶兜螺圩接替长兄几日,让他回家看看。”难怪雪暝四更山下奚家亮着灯。缪百寻接着问道:“你大嫂是啥时辰生产的?”“我记得时辰是四更。”奚和说,“要不是大雪天,我当时就赶往兜螺圩给长兄报喜去了。”
奚和说罢往襄摇圩的方向下山。年辛丑月己亥日丁未时辛丑,缪百寻掐指念念有词,心中已有奚家查某婴的四柱八字。丁日元命主,运且盘剥,又天不与时,还撞上大雪天!这奚家查某婴是极寒从弱命格,幸亏生在奚家大户,若生在贫贱人家,能否养得活都很难说。
“先生,吃早糜了。”汤奒在草厝那边叫他。汤奒用前天带回来的鱿鱼干铰了丝熬籼米糜,这冷极了的天,自是热腾腾的补血暖胃。“多吓人的大雪天,先生今日可别出门了。”汤奒说,“先生若要出门,我拄拐走前头为先生探路。”缪百寻不予理睬,吃罢早糜离开草厝,看见畲厝后生子马执时从塔尖山的芒岭冒出头来,他又禁不住打听:“执时,昨暝四更天畲厝马家大厝还亮着灯,你这又蹽雪赶早的,莫不是有什么急事呀?”马执时说:“我家瑶姆子生查某婴了,我赶襄摇圩给大伯说一声。”缪百寻连忙打听:“你家瑶姆子是啥时辰生产的?”马执时说:“我吃饱饭候在覕房外,只等细囝一落地,我扯开腿就往上爬芒岭了——先生认为该是什么时辰?”
“如此说来应是甲辰时。奚、马两家拢生查某婴,前后相差四个时辰,格局便一个极弱一个趋强。”望着去远的马执时,缪百寻自言自语。
除了躲在窑洞煏火,好像也干不了别的。临近日昼,雪地上的日影竟也畏畏缩缩的时有时无。就在这时候缪百寻看见阪陀岭上,一前一后朝丫叉口上来两个人,这大雪天没事谁出门,不用看缪百寻也知道是“奚记豆油庄”的头家奚园和“畲厝大药房”的头家马长溪。“嘎山奚家、畲厝马家都喜得千金,百寻在此道喜了!”缪百寻走前去抢先开了口。奚园说:“正愁着呢,我二弟听接生的凛婆子说,查某婴被拉出产门时,凛婆子还道是胞衣哩,柔弱得就像不长筋骨的水母,也不啼哭,气息游丝一般细,恬寂寂的只管睡着。我听了心里不得安生,原本就要邀上临川先生,却不想先生娘也同时生产,可我不管不顾了,事有缓急,临川先生一定要先去看看我家的查某婴才使得!缪先生你若是今日得闲,也烦请下一趟山,给查某婴取一个日后好生养的名字吧!”马长溪说:“圃修先生说的是,缪先生不可推辞,给嘎山的查某婴取了名字,便随同我去畲厝,也给我家查某婴排一下生辰八字,也好心里有个依凭。”
“我听二位大头家的。”不用说缪百寻乐意作陪。
原本就嵁硈的石坎路,被白雪掩埋了路径,三个不敢大意,落足处比上坡更具险情,一路下山都绷紧神经。
55
气温骤降,山地上雪花临空飘落。嘎山奚家的头家娘蒲叶大姆高高隆起的腹肚开始隐隐作痛。高大肥硕的蒲叶大姆斜卧在床上,她撕心裂肺的呻吟如同楼外的雪越来越大。奚家的工课早就分派开了,几个查埔囝在外间准备随时应急,覕房由查某人守候,壮旺的后生子奚原到畲厝请接生的凛婆子,弟妇取彩起大锅烧水。瘦小的凛婆子年近古稀,风雪中迈不开腿,奚原索性背起她走了几里地,“承安楼”开大门迎接,进入偏间覕房放下凛婆子。查埔的不宜在这覕房久停,奚原当下转身离去。在背上被颠得七浑八素的凛婆子,双脚落地时竟不明就里,听了蒲叶大姆的呻吟才回过神来。弟妇取彩端来热气腾腾的姜糖茶要凛婆子吃了御寒。凛婆子接过碗慢慢呷着,吩咐取彩在床前再生一大炉炭火,一边掀开盖在蒲叶大姆身上的大被。蒲叶大姆已是第三胎,她倒八字举起双膝,腹肚滚雷一样阵痛,产门却并未见开启,凛婆子摸一把山一样隆起的腹肚,说:“看把我急的,还不见一点动静,就耍什么娇气大呼小叫的!”蒲叶大姆不高兴了:“凛婆子你这是什么话,我都痛半日了。”凛婆子说:“你呀,成天吃倒灶的,养分都赶你这大牛腿、赶这肥泏泏的皮肉了,由我看呐,你腹肚里的查某婴还没一只猫大哩!”蒲叶大姆听后更不高兴了:“好你个凛婆子,凭什么说我腹肚里是查某的不是查埔的?”“你这腹肚不尖不翘,平得够铺谷笪曝粟了,还敢想生公的!”凛婆子的口气说狠了,头便玲珑鼓一样摇几下,大大的金耳环就会敲着她的腮帮。取彩扛了只交椅放在火炉边,让凛婆子抱件小被,坐在交椅上眯着,等蒲叶大姆的腹肚发出消息。蒲叶大姆说:“凛婆子求你了,看有什么办法让我快点把囝生了——这腹肚痛死我了!”“我没办法,瓜熟蒂落你懂不懂?十个月前你翁某两个做伙,你情我意的,要说多爽就有多爽!那时候怎么不想想今日这苦痛?要我说这是自找的,天公地道,你就咬牙忍着吧!”凛婆子说,“要我说天底下就做查某的贱,生了囝,过不了几天这苦痛丢脑后了,就又皮痒骚包,想查埔人又想得不分日暝了!”蒲叶大姆说:“凛婆子你说话不公道,这世间的翁某,总是做查埔的爽做查某的痛!我头胎生柏衍,大囝度晬过了再生柏庐,隔了几年才有了这身孕,我都快成豚母了!这左邻右舍年生母多的是,你凭什么偏要这样编排我!”蒲叶大姆说的是实情,她算是节制的,凛婆子不再接她的茬。这时奚家二叔奚和在外间晃一下身影,取彩会意去灶间端了两碗汤圆,小碗递给凛婆子,大碗放在床头的高凳上,由蒲叶大姆自个舀着吃。蒲叶大姆说:“我一定要吃饱,攒力气压腹肚!”凛婆子一听,汤圆差点从嘴里吐出来:“你只管吃你的,我让取彩给你准备一只粗桶,别半暝生囝还放一脬屎敨一脬尿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生了三胞胎哩!”没想蒲叶大姆这下居然不恼:“凛婆子你别想气苦我,腹肚就是痛到刀割我也能吃!我就这一点好,天塌地陷了我也能吃!”在查埔人厌畏涉足的覕房里,凛婆子是老不羞,她不管不顾的粗嘴,嘎山、畲厝的查某们反倒个个喜欢。毕竟怀孕太苦了,生囝太痛了,坐月子太闷了,一股股怨气无从发泄,幸好借由凛婆子那张没有遮拦的嘴好歹给冲淡一点。
外头的雪下大了,可能填满楼埕了,听得见奚家的查埔囝吆喝着往土楼外搬雪的声音。
取彩抱怨说:“我大锅水烧了冷,冷了烧,都烧好几回了!”“你大嫂怕是吃坏了腹肚痛,还以为是动胎气要生囝了,害得我三更半暝没个消停,赶这大雪天!”凛婆子说,“取彩你给我铺张床,我悿势了想歇睏了!”蒲叶大姆说:“好你个凛婆子,我不许你歇睏,不见你在身边我的腹肚会更痛。”“细囝是当娘妳割下的一团肉,不痛算什么生囝!”凛婆子说,“畲厝的头家娘瑶姆子,哪像你这个大食婆养得皮胀肉厚的,她瘦得皮包骨头,十月身孕就赶那个大腹肚,我的徒弟阿袢都守候她好几日了,怕也是这大雪暝要生囝了,我想瑶姆子生囝肯定是只管自己撑力气,不像你鸡乸子一样哭爸喊母的光叫不下蛋!”这下蒲叶大姆撑不住了:“取彩,我想吃一大碗猪蹄面!”取彩望一眼凛婆子,凛婆子说:“点心你都吃三巡了!”实际上外间的奚和早有准备,让查某取彩端进来的猪蹄面,照旧是凛婆子一小碗、蒲叶大姆一大碗。蒲叶大姆哧溜吃了面条,那张啮猪蹄的牙齿力道管够,三两下就吃进腹肚里了。取彩递面布给大嫂拭嘴,蒲叶大姆便哎哟喊道:“凛婆子,真是作侥幸,我这叫什么痛啊,都痛入骨髓了!”凛婆子一听放下面碗,从布包里拿出一块手掌大的印满牙痕的杉木板,塞入蒲叶大姆的牙口:“痛就咬着!”凛婆子扭过头来,掀了被角,正好产门滋的一声响动,已有一滩水涌将出来,连忙招呼取彩抽走蒲叶大姆靠背的棉襀,与此同时右手握拳顶一下蒲叶大姆的腰椎,说:“大食婆别只顾痛,吸足一口气,快往下压腹肚!”“啊——!娘妳呀,我这是作什么孽呐,太痛了!”蒲叶大姆大声哭喊,咬板从她的牙口掉落。凛婆子也顾不上了,对取彩说:“你快去捾一桶热水!”听见覕房的动静,等在外间的奚和就将一桶热水递给取彩接了。此一刻两道炉火烧得正旺,取彩放下热水,正好看见站到产门前方的凛婆子愣住了,她探头一看也暗叫不好,从产门那边窋出来的不是细囝的头而是尻川礅,还不只尻川礅那样简单,依情形这细囝在娘胎里摆设的还是“观音坐莲”!“阿弥陀佛!”凛婆子保养得像少年查某一样的那双小手明显有点抖,捧了事先准备的碎布,在产门下做了布苴子,而后递给取彩一支羽毛,附耳交代一番。等凛婆子在产门前站稳身子,双手预备好不知是托还是抓的姿势,取彩跑到蒲叶大姆的头前,左手码住蒲叶大姆的头发,说:“大嫂,踘①踘:往下或往外用力。力呀!”右手的羽毛看准蒲叶大姆的鼻腔冷不防一撩,又急速跳开去,蒲叶大姆在取彩的身后打了一个喷嚏,跳开的取彩扭头一看,细囝已露出小半,凛婆子下意识借势往外一拉——明明是难产,此刻细囝却像一道白绫般被带离了产门。凛婆子更意外,心想原本要千难万难的,用拳给孕妇顶一个腰椎、撩拨一个喷嚏,不想细囝便柔弱得不长筋骨一般滑脱产门。果如所料,是查某婴!与以往不同的是,凛婆子并没有抓住查某婴的双脚倒挂起来拍打后背,这查某婴好生奇怪,在胞胎里趺坐着,出了产门却是平展的,剪断脐带扎紧创口,不粘黏血污,小小身体如同刚刚出浴那样白净柔软,不哭不闹的。查某婴离开母体,过得其实就是一道鬼门关,她却浑然不觉,好像一直都是睡着的,细微的呼吸似有似无,睡姿宁静安祥。凛婆子把查某婴放在披开的幡幔上,用不着擦拭,便给她穿了几件褓衣,查某婴在母体内早已练就了抗挤压的能耐,为了免受寒冻,按说要用幡幔紧紧包裹的,临了凛婆子却不敢像对付别的细囝那样使力。凛婆子的接生是家传手艺,十七八岁就随她娘妳学接生本事,四五十年来在小三山一带接生无数,奚家头家娘生的这个查某婴,第一次让她感到失去她的经验依据,是那样的无法捉摸,那样的不可理喻。取彩卷走沾血污的草席、衣物、被套,又拧了热面布,先擦拭大嫂流满汗的头额再擦拭下身,铺上棉襀盖上大被,这才发现耗尽气力的蒲叶大姆,虚弱得差不多要睡过去了。取彩近前附在她的耳边说:“大嫂,你知道吗,生的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查某婴哩!”蒲叶大姆连眼也懒得睁开,说:“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她,她倒好,连哭一声给我这个歹命人她都不肯!”“大嫂你呀,贪心不足!”取彩戳了蒲叶大姆的额门说,“我去捧烫嘴的鸡蛋酒给你吃,吃了再睡也不晚!”
覕房太静了。凛婆子往包里收拾她的接生家伙。蒲叶大姆有气无力地说:“凛婆子,你生我的气了?”凛婆子说:“我没生你的气,我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好,我好像把自己给搞丢了。”见取彩捧来热气腾腾的鸡蛋酒,凛婆子便拎了她的布包,临出覕房时对蒲叶大姆说:“好了头家娘,三朝我会过来给查某婴洗浴,吃你的麻油炒鸡酒。”“凛婆子,我胯骨酸倒了,起不了身送你,这大雪天的,你要走好。”蒲叶大姆感觉自己太虚耗了,无心思去理会凛婆子一下子掉到根底的失落。她这娘妳也当得失落,生这查某婴,竟可以这样无声无息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奚和见凛婆子从覕房出来,接了包,把她引去灶间吃红圆。灶间的饭桌上放一块碎银,还有“奚记豆油庄”头抽一等豆油一瓮。趁凛婆子吃红圆的空隙,奚和转身取来二十个一筒的红封钱,和那块碎银放在一起说:“凛婆子,这大雪天的就不带这沉重的豆油瓮子了,等三朝给查某婴洗浴再说。”凛婆子说:“奚和,你大嫂生这个查某婴,我接生了四五十年也是头一回碰到的。”奚和一听急了:“是不是这查某婴有什么毛病?”“我要是能说出什么毛病就好了。”凛婆子说,“本来胎位是倒着的,还是抄了腿的‘观音坐莲’,这种情况生下来的细囝个个都要窝腿揢产门的,别说顺产,不搭上母子两条命就算好了!谁想全不是那回事,给蒲叶大姆撩打个喷嚏,囝就顺利生了。还有更想不通的,生出来的查某婴,清清爽爽的,半点不像从血盆里扒拉出来的!别的细囝头会被产门挤扁,过的是一道鬼门关,偏她奇怪,我接她出产门时竟滑溜得很,还道是胞衣哩,柔弱得不长筋骨一样,也不啼哭,细细的气息比游丝还小,从头到脚都是恬寂寂的只管睡着。”奚和说:“我天一亮就赶往兜螺圩,要长兄赶快回一趟家。”
56
雪融化时天更冷了,牙齿笃笃乱跳,时不时的便引发身体的一股寒颤。提心吊胆走下石坎路,扭头朝山顶上看了一眼的缪百寻,脚下到底踏实多了。嘎山奚家的“承安楼”,住的正是眼下丰浦县境最负盛名的豆油奚家,无论谁都会为建造它的奚家老祖感到骄傲。厚逾丈的外墙坚不可摧,往生土搅匀石灰、细砂、糯米饭、红糖,内牵竹片、藤条作筋骨,在墙匣中反复舂压而成。圆楼三层七十二间房,又在圆楼中央大埕建了大厝,大厝顶厅为祖厝,供奉奚家祖宗的神主。下厅为学堂,请私塾先生教奚家子弟读书。大厝左右各一口井,泉水清澈充盈,探手可得。每次走进“承安楼”,缪百寻都让自己幻化为两个人,一个是试图成为这聚族而居的奚家人——这土楼通风采光,冬暖夏凉,只要关上大门,就可以抵御匪盗野兽;一个是站在嘎山崖上,放眼周遭而无所归属的一个外来人。
畲厝的马长溪、住嘎山上丫叉口瓦窑的算命先生缪百寻,奚家人都熟悉,不管查埔查某撞见了都会叫一声先生。三个径直走入炉火熊熊的正房外间,取彩抱来刚出生的查某婴,说:“她不哭不闹的,就这样睡着。”马长溪要取彩坐杌子,把查某婴平放在大腿上,打开幡幔、褓衣,暴露在众人眼光底下的查某婴,臂揱腿长,清爽匀称不染世尘,缪百寻一下惊呆了:这细囝分明就是他的查某婴缪寄奴,投胎转世的果然是这嘎山奚家!马长溪直起身,示意取彩赶快包裹查某婴以免受寒,一边叹口气对奚园说:“圃修啊,爱女太过虚弱,设法加强母体的营养,就看丰足的奶水能不能给她造化了。”奚园说:“拙荆哪少得了营养,只是全跑去长她的皮肉了!”缪百寻不由自主蹲下来,在奚园与马长溪说话时分,看见那双一直在沉睡的眼睛,竟悠然睁开,对他会心地浅浅一笑。缪百寻大加震撼,尚未捉摸便又转瞬即逝,恢复她恬寂寂的睡姿。可能是走神了,要么就是出现了梦境,缪百寻揉搓双眼难以置信,担心自己是虚妄所见产生的幻觉,可这情形,竟和他第一眼见到他查某婴缪寄奴时一模一样!马长溪说:“缪先生何不给推一下四柱八字,看看圃修先生的爱女取什么名字合适。”四柱八字早在心中,缪百寻说:“名字已经有了,大头家的爱女就叫奚寄奴吧!”“奚寄奴,”奚园正要接口,弟妇取彩抢先叫起来:“大伯快看,查某婴被吵醒了,眼睛睁开了!”众人见了,查某婴果然睁开眼醒了。缪百寻的心都快碎了。查某婴的眼睛睁清澈平和,眼神温蔼远离世情,无欲而容纳,其纤尘不染让人感到遥不可及。马长溪说:“凭爱女的体质,三朝能睁开眼睛已属庆幸!不想缪先生一取奚寄奴这名字,就唤醒爱女了!当真是应因缘巧合了!”“多谢缪先生给查某婴赐名!”一时间奚园欢喜无限,却见查某婴的眼神有异于别的细囝,心头不免忽撞了一下:“大头家客气了。”缪百寻口头敷衍,又不免神色涣散,揣上过往那幽杳的心思,久久难以自持。
奚园满心欢喜,招待马长溪、缪百寻一桌丰盛的日昼顿,这才放客人离去。
畲厝马家
57
年近四十的阿袢,当过娘妳的,深知生养的艰险,跟随凛婆子多年,按说早该出师了,无奈师父凛婆子霸道,硬是捂着压着不让出头,除非像砬山崖那样的磡硈远途,除非畲厝、嘎山同时有孕妇临盆,她才得以分派,否则她想都别想搞单干。大头家的查某瑶姆子看上去皮包骨头,好歹已生过二女一男,本应鸡母一样顺利生产,谁料腹肚的阵痛时紧时缓,让阿袢守候多日都不现准信。阿袢暗自嘀咕纠结,恨不得咬牙跺脚叫骂,又自知辈份低未曾出师独立,哪有没资格可摆!——老天爷呀,这细囝恋胎,未出生先畏世,长大了就怕是个操劳命哩!瑶姆子是一个颠八戒查某,腹肚小痛就大呼小叫,大痛就惨绝人寰。有时还会变花样,刚刚像哼歌一样呻吟,眨个眼就四肢扽直,嘴角喎斜翻白眼。刚刚还恬寂寂歇睏着,不防间呼天抢地起来,原来她的腹肚不痛了,猛一想可能闷坏细囝了,又结实唬了她一家伙。没完没了的折腾让阿袢黑白颠倒,熬到大雪暝卯时天光,瑶姆子这才哀叫剧痛,阿袢又去捉摸她鼓一样浑圆的腹肚说:“胎位正着哩,是时候了,瑶姆子你往裆底踘力啊!”瑶姆子说:“我痛了几日,虚耗尽了,踘不了力了。”阿袢说:“可瑶姆子你知道,瓜熟就该蒂落,你把蒂落了的细囝憋在腹肚里,憋出个三长两短,看你还敢不敢说这话!”瑶姆子说:“谁说不敢,我前头已生三个,还生不生这个碍着谁了?”这话把阿袢气的:“好啊,你瑶姆子怕痛就憋着!你前头生的三个都能自理,不怕没娘妳了!半月后任由大头家再续个又白又嫩的佻挞小姨,也好让你三个细囝消受一下后母娘的酷毒!你瑶姆子想躲懒就给憋着,也不管是稠的稀的,也不管是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空中飞的你都消受够了!光懂得裆下兜着个骚膣跟查埔人在床上翻滚畅快,也不想想就得有今日这刻骨的苦痛!你想憋着就憋着吧,憋死你自己不算,还要憋死你腹肚里未见世面的细囝!一尸两命,看你敢不敢作这个孽!”查某人就那样,只要事关细囝,就会用拼死力气。这瑶姆子自然受不了刺激:“好啊,阿袢你这个害死人精!”果然阿袢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道撕裂皮肉的声响,狼嚎之下产门竟被撑破,阿袢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这干瘦的瑶姆子哪来的一股狠劲,慌忙接住血团团滚将出来的细囝:是好壮实一个查某婴!那一声清澈透亮的啼哭,一下便把雪暝给哭晴了!特别是结了脐,擦拭干净,穿了襁衣裹上幡幔,这查某婴睁开的那一双眼睛,令人难以置信,竟是那样的明亮沉静!力道用尽的瑶姆子正要迷糊过去,被查某婴那清澈透亮的一声啼哭召回了魂。“好你个瑶姆子,大头家的补药给你吃多了,刚落地的查某婴已晓得睁开眼睛,这样的精英气,满月的查某婴也赶不上!”跟凛婆子一样能耍嘴皮子功夫。瑶姆子产门爆裂出血,正在给瑶姆子外阴擦拭用药的阿袢,并不担心她痛,而是怕她昏死过去。几个打下手的女辈,一个去揉瑶姆子的鬓边,一个端来烫口的红糖蛋酒饲她:“瑶姆子快吃几口热身子!——瑶姆子你这个勥查某,你到底怀的是什么胎,查某婴一出生,睁开眼睛就像是见过大世面,真叫人不敢相信!”吃过几口红糖蛋酒的瑶姆子说:“我为了生这查某婴,十二条心魂痛丢了七八条了,你还有心说笑。”阿袢说:“瑶姆子你生这查某婴不得了的,又壮又精英气,日后肯定是个娘娘命!”瑶姆子有气无力说:“还说呢,生查某婴就是送人的货,养大了嫁得出去就算好了,还指望什么娘娘命!”“产门破裂流了一大堆血,可千万别得‘月内风’才好!”转眼阿袢又担心起来,“这天也亮了,快派个人到襄摇圩请大头家给开一帖药,用药水清洗一下伤口,这事要做到保险才行!”瑶姆子有气无力说:“我才刚刚想活着,又被你这个害死人阿袢一句话给吓死了!”
在查埔人厌畏的覕房内,孕妇临盆分娩其实就是个生死场。这是个局促的空间,没有辈份贵贱,管不了顾虑忌讳,平日里的斯文、害臊全见鬼去了,只有血腥,只有指靠粗嘴野俚来释放命悬一线的恐惧,只有豁出去生下来才能保证母子平安。在面对这生死关口时,那把冷不丁出现在凛婆子手上的铰剪就会突然将产妇的会阴咔嚓剪开,恶狠狠的动作快得无法形容,产妇的惨叫会让全村人连做好几个暗暝的恶梦。心疼自家查某趴门缝偷窥的查埔人会先自吓死过去。在覕房内,因为干系母子两条命,孕妇和接生婆子的压力比天还大,新生命一旦诞生,产妇和接生婆子的体力一起耗尽,瘫软下来不省人事也属平常。畲厝马家世代为医,接生却一直是一脉单传,没人抢占,凛婆子在族内媳妇中挑来挑去,最终就挑中一个阿袢。当接生婆子的,往往拼的就是一股心劲。
等一应处置完毕,雪早停了,晨曦初现,山地上寒风忽忽,畲厝马家的大厝却在一派祥和之中。
58
在匪患不断的山地,只有世代行医的畲厝马家建的不是土楼而是大厝。山匪一般不为难教书先生和医生。当山匪情非得已,心中还是希望自己的后代能科举成名,教书先生岂可得罪!医生的行规是只认病人,不管其身份来历。身无分文的病人可以记账,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强行索还。富户多付诊金药资也不拒绝,在山民眼中那是花钱免灾。医术高明的马长溪,会在某个三更半暝被请上响廓山或鹩山崖或上青峰,来人形迹低调,态度极是恭敬,走出圩镇后,便有过山轿等在那里,由四个脚步稳扎的后生子轮流抬着上山,看了病,又会被快速送回,来人取走了药,留下的资费要么是大锭纹银、金元宝,要么就是稀罕物件。官府有时候想从中摸得底细,当医生的便会说当时前后利器胁迫,被捆绑后蒙住双眼抬着上下山,见到的只有一个病人,别说留下什么线索,事后连去回的情形都说不清楚……
午后缪百寻和大头家马长溪过了浃溪,望马家大厝赶。大头家回到家,后面还跟了个算命先生缪百寻,便有当弟妇的把查某婴抱出覕房给大头家过目。马长溪的脑袋里还是此前在嘎山奚家见到的极度虚弱的查某婴奚寄奴,这一刻抱在自己怀里的查某婴却壮实得山满水满,那双眼睛气定神闲的,让他这个当老爸的喜出望外,对缪百寻说:“请缪先生详细推敲一下查某婴的命理,也给取个好名字!”缪百寻说:“贵千金的时辰生得比奚家的查某婴得力,就叫马缨花好了!”“马缨花,”马长溪冲自己怀抱里的查某婴说,“马缨花这名字好哩!”怀里的查某婴似乎已有感应,听了这名字好像也不反对。马长溪只顾高兴,竟没有觉察为他查某婴取名的缪先生别过脸去,几乎哽咽。记挂起查某瑶姆子生囝的辛苦,便由一个族叔招待缪先生吃茶,对他道了声歉意,闪身进覕房去了。
缪百寻茶也不吃,趁机别了马家大厝,爬塔尖山的芒岭回丫叉口。让他惊惶的日暝总算过去了。他给窑洞烧上火,放下身心挂碍,稳当睡了它一觉。
浃溪水碓房
59
大头家奚园难得回家,前两胎生柏衍、柏庐两个后生,这次蒲叶大姆生了查某婴,可说是正中下怀。只是查某婴奚寄奴看起来虚弱得很,他高兴之余又在隐隐担心。送走马长溪、缪百寻后,他便诸事不管,到覕房与查某蒲叶、查某婴奚寄奴相伴,满满当当全是喜悦。看得出生囝的蒲叶大姆不怎么耗损身体,乐呵呵的跟平时没有两样。摇篮里的查某婴奚寄奴,宁静祥和,还是那样恬寂寂睡着,让他看得久了,身心便如饮清露般舒畅开来。伸手去拧了一把查某结实的腰身,说:“你这大食婆贪心不足,营养全长这一身肥肉了,连自己的细囝也舍不得给匀一点!”“说得倒轻巧,你也怀孕试试!”蒲叶大姆说,“我听说马长溪的查某瑶姆子,怀孕后瘦了个皮包骨头,就长腹肚里那个细囝了!”“光养细囝也不好,母体皮包骨头,听起来怪吓人的。”奚园说,“要是不能把查某养胖,即便家资万贯也算不上发财!”这世间少见的查埔人,迷恋的就是她白白胖胖的身体。蒲叶大姆摩挲着他的头说:“花心贼你能赶回来真好!”奚园的手摩挲查某的胸口说:“我就想能多赚钱,养足这两包奶,让查某婴快快长大!”“说啥没良心的话,看看柏衍、柏庐长得有多壮旺!”查某蒲叶也在他身上抓了一把。“是是是,你的功劳比天都大!”奚园说,“可查某婴就那样痴睡着,好像没得多少母体给她的营养……”覕房暖洋洋的,查某刚生产出格不得,奚园在说话间放松了自己,不一刻便响起鼾声睡过去。这个高大的查埔人,只要嗅到她的气味,就会像细囝一样调皮捣蛋。只是天可怜见的,开豆油庄忙得他连轴转,回到家反倒只有悿到发睏的份。
雪后的晴天,要赶兜螺圩的奚园,有意在丫叉口停留,看了几眼石墙草厝,这才走进窑洞。吃茶时奚园说:“承蒙缪先生指点,豆油庄在襄摇圩开了分庄,在上肆溪口、三旗门开了小卖店,一应豆制品又随马家进货的船只沿途发放批货,营业比先前扩大了十几二十倍,进账自然也是十几倍增加。”“大头家运入佳境,百寻说的只是心里想得到的几句话。这话若放在他人身上,就起不了任何作用了。”缪百寻说,“倒是百寻遭遇大难,活着已心灰意冷,若非大头家方方面面的照顾,就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奚园说:“缪先生心地仁义,诚挚做事,虽磨难在前,好日子定在后头。”缪百寻说:“多谢大头家的宽慰。”“几年来我滚滚财源,这次又遂心愿生了查某婴,老天爷如此厚待我,我一直想着要为乡亲们做点好事才行。”奚园说,“缪先生若有这方面的倡议,不妨赐教一二!”话说至此,恰好马长溪敲门走进窑洞,说:“圃修先生发财不忘乡亲,可亲可敬!”给马长溪倒过茶水后,缪百寻说:“说来也巧,昨日我与马大头家路过浃溪,见浃溪水量适可,心里倒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若在浃溪建一座水碓房,水碓房安三副木杵石臼,挑个合适人选经管看护,日暝不停为嘎山奚家、畲厝马家舂粟麦薯藕,给烧透的猪牛骨捣末作肥料,或杵细白墡土、壳灰浆用于抹墙。浃溪正好在嘎山与畲厝各距一里半地的界线上,舂臼日暝不停的哐啷声也滋扰不到乡亲。两头分别修直通便道,各配置一辆鸡公车用于来回运送,长年累月就能为嘎山、畲厝两地节省可观的人力,做了便是造福一方的大好事。”马长溪抢先说:“这事功在桑梓,马某自当倾力而为!”“若有临川先生加入,此刻即可定论。只是又要劳烦缪先生给设计个图纸式样!”奚园说,“经管看护水碓房的合适人选,在座三位都来留意。我的看法是找个耐得住寂寞的外姓人,既不是马家人也不是奚家人,为日后免得闲话作长远计。”缪百寻说:“放心吧,二位大头家百事繁忙,水碓房的图纸式样,还有寻找看护人选就交给百寻好了。”
一个月后,水碓房的图纸设计一式两份分别交到奚园、马长溪手上。过浃溪要踏十几道的马跳石,水碓房建造地点就在马跳石下方。勘定地点几日后,木匠、泥水匠在溪墘搭了草棚,迅速进入工期。嘎山奚家、畲厝马家利用春节后的半月农闲,也很快抢修了各自的直通便道。
60
缺了左臂的小妍从十岁开始,便跟老爸郧瘸子出门打猎扒拉山货。一年半载后默契配合,一个手快一个脚便,获取的猎物山货比先前多出不少。只是这一日爸囝俩走山回来,一看吓坏了,只见那间土墼厝的两层门竟罕见敞开——难不成是野兽报复来了?聋哑查某不见了,地上、山道上留下凌乱的脚印和几摊血泊,不知尸骨是被野兽生吞活剥了,还是生生地被拖进谷底密林。这个聋哑查某,就像当初出现时说不清来源一样,消失时也无影无踪。她除了对查埔人郧瘸子的依赖、对查某囝小妍的百般疼爱外,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爸囝俩顿时暗无天日,哭绝于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悲怆之状难以形容。曾经是生存的依据、一家人艰难却温馨的土墼厝,转眼成了弥漫血腥、与噩梦相连的所在。遭受鼠疫重创的砬山崖,已无法像以前一样安排十几个青壮为他排忧解难。前来探望的老弱,大都摇头表示无可挽回。缪百寻闻讯后派汤奒赶到郧头沟。十五岁的后生子汤奒,身量已差不多是郧瘸子的两倍,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把要紧物件捆扎成担,拼了板,牢固封住土墼厝的门,说了“缪先生交代的,要你和小妍到丫叉口暂住几日”,便担子上肩,将爸囝俩带离大莽山。在石墙草厝里,缪百寻说不了安慰的话,让爸囝俩喝了水后,当即与汤奒挪了大床,利用废弃板料隔出仅放得下一架小床的里间,将爸囝俩暂时安顿下来。
看了缪百寻一眼后,郧瘸子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了。眼前这个十几年来一直在失去他身边的亲人、失去他亦亲亦友的师父、失去他至爱的查某、失去他最疼爱的查某囝——这个惨痛比他郧瘸子更深更大的缪百寻,听闻噩耗后即刻对郧头沟一家伸出援手的也正好是他。到了丫叉口,小妍的惊惧与惨痛明显有所缓解。但在石墙草厝里暗暝,小妍时不时的就会被恶梦惊醒,摸索着跑到外间的大床上,意识到大人在身边才能平息。在大床上的汤奒、郧瘸子不作声给她挪了位置,等她入睡后,因郧瘸子腿脚不便,便由汤奒小心将她抱回隔间的小床。几日后无路可走的爸囝俩便有了栖身之地——浃溪上的水碓房如期完工,缪百寻向嘎山、畲厝两家推荐了郧头沟爸囝俩。能远离郧头沟的土墼厝,还是个邻近村社的去处,缪百寻一经提起,爸囝俩二话不说就收拾物件,由汤奒挑着,来到浃溪的水碓房。水碓房用原木支起瓦盖,只砌三道半墙,四面透着嗖嗖冷风。在水碓房的墙角用土墼砌了房间,房间分内外,里半间小,一铺小床可供小妍歇息过暝;外半间大些,一铺床一张饭桌,还有空地放几只杌子。汤奒带上小妍,又专程跑了两趟郧头沟,把爸囝俩用得着的物件全部搬来。
爸囝俩作为看护水碓房的人选,很快得到嘎山、畲厝两地乡民的认可。走路一跩一跩的郧瘸子硬性认死理,小妍勤快单纯,爸囝俩从不敷衍偷懒,在木杵下均匀翻搅,起落臼,清扫,归笼,定额守时,从不失责。奚、马族人用鸡公车推来稻谷舂米,十斗抽二升;小麦、鸡爪黍舂面粉或捣末,五斗抽二升;其中一副木杵石臼,专门用于给猪牛骨捣末,或杵细白墡土、壳灰,舂百斤白米三升,充当爸囝俩的工钱。本来山深林密皇帝远,为生存可以撇清世事。在山外却要剃发梳辫,这让郧瘸子一时大感不适。但生存环境毕竟好多了。浃溪上的水碓房邻无人家,对此孤寂与郧头沟相比并无二致。水碓房日暝不停哐啷哐啷的舂臼声,声声冲撞大地震颤心房,换了他人无法忍受得了的,倒成了填实爸囝俩心中无限悲伤的空洞,不几日就适应了。
61
绕了一圈圩镇回到丫叉口,汤奒提了四个红豆粽,转身就不见人影了。
午后晡时,外貌长得极像汤奒的一个大汉穿行牤牯岭,悄悄来到丫叉口窑洞。喝过茶,来人说:“我后生汤奒在丫叉口有个落脚之地,承蒙缪先生几年来的尽心照顾,我汤桸有多感激不用说先生也知道。”“住在丫叉口,我和汤奒是相互依靠相互需要,谈不上别的。”缪百寻说,“我听说袁抹刀出事后,你当上杈口坪的头领了。”汤桸说:“我也就是在那把交椅上坐着,议事的时候,最终都由袁抹刀的屘叔袁绞齐定夺拍板。”缪百寻说:“你带七八个人到丰浦县衙去搭救同伙,劫的是大狱,这可是有勇有谋够义气的一件大事!”汤桸说:“这事说来话长。”
当时汤桸率众下山,赶在堂审之前到达。原来被收监的同伙中有一个叫邱抟的,他在沙河坝石场做过工。下山前袁绞齐设计,先让邱抟的老母前去探监透露消息,买通沙河坝石场的工头窦某到县衙要人,称有人图谋霸占石场,暗中下药将石场的工人麻翻,人事不省被捆到县衙来,误了石场工期不说,还被诬为“响廓山匪徒”。知县吴揆宝事前已收受工头三十纹银,审讯时假意质疑,工头便指出五大三粗的石场工人若真是“响廓山匪徒”,试问谁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其擒拿下山送到县衙来?还有,为何暗中搞鬼的人不敢露面作证?知县大人若还有疑议,亲临沙河坝石场查访核实不就全明白了吗?其时沙河坝正在闹鼠疫,县城丰浦已现疑似病例,知县、差役个个畏之如虎,岂敢轻言前往,便推说查无实据,由工头窦某质押作保,把人带走了事。
身在响廓山,竟能设计百里之外,足见这个深藏不露的袁绞齐有他不一般的胆识。缪百寻说:“你来得有点不巧,汤奒刚回到丫叉口就又提粽子去浃溪水碓房了。”“说实话我不想和汤奒直面相认,让他知道还活在世上的老爸当了山匪,更不想让他知道他阿妈已坠崖惨死。今日来丫叉口,只想缪先生还能照顾好他,把他当后生来管教。汤奒过这个年就十七岁了,也请缪先生能留意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汤桸在桌上放下沉甸甸一只小布袋,接着说,“想起凌先生十多年来的好处,袁绞齐和我说过几次,要是袁抹刀能记住凌老先生的话,也不至于会命丧猌婆溪。当时杈口坪和砬山崖同时遭了大难,无法为凌老先生为你缪先生帮上什么忙,这十几两碎银算是一点心意。日后汤奒娶查生囝的花费,我还会暗中送来。我就汤奒一个后生,只愿缪先生能为我守住这个秘密。”“放心吧,我和汤奒是缘分交集,自会和他相依为命的。”缪百寻说,“只是我和汤奒能在丫叉口安身立命,仰仗的是奚园、马长溪两个大头家的关照。你如今当了杈口坪的头领,能暗中保护最好,不能的话,也别轻易去碰‘奚记豆油庄’和‘畲厝大药房’。”汤桸说:“杈口坪上谁都知道奚、马两个大头家是嘎山这一带的主心骨,若有迫不得那一天,也会经缪先生你点头后才动手……”汤桸说完便匆匆告别,与隐蔽在不远处的同伙消失在山深林密的牤牯岭。
俊卿先生
62
兜螺圩就一条大街,上半段叫顶圩,过了拱桥的下半段叫下圩。“奚记豆油庄”的旧址就在焦睎三打铁寮下方,与“畲厝大药房”在襄摇圩街尾那家店面作了差补置换,经过彻底摒扫擦洗,又薰了艾草洒雄黄水,消除豆油庄遗留的气味与虫害,马彦雇了二抬小桥来到兜螺顶圩,一看他就喜欢上了。即将开业的兜螺圩分药房,位于地势稍高的上坡处,店面临街,摆设了药橱、柜台和坐堂诊桌,还有宽敞的余地容患者候诊歇息。制药、库房在二进,三进还有挑高的阁楼,阁楼下是檀溪。檀溪流过缪家老宅门前的拱桥与下圩外水量丰盈的乌河合流。
三进挑高的阁楼,简直就是为他马彦调教孙子马心云所天造地设!阁楼下檀溪脉流,后窗可见村舍田畴,峰峦白云,展现眼前的是一幅让人心胸坦荡的山地图。马老先生把襄摇圩的大药房丢给大后生马长溪,他带上二后生马慎源、带上长房查埔孙马心云,坐堂兜螺圩的大药房来了。自那日下晡马老先生在襄摇药房里闭目养神时梦见他的孙子马心云,心心念念的几个月后,大房新妇瑶姆子当真为他生下梦中所见的孙子马心云!马老先生就偏爱这个大房长孙,举族欢庆之时,马老先生即日开始为当地乡民义诊到孙子满月。这次兜螺圩大药房开市,马老先生再次为当地乡民义诊一个月,内心所祈祷的,并非将兜螺圩的“畲厝大药房”开成旺市,而是为调教孙子马心云得到一个好所在。
阁楼敞亮的西北向,马心云便在那里拥有书桌、书橱以及文房四宝的一个角落。不出两年,马心云非但能抑扬顿挫诵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能准确无误指读橱架上几百种药物标签。到了马心云入私塾前的七岁上,他的书橱又增添了《弟子规》《幼学琼林》《增广贤文》《唐诗三百首》《千家诗》等书籍。马心云把自己已能倒背如流的几本书,悄悄带回畲厝,教给小妹马缨花。小妹马缨花不像他,她学得随心率性,想学就学,不想学放下书本便跑去帮阿妈做工课料理家务。她那双小小的巧手,总是帮得恰到好处,把她力所能及的家务干脆利落做到位。
63
立冬后的二十七日圩,虽是个凛冽霜天,但农忙刚过,赴圩客反倒巴巴地赶圩来了。师父去世六年来,缪百寻觉得自己还是不能随意在兜螺圩摆摊,他既不想摆在“奚记豆油庄”前,也不想摆在“畲厝大药房”附近。焦睎三的打铁寮已是顶圩街尾,除了要打铁件,赴圩客极少顾及。豆油庄对面的桥头是闹市,人流量大声音嘈杂,非但拥挤踩踏也不方便说话。最合适的摊点,竟是距离大街几丈地的“管升班”大门前。汤奒取马扎放在地上,缪百寻正要坐下,便有大药房的伙计跑过来对他说:“缪先生,我家马老先生说有要事相商,请你赏个脸到大药房一起吃午顿。”那药房伙计说完就走了。也是这一日,“管升班”命伙计为缪百寻搬出一副配套的小桌和靠背椅,刚坐定,便有老货前来为后生求算合婚八字,接着又有个查埔囝要择日放梁。等来客事毕离去,缪百寻便让汤奒把小桌和靠背椅送还“管升班”大堂,趁早往大药房走去。
到了大药房,只见椅条上坐着几个候诊的,似乎每个人都在下意识保证安静和耐心。估计马家二后生马慎源出诊去了,一个婆子坐在诊桌旁伸手给马彦摸脉,身后站着一个俊朗的少年,想必就是那个正在读私塾的马心云了。缪百寻与汤奒也悄悄在少年身后站着。马彦诊完脉说:“你没啥事呀。”婆子说:“我浑身哪里都痛,脖子都扭不动了,都快躺倒了还没啥事!”“季节转换,地气凉透了,你一下没能适应过来,才这痛那痛的。”马彦说,“不用开药,你回家穿暖和些,吃清淡一点,过几天就没事了。”婆子走后,马彦这才对缪百寻说:“等会香城府地‘敦仁大药房’的大头家郇杞怀要来,我怕招待不周,特地请百寻你来做个伴。”缪百寻说:“承蒙老先生看得起。”“这个郇杞怀,字敦仁,刚过知天命之年。四五岁时其祖父见他聪颖过人,喜不自胜,竟将‘郇氏大药房’更名为‘敦仁大药房’,他不负长辈厚望,而立之后便成了香城方圆几百里地名头最响的医生。”马彦说,“敦仁先生这次来是巡诊乡下,百寻你若方便,替我陪他去三旗门拜访老盖陶,带他去上肆溪口、襄摇圩,让长溪也见识一下啥样子才叫真正的医生。然后送他上船回香城,就算尽了地主之谊了。”缪百寻说:“老先生放心,百寻一定好好带路作陪。”
一直乍耳倾听的马心云突然开口说:“阿公,客人到了!”果然有一个穿戴朴素的中年人,身后跟着背包袱的一个随从出现在店门口。缪百寻随马彦起身迎客,客人抢一步进店,拱手说:“郇杞怀拜见马老先生。”马彦连忙说:“敦仁先生快请!”原本要将客人直接引上阁楼的,见四五个病人坐在椅条上候诊,客人便在店铺里不肯移步了——“实不相瞒,近期杞怀遇到不少困扰,今日有现成的病例,正想当场向马老先生讨教哩!”郇杞怀说,“怎奈求证心切,只愿马老先生能容许杞怀这样的无理取闹。”马彦说:“吃到老学到老,能与敦仁先生切磋探讨,老朽求之不得哩!只可惜砀头社有乡民病急,我二后生慎源出诊去了,错过这么一个临场学习的大好机会!”郇杞怀便不再客气,从候诊病人中挑出一个四十来岁的查某,引到马慎源日常坐诊桌子前,由他“望闻问切”后,又让妇人伸手给马彦摸了脉,然后各自拟了药方。药方交换之前,马彦试探孙子说:“心云你说这姆子的病,阿公会开什么汤头?”马心云说:“阿公会开‘参麦饮’。”马彦追问:“这是为何?”马心云说:“这姆子睡不着觉、干咳,虚喘面赤,这么冷的天,反倒冒热蒸汗,虽难受却无大碍,开‘参麦饮’清凉退火、生津解渴即可。”郇杞怀吃了一惊,说:“马老先生有此造福当地人之家教,当真可喜可贺啊!”马彦说:“三山一带,这是常见症状,我孙子心云不过是平日里耳濡目染得此印象,在敦仁先生面前卖弄,惭愧之至!”说罢交换了药方,果然都是“参麦饮”:
郇杞怀拟药方:人参、五味子各两钱、麦冬四钱。
马彦拟药方:党参、南五味子各三钱、麦冬四钱。
郇杞怀说:“半月前有个内山查某到府地走亲戚,得了马老先生贤孙所说的症状,我开药方也正是这道‘参麦饮’,不想服药后咳嗽加剧。今见马老先生开‘参麦饮’里的党参、南五味子,除了为患者省钱,是否有别的考虑?”马彦说:“山民较之市民体质寒薄,有的一辈子也没有吃过人参,‘参麦饮’里人参量虽小,却也是猛可里进了补的,情形往冷水中便浇了热油一般。”郇杞怀起身朝马彦行礼说:“郇杞怀受教了!不想医与药,竟就在这毫厘之间!”马彦回礼说:“敦仁先生学冠香城大地,还能虚怀若谷如此,我孙子心云定将终身获益于今日的幸会!”
午顿前,两医家切磋着为几个候诊的病人开方配药。缪百寻身临当场,体会行家里手那种洞察入微的高深境界。随后由伙计带汤奒与郇家随从去灶间吃饭。马彦携孙子心云引郇杞怀、缪百寻上阁楼用膳。这一日午顿除了焖得绵软的米饭外,清一色用几只鸡乸子熬制的汤料,炖芥菜、红菇、淮山,煲芸豆和槟榔芋,各人面前还放有一瓯龙眼酒。在饭桌上,马彦向郇杞怀郑重介绍缪百寻说:“别看百寻年纪轻轻,他可是本地唯一通晓阴阳五行的难得才俊,三山一带缺医少药,乡民患病找‘畲厝大药房’,问命测运、建坟造舍等疑难,求教的便是他缪百寻了。嘎山奚家、畲厝马家遇事也都找他指点排解。百寻是地地道道的本地通,此后几日由他为敦仁先生带路陪同,称得是上不二人选。”郇杞怀说:“这是天赐机缘,我正好有不少问题要在路上请教百寻先生哩。”缪百寻连称不敢。马彦接着说:“今日上桌的尽是些内山粗食,让敦仁先生见笑了!”郇杞怀喝了龙眼酒,举箸试吃,竟一下胃口大开,说:“分明是奥妙深蕴,哪里是内山粗食了?这等佳肴,马老先生定要不吝赐教才行!”马彦说:“那老朽只好献丑了:炖、煲这几样菜的汤料,由几只鸡乸子熬制而成。敦仁先生旅途辛苦,开胃一瓯龙眼酒,吃米饭配这几样素菜,既能祛除痧暑又耐得了体力。这是乡下人的讨巧做法,只愿能合敦仁先生的胃口。”郇杞怀感叹说:“马老先生你这是招待了我一顿饭,便要走了我后半辈子的想念哩!”
敦仁先生
64
马彦雇了过山轿,郇杞怀推脱了,说到三山为的就是要了解山地生态,攀爬嵁硈路途牛喘流汗,任凭呼呼山风凛冽刮卷,经受危崖深涧幽寒烟瘴,体验山民艰难奔走时的粗吃冷喝……神农尝了百草,这才创建医学;李时珍远涉深山旷野、遍访名医宿儒、搜求民间验方,这才有他的《本草纲目》。医家要的就是亲历五味,岂可坐轿流于形式!马彦便不再坚持,笑着由他了。
午顿后歇了片刻,郇杞怀与随从、缪百寻与汤奒一行四人向百漠关进发。走到槾茏岭下,汤奒力大,将郇家随从的包袱也要过来背在身上。郇家随从正好腾出手来时不时的去搀扶一下自家主人。到了百漠关,已望得见前方的三旗门,以及远处奇峰嵯峨的响廓山和鹩山崖。郇杞怀说:“来山地要拜访的有马家爸囝,还有三旗门的草药郎中老盖陶,不想今日还结识了年纪轻轻的百寻先生!”缪百寻说:“七年前我随师父与马家堂侄马执时作伴,到府地‘敦仁大药房’进药,恰逢香城各地流行鼠疫,药材紧缺自不待言,先生非但预见,还允许赊欠,任由马家多进有防效的药材回山地用于急需。当时师父和我站在大药房门前,想到的就是香城郇家医者仁心那种难得的襟怀。”郇杞怀说:“百寻先生标榜郇家了。我是有这样醒悟的,寻常百姓一旦心存善念,世间就会变得柔和;每人业精一技又能心存善念,世间就会变得友善而天高地广。”
一路说话来到三旗门的小姑桥头,见盖家院子锁着门,过路人说,老盖陶若不在家,要么上山采药,要么给人看病去了。郇杞怀便要四下走走,缪百寻带他去“潘记”油店小坐,汤奒买回万阿婆的七草黑粿口感柔韧,草味清鲜,甜而不腻,让客人吃了回味其中。吃后找一家客店住下,缪百寻吩咐店家只管准备当地的可口小吃,不用担心饭钱。简单的几样饭菜,名医郇杞怀吃了竟又连声叫好。见天色已暗,缪百寻提议说:“此刻去小姑桥头,老盖陶肯定在家。”郇杞怀说:“日间他老人家出诊、采药够累的了,暗暝就不便叨扰他了。”
挨了暝间的霜冻天,凌晨起来更冷,郇杞怀以为自己被冻僵了,也不顾烫嘴的早糜嘬起来哧溜作响,一直吃到他鼻头冒汗。当赶大早的地乡民,大都衣衫单薄,冷得涕泗四流,反而禁得住冻,查埔的赤脚踩着霜花挑着粗桶下地沃菜,查某的到溪里漂洗衫裤。郇杞怀感叹,大概是久居香城府地娇养惯了,才会变得如此羸弱。他搁下碗箸抹一把嘴,便往小姑桥头的盖家跑,让身后三个觉得他不再是德高望重的名医,而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少年家。到了盖家院子门口,正好撞见老盖陶和一个后生子小跑着要出门,看样子事情挺急的,顾不上来客了。一行四人也跟着老盖陶跑,来到邸丹门一户孕妇家。原来孕妇半暝临产,见产门微启便撤走被褥,在床板上撒了草灰,接生的姆子不停催促孕妇往下腹踘力,很快产门血流如注,等老盖陶清早赶到时,孕妇已血凝紫结,昏厥过去了。接生的姆子惊惶失措,用力去抠她的人中,钳她的脚后跟,均未见效。老盖陶拨开接生的姆子,拧汗巾热敷了孕妇,接着垫高她的肩背,唤主人取出棉被盖上,撬开她的嘴巴灌几口温滚水,不一刻血复流注,从鬼门关回头的孕妇悠悠醒了,嘬下半碗热糜后产门舒张,血团团的细囝竟顺利滑脱出来。直到细囝发出一声啼哭,那些在生命危急关头没顾上避嫌的查埔囝,这才赶忙退出覕房。老盖陶洗了手,叹了一口气,跌撞着回到小姑桥的盖家小院。外来一行四人也随后而至。缪百寻对老盖陶说:“盖老伯,这位是香城府地‘敦仁大药房’的大头家敦仁先生。他路过三旗门,特地来看望你。”老盖陶说:“刚才事急,怠慢敦仁先生了!”郇杞怀说:“若非盖老先生,那母子两命休矣!”老盖陶给客人泡了大碗茶说:“这大冷天的,穷人家怕血污了棉被衫裤,便着急着让孕妇赤裸在草灰上,无知的接生姆子不晓得事要应时,拼命催促她长时间踘力压腹肚,胞衣破裂大出血也不管,等气血耗损过头了才知道危急,孕妇自身难保,哪来力气生囝!”“幸好三旗门这地头,有个体贴人情的盖老先生!”郇杞怀说罢不再言语,起身去参观盖家种满草药的院子。院子里的草药近百种,他这边拨动枝头嗅嗅,那边摘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咂摸,全身心沉浸其中。能辨识这些草药的特性且培育得了它们,要有多么了不起的性情!一想至此,郇杞怀又忍不住对老盖陶说:“盖老先生你的仁德比山地还要厚重,让在下好生敬佩!”
65
离开盖家后郇杞怀感叹说:“老盖陶抢救生囝孕妇,就像在管自家的事一样。”缪百寻说:“老盖陶也清楚那家人付不起诊金,但过后会请他吃一顿‘鸡酒’,能力所及,逢年过节那家人还会送他一块肉膫或一两个粽子、月饼、一片年糕那样的礼品。即便付不起诊金,不请不送,老盖陶也从不计较。草药是自家院子里栽的、山上采的,他就那样乐此不疲为当地人忙碌着。据说三旗门小姑桥头的盖家代代单传,造福乡里却不求回报,一直都是盖家几百年来不变的宿命。”郇杞怀说:“在我看来,这盖家是三山一带最难得的乡间风骨。”缪百寻说:“三旗门人习惯了老盖陶的守护,只有到他死的那一天,才会感到剜心地痛惜。”郇杞怀说:“切身遭受便会铭记于心,可久而久之视而不见,却也是人之常情。”走了十几步地,郇杞怀问道:“百寻先生你刚才提及的‘鸡酒’是怎么回事?”缪百寻说:“乡下查某生囝,等产门一收即宰了鸡,去头去爪去翅尖,剁成肉块,拌几片调味鲜姜在麻油锅里热炒,加半斤泡红粬的米酒,放进土埚里放滚水慢火熬透。如此烹调而成的‘鸡酒’,最是产妇不可少的一道滋补食物,寻常岂容与哺乳期的产妇分食,唯有请老盖陶前来吃一顿,谁也不持异议。”说话间,已来到十余里外的砀窟潭。缪百寻指着危磡叠起的崖幛说:“攀爬了羊肠磴道,上头就是响廓山了。”郇杞怀的目光从碧蓝的砀窟潭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直插云霄的响廓山,又放低目光轻移左前方,便是逼仄的上肆溪口。缪百寻朝对岸喊了一声,撑篙摆渡的三牯子很快将船摆过来抵在岸边,等一行四人上了渡船,缪百寻说:“三牯子不急,船慢慢绕砀窟潭一周,唱几支歌给客人听听!”三牯子唱道:“少年家想要出头天,打拼读书考功名,当大官赚大钱,用的是金银器,吃的是山珍共海味……最好活是当三公,最销魂是当新郎,最好死是马上风……等你两眼发昏老掉了牙,存钱不花有啥用?……却原来,人生到头全是空……”缪百寻对郇杞怀说:“三旗门盖家有医治马上风的灵药,称得上是绝不外传的‘独门秘技’。”郇杞怀说:“上天保庇,可千万别失传了才好!”三牯子接着唱道:“做查埔的别轻狂,二十更、三十暝、四十圩期由你浪,五十半月六十摸,七十想得失心神,眼花气喘两茫茫……”意犹未尽的三牯子,唱了小杂耍:“猪哥查埔趿趿趖,趖顶村趖下社,踅来踅去做干爹……一样米饲百样人,黑个紧来红个润,白个松来黄个滥,阔嘴大来马脸拱,大麻子查某挺叉叉……”汤奒听了烦躁:“三牯子你唱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连一句也没听懂!”三牯子笑道:“汤奒你什么时候娶查某,就什么时候懂!”没想这日三牯子一张嘴唱的全是浑话。缪百寻说:“三牯子你今日是颠八戒唱的了!”“你们这帮斯文,都是听了心里畅快嘴上偏不饶人!”三牯子哈哈大笑,手上的竹篙用力一个插撑,船离开砀窟潭向对岸驶去。
缪百寻带郇杞怀去品尝卓老耇的红豆粽,又去吃“阿娇客店”的肉丝汤面,算应付了午顿。临离开上肆溪口时,缪百寻指着嘎山说:“我和汤奒就住丫叉口那口瓦窑和一间草厝,单家独户的,可以望得邻近村社圩镇。”郇杞怀说:“以百寻先生的才学窝居丫叉口,定见玄机所在。”缪百寻说:“百寻本性放浪形骸,德行浅薄,居住废弃瓦窑,图个身心有所安放而已。”
66
襄摇圩,是郇杞怀山地巡游最后一站。缪百寻把客人交给大头家马长溪,便和郇杞怀告别,与汤奒一前一后回丫叉口去了。
香城名医郇杞怀在襄摇圩“畲厝大药房”马长溪处受到热情接待。席间郇杞怀想起搁置心中多年的一个疑问:“临川先生,七年前香城到处流行鼠疫,三山一带却最为安宁,仅砬山崖被夺去二十人口。后来我听说是你发明的特制套服起了作用,却不知具体情形如何?”马长溪说:“实不相瞒,我当时也是事急从权,鼠疫病毒传染极速,得病则无治,当医生的不能袖手旁观又要避免传染,无奈之下想到以毒攻毒的办法,便用石胆、丹砂、雄黄、矾石、慈石研制‘五毒散’,用泡药汤几度浸染几度曝干的薄布缝制套服,让接触病人的医生和人员穿上——为免于中毒,特别交代千万别打湿这种喂过‘五毒散’的套服,又动员砬山崖各户撒石灰、草灰消毒隔离,不想竟收到意外的效果。”郇杞怀感叹说:“这一次山地之行,有幸结识了马老先生、临川先生,还有那个聪颖的马心云,一个地方最不可缺的品格,你马家祖孙三代人都占全了。”“多谢敦仁先生嘉勉。”马长溪说,“三山一带让我服膺的有三位。一个是守护医德近乎迂腐的家父,一个是行事豁达大度的‘奚记豆油庄’大头家奚园,还有一个是年纪轻轻的缪百寻先生。”郇杞怀说:“再加上你的后生马心云,将来他的医术必定在你我之上。”“敦仁先生如此看好犬子,等他上完学堂,就送他到府地香城拜先生为师,先生可一定要收留他!”马长溪说,“我正担心家父溺爱孙子,任由祖孙俩相处久了,不迂腐也会是个书呆子。”“只要马老先生不想自己调教,日后收马心云为徒不在话下!”郇杞怀果然爽快答应了。马长溪忙不迭给郇杞怀敬酒,接着说:“在三山一带,我和奚园内心敬佩的是同一个缪百寻先生。奚、马两家能有今日的局面,多亏他当时的点拨。敦仁先生你一定不相信,点拨之时他只有十九岁!”郇杞怀说:“这一次山地之行,缪百寻当了杞怀的向导,兜螺、三旗门、上肆溪口、襄摇一路走来,他言行得体,透露着对世事人情的洞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人才。”马长溪遂将缪百寻这十来年的形迹作了铺陈。郇杞怀说:“难怪缪百寻心怀悲戚,原来小时便饱经缪家老宅的不幸,那次鼠疫又夺去他砬山崖上所有的亲人,上天真可谓不公!”马长溪说:“我一旦有什么疑难,就找缪百寻参商讨教,唯有一件事他一向不置言辞。”郇杞怀表示愿闻其详,马长溪说:“六年前山地下了罕见大雪,那个雪暝嘎山生下两个查某婴,一个是查某囝马缨花,另一个是奚园爱女奚寄奴。小女缨花生就壮健,奚寄奴却是肉眼看不到血气的虚弱。可奇就奇在,这些年来两个查某囝竟一次也不曾生过病。更奇怪的还有,我每次回家见了自家的查某囝,都是好心情,每次回一趟家后做事来就会劲头十足。一日与奚园提起,他也有同感。”“可喜可贺,这等迹象表明奚、马两家将迎来全新的兴盛时期!”郇杞怀说,“强极而弱,弱极而强,阴阳五行的消长也蕴含着精微的医理。”马长溪再次拜服。
礼尚往来,郇杞怀也向马长溪透露了蜡封药丸,以及定制装放药丸的小瓷瓶,加木窒蜡封的系列做法,既利患者也利面市。马长溪听了心动不已,经半月研制出货,不久后几种药丸都成了“畲厝大药房”颇被看好的运营,为来往困难、煎药总是失当的乡民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嘎山
67
多年来差不多一直都是,大头家奚园暝昏前回嘎山奚家“承安楼”,打大早再赶往兜螺圩坐镇“奚记豆油庄”。仲夏一日午后,奚园从阪陀岭上来,又翻越丫叉口下山去了。缪百寻遂将礼物放进墭篮,由汤奒提着一起下山。在山脚下,缪百寻让汤奒提墭篮到浃溪水碓房等着,他一个人向“承安楼”走去。
奚园很少大白天回家,嘎山奚家有的下地做工课,有的外出摆弄生理,整座“承安楼”恬寂寂的,却在冷不防间从楼里的大厝蓦地传出响亮的读书声。奚园只读过几年书,小小年纪就为生计奔波,时至今日已打拼下一片天地,回头听了读书声竟十分享受,便从大厝边门悄悄进入顶厅,循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的琅琅读书声,覕囥在柱子后看柏衍、柏庐兄弟俩在学堂上大声诵读的情景。让奚园身心充盈幸福感的,是随着目光的轻移,他还看到自家七岁的查某囝奚寄奴和三岁的细囝奚柏生,坐在末尾一排书桌后面的杌子上。杌子一高一低,神态端庄的查某囝前头坐着细囝,姊弟俩凝神听着,前头的学生似乎正在为姊弟俩清越发声。那荡涤心室的声音在圆楼里萦绕着,然后飘向晴明湛远的碧空。奚园回到家中,蒲叶大姆正在里间缝制襁衣,她的腹肚又高高隆起——她总是一次次的在悄无声息中为奚家怀上身孕。蒲叶大姆抬头看他一眼说:“你这大白天的,啉醉了酒一般,到底招惹上什么好事了?”奚园美滋滋说:“好事多了,你腹肚里的细囝大得有多快!寄奴和柏生也上学堂了!”“姊弟俩自备杌子,到学堂摆样子作耍,你还当真哩!”蒲叶大姆说,“倒是奇怪得很,柏生由寄奴带着,就不再调皮捣蛋,耿先生竟准许姊弟俩覕囥在后头旁听!”奚园说:“你哪里知道,寄奴不单能拢住柏生,只要她坐在那里,整个学堂的气氛也是不一样的。”“你这是偏爱,横看竖看着没有不好的。”蒲叶大姆说,“昨日我还听耿先生说了,寄奴坐在学堂里,耿先生会觉得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可又觉得她好像不用学就什么都懂了,说这就叫她心中‘空无而万有’。反正后半句话我没听懂。”“这个耿先生有学问,不简单呐!”奚园暗自咂摸,耿先生说的正是他的感知,只是他不像教私塾的耿先生那样说得出来。
来到“承安楼”,循着琅琅的读书声,也从大厝边门悄悄进入顶厅。覕囥在柱子后的缪百寻,他和奚园看到的是同样情景。奚寄奴七岁了,她此刻的神态和他梦中缪寄奴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恍惚间他又置身于砬山崖,时空的界限便在瞬间幻化了,似乎师娘束青环、查某凌缨花就在他身边。缪百寻将自己强拉硬拽回现实,赶紧退出大厝找奚园来了。听动静奚园从里间走出,有点意外说:“没想是缪先生大驾光临!”缪百寻说:“见大头家经过丫叉口,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便随后跟过来了。”奚园给缪百寻泡了茶,说:“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但说无妨。”缪百寻说:“汤奒小时,爸母便不知所终,汤佬过世后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如今也二十岁了。在浃溪看护水碓房的郧瘸子,查某囝小妍十九岁。年轻人情投意合的,丫叉口到水碓房不过三里地,日常也相互照应得到,亲事若说得成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了,大头家不知道肯不肯给他俩保个媒?”“多般配的一对,何乐而不为?”奚园当下表示愿意走一趟浃溪水碓房。
68
汤奒和小妍守着水碓房,在不停起落的木杵下间或翻搅一下石臼里的稻谷、鸡爪黍和壳灰。小桌上放着汤奒提来的礼墭。难得偷闲的郧瘸子正在外半间吃水,见奚园和缪百寻结伴而至,他站起身,手足无措说:“是大头家和缪先生呐!”奚园说:“郧兄弟还好吧?”“托大头家的福,哪有不好的。”木讷的郧瘸子搓着手,也不知道如何表示谢意。缪百寻对郧瘸子说:“舂臼声太大不好说话,你先把水笕移开。”郧瘸子拨颠着身子跑过去将拨离水笕,水车停转,震颤地面的哐啷声当即消失。汤奒、小妍被喊到三个长辈面前。汤奒显得有点傻大个。缺了左臂的小妍衣衫破旧,却已是害羞的大姑娘,闪避着,只在众人面前晃了个身影便躲里半间去了。奚园说:“郧兄弟,小妍已是个懂事理的大姑娘,今日我和缪先生替汤奒提亲来了。汤奒入过馆学得好功夫,壮得像头牛,寻常十几个后生子也奈何不了他。他身边已无亲人,缪先生一向把汤奒看作晚辈,跟缪先生东奔西走也算是见了世面。他没有别的牵挂,丫叉口到水碓房也就一段路,两头兼顾得到,你嫁查某囝得到一个囝婿,同时也得到一个后生,这桩姻缘怕是老天爷从中促成,在我看来是极好的,却不知道郧兄弟心里是怎样想的?”郧瘸子在郧头沟时是单家独户,那个聋哑查某似乎从天而降,人际关系就是面对那个依赖他的聋哑查某,和一天天长大的查某囝郧小妍,这一日猛地要他决断嫁女这样重大的问题,一时间窘得他说不出话来。缪百寻说:“郧兄长你若是同意这门亲,等我找个黄道吉日,婚事简办即可,新娘妆各种物件,到时在水碓房、丫叉口各办一道喜宴,一应由我操持,尽可放心不用费你的事。”缪百寻明白在深山密林里打野兽捞山货,最推崇的就是力道,郧瘸子在内心上特别看好汤奒的强壮,又见汤奒与小妍合得来,并没有反对的道理,他终于挤出一句话说:“那敢情好!只是不知道汤奒和小妍有什么想法。”缪百寻当即把小妍喊出里半间,两个年轻人羞赧地勾着头,接受来自长辈的质询。看单个小妍已是大姑娘,可站在一起时身量还不到汤奒的一半。奚园说:“给你俩的议婚来了,若同意不用作声;若心里有别的想法,就要开口说话,免得把终身大事给耽误了!”两个年轻人咬着唇把头勾得更低,不言自明是想望已久的。大体上这门亲就算说成了。缪百寻打开礼墭,将红封雪糕、糖包、生仁饼、“一枝春”茶叶堆放在小桌上。郧瘸子两眼发潮,流了百感交集的泪水,却不知道如何感谢奚园和缪百寻两个。
汤奒胀红着脸,紧随缪百寻与奚园离开浃溪。水碓房很快就又响起哐啷哐啷那直捣心房的声响。走不了几步,远远望见嘎山奚家“承安楼”门前一颗大石上,与学堂里所见一样,坐着一大一小的两个细囝。就在这时候,斜西的日光掠过山脉与嘎山的雾霭山岚交接,竟迸射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光环。光环大如巨匾,在两个细囝的身后闪现着紫光。此刻的塔尖山、嘎山、翠屏山,远处的大莽山、响廓山、鹩山崖,郁郁葱葱,寂廖苍茫于无尽的行藏之中。一行三人不禁讶异地停下脚步。奚园惊叹道:“今日这个媒我奚园一定是保对了!”缪百寻说:“大头家的爱女奚寄奴宝光相随,这情景世间少见,日后定有不凡的因应!”奚园说:“偏就这么巧,若非亲眼所见,岂敢相信!”不知道为什么,缪百寻只希望走近前时,能听到奚寄奴叫奚园一声阿爸——奚寄奴七岁了,缪百寻对奚寄奴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给她取名的那一刻,竟无缘听一次她的声音。只是在他转念之时,在那颗大石上已不见姊弟俩的身影,奚寄奴携小弟奚柏生回“承安楼”去了。随着奚寄奴的离开,那道奇景又于转瞬之间化为乌有。
天色将暗,缪百寻在路口与奚园作别,带汤奒爬石坎路赶回丫叉口。奚园自觉急切,几步回到楼里,正好学堂放学了,在里间不见到姊弟俩。蒲叶大姆说:“看把你高兴的,做成大媒了?”“缪百寻遇事总是四下妥当才做的,保这媒也就是提话头给郧瘸子一个面子,哪有做不成的?”奚园说罢,又将回来路上见到的神奇渲染了一番。蒲叶大姆笑道:“我晓得这是你内心作怪,我前后为你奚家生了四个,如今又怀上一个,三个是后生,在腹肚里的还不知道,只有寄奴一个查某囝,还生得乖巧,不像后生娇惯,争占抢都不沾——耿先生就标榜她‘空无而万有’,在你这个生理人眼中不就是‘与世无争’嘛,有什么可神奇的?”奚园不高兴了:“你这个犟婆子说浑话了,我在兜螺、襄摇面对圩市,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倒好,只认我是偏心的了!”“好了,好了,我知道谁也编排不得你的心肝肉!”这一日蒲叶大姆发觉自己再不服软,查埔人当真生气了。说完赶快开溜,下灶间煮暗顿去了。
“阿爸,”姊弟俩恰在此时来到里间,刚被惹恼的奚园被查某囝的一声阿爸便叫得烟消云散了。奚园说:“寄奴,你刚才在楼门口大石上做什么?”奚寄奴说:“阿妈要我到门口看看阿爸回来了没有。”奚园说:“可你和柏生又从大石上下来,跑得不见影子了。”奚寄奴说:“我望见阿爸从水碓房那边往回走了。”奚园叹了一口气,他的查某囝可是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那一刻有多么的不同凡响。
69
过三个月,畲厝马家、嘎山奚家的停车棚分别贴出一纸告示:“因郧家嫁女,浃溪水碓房将歇业三日,若有粟粮物料要杵作,请提前或延后送达,以免误时。郧撵恳望乡亲谅解。”直到为郧瘸子拟写告示的这一日,缪百寻这才知道郧瘸子的大名叫郧撵。畲厝、嘎山两地乡民急需杵作的,用鸡公车推来之时颇觉歉意,也顺便捎来诸如糯米、红糖、茶叶之类喜事用得着的少许随礼。这样的额外收受,让郧瘸子十分惶恐。仲秋初八,郧瘸子移离水笕,水车停转。缪百寻与汤奒带来了红嫁衣、酒肉菜,压红墭的聘金是新近在山地流通的两块银元。郧瘸子一直木讷着无以应对。茶具是新添置的,他笨拙地学着泡茶。茶呷过一巡,又见嘎山奚家、畲厝马家两族各差人送来布料六尺、手掌大一面玻璃镜子的贺仪。缪百寻用红封雪糕、生仁饼替郧瘸子派发了回礼。花色布料、玻璃镜子是经广州、香城港口进来的番货,山地圩市难得看到,郧小妍何时见过这种稀罕物件,内心极是喜爱却怯于触碰,便手脚慌乱配合汤奒去摆弄那道简单的宴席。这对年轻人不像就要成婚,倒像在山野上开过路吃店的小两口。仲秋时序,地气早已凉透,他俩却免不了忙了个满头大汗。肉菜摆上那张粗糙的松木桌,斟了酒,做亲双方四个于是落座开宴。缪百寻说:“郧兄长肯定有话要开导汤奒、小妍。”郧瘸子说:“我心里想的缪先生都知道,就由缪先生说吧。”缪百寻说:“郧兄长请放心,到丫叉口也就短短一段路,小妍嫁了,她几日即可回一趟水碓房缝补浆洗、摒扫里外。我与汤奒出门时,小妍就回水碓房与你做伴。你也别顾虑重工课,汤奒隔三岔五就会前来帮衬;有什么急的,你只需停下杵作或烧几把松针,丫叉口听不见哐啷声或望见浃溪冒起浓烟,汤奒、小妍都会随时赶到。”嫁查某囝或娶新妇,就算在乡间其礼数也极其繁复极其郑重的,郧瘸子一直束手无策。幸亏有缪百寻替他操持,简办却不离范式。郧瘸子把那瓯酒挪一边,倒了满一碗,捧到头顶说:“我郧瘸子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什么阴德,能得到缪先生这样的看顾!缪先生对汤奒、小妍,比他俩的生身爸母还要尽心周到、还要做得多!我郧瘸子生来颟顸,就敬缪先生这一碗酒吧!”口舌纠结的郧瘸子,几日来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默念这几句话,说罢吃了大碗酒,双眼顿时汪满泪水。“郧兄长说生分话了。”缪百寻领情啉了一瓯酒说,“汤奒自幼没了爸母,人长得高大,实际还是细囝性情,即便内心疼惜小妍,也会做事莽撞耍蛮脾气,小妍你凡事一定要多担待他。”小妍红着脸说不出话。“缪先生的话,小妍你必得记牢。”郧瘸子灌下那碗酒,舌头就有点大了。缪百寻说:“今日是大喜事,为汤奒、小妍婚姻美满一起干一瓯酒!”各人便把瓷瓯里的酒啉了。郧瘸子为缪百寻、汤奒、小妍都夹了肉菜,想起他的聋哑查某来,便哽咽着说:“小妍你有多福气,你阿妈到郧头沟生下你十多年了,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小妍放下碗箸,跑内半间抹泪去了,可她也知道这一日是不应该这样子的,便转个身又回到桌边默默坐下。
饭饱酒足后,缪百寻与汤奒踏着半月清辉回丫叉口。小妍这才把花色布料、玻璃镜子拿在手上反复看个不够。她以前只在水面上看到自己并不清晰的容貌,除了缺一条手臂,这一日在玻璃镜子里她看到一个生动多样的自己。可惜天很快黑了,小妍便打开非但细密还十分柔滑的花色布料,试着裹在身上,也不晓得穿上花布衫她会是什么样子。郧瘸子说:“小妍你做啥哩,天黑得看不见五指了。”小妍说:“讨厌阿爸了,就你臭嘴一说天当真就黑了!”郧瘸子说:“人家明早才来迎娶,谁想你这么快就讨厌老爸了。”小妍说:“那我不嫁可以了吧?”郧瘸子说:“不嫁就把布料、玻璃镜扔下浃溪,让水冲走。”“这么好的物件,扔了我会心疼死的。”小妍说,“就算嫁了,我也要住在水碓房。”郧瘸子说:“憨查某囝哩,哪有嫁了还住娘家的道理!”小妍的一颗心乱撞,她挺喜欢汤奒的,最要紧的是,缪先生就在她身边,她也可以三天两头回水碓房与阿爸做伴,那样的日子要说多好就有多好。
70
到了丫叉口,打开瓦窑的门,一脚踢到沉沉的一只小布包。缪百寻没有声张,因明日要准点嫁娶,交代汤奒几句,便让他回石墙草厝洗澡歇息。缪百寻点了油灯,小布包里不出所料是五六两碎银。上了锁的门不留缝隙,小布包是在门扇下挖孔洞塞入来后,再填回泥土的。响廓山杈口坪还能如此通畅消息,看来袁抹刀的屘叔袁绞齐确非等闲之辈。
按规矩,翌日天蒙蒙亮缪百寻便与汤奒赶到水碓房吃早顿,郧瘸子给房间上锁,放了一挂鞭炮。缪百寻手提红墭,红墭贴了开路符,走前头领路。小妍身穿新嫁衣,举鸳鸯戏水的油纸花伞,胸前系红花的汤奒手搀新娘,思绪万千的郧瘸子押后跟着,一路望丫叉口出发。途经嘎山奚家,几个老货、姆子和细囝跑到村口看热闹。姆子说:“缪先生,你给汤奒娶新妇了?”缪百寻颔首称是,掏红墭给他们撒糖果。老货说:“郧瘸子你嫁查某囝,还亲自送上门呐!”虽话里有话,郧瘸子不作计较,掏口袋也撒了一遍糖果。“汤奒不撒糖果可不成!”细囝们不高兴了,唱道,“汤奒娶查某,娶了母老虎!母老虎真霸道,汤奒着了火烧燎!”小妍听了扑嗤一笑,汤奒冲细囝跺脚吼道:“再唱把糖果要回来!”细囝们便嘻乐着一哄而散。
将新娘迎上丫叉口,给灶君上供烧香,又放了一挂鞭炮。石墙草厝贴了缪百寻写的对联:门对青山小日子,窗邀星辰大月郎;横披:意谓许可。草厝分内外,内为婚房,大床上被褥全新。外为灶间,添置一张小八仙、一副碗箸,那口旧铁锅刷洗出亮度来,桩桩件件被收拾得十分整洁。郧瘸子见了甚是满意,便随缪百寻到窑洞吃茶去了。因为没有亲友帮手,小两口昨暝忙了娘家的酒席,此时又要忙一道婆家的婚宴。小妍怕弄脏了新嫁衣,换上平日穿的粗布衫。仲秋的白日气温上升,汤奒除去绊手绊脚的长衫,扎上汗巾,立马又是小褂短裤一个壮健大汉。小妍羞赧一笑,她觉得这样挺好。汤奒见了心动,等不及了,便一把将小妍拢在怀里,拥入里间大床,小妍挣扎说:“汤奒你胡闹了,要等暗暝才行!”“我顾不得了!”几年来汤奒千百遍想的就是在大床上如何捕捉瘦弱的小妍,是何等令人销魂的情形。可小妍却哀求说:“汤奒不行的,我听见有人叫喊了!”出草厝一看,果然有两个挑着轻便担子的人站在门外。其中一个说:“汤奒你娶查某,‘奚记豆油庄’‘畲厝大药房’两个大头家派了‘添丁’‘进财’两个送来酒席权当贺礼,你汤奒有多大的面子啊!”另一个说:“你这是怎么说的,人家这面子是给缪先生的,汤奒不过沾了光!”在山地结婚或寿庆,听差的会临时给自己用上一个讨喜的名字。汤奒抱拳行礼说:“二位说得对,渴了就请到窑洞那边吃大碗茶吧。”两个听差的便到窑洞讨回礼去了。来人一走,汤奒又等不及了,小妍推拒说:“两个大头家送来酒席,先生和我阿爸定会到草厝来看看,你这样胡闹,被撞见了多不好!”汤奒觉得无趣,当真听到了脚步声。
切香肠、卤牛肉,猛火炒韭菜醋溜粉肝,煮肉丝粉条,又把素菜春卷、包豆泥膏粿蒸软,温热那盅枸杞鸡汤,外加白斩鸡、香芋猪蹄煲、炸的肉泥香酥及一瓮红酒,将这些经过精细做工的食材略加烹饪即可摆上小八仙,日昼的这道喜宴很快开席。做亲双方,除了缪百寻,其余三个从所未见如此丰盛的佳肴。酒过三巡,缪百寻要各位不拘礼数放开吃。女方爸囝举箸品尝各道菜色,吃得十分荣耀。等先生、老丈人和新娘吃饱,也就便宜了汤奒,席上剩余全归他的腹肚了。由于饱呃不停,汤奒移步躲到嘎山崖磡上,果然控制不住被压出几股肠气。这日他还是新郎官,自觉丢死人了。可过了午后晡时,缪百寻吩咐小两口将自备的那些食材也依次烹饪,晚顿再开宴席,酉时吃毕才送郧瘸子回水碓房,汤奒就又回小八仙风卷残云了。因吃得太撑,他走不动路了,小妍只好叠了棉被,在大床上垫了他的背。为不至于太难受,汤奒鼻头哼哼,连呼吸他也只能小心吞吐。忙前忙后伺候的小妍骂道:“真没礼体的,竟嫁了你这个大吃懒尸货!”
“管升班”
71
两日后清晨,时令已是草虫敛藏的肃杀深秋,却见一只黑蝶飞进窑洞,看样子不像迷路,而是躲避戕害的惶恐,在窑洞里四处撞壁飞不出去,让人看了跟着烦恼。这一日是小妍婚后“三朝”,吃罢早顿,小妍准备回浃溪的水碓房省亲,缪百寻交代小两口要早去晚归,随后褡裢上肩,往相反方向走下阪陀岭。路过猌婆溪徛梁桥时,不经意天地间下起冻雨,走半里地就将他淋湿了,让他噤着寒气觳觳抖颤起来。平日缪百寻出门,会为自己准备一套替换衫裤放在汤奒背的包袱里,这一日走得匆促倒给忘了。幸好稍后冻雨便由小转停,等他走到兜螺圩“管升班”大门前,除了还刮着冷风,所见已是晴天。“管升班”的伙计见了,照例为缪百寻搬出一副配套的小桌和靠背椅。缪百寻刚坐定,就来生理了,可他的内心是从所未见的飘忽,竟捉摸不到说话的由头,勉强挤出几句话,也干巴巴地言不由衷,来人听了,也就渐起狐疑。缪百寻被自己这样不堪的情形吓出一身青凊汗,摊是摆不下去了,平时汤奒是一手桌一手椅送回“管升班”,不料这一日缪百寻四肢酸软得提不起力道,只好拼着劲将靠背椅扛到大堂,一句话没说出口,便脸色铁青踣倒在地。这下惊动了“管升班”的头家娘甘宛如,伙计们七手八脚的将缪百寻抬上“醉莲”间,又火速派人去“畲厝大药房”请医生。听说病人是缪百寻,一溜小跑赶来的是马彦老先生。见缪百寻不省人事躺在床上,马彦也不着急,伸食探了他的鼻息,翻了他的眼皮,又用手掌去贴、握他的额头、四肢,对甘宛如说:“缪先生患的是‘痰厥’症,这病十分凶险,应避免户外再感风寒,即便对症下药也要四五日完全不能自理,务必尽心治疗调理半月方能康复。”甘宛如笑道:“只要马老先生肯下药医治,人不死在‘管升班’便诸事好说。”马彦说:“缪先生患了这种病,怕是要给头家娘添麻烦了。”“这个马老先生放心,我正想调教他一番哩!”甘宛如说,“他圩日就在‘管升班’门前摆摊,倒好意思和他师父一样自命清高!现如今他好不容易落入‘管升班’的温柔乡,定要他好好领教一番姑娘们的好手段!”马彦忧心忡忡说:“可怜奄奄一息的缪先生,如何经得起‘管升班’姑娘们的又一番盘剥!”“等养白养胖了也就经得起了!”甘宛如听了哈哈大笑,派人随马彦去药房取药,回头命私下对缪百寻心仪已久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家花蕊、一个铅华几尽的乔姆子小心照看缪百寻。
伙计在身后跟着,一进“畲厝大药房”马彦便冲着一个正在给橱屉添药的少年家说:“心云,病人痰盛气闭、四肢厥冷至于昏厥,如何辩证?”马心云说:“此病当断‘痰厥’无疑。”马彦说:“如何下药?”“温中散寒四逆汤,附子甘草与干姜,脉微欲绝可复元,四肢厥逆可回阳。”治疗“痰厥”的汤头歌诀马心云脱口而出。马彦说:“缪先生体格单薄,用药又当如何?”马心云说:“用药可以大剂量五分减二:生用附子一枚,干姜一两半,炙甘草二两,水两碗煎八分服之。”“好孙子,缪先生病急,快依此剂量配药!”马彦暗自庆幸,“畲厝马家后继有人矣!”“阿公此言差矣,畲厝马家具备医生资质者不乏其人,岂可厚此薄彼!”马心云代药房学徒很快配了药。“心云呐,你老爸那道小心思阿公还能看不明白,他是担心你与阿公做伴久了,变成只懂耍嘴皮的书呆子了!”马彦说,“只等心云长满十六岁,就送你到香城府地跟敦仁先生学医!”“阿公你早该放手了。”马心云说,“我钦佩敦仁先生,更渴望能到香城府地去见一见大世面。“这个马心云,人小心倒不小,既不想厚此薄彼,又要我这个当阿公的偏袒,分明是占了便宜还卖乖嘛!”马彦开怀大笑。四逆汤药剂加上自行研制的古方猴枣散,“每隔四个时辰交替服用,若病情平稳,明日每隔五个时辰交替服用,后日每隔六个时辰交替服用。过三日缪先生便心智开窍,待我复诊后再做道理。”马彦吩咐完毕,便让“管升班”的伙计赶快将药提回去救人。
72
听了花蕊嗲声嗲气的告急,头家娘甘宛如破例给“醉莲”间生了火炉,备了马桶,特意给那架大床加了一领蓬松大被。煎好了药,由乔姆子端着,花蕊坐在床头,将缪百寻抱在怀里,然后手捏调羹一点一点给他饲药汤。起初缪百寻是配合的,不想又突然抽搐,扽直了身子,一小口药汤洒在胸前围巾上,又将吃下的药汤尽数呃逆吐出,黏乎乎弄得到处都是。缪百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说:“我要尿。”此刻病人表现的,正是马彦、马心云公孙俩在讨论的——“四肢厥逆,恶寒蜷卧,神衰欲寐,腹肚压痛下利,舌苔白滑,脉微细”的症状,马彦对孙子说:“病人吃了药,即使不着腹呕呃出来,定是黏稠涎液,已起化痰作用。”为方便缪百寻不讲理的排泄,只好把他溜光了身子。两个花间查某搀起缪百寻站在马桶旁,见他裆下器物已缩成婴孩般大小,不免掩嘴窃笑。“还畏事害羞哩,小得都不像样子了!”花蕊伸手去抬高了它,以免尿在马桶外。而后缪百寻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暗示他要拉屎,两个花间查某于是撑着由他坐在马桶上。两次三番,缪百寻排泄的屎尿已极少,只是水、谷二道每次松禁,人又即刻僵硬昏厥过去。两个花间查手忙脚乱之际,草纸随便抹拭一下,又将缪百寻拖回大床。几次折腾下来,原本就不想避嫌的花蕊,也跟着浑身上下臭膎膎的了。床上的缪百寻,稍有知觉则“恶寒蜷卧”,如同一只被击打的小鸡,在抽搐中行将死去的情形,让花蕊母性发作,干脆也除却衣裙,赤身钻入被窝紧紧抱住缪百寻,嘴上却是不肯轻饶的:“作孽呐,往时总是臭查埔溜光身子想抱我,如今我倒好,赤了身子去抱这个快要死了的人!”乔姆子说:“花蕊你这不叫作孽,叫发春情。”头家娘甘宛如恰好走入“醉莲”间,笑道:“花蕊你总想有人前来赎你,嚷着要嫁就嫁缪百寻。这番巧了,我看你今日就遂了心愿了!”覕囥在被窝里的花蕊说:“这个查埔人可怜,都死了九条命了,头家娘还要笑他!”“缪百寻还可怜?你这个发了烧的骚膣花蕊,都拿他当宝贝了!”甘宛如说,“你说这日子偏就怪,前日来了个死不羞的,今日又有了花蕊你这个羞不死的!”
原来前日“管升班”来了一个叫焦离子的老货,住进隔道墙的“青舍”间。这焦离子早前是兜螺圩没爸没母的孤儿,自小四方漂泊,最后流落郐市,在凄苦零丁中打拼,洁身自好又省吃俭用,日积月累终于发了家,等焦离子年及古稀身家万贯的时候,医生却判了他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坠入绝望深渊的焦离子,带上随从和金银细软,别了某囝踏上寻根路途——回他的生身之地来了。只是兜螺圩已无焦离子的亲朋故旧,他在圩市踅几个来回,便走进他此生一直训诫自己不可涉足的销金场所“管升班”。回到故土焦离子就看破红尘了,他这辈子太过苛求自己,却不料到头来只是个虚幻,临死之时他一定要放开自我,不来个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便不肯罢休!当然这焦离子首先是个生理人,他打发心腹随从在“管升班”附近租房住下,看管金银细软负责付账。他自己则要了天字号“青舍”间,上足供暖的炉火,保证最好的伙食,挑拣婀娜百态的两个骚查某,务求日暝伺候,关上门还必须不着丝缕寸步不离裸陪他。老了翘青风流,头家娘甘宛如也不是没见过,可这个衰疲的老货除了财大气粗,涉足烟花之地却是个生手,就怕他癫狂猝死在温柔乡。为免生祸端,押了足额的金元宝,甘宛如还与焦离子签了生死契,这才让他筛选几个摇曳多姿的妖狐子由客方认领,生意当下达成。
甘宛如说:“花蒂、花瓣两个妖狐子,自是上下的皮肉都会说话,一在‘青舍’间现身,焦离子那副老皮囊便架不住哆嗦,当即昏死过去,可他既然花了大价钱钱,便又心犹不甘活转过来,见自己昏死前双手竟搭落在两个妖狐子柔软的腰肢上,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就夹在嫩豆腐一般的胸坎中间,双眼立马发直,再度昏死过去。花蒂、花瓣心想这下坏了,出人命了,赶快放开焦离子,让他躺着盖上棉被,伸手试他的鼻子,阿弥陀佛,多亏他还有一口气!这焦离子没死成反倒美滋滋睡了一觉,醒了便讨要吃的喝的,两个光鲜的妖狐子千依百顺由他支使,便觉得他已不在凡间,将钱财看作粪土,原来活着可以这么美好!”覕囥在被窝里的花蕊说:“可我伺候的这个人是个假清高,又穷酸又死要面子,还把“醉莲”间弄得臭膎膎的,我花蕊可算是白丢了往时的情分了!”“找罪受也是你花蕊心甘情愿的呀!谁叫你先前远远望见在门外算命的缪先生,就那样跟我要死要活的?”头家娘甘宛如说罢,把乔姆子也带走了,只留花蕊一个好生照看缪百寻。见“醉莲”间再无旁人,花蕊便又说:“其实我这是自己作贱,心想高攀缪先生,一张嘴却不肯服输,我这才是死要面子哩!”
除了病情发作时短暂的昏厥,缪百寻神思恍惚,支持他意识的气力差不多全跑光了,虚弱得他就剩下昏睡的能耐了。在他身畔度过劫难的,是花蕊那副毫无芥蒂的果敢付与的粉露肉体,和她似乎在嬉闹地对他千百般的偏爱。两日后马彦复诊来到“管升班”,缪百寻已不再昏厥。“花蕊,我马某要对你刮目相看的了,缪先生的神志恢复差不多了。”马彦说,“只要小心留意不横生枝节,缪先生再调养它十日半月就没事了。”花蕊笑道:“我花蕊是什么人,能得到马老先生的夸奖?”马彦说:“你有对病人最要紧的体贴心肠,挺难得的。”被说中心事的花蕊顿时泪眼婆娑。马彦走后,花蕊故伎重演溜光了自己,钻入被窝后也蛮不讲理的剥脱了缪百寻,嘴上说:“明明知道缪先生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可我就想这样与你有个肌肤之亲,要不等你病好了,别说亲近,就怕你又不肯认我了,连正眼也不瞧一个我了!”花蕊说罢顾自悲切,竟嘤嘤咽咽地哭开来。还在生死边缘的缪百寻,听了跟着流泪,却没气力作什么回应。花蕊说:“伺候缪先生,是我花蕊巴不得的,我也不要你什么感激。你的腌臜衫裤,我让老妈子浆洗曝干了,我知道等你病好穿上就离开了。我有一小包物件放你褡裢里,等什么时候你到大莽山罔山门,就替我交给我阿姊严红蕊。我和她是同胞姊妹,也是冤家对头,不想相见,反倒日日牵挂着她……”花蕊覕囥在被窝里絮絮叨叨的,缪百寻发觉自己已能集中心神听她诉说了,同时也慢慢感觉到,花蕊肌肤的腻滑和形体的柔软。
在“青舍”间,花蒂、花瓣一边有意无意渲染缪百寻在三山一带是如何的神机妙算,一边心思不属,被撺掇的焦离子常常望着隔道墙的“醉莲”间,目光里涌动的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热切。见穿戴暴露的花蒂、花瓣领焦离子在“醉莲”间露面时,花蕊明白这两个妖狐子意在缪先生,便噘了嘴老大不高兴。老货焦离子见了,生意人的精明劲就又回来了,声称放花蒂、花瓣一个时辰的假,让她俩回“青舍”间歇着。妖狐子临离开时,花蒂说:“花蕊你这尾蝶精,有种你给我等着!”花瓣说:“花蕊你想都别想缪先生会像几十年前的凌先生那样痴情!”“痴情了又怎么样?可惜你俩说错了,是我对缪先生痴情哩!”姊妹间果然杠上了。花蒂、花瓣走后,焦离子报了生辰,在缪百寻面前放一块银元说:“听说缪先生本领非凡,也给焦某算一算八字运途吧。”缪百寻掐指默推,见是一个“财旺忌官,富而不贵”命造,开口说:“大头家的命注定是个生理人。你自小双亲无靠,若向东北流浪,自会获奇缘而发家致富。”焦离子说:“这奇缘两字可有什么说法?”缪百寻说:“你能身家万贯,皆因两个查某而来。这两个查某不但随嫁巨资,还为你各生一个后生。”焦离子说:“请先生为我开解眼下的情形。”“大头家后运驿马桃花,老入花丛,本不是什么好事,却也是命里该有的际遇。”缪百寻说,“实际上大头家身体并无大碍,而是受你家人蛊惑的术士设套诓了你。你命数如此,也用不着去责怪谁。大头家两个后生的能耐都不及你自己,任哪一个也撑不起大局面。眼下你所要做的,就是赶快回家,把适宜行当及资产切分为二,由你两个后生各自去经营守护,趁你还活着在其间调停担待,偌大家当或能保它个十之八九。否则你一旦倒下,就一切难说得很了。”“多谢缪先生一语惊醒了梦中人!”焦离子缄默片刻,又掏出七块银元放在缪百寻面前,起身快速离去。
在“青舍”间,焦离子让“管升班”的伙计通知他的心腹随从,即刻收拾行旅准备返程。在账房结账时,头家娘甘宛如随花蕊现身账房说:“焦先生不是要长住‘管升班’吗,咋就变卦了呢?还走得这么匆促!”焦离子说:“我来告知头家娘一声,家里有急事,我要走了。”“又没有谁为你通风报信,你是如何知道家里有急事的?”头家娘说,“我手下就花蕊、花蒂、花瓣三个是头牌,练坐缸一坐就三个时辰,可别推脱‘管升班’没有招待好你——你干脆就说想要回金元宝得了!”焦离子说:“头家娘的好意安排,焦某万分感激!看在缪先生的面子上,押的两个金元宝,就当是我这十几日的所费吧;每日支付的费用,就当是花蒂、花瓣的赏钱吧。等我回家安排妥当,说不定就又想念老家的‘管升班’了。”“多谢焦先生慷慨,给缪先生这么大的面子!”头家娘说,“祝愿焦先生一路顺风!日后想念‘管升班’了,就只管前来!”
望着焦离子匆匆离去的背影,花蕊回到“醉莲”间,看着这个才从阴曹地府脱身的缪百寻,原本只是听说中的一个算命先生,不想在她的眼皮底下,凭他的几句话,就又演活了一回传奇。“缪先生你知道吗,还说那个老货焦离子患了什么绝症,任你几句话,便把他说成脚不着地的少年家了,刮一阵风就走了!”缪百寻说:“焦离子一辈子在生理场上拼杀,晓得厉害要紧处维系身家生命,一旦意识到岂容他含糊!”花蕊说:“这焦离子也算看得开,你算他的命,摞一起不过七八句话,给的卦金竟是八块银元!他还说看在你缪先生的面子上,把押在账房的两个金元宝也送给‘管升班’了!”缪百寻说:“这点钱和焦离子的家当相比,九牛一毛罢了。”花蕊说:“缪先生看在这几日伺候你的份上,也给我花蕊算个命吧!”缪百寻说:“花蕊的命不用算,你心存善念,日后定有福报。再说同一个时辰生的人,臭头洪武朱元璋当了皇帝,另一个却是荒野上的蜂农。命运全无定数,平时你可别去相信它,只有到了像焦离子那样的关键时刻,他自己浑噩迷惘,这才需要指点。”“也对呀,你几句话就让焦离子急跳脚了,也让你说我几句,我就怕从此睡不着觉了!”缪百寻说:“这八块银元,花蕊你留四个,你自己再添两三个,足够买一亩良田了。另四块,等我离开‘管升班’后,你替我交两块给头家娘,交两块给‘畲厝大药房’。”“看来不是日后,现时就有福报了!”花蕊将八个银元拿在手上,喇喇作响耍着说,“我在想一定有不少查某囝看上缪先生,可你这个人就是不动心,好像都是前世欠了你的!”缪百寻说:“知道花蕊你的好。可你却不明白我缪百寻饭吃了这一顿再找下一顿,只是个飘萍浪子。”花蕊生气了:“我花蕊的好,缪先生是太小看了!头家娘为要挽留那个老货焦离子,刚刚才夸了花字辈三姊妹,小时练坐缸一口气已能坐上几个时辰!”所谓“坐缸”,是指花间查某坚持每日要长时间坐在缸墘上,被夹紧用力的部位就将肥厚绵实,佐以声色,能让饧弄入港者百倍回味其中。游走四方已有年头的缪百寻,对此岂能不知!缪百寻说:“花蕊你也不看看我的身体,不怕一阵风就把我给吹没了?”花蕊说:“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只怕缪先生嫌弃我是花间查某,怪自己命薄就是了!”
73
从浃溪的水碓房省亲归来,小妍便时不时的要叨念一下先生。七八日过去了,日益烦躁的汤奒再也等不及了,估摸一下先生走的路线,他与小妍起了大早,第一站在襄摇圩找人,接着扭头去了上肆溪口,卓老耉和塍扳娇都说不曾见缪百寻来过。便又搭渡过猌婆溪赶往三旗门,也没能打听到先生的踪迹。路上啃着万阿婆的七草黑粿,心里着急的汤奒大步流星的,小妍只好跟着一溜小跑,虽说伴同她老爸走山时练就的脚劲,她跑起来并不吃力,还是让她跑出了一身热汗。翻越了百漠关,汤奒、小妍直奔兜螺圩“管升班”的门前,小两口见不到摆摊的缪先生,转而去了建在缪家老宅旧址上的“奚记豆油庄”,也得不到任何消息,最后来到“畲厝大药房”,总算找对了,马彦说:“你家缪先生病了,寄养在‘管升班’。”汤奒转身走得飞快,莽撞直入“管升班”,上楼闯进“醉莲”间,缪百寻果然由一个花间查某伺候着,正在小心地吃着药汤。汤奒来气了:“先生你怎么可以住在‘管升班’!”“汤奒,不许你随口胡说!”缪百寻把碗递给花蕊,咳了几声,口气仍见虚弱,“我得了重病,幸亏头家娘和你这个花蕊阿姊的尽心照料,才捡回一条命。”汤奒一时拐不了弯,说:“无论如何,先生还是回丫叉口比较好!”缪百寻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花蕊说:“要不我还是回丫叉口吧。我再不走,花蕊你也太遭罪了!”花蕊说:“可缪先生你身秆子还虚弱,根本走不了路。”汤奒说:“这不要紧,就由我背先生回丫叉口!”花蕊说:“我听说丫叉口有个力大如牛的汤奒,想必就是你了。我知道你心里顾着先生的名声,可也要想得周到才行。”汤奒说:“什么周不周到,我背先生一口气就能回丫叉口!”花蕊见汤奒挂脸上的照样是牛脾气,只好叹息说:“汤奒你要背就背吧,先将你先生背到大药房,请马老先生配足药,再将先生背回丫叉口。一路上可别又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到时候看你还逞不逞能……”“花蕊你别担心,我与汤奒搭伴多年,他的力气大着哩!”缪百寻穿整齐衫裤,由汤奒背下楼,早已等在大堂的头家娘甘宛如拦住他说:“汤奒你疯了,缪先生又不是细囝,任由你背着,这面子丢得起吗?”吆喝完,当即将候在门外的一顶过山轿招呼过来,花蕊给过山轿铺上薄毯,待缪百寻坐上再把他的身子裹严实。甘宛如对轿夫说:“把缪先生抬上丫叉口,回头再跟我要两串钱!”两个轿夫应声“头家娘打赏了”,稳妥抬起过山轿,缪百寻在大药房谢了马老先生的救命之恩,伙计们很快配齐药剂,由汤奒带走。回到窑洞,新婚小两口殷勤照料着缪先生,日子总算又安定下来了。浃溪水碓房的舂臼声,又隐隐约约在丫叉口几个人的耳朵里哐啷哐啷地响了起来。
半个月后,畲厝马长溪的查某人瑶姆子特意赶了早,带上查某囝马缨花和细囝马心言,赴兜螺圩去了。心想大后生马心云经大家倌精心培养,小小年纪便非常出息。细囝马心言五岁了,要是也能留在大家倌身边严加管教,成材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不料马心言顽劣,半个时辰不到就惹了大家倌一脸的嫌恶,即便是多看一眼也会让他老人家烦乱。倒是对端庄懂事的查某孙马缨花呵护有加,认定她将是日后畲厝马家女辈中功德最大的一个查某囝。瑶姆子内心悻悻的,只好带细囝马心言回畲厝读私塾。路过丫叉口时,记起大家倌的交代,顺道问候了缪百寻的病情,捎来几帖滋补药剂。缪百寻把母子仨请进窑洞,细囝马心言转身跑到草厝前的练武埕上玩耍,马缨花一进窑洞,便对瑶姆子说:“阿妈你知道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缪先生。”瑶姆子说:“你当然见过了,马缨花这名字还是缪先生给你取的呢。”“那时候缨花刚出生,人事不识,见过却未必能留下记忆。”缪百寻说,“此后我再没见过缨花。一晃过了六七年,我真不敢相信,今日一见,缨花长这么大了。”马缨花说:“先生说从未见过,这就更奇怪了。”瑶姆子歉意说:“缨花平时实打实说话做事,今日倒懂得在缪先生面前颠八戒妄说了!”大概瑶姆子是强词夺理惯了,马缨花不予理会,只管对缪百寻说:“那我就是在梦里见过缪先生了!”缪百寻笑着点头。客意已到,瑶姆子便说要回畲厝了。缪百寻目送母子仨走下石坎路,半日没有回过神来。
74
这一日小妍寅时起早,从锅里捞起茭荎饭,沥干水,裹了蕉叶塞入包袱。缪百寻让小妍锁上门回水碓房,郧瘸子二十几日没见到她这个出嫁的查某囝了。缪百寻与汤奒日昼来到砬山崖半山由四道石槽筑起的墓前,汤奒陪他呆呆坐着。坟堆杂草丛生,在秋风中瑟瑟摇曳。汤奒并不清楚这座坟堆里的情形,就那样在缪百寻身边静静待着,永远也搞不清先生头脑里到底在想什么。郧头沟那间土墼厝在风雨中坍塌,厝基已被草木掩埋。此刻山地苍茫,望见侧面的“千八坎”,如同弓弦一样险峻。经受鼠疫重创,失去主心骨凌子罟和那个专职跑买卖的凌长庚,灰头垢面的砬山崖已生气全无。刚逃离鬼门关的缪百寻,在窑洞静养半个月,伴随他日暝的依旧是师父所著五十七卷的《子罟杂记》和被挑选出来参照披阅的藏书。这一次缪百寻在内容庞杂的杂记里,在繁简失序中读到了师父诸多的隐晦与无奈。
汤奒饿了,从包袱里取出茭荎饭,用丝线割下四分一递给先生。缪百寻只咬了几口,便把掰下的饭团撒在墓前。汤奒吃完四分三的茭荎饭说该走了。他俩从半山走下“千八坎”,又从山脚望大莽山攀爬,来到罔山门。深秋是走山季节,手脚能动的全都掏山货去了。多年前的那只大黑狗不见了,覕囥在深山密林里的罔山门被放空了一般。缪百寻伸手敲门,门吱呀开了,严红蕊午睡才起,头发与穿戴都是凌乱的。这查某除了略显丰满,其风韵似乎更胜从前。“当真是凌先生的徒弟——那个叫缪百寻的!”一见之下严红蕊笑语嫣然,竟一眼认出是他。缪百寻自觉有点尴尬说:“幸亏你还记得我。”
放天井的二进瓦厝,和寻常农家并无二致,可一旦客人入内关上门,感觉就大不一样了。严红蕊招呼他俩入座,倒了大碗茶说:“缪先生专程来看望红蕊的吧?”缪百寻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纸包递了过去说:“我这次是受你小妹花蕊之托,给你带物件来的。”“也不知道我那小妹安的什么好心!”打开纸包见是一挂绣着一只奔鹿的红艳艳肚兜,严红蕊取了一串钱拍在汤奒肥厚的掌上说:“我说軂軇①軂軇:身长;軂軇大:身材超常的高大。大的,你爬厝后岭头的一间肉寮花钱买肉,晚顿饭我要炖猪心、炒红酒溜猪肝、水煮腿肉切片……好好招待一顿稀客!”说到搞吃的,汤奒就来劲了。见汤奒走远,严红蕊返身闩了门,上顶厅在缪百寻面前站定:“记得你算过命的咸九稔吗,我偏撺掇他在岭头搭草寮卖肉,先前他身上长不了二两肉,眼下沾上油水,胖多了。”严红蕊说罢脱下夹袄,解了布纽,甩一把肩膀,那件使她鼓胸翘臀的弯裾衫便掉了下来,又一扽腰带,叠腰扫裤当即滑到脚踝,眨眼间她身上便只剩下遮不住羞的短裤衩。缪百寻只能移开目光。严红蕊说:“这挂红艳艳的肚兜我喜欢!”此刻的严红蕊,身体白皙鲜活。缪百寻起身要走。严红蕊说:“缪先生要走我不拦你,我也不穿回衫裤,就身上一挂红肚兜,浪跳着脚追你!”这查某撒泼了,缪百寻只得坐回说:“严红蕊你的确和花蕊小妹不一样。”严红蕊说:“花蕊婊子都当了,只要给钱,什么查埔人没见过!”缪百寻不再作声,只等汤奒把肉买回就离开。严红蕊说:“缪先生你知道吗,罔山门先前的潘小桂,她是我姨妈,我小时候跟着她,身边总有查埔的来来去去,个个对她百依百顺,唯独拿不下你师父凌子罟,让我姨妈气得要命。”缪百寻说:“强人所难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严红蕊笑道:“记得那年冬日,你师父路过罔山门,隔壁一个老货付不起算命钱,便留你师父吃午顿,我姨妈暗中做了手脚,你师父吃后腹肚翻搅,几十下就把他给泻瘫了。我姨妈喊来查埔人,把你那个软塌塌的师父背回家,给他擦拭,饲他米汤,再不行我姨妈便敞开怀热烘烘的去昫热他……我想姨妈大概是疯了。”缪百寻说:“你姨妈耍了我师父,再倒过来可怜他。”“穷酸阔气,跪的爬的,什么样的查埔囝我姨妈没见过?可她就是想见识一下你师父,偏你师父装聋作哑不给情面!”严红蕊说,“可这下好了,你师父就在我那个不中用的姨丈眼皮底下,乖得猫一样窝在我姨妈怀里,半点力气也使不上。那时候我姨妈年轻貌美,就那样宠着疼爱你师父。我猜你师父心里肯定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齐全了吧?”缪百寻无从辩解,还好门口响起了汤奒沉重的脚步声,严红蕊也循声把提着肉的汤奒引向灶间,指派他放胆煮一顿好吃的。接着又有人拨开门,进厝的是一个眼睛只看自己脚尖的查埔囝,身上冒着难闻的酒气,严红蕊抓一把钱放进他的口袋说:“咸狗目你我听好了,跟咸九稔买肉花了我一串钱,你这就去给我赢回来!”看得出咸狗目是仗着酒胆回家求饶的,因有客人免了查某的呵斥,口袋里还意外揣上一把钱。谁想咸狗目才离去,门外又有了声响,在严红蕊闪快开门关门的瞬间,已见她手上提着韭菜和冬笋,几步送往灶间。只穿红肚兜的严红蕊就那样走来走去,连续打了喷嚏,在皮肤上拱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缪百寻说:“再这样胡来,着凉生病了可是自找的。”严红蕊穿回衫裤说:“看看,心疼我了对不对?”
等厝里点了灯,汤奒才煮熟饭菜。严红蕊非常惊讶汤奒的食量,说:“难怪缪先生单薄,就你这个軂軇大的能吃!”缪百寻知道没让汤奒吃饱,他便迈不动腿。严红蕊说:“缪先生晓得空腹肚走不了路,却不明白暗暝也出不了山。离开罔山门,走横路是黑灯瞎火的夹石崖,往上爬山岭是庵寮,往下经过郧头沟,郧家那间土墼厝坍塌了……哪一条路不是崖壁沟坎的,不是树藤虫蛇的,这黑天暗地的,任你怎样固执也回不了丫叉口的!……”“红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缪百寻坚持要走。严红蕊抹着泪为他准备一捆松明,点一片由汤奒举着上路。
缪百寻料不及暗暝的深山密林会难走至此,过山风凄厉,深涧谷底阴风忽忽,松明一旦熄灭费尽了劲也点不上,几次汤奒为了挡护先生,便抢身滚成肉墩子。还好他皮厚肉实,没有伤及筋骨。原本三个时辰的路,跌跌撞撞地竟走到四更天,惨不堪言才回到丫叉口,灯光下两个都成了野人。撞入石墙草厝,汤奒倒头便睡。缪百寻悿成一滩烂泥,反而睡意全无,挑灯翻阅《子罟杂记》,却读不进去一个字,直到曙色初现,他才打了哈欠发睏,趴在桌上睡了,梦见《子罟杂记》写道:“情分二字,最是亏不得人。该珍惜时错过,悔之晚矣。”缪百寻惊醒时暴脱了一身青凊汗。其时天已敞亮,隐隐传来水碓房的舂臼声。缪百寻走出窑洞,走下几坎石磴,再往左百几十步,就来到由三道壁立崖磡撑出的一面石埕。深秋的清晨,雾松白露,在嘎山崖上刮的已是霜冻的寒气。
畲厝马家
75
每次回嘎山,汤奒第一件事就是跑水碓房把小妍接上丫叉口。汤奒似乎越来越霸道,粘着他的小妍早就一副面黄肌瘦的了,不管见谁性情都是畏畏缩缩的样子。清宣统三年,山外发生了辛亥革命,有头脸的查埔囝陆续到剃头店剪了辫子,出店时都讪讪地摸了一把大背头说:“改朝换代,不剪也不行了!”缪百寻剪了脑后辫子,在窑洞里覕囥了几日,恰巧凛婆子路过丫叉口,缪百寻喊她到窑洞吃茶,请教说:“汤奒与小妍结婚几年了,咋不见抱细囝呢?”凛婆子说:“汤奒壮得像头牛,没把小妍压成肉浆算万幸了,还抱什么细囝!”缪百寻与凛婆子来到汤奒面前说:“想抱细囝,就好好记住凛婆子的话!”说罢将小妍带离草厝。见身边已无旁人,凛婆子立即变脸,戳着汤奒的大肚皮连声臭骂:“一挨暗暝你就扒拉小妍,想想看你这一头牛在上面又是压又是掏的,底下的小妍都被你砸成肉浆了,腹肚里哪留得住细囝!”汤奒听了只能蠢蠢发笑。这下凛婆子更不讲理了:“还好意思笑,都是你造的孽!明日就送小妍到水碓房,住一两个月后接回,万万不可凭你的猪牯性子又不停要摆弄她,连猪狗也晓得拱着身子,可别为了图自己的畅快一竿子到底、黑天暗地去挤压她!哪日小妍呕呃着想吃酸了,就送她回水碓房养胎,再过它八个月,你就等着当老爸吧!”这个皱巴巴的老查某,还不够他汤奒一把扔的,他的手心攥汗,可又着实惧怕她,只能一边恼火一边唯唯诺诺。不料缪先生也是赞成凛婆子的,汤奒虽不情愿却也只得遵循。过了六七个月,小妍便挂上一个凸出的腹肚。跟几年前一样,缪百寻出了一趟门摸黑回来,便又在窑洞里踢到沉甸甸的几串钱。不久后小妍顺利生下细囝汤漏子,赶来接生的凛婆子十分激赏,拧了一把汤奒的尻川礅说:“你这一头大蠢牛,还好长着记性,听话就把老爸给当上了!”汤奒嘿嘿乐着,刚生下的汤漏子小得像只猫,他汤奒张开的手掌足够当这小家伙的褥席了。谁想度晬过后汤漏子能说能跑的,体形仍然很小,其顽皮却让丫叉口上的三个成年人头痛不已。
这一日时近暝昏,马缨花抹着泪跑上丫叉口,临要走下阪陀岭时被缪百寻叫住:“缨花,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马缨花说:“我阿妈冷不丁仰头倒地,翻白眼抽搐着,嘴上全是涶沫,叫也叫不醒她,吓死人了!我要快点到襄摇圩叫我阿爸赶紧回家!”缪百寻说:“就要暗暝看不见路了,你掉头回畲厝照顾你阿妈,叫你阿爸的事,让汤奒跑一趟!”正与后生纠缠的汤奒,将汤漏子塞给马缨花,便快步跑下阪陀岭。在草厝里煮暗顿的小妍闻声出来,要抱走后生,让马缨花回畲厝,汤漏子挣扎着滑到地上,绕马缨花躲闪,还挑逗着得意地大笑。那个当阿妈的只有一只手,急巴巴的可怜,却拿他毫无办法。马缨花抱起汤漏子,将他礅在杌子上说:“漏子你要听话坐着,再调皮就吃板子了!”汤漏子呆一下坐在那里,马缨花给缪百寻行礼致谢,便急匆匆地朝塔尖山走去。
76
马家大厝住着十余户,大厝外散居的已有数倍。人丁要么在外头忙生理要么下田地做工课,年纪小的在学堂读书。马家大房前头的两个查某囝出嫁了,这一日马慎源的查某珊姆子回娘家,从未有过的,马家大厝会冷清到只剩下几个老货、瑶姆子和马缨花母女俩。瑶姆子偏在这时癫痫发作。十四岁的马缨花已见小大人身形,她将阿妈抱上床安顿好,一口气跑上丫叉口。缪先生真好,让她两头都不误事。大头家马长溪连夜赶回,瑶姆子的病情很快稳定,正愁后头这家庭谁来管顾,查某囝马缨花已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做了下来,煮好的饭菜正是他熟悉的味道。瑶姆子常年拖着唧唧歪歪的病体,马缨花小时只是帮衬,几年来饭菜比从前好吃,门户内外光鲜多了,族亲间也热络不少,却不想是查某囝马缨花的功劳。马长溪有意为难一下查某囝,谎称没胃口,只想吃一碗白粿条。马缨花转身泡米、磨浆,用饼铛子蒸了米膜,卷筒切成条状,浇上适量的油葱花、奚记豆油,前后左右环节在她手中兼顾穿插,两个时辰不到,一碗味道很好的白粿条便捧到他这个当老爸的面前。马长溪看在眼里感动莫名,偷偷地滚下几滴热泪,和着白粿条一起吃了。次日一早路过丫叉口,马长溪有意跟缪百寻讨茶吃。问及瑶姆子的病情,马长溪称其拙荆落下的是宿疾,平时并无异样,每次发作却极具风险,即便世代行医的马家,遇上了也只有束手无策之类,然后话锋一转说:“可叹马家男丁大都在外头打拼生理,幸亏后头还有个善于张罗的查某囝缨花!小小年纪照料起家庭来竟是一把好手,还懂得调和邻里关系。她和兄长的关系更是亲密,心云回畲厝就教她读书认字,她专拣实用的,只一年半载就学会了算数理账。我那个屘囝马心言是个浑逑,也只有经缨花才能管束他一时半刻……”马长溪的话,让缪百寻瞬接前缘,想起在砬山崖上守灵的暗暝,一只白鹤驮着身穿白衣的凌缨花、缪寄奴母女俩,展翅驾风飞出砬山崖、歇落嘎山的那个梦;想起昨日暝昏前马缨花调教汤漏子那干脆利落的情形。“大头家的这个查某囝,日后定为畲厝马家赢得百年名声。”缪百寻说,“当然这要看大头家日后如何为她找到一个好婆家了。”“缨花的年纪也不小了,的确是我要用心的一件事!”马长溪说,“日后也劳烦缪先生为此多费些心神!”
这一次马心云回畲厝多住,不光是他阿妈急病发作,还因为他已年满十六,不久将赴府地香城当“敦仁大药房”名医郇杞怀的徒弟。马心云一边伺候阿妈汤药,一边追寻小妹缨花忙碌家务的身影,检查她读书识字。马缨花随口应着,像是敷衍了事,马心云也不恼,马缨花被问住了,他便不惮烦反复讲解,急了还会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上直观写字。马缨花反过来考他:“我说书呆子阿兄,为什么‘吃’要口加乞字?”“为什么?”马心云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马缨花说:“不做工课光会耍嘴皮子,跟乞食有什么两样!”等小妹将可口的饭菜捧上桌,马心云吃得开心,觉得小妹对吃字的歪解也并非全无道理。马缨花说:“阿兄到府地香城当学徒,到时顺便也带一个好看查某囝回来!”马心云说:“这话要是被阿公听了,非掌掴不可。”马缨花说:“放心,阿公有多开明啊!”马心云说:“我是去学本事的,敦仁先生学问广博,我若轻狂旁鹜,只学个皮毛,这面子我可丢不起!”没等马心云掉完书袋,马缨花早已吃饱放下碗箸,又忙工课去了。
77
瑶姆子即便病倒在床,她也不停叨念着催促查某囝做这做那。手脚不停的马缨花好像并不听她的,只管有序将家务一件件做好。马慎源的查某珊姆子提前归来,看见陶缸里白米所剩不多,次日便与缨花合力推鸡公车去浃溪水碓房舂米,后面还跟着有心帮忙却使不上劲的马心云。缪百寻与汤奒出门去了,小妍便带汤漏子回到水碓房。正在撒野的汤漏子再次见到马缨花,先是躲开,后又迟迟疑疑的挤近前来,看她和珊姆子、外公一起忙活,开口说:“我没顽皮!”马缨花看他一眼笑了:“今日我看到漏子,当真是懂事得很!”郧瘸子意外看到捣蛋成性的外孙这一日竟会乖觉至此,说话的认真态度也从未有过。小妍更是惊讶,她这个没头没脑的后生居然能记事了,而且记的是前日的事!让她这个当阿妈的,对马缨花的好感一下子涌现全身。细心的马心云自然看在眼里,不觉大为惊奇。如若天下百姓都赶上他小妹缨花那样忘我,人际亲密和谐,医生这行当就怕要失业了。而他阿妈瑶姆子恰好相反,身上似乎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和病痛。马心云不禁蹲下身来,把汤漏子搂在怀里。马心云没有想到的是,小小汤漏子竟长得甚为壮旺,身上透出桀骜不羁的强悍。
马心云多少知道浃溪这座水碓房,由他老爸和奚园大头家合力,根据缪先生的倡议设计建造的,切实为畲厝、嘎山两地带来方便和联系。在和煦的日影里,马心云这样想着,顿觉心头有了一片温蔼的晴明,抬头一看,原来是嘎山方向走来一个神仙般的查某囝,身后还跟着一个漂亮的丫环。马心云忙不迭对小妹说:“缨花,我猜来人定是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奚寄奴!”众人见到的果然是浑身上下不惹半点尘埃的一个查某囝。马缨花起身抓住奚寄奴的双手说:“你可知道我是谁?”奚寄奴说:“畲厝的马缨花呀。”马心云无法形容奚寄奴恰到好处的语调发自何处,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假思索,还是其心神就漫荡在天地间,用不着栖息体内而隐现于眉宇。马缨花说:“我听说你仅大我四个时辰,可今日看起来却乖巧像是我的小妹妹。”奚寄奴说:“谁不知道你马缨花用心做事,样样提得起放得下?”马心云听说,奚寄奴生下来就不沾浑腥,吃的也很少,可她非但从不生病,反而出落一副轻盈清雅的体态。
水碓房里几个人,只有郧瘸子随众人看了一眼,便又接着照看他的工课。小妍远远站着,看见自己的后生汤漏子再次挤前去,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这位神仙小阿姨。珊姆子说:“连小漏子也晓得寄奴阿姨长得漂亮了!”奚寄奴蹲下来,手掌罩住他的天灵盖说:“汤漏子你长大了可不许使坏,特别不许你向这位缨花阿姨使坏!”汤漏子郑重想了一下,挺难得的好像是答应了。看得在几步外密切关注的小妍眼窝里汪满了泪水。
嘎山
78
民国四年隆冬,缪百寻赴完襄摇圩,暗暝前赶回丫叉口窑洞,天地间随即风雨交加。汤奒捥来柴爿生了炉火,关紧门,窑洞这才有了些许暖意。天黑后听见有人敲门,缪百寻开门一看,是两个被雨淋湿了的沤糟查某,冷得笃笃乱战。见门开了,一个当即敲响了拍板,另一个正要开唱,“大冷天的,放心进来吧。窑洞安身,可没什么忌嫌。”这是两个卖唱乞食。按规矩要先在门外唱个喜庆,得主人邀请方可入内。她俩进了窑洞,缪百寻一看吓得不轻,原来是“上洲蔡”戏班的头家娘和唱主角的蔡细麻。蔡细麻说:“我知道凌子罟老先生有个响当当的徒弟叫缪百寻,住在丫叉口的瓦窑,想必就是你了。”缪百寻到窑口拉麻索摇响石墙草厝里的铜铃,对几步赶到的汤奒说:“快煮几大碗热糜给客人暖身子。”汤奒应声而去。隆冬加上被凄风苦雨淋湿,自是山地最难抵挡的刺骨严寒。缪百寻关紧门,添旺炉火。蔡细麻说:“好心的缪先生,我和阿妈已是行尸走肉,身子被冷雨冻僵了,只想脱下衫裤拧掉雨水,煏干了再穿回身上,又怕先生见了恶心……”缪百寻递给她俩脚桶说:“快把身上的雨水拧了,这样的恶酷天气流落在外,若是生病可就要吃大亏了。”母女俩三两下脱了衫裤,往脚桶啪嗒啪嗒拧了雨水,在炉火上煏热了才穿回身上。很快窑洞里满是从衫裤烘烤出来的难闻气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避开目光的缪百寻想道,砬山崖上的凌缨花,是那样的纯洁灵慧。“管升班”里的花蕊身处勾栏所在,却年轻率性而柔软妖娆。罔山门的严红蕊怨怼无奈,敞开的是敢恨敢爱的露骨风骚。眼前的母女俩,即便不在落魄穷途,泛滥的皮肉也免不了是一尽污浊。
汤奒撑伞提来一坩热腾腾的香油咸糜,饥寒交迫的母女俩顾不上礼体,盛了糜,那张嘴便不再离开碗口,咕嘟咕嘟不停地往腹肚里吞咽。不一刻就将那一坩咸糜吃光,汤奒收了餐具提石墙草厝去了。望着汤奒的背影,蔡细麻擤鼻涕抹泪说:“这后生子有点面熟的,体形可真够軂軇大的。”“他是我一个爸母双亡的侄子。”缪百寻接口绕开话头说,“几年不见,你母女俩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怪只怪我老爸为贪那十几两碎银起了侥幸心理!如今报应过了,这事也不用隐瞒缪先生了。”蔡细麻说,“十五年前,‘上洲蔡’来到襄摇圩,觋山的拳头师甄子围和‘上洲蔡’并不相识,可他提着十几两碎银找我阿爸来了,说是为了圆他一个心愿,想冒充‘上洲蔡’新招的一个伙计上一趟响廓山。我老爸忘了十多年来杈口坪对‘上洲蔡’的约定,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没想到那一次甄子围上山,暗中串通了一个叫涂娄的后生子,许诺要帮他当上响廓山的大头领。过几个月便因嗥头墩出事,害死了杈口坪上好多人!一年后甄子围回觋山看老母时给麻翻了,绑成粽子,连夜被抬上杈口坪。看清他就是前番随‘上洲蔡’上山的伙计,事情再无法掩盖。甄子围被杈口坪那帮人剁成几十块扔下崖磡饲了野兽,我老爸还蒙在鼓里,以为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路过邻近照样被请上杈口坪,招待还是那样的热诚,但演出后再没有人护送下山,而是由戏班走自己的。到了半山,我查埔人踏翻一坎石磴惨叫一声跌下崖磡;然后是我阿兄,他俩都与行头担子一起在崖磡下摔成碎渣子了。我阿爸回头望了一眼响廓山,扭歪的一张脸难看至极,说完‘作了孽,遭报应了’,也踏翻了一坎石磴惨叫着跌下崖磡……我阿妈当场就吓哑了,从此说不了话;我傻在那里,一条腿吓抽了筋,从此落下走路一步高一步低的毛病。杈口坪虽说留下阿妈和我两条命,可上洲蔡的瓦厝随后被一把‘无名火’烧了,老家成了瓦砾废墟,只能与阿妈相伴在响廓山附近村寨卖唱乞食,十多年来总算搞清了里头的恩怨纠结。原来蒲头溪的‘苏园’遭了劫难,苏姓男丁和襄摇拳头馆的裘大脚一样,大都跟甄子围学过拳。甄子围发过毒誓,只要跟他学过拳,就没有谁敢轻易招惹。可到头来也不知道害了多少败亡!”缪百寻说:“一念之差而万劫不复,个中因果又有谁逃脱得了!”
缪百寻打消了让客人去石墙草厝过这个暗暝的初衷,陪母女俩在火炉旁煏火直到天亮。翌日天见晴了,又供上一顿早糜。临走时,母女俩在门外朝缪百寻深深行礼,拍板敲了起来,蔡细麻唱道:“暗暝严寒兼风雨,丫叉口的缪先生来收留——窑洞里炉火热咸糜,救了可怜母女两条命……”唱完蔡细麻搀着老母向阪陀岭走去。天可怜叹的,游走山地的“上洲蔡”戏班,就剩下一哑一瘸的母女俩了。
79
老货焦离子在“管升班”得到缪百寻提醒,及时赶回给两个后生分割了财产,避免了身家倾覆的风险。被讹病的焦离子耐不住寂寞,老当益壮重开炉灶,不几年生理又被他做得风生水起。可他毕竟年逾古稀,越发想念故土兜螺圩,越发想念丫叉口的缪先生,于是派了心腹随从,礼至丫叉口。
赴兜螺圩时,缪百寻送大药房马彦老先生一包武夷岩茶,送“管升班”头家娘一面丝绸布料。甘宛如笑道:“看不出那个焦离子还念着旧,不瞒你说厚礼我也收到一份。”缪百寻说:“那我可要把布料转送给花蕊小妹了。”甘宛如说:“缪先生这次来得巧,花蕊生病了,你真该去看看她。”当下由一个伙计引路,进房间坐上花蕊的床头。“缪先生你好狠心,这些年你多少次在‘管升班’门口摆摊,就是不想进来看我一眼!”花蕊翻过身来抱住缪百寻说,“你今日总算送了我丝绸布料,我也就原谅你的薄情了。”缪百寻说:“这‘管升班’可不是谁都进得来又出得去的。”花蕊说:“我说过要收你的钱吗?”缪百寻说:“行有行规,岂由我缪百寻轻易去冒犯。”花蕊说:“可你今日又何苦来着!”缪百寻呆了一下,说:“花蕊你没什么病随便赖床,头家娘难道不怪你?”花蕊说:“‘管升班’上下都知道我花蕊得了相思病,没法治的。偏偏我想念的人有很多顾忌、很多借口。”缪百寻说:“花蕊你可还记得那个老货焦离子?这丝绸布料就是他送的。”“以为缪先生终于肯为花蕊大方破费一次,谁想只是个转手人情!”花蕊说,“可这转手人情也是人情,更何况还是罕见丝绸!”“花蕊你好好歇着,我要忙别的事去了。”缪百寻说,“花蕊你什么时候想离开‘管升班’,赎你的钱我来想办法。”花蕊说:“用不着缪先生想办法,我手头有足够的钱赎自己。”缪百寻说:“那我为你留心个好人家。”花蕊说:“用不着缪先生留心,那个好人家我早就有了——偏他心里认定我下贱就是了!”缪百寻说不过花蕊,只好叹息告辞。身后的花蕊也不起身相送,只狠狠地将自己裹进被窝里生气。
在大堂上,几个花间查某轮流给汤奒送一块红糖米糕,或一把水煮花生、一把瓜子。见汤奒生得厚重如牛,觉得好耍拧他一把、打他一拳,他也乐呵呵受用,任由她们挑逗有关缪先生的话头。只可惜他光有力气用不了脑子,说半日也没有几句中听的。缪百寻下楼到了大堂,见他比来时多了心事,甘宛如说:“瞧缪先生的脸色,定是生了花蕊那小蹄子的气。”缪百寻口不应心说:“倒是我欠‘管升班’的人情没法还呐。”
80
过桥来到豆油庄,大头家奚园将缪百寻引上三楼居室说:“正盼着,就有一阵风将缪先生刮来了。”缪百寻递上一包武夷岩茶作见面礼,奚园不客气敨包,取适可泡了,两个吃了当即喉舌温软,口齿处醇厚回甘。奚园说:“改朝换代了,眼下丰浦县衙叫县公署,县官不叫知县叫县知事了,还设了专管税捐的厘金局。去年底一个自称楼姓县知事与厘金局长,乔装成生理人专程到兜螺圩找上我,要我在兜螺、襄摇一带组织商会,由我出任商总。事出突然,我自然是推托的。后来听说,那两个人回丰浦不久便来了粤军,将县公署自上到下悉数罢免,换上另一批人。半年前又来了个姓熊的县知事,这次是威风八面骑了高头大马,身后还有四条枪跟着,提的还是前年那档子事。我见其样子显摆却躁急着一股恶气,便想拖延些时日再行定夺。不料熊知事回县衙不久赣军南下,也被一锅端了。前日轿子抬来的倒是个斯文,是省军率部平复丰浦后任命的县知事,可他在豆油庄刚要张口说话,便有骑马的快报来到,想是什么坏消息吧,说仓皇而逃也不为过,我连这个县知事姓甚名谁都没搞清楚。”缪百寻说:“这事可千万慎重。地方官频繁变换,视同儿戏,可见时局动荡成什么样子!”奚园说:“三山一带,豆油庄算是耳目最灵通的了。外出采购、放货的伙计都会捎回消息,山外来了粤军,街坊、村社到处掳掠;来了赣军,又是一番劫洗;省军率部前来平复,更是卷地三尺地派捐。时时遭殃的,都是无辜商户和平头百姓。”缪百寻说:“怕只怕很快殃及山地。”奚园说:“我愁的也正是这个。不瞒缪先生说,拙荆蒲叶看上去是傻乎乎的大个,实则为奇女子。她娘家早前坐商行商兼做,可惜行事张扬,后遭黑白两道串通夹击,仅她与老爸一路南下才苟活于世。平日她最强调的是良贾深藏,张扬显富必招劫难。我自从听了缪先生的话,经营收益已是先前百几十倍,看看豆油庄热闹非凡的圩日,深藏二字再难做到,两年不到几任县知事均嗅上门来就是个例证。时局混乱至此,一旦蔓延三山,奚家攒下的这点家底,肯定也堪不起层层抠剥。既如此,还不如腾出手来把该做的事给张扬个排场,即便日后破落,也算为囝孙后代博个名声。”缪百寻说:“却不知道大头家有何打算?”奚园说:“我后生柏庐年十九、查某囝寄奴年十六,说亲、议婚、嫁娶又要耗时,若再摊上时局不稳耽搁了,岂不误了大事!前日暗暝猛可里想来,便一宿都没能睡好。”缪百寻笑道:“这有何难,嘎山奚家要娶亲、嫁女,央个能说会道的媒婆,用不了几天便可大功告成,大头家为何要愁得睡不着觉?”奚园说:“难的是,我为后生柏庐看中的是畲厝马家的马缨花,为查某囝寄奴看中的也是畲厝马家的马心云,两个都是万中挑一,我贪心想着,却不好意思去开这个口。”“虽说这‘嫁姑换嫂’的样式,自古来为穷苦人家不得已的勾当。”缪百寻一下子涌动起万千思绪,“可要是奚马两家能达成这样的联姻,倒可造就三山一带几百年来一桩大美事!”奚园说:“只要做得成,多少花费我奚园也在所不惜!”缪百寻说:“这事就由我居中斡旋吧。”奚园说:“缪先生应允帮忙,这事就十之八九了!”
这一日缪百寻、汤奒刚回到丫叉口,奚园便派脚力挑来担子,担子里装有白米六十斤,鸡鸭各一只,还有奚记豆制品若干。
奚马嫁娶
81
“俊卿先生均鉴:贤孙心云负笈香城近两载,秉聪慧之质而求知不倦,为杞怀所得意,备受大药房上下人等喜爱。是年心云已二九婚龄,窃以为当适时回嘎山许以人伦,晓喻男女天性,身心经历人世必具之环节,于医家当进益更大。过后心云若有必要,‘敦仁大药房’自不论何时均供其共勉所学。杞怀失礼问询,不知先生首肯不才之倡议乎?”
兜螺圩“畲厝大药房”马彦收到来自香城府地这样一封信,读后他老人家就坐不住了。迟几个时辰,他后生马长溪也在襄摇收到郇杞怀的一封信。“临川先生:香城之水源自响廓山,能与畲厝马家祖孙三代同道友好,实为杞怀平生幸事!心云见习‘敦仁大药房’,历时虽短,所学均可精到,杞怀技穷窘迫再无可教矣。加之近期城头频繁易帜,枪炮四起,市面不得安生。思之良久,让心云回‘畲厝大药房’磨砺践行,又可暂避乱世。此议但请先生允准。杞怀愿与君同,唯望心云成就可期!”
隔日一早马彦坐过山轿赶到襄摇圩“畲厝大药房”,爸囝俩互换信件,总算读透了敦仁先生的好意。一是时局动乱,务须于旬日之内接回马心云;再者心云年满十八,婚事已拖延不起。爸囝俩免不了还想到心云身下的小妹缨花,也年已十六,一时更觉刻不容缓。“你这老爸倒当得舒坦,囝儿婚期逼近,竟没见你急过!”马老先生为此懊恼,把棘手的难题踢给后生,气呼呼回兜螺圩去了。马长溪清楚一旦涉及婚姻,便诸事纷繁耗时,他倒吸了一口气,哪敢怠慢,怀揣两封信爬丫叉口找缪百寻来了。缪百寻读了信,说:“敦仁先生说得对,将心云接回婚娶,理会人道有益医家修为,安身立命两相兼得,可谓用心至深。”马长溪叹道:“药房的业务几倍于从前,加上后头拙荆不谙人事,若非敦仁先生修书提醒,囝儿的终身大事倒叫我给疏忽了!”缪百寻说:“奚园大头家跟你也是一样的苦衷,他只顾忙豆油庄,把家事给忘了。发觉后生奚柏庐年满十九,查某囝奚寄奴也已十六,只怕办妥后生的婚事,又把查某囝的出嫁给耽误了。”自觉与奚园同病相怜之时,马长溪还有他的另一层犯难:“这些年家业做大了,心云、缨花又是家父最为心爱的孙辈男女,岂能草率,若不操办出个气派场面,家父那里首先就过不了关!”缪百寻说:“这些年奚园大头家的豆油庄,其经营百几十倍扩大,后生奚柏庐、查某囝奚寄奴也是是百里挑一,我想让他操办起嫁娶来,自也不甘人后呐!”用情过急的马长溪,一时没听进缪百寻话里的话,便起身告辞回畲厝去了。
“你这个老母是怎么当的,心云、缨花一个要娶一个要嫁,水都漫上鼻子淹死人了,你倒好,时至今日也没见你操心着急过!”果然马长溪一回到马家大厝,瞅准瑶姆子便大光其火。瑶姆子不肯服软,争辩道:“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病歪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活着喘口气都不容易!再说我大门不出小门不迈的,外姓后生子、查某囝我一个也没见过,我操心着急用得着吗?”一听这话,马长溪到底按捺不住了:“自娶你进马家,你长年累月就知道病!五六年来要不是缨花大小事都替你撑门面,我看你没病死也得饿死!”“阿爸你别发脾气了。”马缨花给她阿爸泡茶说,“你和阿妈就专心操办阿兄的婚事吧。我才十六岁,再说我也知道出嫁了就是去受苦受累,我心里可是连个念头都没有!”马长溪说:“谁说缨花出嫁要受苦受累?你阿爸要嫁查某囝,就嫁最好的人家,嫁妆也要畲厝几百年来最风光的!”说完饭也不吃,就又气呼呼走了。
上下走了芒岭,又是急又是气的,等马长溪爬到丫叉口,凉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再次走进瓦窑。缪百寻给他泡了难得的“凤毫八仙”。马长溪说:“眼下后生、查某囝婚期逼近。想想三山一带,还有谁能比缪先生更看得透?今日先生切不可推托,定要替我排解才行!”缪百寻说:“我倒有个周全想法,但要看双方的意愿和因缘造化。”“那就快请赐教呀!”马长溪照样按捺不住急切。缪百寻说:“畲厝马家有勤学聪敏的马心云、贤惠得力的马缨花,嘎山奚家有敦厚纯良的奚柏庐、慧中秀外的奚寄奴,也无论财势,双方都应对得起大场面的,我想遍方圆百里也找不出第二家!还有从提亲、议婚到百年喜庆,也需一至两年时间,双方兄妹的婚龄也正当其时。顾虑不过的是,自古来‘嫁姑换嫂’皆为穷苦人家情非得已。但左右细想,这事若由奚、马两家联手,倒可以做出百年不遇的大好事来!”“却不知道奚园会怎样去考虑这件事?”马长溪冷静下来,也觉得缪百寻说的不无道理。缪百寻说:“由我居中调停,两大头家会面时再好好商谈一番如何?”“那就事不宜迟。”到此马长溪总算松了一口气。
82
吃了早糜,小妍带上五岁的汤漏子,到浃溪水碓房与她阿爸郧瘸子作伴去了。缪百寻与汤奒爬上砬山崖半山,在四道石槽筑起的墓前坐下。时近日昼,山地风和日暖的。午顿缪百寻只吃几口水,整个饭团吞进汤奒的腹肚。缪百寻闭目坐着,脑海所现的情景是他第一次到砬山崖的那个暗暝,苍穹里的上弦月挂在客房的窗口,其时天地杳渺,砬山崖托起他悬浮于寂寥清溟的空际。他息念轻移,置身的已是丫叉口窑洞和窑洞后的嘎山崖,似有似无地从远处传来水碓房哐啷哐啷的舂臼声。在汤奒的眼里,此刻的先生是不可思议的,他竟能揳桩一样饿腹肚坐半日不用动弹,直至日影斜西才起身下山。一路上磕磕碰碰的,天黑便点火把,到上肆溪口的“阿娇客店”已近戌时。灯光下,塍扳娇大惊:“可怜的妹婿,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缪百寻暗顿只嘬了半碗米汤,便到上房躺下来。“你这不争气的样子,叫我这个当阿姊看了有多心酸!”塍扳娇用调羹给缪百寻饲几调羹米汤,末了又把他搂进怀里万分痛惜。“这世间也就我这个当阿姊心疼你,可恨你还不知道深浅,勾搭严红蕊还迷乎上花蕊,这下好了,就剩下你的半条命了!”塍扳娇自作主张伺候缪百寻不想离开,缪百寻觉得自己是如同掉进深渊那样无力地困顿,任由塍扳娇坐在床头说东道西,迷迷糊糊的直到窗现晨曦,这才活转来。他嘬了半碗糜,搭渡过猌婆溪,经三旗门上百漠关,在槾茏岭他爸母的坟堆前停住,汤奒以为他定会在那里坐半日,不想他只站立片刻便又迈开双腿。接下来在兜螺圩的豆油庄、大药房,更是一句话说完便告辞。
83
马心云坐上自家到香城进药的船只回程,在兜螺圩外的埠头起水,与阿公彻夜长谈求学心得,隔日到襄摇圩大药房对马长溪叫了一声“阿爸”,片刻后就又往畲厝赶。走进马家大厝,马心云的心就安定下来了。他阿妈瑶姆子和小妹马缨花好好的,一见到他都欢喜无限。马家人紧锣密鼓的,马心云回畲厝次日便安排了相亲。面上双方都不说破,暗中却是把话挑明了的。嘎山奚家是蒲叶大姆、奚柏庐、奚寄奴与丫环紫菊簇拥着推半鸡公车的稻谷到水碓房舂糯米。畲厝马家也由瑶姆子、珊姆子、马心云与马缨花簇拥着推半鸡公车的稻谷到水碓房来。双方准备的糯米,是定亲时要做红粿分发各户的。郧瘸子何时见过这阵仗,当即慌了手脚。马缨花说:“郧叔你不用顾及大家,先放一臼舂奚家的稻谷、再放一臼舂马家的稻谷就行了。”众人心眼并用,却只有马缨花开口说了话。蒲叶大姆见了喜在心头,对自家的查某囝说:“寄奴你看看人家缨花多懂礼体!”奚寄奴将马缨花拉到一边说:“缨花你看出来了吧,我阿妈、我阿兄有多喜欢你!”马缨花说:“这下马家可要吃亏了,我阿妈没心没肺的,我阿兄还是个书呆子!”奚寄奴说:“看你说的,你哪像小妹,倒像是当阿姊的。”马缨花说:“我不像你心里放的是大功德,个个把你当观音菩萨看待,用不着去理会身边的拉杂事。”奚寄奴说:“经你说才明白,我只是摆设着,可没什么效用。”马缨花说:“效用是只需你奚寄奴在那一站,大家的心情就会很好,腹肚也不饿了,也不用着急去做工课了。可要我马缨花呢,这工课那工课好像永远也做不完。”
马心云与奚柏庐也已搭上话。纯朴共通,用不上半点浮夸。“奚家倒真会生养,把查某囝供得神仙一般!”瑶姆子一开口就有点冒失了。蒲叶大姆也不介意,说:“我偏喜欢你家缨花的懂事乖巧!”瑶姆子说:“我后生心云读书读傻了,看他大大咧咧的,分明就是个书呆子!”“你家心云名声在外,学问大着哩!”蒲叶大姆说,“不像我后生柏庐只晓得埋头做工课,情长意短的都不懂得理会。”瑶姆子说:“踏踏实实有多好呀,至少让人放心得下!”
各自看到的,差不多都是对方的优点。
在府地香城期间,敦仁先生规定学徒要有记事习惯,将每日里所见、所思、所做的点滴付诸笔墨,留存日后参照。这一日回到畲厝,其观感便自然而然落在马心云清秀的小楷上:“此姝花名奚寄奴,嘎山大户奚园之女也。奚寄奴眉远青山,目含慈慧,唇似点染;面丰不满,体盈不腴,有世人所艳羡一双肥美小脚,心云惊为天人矣!其身心静谧,清怀虚缈,隐约有宝光相伴随,岂凡间一女子乎?心云乃一介书生,俗骨皮囊,可望而不可及矣!不若小妹缨花烟火心性,踏实性情,为寻常人家可依托也……”马心云在激赏中惋惜,把此等观感流于笔端又藏掖于心。嘎山奚家的情形,却是母子间的试探。奚柏庐见过马缨花后大喜过望。回“承安楼”便缠住蒲叶大姆说:“阿妈对马缨花的印象如何?”蒲叶大姆故意而归了花头说:“不好。若是娶那个勥查某过门,我可怜的后生奚柏庐婚后就暗无天日了!”奚柏庐说:“阿妈你今日说的不中听!”蒲叶大姆说:“看看,还没有娶过门呢,我后生就偏袒她了、心里就没有我这个当阿妈的了!”奚柏庐说:“阿妈你可别想歪了,要是能娶上马缨花,奚家在外经营豆油庄,后有马缨花料理,我奚柏庐就有好日子过了!”蒲叶大姆甚是不悦:“那你阿妈就老不中用了?”奚柏庐说:“不是不中用,阿妈年纪大了,做工课呀、烦恼呀就由马缨花顶去,你操劳了大半生,也该享清福了。”蒲叶大姆叹口气说:“合该我这个傻后生有福气,平时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今日见了马缨花一眼,就狗咬疯了,晓得跟阿妈软磨硬泡了!”奚柏庐喜不自禁说:“这么说阿妈你也是看中啰!”蒲叶大姆说:“岂止是看中,我后生能娶上马缨花,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奚柏庐一听,竟三岁细囝般扎进蒲叶大姆的怀里,一味蹭着他的甜蜜。“好了好了,肉麻死了!”蒲叶大姆推开他说,“要是亲事不成,马缨花被别家娶走,我后生奚柏庐可就要晴天炸旱雷了!”奚柏庐说:“要是娶不上马缨花,我就建一座庵庙,庵庙就住我奚柏庐一个秃头和尚!”
84
几日后两个大头家备足酒菜前往丫叉口瓦窑。因各自心知肚明,加上财大气粗,交换的意见基本默契合拍。奚园说:“趁身体、财力许可,也是后辈们赶上好时节,这喜事真该依循古礼大办特办一番!”马长溪问:“却不知道依循古礼该如何做法?”缪百寻翻出师父注释的《闽地〈玉匣记〉增补条目》,打开逐条讲述。若依循古礼,那嫁娶当日的排场堪称空前绝后。奚马两大头家当下拍板,约定了古礼规制,以缪先生所定法度为准。嫁娶古礼之繁复,难免千头万绪,便以此日会面为喜事实施的起始。奚园端起酒瓯说:“缪先生身体薄弱,可奚马两家遇事总要劳烦,今日先行谢过!”缪百寻说:“大头家客气了,能做下这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可是多少人渴望不到的荣幸!”马长溪说:“自此刻起凡涉及马家实施的一应调度,以缪先生签字为效。”奚园说:“奚家也一样,但见缪先生笔墨,便分毫不差照着做去!”“好意百寻心领了,”缪百寻说,“奚马两方各应指定一名精干的执事,负责管理做实。若有什么重要动议或事项,二位大头家务必会面再行定夺。”两大头家均表示若有必要,随时听候通知。见大事敲定,三个都为行将到来的巨大喜庆所激奋,啉过几巡酒,微醺中为人生有此际遇而大为欣慰。
会面后不久,缪百寻便将定亲、嫁妆各件、喜庆安排次序开具成册,送到奚马两家的执事手中。有了规格,双方便心中有数了。凡木作家私,布料缝制,即日开始置办。后头要赶的,也要备下相应材料。紧接着,缪百寻又勘定了双方送嫁路线。古礼倡导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也算是为造福当地留个见证。出嫁一般推崇鬼神闪避的浩荡阵势,遵照让左走右的乡俗,奚家送嫁走芒岭官道,由奚家出资的一座供行人歇脚乘凉的过山亭,很快在塔尖山鞍破土动工,未见规模,便被邻近村社称之为“小姑亭”了。马家送嫁要过一条浃溪,一架几丈长的石墩瓦盖木廊桥,也在距离水碓房十几步远的地方赶工开建。马家为此要多耗费几倍钱财,其用意却也十分明显,既是亭又是桥,已比奚家风光不少,旋即被当地受益乡民昵称为“红娘桥”,在三山一带添油加醋传了个遍。
不管是日时还是暗暝,缪百寻总爱不由自主走到嘎山崖那面石埕上,望向浃溪和塔尖山鞍,在两地的简易草棚里,有木工、瓦匠不停劳作的身影;或是体会一番奚家“承安楼”、畲厝的马家大厝那些女红做针黹的灯火。缪百寻一直在心中默默许愿,这回奚马两家把事做得太大了,可千万别横生什么枝节才好!世人所见是操持之大花销之巨,实则未及奚马两家的筋骨。缪百寻建议奚马两家能否卖了几处山地田亩,示个弱,以免太过招摇。两大头家均觉得理当如此。
85
历时一年半,奚马两家万事俱备。黄道吉日也由缪百寻择定,亲朋戚友不管远近均放了喜帖。临近儿女婚期,奚马两大头家都回到家中坐阵主事。这一日“承安楼”恬寂寂的,奚园、蒲叶翁某俩又拿了名册,与陈列物事详细对照一遍,设想着到时两边嫁娶的场面会是何等的宏大。偏就在这时,巡山的奚和满头大汗回来禀告,称他看见侄女寄奴趺坐在嘎山崖雾松下的石埕上,头顶七彩霞光,任凭他如何叫喊,也不见她回应。哪可能的事,无缘无故的查某囝跑到嘎山崖去做什么?翁某俩正疑惑着,在兜螺圩临时主管豆油庄的长子奚柏衍,正好步履匆匆踏入门来,也称他途经丫叉口时,看见小妹寄奴趺坐在嘎山崖的石埕上,当时日正斜西,山岚夕照,晴空青冥,在绚丽的日光下呈现出一派化外般的情景。奚柏衍言之凿凿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看走眼的。只是小妹寄奴可怪,为兄连声叫喊,她居然不予理踩,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身影轻移,就像走进一道光环,更像风一样飘走了。一听至此,翁某俩预感大事不好,连忙吩咐家人四底下寻找。“哪来这些的巧怪?”丫环紫菊若无其事说,“寄奴阿姊午睡未起哩!”一干人于是直奔查某囝的闺房,奚寄奴果然熟睡在绣榻上。奚园伸手试探,查某囝脉动鼻息全无,已然离世矣!当时的情形,奚寄奴如同睡着了一般,气象温蔼平和,清婉容颜隐现霞彩。在场的人谁也不敢相信,一向无病无灾的,咋就无声无息死了呢?蒲叶大姆、丫环紫菊顿时哭作一团,她俩就那样守在床边,再不许闺房有任何烦扰。
老年丧女,其哀已巨,更何况还有摆在奚家面前一个天大的难题?奚园痛失心爱的查某囝,一时间天塌地陷,却也没有丧失理智,当下派了快轿前往畲厝抬来亲家马长溪。奚园就当查某囝还活着,只是病情危急,让亲家马长溪前来诊治,然后如实奉告这个在极短时间里发生的离奇噩耗。在闺房里见了奚寄奴的遗容,马长溪也惊骇不已。这个尚未过门的新妇,非但没有任何症状,相反她的形体栩栩如生,淡淡的霞彩曦光萦绕其间,形神比生前还要鲜活,为马长溪行医数十载从所未见,原本想对亲家的责难,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马长溪的纠结显而易见,虽未迎娶,可行聘既定,依乡约里俗,即便死了也是畲厝马家的新妇啊!可怜两亲家,相对无语很长时间。最后奚园撑半日才说出话来:“查某囝无疾亡故,对奚某可谓当头一击,这也太为难奚马两家了!”“世间生死本属寻常,可令爱遗容的生动清丽我却不曾见过。从各种迹象看,令爱的前生定非凡响,难说不是观世音投胎转世哩!”马长溪感到自己隐隐有一股敬畏,“畲厝那边地薄水浅,唯恐容不下令爱了。”“这个亲家不用劳心,我自会挑选供查某囝容身的最好一块地。”奚园说,“只是如此一来,令郎心云身上便空挂了一个名头,奚家也太过亏欠马家的了。”“犬子与令爱无缘,就怪他福薄吧,过后另行贱配就是了。”马长溪说,“倒是你二弟和令郎在嘎山崖上所见,我想前后定有因果关联,亲家何妨以嫁妆之资,在嘎山崖上修一座庵庙,供着世人的香火,岂不更好?”前头马长溪长时间发呆,实则内心翻滚。后生马心云正当年华,便有一门阴亲纠葛,这可是不得了的。他的一席话,明着是架梯子供奚家往上爬,私下却是在如何为自己的后生摆脱这个中因缘。“亲家的倡议我岂有不依之理。”奚园说,“只是令爱缨花与我儿柏庐的婚事,亲家可别另有所论才好!”“行聘既定,依约嫁娶,并没有什么不妥呀!”马长溪果然是个守信之人,对奚家既没有悔婚也没多加责难的意思。“多谢亲家的宽容大度!”如此一来便还可转圜,一应事务便还可继续做去。奚园为此感激滴零,差点滑下太师椅,向马长溪行了跪磕大礼。
86
塔尖山鞍的“小姑亭”、浃溪的“红娘桥”已描绘上漆,光鲜华丽。奚马两家堆山似的物事,也已检点多遍,确认桩桩件件并无疏漏,过几日双方便要同时出嫁迎娶了。这一日晌午缪百寻终于觉得自己松懈了下来,关上门,在窑洞里沉沉睡了一觉,梦里他看见远处的砬山崖、大莽山、响廓山、鹩山崖,和身边的嘎山、塔尖山、翠屏山一起凌空擎起,前呼后拥换位轻移,他寄身的瓦窑却不停在往下坠落,直到嘎山崖那棵雾松前的石埕上闪耀了万道光芒,梦境的一切这才静止,复原于午后和煦的日光之中。醒后缪百寻出窑洞去了石墙草厝,想起汤奒跑水碓房去接小妍和汤漏子了,便又转身到嘎山崖石埕上来。其时斜西的日光与远处的山脉撞出一道硕大无朋的光环,笼罩在嘎山崖石埕后方的雾松上,让他一时近前不得。缪百寻回到窑洞泡茶吃,觉得自己仍在似我非我的情景之中。缪百寻攥拳挤压双鬓,让自己清晰心智,再度来到嘎山崖石埕上。就在这时他望见从“承安楼”抬出一顶快轿,往畲厝马家直奔而去。缪百寻不自觉在石埕上坐下,又见快轿从浃溪方向冒出头来,不多时便抬进“承安楼”。缪百寻直感嘎山奚家可能发生重大变故了。接下来的暗暝,缪百寻为此一直在坐立不安中度过。
次日大早,奚园便派人将缪百寻请到“承安楼”。奚园先是带他去查某囝的闺房看了奚寄奴的遗容。缪百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嘎山奚家的变故无异于晴天霹雳,竟是奚寄奴的猝然离世!缪百寻站在那里,期待奚寄奴能像刚出生时一样蓦地朝他睁开眼睛,这种心领神会唯他能理喻彼此,未曾第三者知晓。不用说这一日缪百寻很清楚自己只是心存侥幸,奇迹无法再现。他随主人回到厅堂,奚园将巡山的奚和与他的大后生奚柏衍在嘎山崖所见复述一遍。缪百寻回想自己在嘎山崖所见,差不多也是这个时段。接着奚园又转告了查某囝离世后亲家间的应对。缪百寻就像在自言自语:“庆幸马长溪肚量宽宏,没做什么纠缠。”奚园忧心如焚说:“我后生柏庐的婚事在即,你看这喜丧掺和在一起,到底把我给难住了。”“请大头家宽心,下晡就到附近山头找一门风水宝地,明日即可寄圹在外。你只须调拨给我两个人手,加上汤奒,足够了。”缪百寻说完,见奚园还懵懂着,一声告辞便往浃溪的水碓房去了。来到水碓房,郧瘸子给他倒水时说:“缪先生,这事可怎么办才好呐!”“红娘桥”就在距离水碓房不足两丈的地方,瓦工、木匠做手头工课的同时嘴上也没闲着,一年多来郧瘸子听最多的就是对奚马双方嫁娶的渲染。“外人着急也没有用,奚马两亲家自会周全此事。”缪百寻说罢,踏上“红娘桥”,向畲厝马家走去。
马长溪就像被一记闷棍打懵了,面对缪百寻也不知道如何说起。马缨花赶快给缪先生泡了茶。缪百寻问:“你后生心云呢?”马长溪说:“心云打早就被他阿公派人接到兜螺圩大药房去了。”
马心云将记事本落在家里了。马缨花翻开相亲那日她阿兄记下的观感,和昨日听到未婚查某奚寄奴猝然亡故后记下的话,递给缪先生看。
“此姝花名奚寄奴,嘎山大户奚园之女也。奚寄奴眉远青山,目含慈慧,唇似点染;面丰不满,体盈不腴,有世人所艳羡一双肥美小脚,心云惊为天人矣!其身心静谧,清怀虚缈,隐约有宝光相伴随,岂凡间一女子乎?心云乃一介书生,俗骨皮囊,可望而不可及矣!不若小妹缨花烟火心性,踏实性情,为寻常人家可依托也……”
“斯人远去,心云恸彻至深!虽自知其只可膜拜,却依然心向往之,为鄙劣之贪占也。或其离世正是仙家羽化、恰成正果亦未可料定,心云祈愿如此,澄澈心神即可达成矣。”
“缨花你将记事本严密打包,派人送到兜螺圩大药房你阿兄心云手中。”缪百寻交代说,“所记内容,也千万不可外传。”马缨花听后,当即做去了。直到缪百寻起身告辞,马长溪这才开口说:“善后的事,也只有依赖缪先生多加操劳了。”
87
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闽南山地,最丰盛的嫁妆俗称“全厅面”①“全厅面”:闽南乡俗,指一个人一辈子居家生存所需。。所谓“全厅面”,也就是嫁出的查某囝,日后的衣食住行及至终老的一切用度均由娘家一次性供给,一辈子也用不着吃婆家一粒米、穿婆家一寸布、吃婆家一滴水。
出嫁这一日,离开娘家时是个阴天,随之又细雨濛濛。被盛大排场所烘托,马缨花并不觉得花轿外的风雨有什么滞碍,她心怀感激,在花轿里一直泪光闪闪。邻近乡民更是开了百年不遇的大眼界,沿路不断有人高呼与啧啧称奇,许多物事别说他们前所未见,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一日在送嫁迎亲队伍中,打头的喜乐八音阵拱着走在前面一名十来岁的英俊男童,男童手提精美的春墭,墭中放《三字经》《颜氏家训》《增广贤文》《论语》各一册。次为田亩茶水担:供种茶粮的六亩良田按时价折合银元若干,打井款若干,外加精选种子八斗,菜籽十六种,红绸打封,捆扎成担,由两个壮汉挑着。三是牲畜,由牧童牵着走的公母水牛各一只;猪狗兔羊鸡鸭鹅公母各一对,分大小笼子抬的抬挑的挑。四是穿戴,现成的衣鞋帽袜,按四时八节式样各四套,供日后裁剪的各色面料十二匹。中为女红用品,纺车、筛匾、笸箩、剪、尺、针头线脑等;摆放厅堂的桌椅杌几、茶水具;厨具有升、斗、秤、笼床、锅、碗、桸、盆、筷、匙等;配备新房的床、柜、踏枋②踏枋:踏板。、脚桶及四季被褥、蠓罩,装满了手镯、紫金钗、耳钩子、项链、金戒指、玉如意等件的首饰盒,抽屉里放着梳、篦、镜、胭脂扑粉的梳妆台。接着是便轿一顶,由两名轿夫斜扛在肩上,表明还不曾启用过。使唤丫环墨荷在花轿后碎步相随,紧跟花轿的是新郎奚柏庐和媒人的两顶轿子。再后便是供日后分娩用的精选草灰担。草灰由没有病虫害的干鲜稻草烧制,轻飘飘的,可为了免于压成粉末,装了六肩十二箩筐。最后是棺材一副。棺材是竖着抬的,上结红缎,贴红纸写福禄寿,以昭示其吉利。另有八门喜铳开道、护中、押后,每过山门水口、桥梁、土地庙,定要点炮隆隆放响。至于畲厝马家没有给查某囝选送坟地,自也有说法。因百年之后,錾在墓碑上的已是“××世显妣奚妈马氏缨花之墓”,其归宿已属奚家后代的事了,与畲厝娘家的职责再无牵涉。
迎娶沿路站满了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乡民,经过“红娘桥”时,百八十挂鞭炮争相鸣放。蓦地塔尖山鞍的“小姑亭”也有回应,放的是天地炮,因是阴雨天,竟看得见在那里闪现了绚丽的焰火,场面十分火爆。六岁的汤漏子几下闪忽溜进花轿,伸手挑开新娘的红盖头说:“我不许缨花阿姨你嫁给奚柏庐!”马缨花一听乐了,把他搂在怀里小声说:“场面这么铺张,阿姨我哪能不嫁啊?”汤漏子听了不高兴,挣脱着要下轿。马缨花说:“漏子先别跑,你要给阿姨壮胆,陪阿姨到‘承安楼’门口。”没想到这一日的汤漏子竟出奇地听话,以致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个小小的插曲。
与此同时,缪百寻那头一路人马,为猝然亡故的奚寄奴选址造坟,最终墓址定在翠屏山上。先是翠屏山的风石地貌难以挖掘,又说依仙命看来务须延缓些时日,只好将遗体暂且寄圹,派人日暝看护。几日后缪百寻跑到奚家对大头家说可喜可贺,挖到五色彩壤了。备受尊崇的缪百寻,几日来在奚园的眼里是一直在敷衍塞责的,拖延的迹象明显。一直想避开喜丧纠缠的奚园,甚至怀疑向来磊落的缪百寻有点心存不良,故意要看奚家的难堪。果然不出所料,缪百寻的推三阻四,原来就是为了完坟时节正好与奚家迎亲之日冲撞在一起!谁也没想到的是,送嫁迎亲队伍到了嘎山奚家“承安楼”门口时,缪百寻几步奔跑在前,高呼道:“恭喜大头家,吉时安坟,已告落成,奚家祥光普照啊!”
经此一闹,打头的八音喜乐骤停,等在门前接引的姆婶们首先慌了手脚,送嫁迎亲队伍只能止步,一时半刻谁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候,细雨不见了,天空随之拨开阴云,日头出来了,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呼:“快看哪,嘎山上架着两道彩虹!”众人一看,果然有两道绚丽夺目的彩虹起自嘎山崖那棵雾松,另两头分别落在塔尖山的“小姑亭”和翠屏山“小姑坟”选址上。——这也太奇怪了!周遭依然是灰濛濛的天色,唯独嘎山宛若仙境般一片明丽放晴。被这壮观景象所震慑的送嫁迎亲队伍和围观人群顿即鸦雀无声。良久后有人挑头说:“起乐呀!”一时间鞭炮放响,八音阵喜乐齐鸣。六七日来嘎山奚家的种种担惊受怕,就在这意外的喜庆声色中被冲刷个一干二净。
88
过后奚园特意安排一桌酒菜宴请缪百寻。缪百寻说:“大头家难道看不出来,你去世的查某囝奚寄奴和刚娶进门的新妇马缨花有着极深的渊源?”“你这话从何说起?”奚园表示不解其意。缪百寻说:“马家查某囝出嫁有如重生,奚家嫁女没嫁成而仙逝。一生一死共享祥瑞,这中间定非无缘无故。令爱离世时曾神游嘎山崖,为你小弟奚和和大后生奚柏衍所见,也所言不虚吧?”奚园回想起那日的情景,的确属实。缪百寻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该向大头家如实相告:翠屏山‘小姑坟’是一处难得的荫身地,令爱深埋地穴定然百年不朽,可这对家人而言却不见得是好事。日后择定‘捡骨葬’时间,怕是免不了要让家人大费周章的。”“这又是为何?!”奚园一听面色大变。闽南一带所谓的“捡骨葬”,是指人死若干年后,又请风水师择日发墓开棺,将骨殖按人形摆放在草席上,朱笔点批以明其神,然后自脚趾到颅骨依序放进一种叫“金斗”的加盖陶缸,再选址筑坟二次安葬。逝者被点化成神,葬以风水宝地,方能保庇后人。如果前头葬的是荫身地,发墓开棺时看到的并非骨殖而是完好如初的尸体,只好采取“即刻化肉法”,往棺内倒进足量的灰石,再灌水加盖,便见棺内热浪翻滚,白烟直冒,半个时辰后化肉完毕,只剩下骨髅。采取这种方法要请高明的风水师,灰石的分量和时间的把握均要恰到好处。火候不够,则筋骨相连,有如野狗啃食过的惨状;掌握恰当,暴露在后人眼下的也是一副森森白骨;过头了,又往往致使先人骨殖化为乌有,而留下憾恨。
“还好奚家福德深厚。”缪百寻接着说,“照今日的情形看来,将来能维护奚家人的,怕就是奚家刚娶进门的新妇马缨花了!”奚园要缪百寻据实相告。缪百寻说:“大头家最好能立个规矩,交代后辈一定等到新妇马缨花百年之后,才是令爱奚寄奴‘捡骨葬’的发墓开棺之时。塔尖山‘小姑坟’必定福荫奚家后代。”“难道这也有什么说法不成?”这一日的大头家奚园总觉得自己听得云遮雾罩的。缪百寻说:“有什么应验也是四五代人以后的事,你我都看不到了。”
紧绷心神多日,听缪百寻话说至此,奚园感到自己就快累倒了。缪百寻吃了几瓯酒,脚步踉跄,冒着小雨回丫叉口去了。
山地苍茫
89
民国七年,国民党在闽南建立以香城为中心的护法区,覆盖周围二十几个县。八年初夏,丰浦县知事王略铎亲赴兜螺、襄摇,历时三日,动员奚园、马长溪组织商会,并分别出任兜螺、襄摇商总。两大头家推诿不过,勉强将街面上经商的大小头家集拢在一起,会上造了名册,王知事给奚园、马长溪签发了委任奖,讲了一大通时局,认为国之大计首先在于教育,宣称要尽其所能为丰浦筹建一所县公学,遴选各地品学俱优的学子免费就读,为将来丰浦各地培育栋梁之才。因之他倡议在座各位乡贤慷慨解囊,但有捐献者,其姓名将在县公学嵌墙石碑錾字留存作永久性纪念,日后囝孙入学亦权利优先。一日会议下来,县知事王略铎共在兜螺、襄摇两圩筹措大洋五百块,便与四个扛枪随奔赴别处去了。时值秋末,丰浦县府又找上奚园、马长溪。这一次县知事叫余操候,六个腰挎驳壳枪的随从前呼后拥,带着商会的募捐花名册,向商会讨要五百块大洋的筹款来了。奚园、马长溪忙说该款项已于当日被前知事王略铎带走。但余操候出示的花名册下方却注明:“此募捐由奚园、马长溪二位商总经手筹措,将于本月末送达丰浦县府。”县知事余操候说:“当时尚未月末,王略铎就卸职走了,县知事由我接任,可我自始至终就没有收到这笔筹款。此募捐一旦筹措即属公款,贪污或侵占一经查实,即可将当事者拘捕下狱!现只作拖延处置,但需另交滞纳金一百块大洋!”对各商户实收并具回执,官方出示了证据确凿的“注明”。奚园、马长溪有口难辩,只好苦着脸凑齐六百块大洋让县知事余操候带走。
如此行径与抠剥何异?奚园、马长溪大惊之余,深感落入官家的圈套。此时山外烽烟四起,山地到处占山为匪。半月后,他俩又同时收到来自响廓山杈口坪“致××商总的一封信”,称兵荒马乱之际,杈口坪当为地方安宁担责,商会务必按月收取各商户费用若干上缴杈口坪,则人口财产可保无虞。两头胁迫之下,奚园、马长溪苦不堪言,相约到丫叉口瓦窑与缪百寻商量对策。缪百寻说:“对付县知事,两位大头家可分别向丰浦县府递交辞呈,一说前年痛失爱女,思念日深,已无心世事;一说岁数已大,耳目昏聩体力不支,请另择贤明加以推脱。奚家两地豆油庄由柏衍、柏庐执掌台面,大头家隐身其后主事定夺。马家两地大药房由马慎源、马心云坐堂行医,马老先生和大头家暗中操持,解决疑难,又可致力于蜡封药丸的制作。倒是杈口坪那边搪塞不得。眼下遍地为匪,官府鞭长莫及,难免引起哄抢掠夺,到时山地将通体遭殃,圩市一旦凋敝,损失尤为深巨。二位大头家若不挑头,一旦杈口坪与山下歹囝恶棍勾结,对当地造成双重戕害,到时惨痛的局面就无法收拾了。”马长溪说:“缪先生前面说要递交辞呈引退避祸,后面又说要挑头担待,岂不是前后矛盾不好圆场?万一给官府逮住把柄,就是通匪重罪了。”奚园说:“是呀,这前后为难的,烦请缪先生给想个计策才好。”马长溪也说:“前面的退隐,我与亲家做来容易。后面的挑头担待,缪先生可否上一趟响廓山斡旋其间,商议一个妥当可行的办法来?”“好吧,三日后我上一趟杈口坪。”缪百寻说,“只是依眼下情形,靠单一势力的确很难周全,也当有一定的自保能力才行。”奚园、马长溪都表示将族里先前毁弃的拳头馆恢复起来。缪百寻说:“过完这个年,就让汤奒的后生汤漏子上奚家的学堂吧。奚马两家也用不着再请拳头师,就由汤奒得闲时去教习几个套路,只要族人凝聚一处,吆喝着舞得动刀枪棍棒,遇上小股盗匪能保家护院就行了。”奚园、马长溪自然赞同。缪百寻说罢将两大头家带到嘎山崖参观。其时搭在丫叉口的临时工棚悉数拆除,三个雕塑观音金身的师傅,以及两个为廊柱门窗一应木作描绘上漆的工匠均搬入庵堂过夜。奚园、马长溪见庵庙建造已现规模,估计再过六七个月即可落成开光。
90
次日汤奒带小妍、汤漏子前往水碓房后,便去查看奚马两家的拳头馆器材的增减。缪百寻自个到上肆溪口找卓老耇,“阿娇客店”的塍扳娇留他吃饭,午后缪百寻搭渡过猌婆溪,等三牯子撑船转身,从砀窟潭路口的草丛中跃出两个查埔囝,与缪百寻一起爬了几百坎石磴,随后一站站坐兜笼攀上杈口坪。过了二十年,也是时近暝昏,缪百寻再次登上这座雄奇险峻的响廓山。旷阔的杈口坪,蓄满水的大池塘,坪后云腾雾绕的双子峰……情形还是那样恬寂寂的,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头领会客的居室也一应照旧,只是床头挂了一支驳壳枪。汤桸和袁抹刀的屘叔袁绞齐出面招待缪百寻。袁抹刀横尸猌婆溪,几年后其叔袁绞阵也在下游嗥头墩溪里泡澡时无故溺亡,而后自感危机四伏的袁姓族人十余口全部上山。眼前腰扎汗巾的两个人,看样子勇武,实则迟暮苍老,已非往昔。三人在八仙桌旁坐定,吃过茶,随后酒菜上桌。袁绞齐说:“现今世道败坏透顶,到处抢山头占地盘。眼下除了汤桸,杈口坪上个个拖家带口。先前是刀斧棍棒,现在却要养十几条枪的弹药,负担几倍加重,不得已才和奚园、马长溪两个商总写了信。”缪百寻说:“奚园、马长溪将大头家的位置传给小弟、后生,不再抛头露面;又向县府递了辞呈,不当商总了。”汤桸说:“两大头家空闲下来,正好为杈口坪串门收取保护费。”缪百寻说:“他俩并非不为杈口坪出力,只怕官府查办处以通匪大罪连坐满门。”袁绞齐叹息说:“邻里乡亲的,武不得文也不得,软不得硬也不得,杈口坪只好一个个饿死了。”汤桸说:“是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办才好?”“想要保住兜螺、襄摇两圩,两全其美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做下来要依赖二位多费心思就是了。”缪百寻将想法细细说开,汤桸与袁绞齐听了,都恭恭敬敬向缪百寻敬了酒。
过了暗暝,汤桸亲自护送缪百寻下山,途中悄悄塞给他几块大洋说:“眼见我汤家孙子七岁了,拜托缪先生费心让他上学读书。”缪百寻说:“汤漏子生性顽皮,虽说上学读书也就是认几个字。可你这个孙子的八字却是个草莽出身的当官命,等他走印运的晚景就风光得很了。——只可惜你我都看不到了。”“汤家祖辈要么乞食要么山匪,生命比草芥还要贱。”身形拙重的汤桸跪地向缪百寻磕头说,“别说日后我孙子能当官,就算认得几个字,我也要多谢缪先生的大恩大德!”缪百寻作势搀起汤桸说:“不过是个缘分,哪堪得起你行此大礼!”
这一日缪百寻下山后由卓老耇安排,在猌婆溪上船到襄摇圩见了马长溪,午顿后歇睏个把时辰,当即赶往兜螺圩的豆油庄。说完话想离开,奚园雇了过山轿要抬他回丫叉口,不想有个伙计跑过来对他说:“‘管升班’来了个贵客要见你。”缪百寻已猜中八九分,到二楼“青舍”间一看,果然是老货焦离子。过了五六年,连喘气都吃力的焦离子糟老得不行了,花蒂、花瓣一个撑持一个饲他汤水,动作粗鲁还不停骂他臭不要脸,不想垂死的焦离子反而受用得很,两个色衰戾气的花间查某气坏了,嚷着说与其伺候焦离子,还不如替他去死来得痛快!“两个妖狐子把我给骂活了。”焦离子嘿嘿笑着坐起来,招呼缪百寻说,“知道这一次我老焦死定了,特地赶回故土与你缪先生、还有头家娘道个别。”缪百寻说:“大头家不简单呐,知道要死了还跑这么远的路。”焦离子说:“我死前想见的人,在‘管升班’都见得到。再说花蒂、花瓣恼着哩,要不给她俩出出气,我就怕死不瞑目了。”花蒂、花瓣左右去掏焦离子的口袋说:“给金子就让你舒舒服服死几回!”焦离子说:“份子钱我放在头家娘那里,到时一分一厘也少不了你俩。”在隔壁的花蕊闻声跑过来,一把将缪百寻拉到“醉莲”间说:“我花蕊也快死了,只因没有金子,缪先生就横竖不过问了?”缪百寻说:“活得好好的,说死还为时尚早。”花蕊说:“我老了,没有客人想要我了,缪先生你可要收留我!”缪百寻说:“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如何收留得了你?”花蕊说:“听说嘎山崖建了一座‘雾松庵’,我干脆到‘雾松庵’出家当尼姑,我便日日能见到缪先生了。”缪百寻说:“‘雾松庵’是清静之地,岂容你胡思乱想!”花蕊不高兴了:“收留我你不肯,出家念佛你又不高兴,你当真是世上最难伺候的一个人!”“花蕊你保重。”缪百寻说,“过山轿子就在门口等着,我今日快累瘫了,回丫叉口歇睏了。”
三日后焦离子咯噔一下死在花蒂、花瓣的怀里,享年七十八岁。焦离子当真死了,花蒂、花瓣便追魂似的为他放声悲啼,也不知道到底是哭焦离子还是哭自己。她俩在头家娘手上领到差不多可以赎身的份子钱。焦离子死前寄足金银,还留话不让郐市亲人知道他的死讯。根据遗嘱,“管升班”请地保及几个老货作证,为焦离子操办了丧礼。要给缪百寻的酬谢转到花蕊的名下,花蕊便雇伙计到丫叉口缠缪先生拟一副挽联,缪百寻写道:“生来匆忙,为囝孙堆金积玉;死去清闲,回故土寻亲认朋。”义务为焦离子穿白的花蒂、花瓣,听见街面上对她俩指指戳戳,竟没几句是中听的。她俩平素唱惯了当地的杂碎调,于是再次唱腔凄婉哭开来,花蒂唱:“焦离子你自小日暝来打拼,赚钱赚下一座山,一个个睁大眼睛只认金与银,囝儿后代哪有人看顾你……”花瓣唱:“人生原本没什么好怨叹,你自小离家去流浪;不管路途嵁硈多困苦,心里头都覕囥一个小心愿……”花蒂唱:“走了一世回兜螺,天公地母啊,个个摇头不相识,只有‘管升班’来收留……”花瓣唱:“花蒂、花瓣两个哭着穿白来送葬,可怜人啊送可怜人……”哀乐阵不奏哀乐,转过来为她俩伴奏,一路生生的把围观民众给唱出泪来。
91
奚园、马长溪分别派人向县府递交了请免商总的辞呈,一边将豆油庄、大药房交付后辈经营。十几日后兜螺、襄摇两圩近百商户,不分大小,包括“奚记豆油庄”“畲厝大药房”“管升班”在内,被一股不知来历的土匪劫洗了一遍。两圩地保分头赶往丰浦县府报官。县知事派巡警教训所咸所长及所丁三人前来勘查。勘查结果无非是,三山一带大小山头几十座,各为土匪抢占,此番蒙面啸聚的劫匪,闪电般来去,转眼消失于深山老林,踪迹难寻。所幸商户被掠夺钱财额度不大,被砸物件多不紧要,其痛不及筋骨,当日即可恢复经营云云。两地保见咸所长勤勉政事,按小户二中户五大户十收了一千二百个例钱,交给咸所长及所丁三人作辛苦费。咸所长临下船时表态:“等我回丰浦向县知事汇报后,再请示上峰派兵前来进剿。”其时恰好有鸭贩子上岸,两地保便将六只一罱的鸭子往船上抛去,说:“内山吃鱼虾养大的鸭子,带回家炖汤,味道最见清纯!”从兜螺、襄摇两圩商户被土匪劫洗,到县府派员前来勘查,如此这般折腾一番,总算告一个段落。
嘎山崖庵庙动工不久,邻近村社远远望见就认它叫雾松庵。由于嘎山奚家接连发生的诡异,建造雾松庵的工匠个个都有足够的好奇与耐心。清理庵后岩壁时,左边岩壁往外长一根天然石笋,钎凿錾啄的居然奇迹般没有受到丁点损害。这根石笋,有好事者攥住它,竟被他攥出水滴来。右边岩壁上裂了一道尺把长的石缝,从石缝中流出一股时断时续的清泉。对庵后岩石鬼斧神工的形态,在工匠们心目中被不停地渲染想象,不几日便传遍方圆百里。两个为廊柱门窗一应木作及内外粉壁描绘上漆的工匠,留在最后做的工课,就是用瓷片给庙脊两端黏贴上翘的燕尾;庙脊中间黏贴脚踏云彩的送子观音,下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由各色瓷片构成的剪瓷雕,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据说雕塑师傅在开工前的暗暝做了个梦,开光之日一揭开庵堂里蒙着红绸的观音金身时,那种惟妙惟肖的姿容,让前来瞻仰的信众大感不解。因为这几个从百里外延聘的雕塑师傅,根本就不可能见过嘎山奚家的查某囝奚寄奴,那他心目中的神像,只能归结于托梦中得来的了。随着信众的啧啧称奇,不久后雾松庵的灵圣便被传得神乎其神。凡怀孕查某攥住那根石笋且能渗出水滴,她生下的细囝一定是查埔的;后生子凑近的嘴巴刚好能接住那道石缝间歇流出的清泉,他便姻缘在望了。
雾松庵建造完工、开光明神之后,嘎山奚家、畲厝马家上了年纪的,特别是奚园与蒲叶、马长溪与瑶姆子两对翁某,便都不再涉足嘎山崖。雾松庵的香火之盛让奚园措手不及,他在自家查某囝的肉体凡胎与被世人信仰的神明之间,每每寻思其心智便要恍惚涣散开来。虽只在身后百几十步外,寄身丫叉口瓦窑的缪百寻也极少前往。倒是汤奒、小妍如同庙祝,日日暝昏前都要去摒扫清理。汤漏子一日跑几次将座前香案上的供品搬回石墙草厝。此后缪百寻外出减少,他为雾松庵制作了签筒、签诗和杯筊,让信众问询或许愿时跋杯;过不久又安置一口功德箱,给信众投放香油钱。功德箱的钥匙交由汤奒掌管,香油钱一分不花,留作日后修葺庵庙的费用。到雾松庵许愿的多半是未婚男女、孕妇和初一十五前来清心朝供的中老年查某。他们烧香礼拜,掣了签,许愿或答谢完毕,也有不少顺便到瓦窑算命问前程看姻缘、择日巡家运的,找上门的生意跟赴圩摆摊差不多。要是缪百寻去赴圩市,香客们就找不到他了。
这一日,窑洞来了一个没有爸母陪伴、虎虎生气的查某囝。缪百寻见了,连忙开口说:“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邵红珠。”叫邵红珠的查某囝将一纸签诗递给他说,“我在雾松庵掣了签,还跋了圣杯。可我只认得几个字,签诗的意思研读不来,只想请缪先生给辨别开解。”缪百寻说:“‘嘎山崖上红日现,阪陀岭下说因缘。’这一句说的是日头当空,你来的正是时候。阪陀岭下——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襄摇圩。”邵红珠答这三字时是一脸羞赧。缪百寻接着说:“前一句说你所求的因缘就在襄摇圩。‘指证相逢今诚至,春愿芳菲二月间。’这句说的是只要你心诚意坚,明年二月你就达成心愿了。”看得出邵红珠心思已动,她给了缪百寻三个卦钱。钱大概在她身放得久了,莹莹锃亮的是岁月的包浆。缪百寻说:“你路过襄摇圩时,不知道肯不肯替我捎一封信?”揣着心思的邵红珠自然满口答应。
92
马慎源、马心云叔侄分别执掌兜螺、襄摇两圩的大药房。是时马心云冠礼刚过。起初马彦、马长溪担心他能否独当一面,不久后发现他不但儒雅博学,还有医家最为紧要的果断却又不失稳妥的个性。周遭几十里,心仪马心云的查某囝,装病前来就诊的不在少数。可怜天下当爸母的,有默许也有变法子怂恿的。羞怯的要阿爸阿妈作陪,扭捏着短促的呼吸,脸红到脖颈。这样的情形,马心云摸到的脉博自然跳得很快,通常他也不问诊就给断症:“你这病不用开药,回家吃点清淡,便身心无碍了。”泼辣的自告奋勇,这查某囝哪是看病,分明拿了绣球要抛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恨不得将马心云一口吞下。马心云说:“你这病要回家吃几日菜头汤,才能压下心头的火气。”泼辣查某囝说:“菜头汤我经常吃,没用的。我有心病,可你这个当医生的没能诊断出来!”就在这时候站一边的邵红珠,将缪百寻的书信递给他这个大药房的大头家。马心云读到签诗上的二十八个字和后面的附注:“送信查某囝芳名邵红珠。缪百寻当日。”马心云招呼伙计给来人奉茶、看座后说:“红珠小妹辛苦你了。”邵红珠立即明白缪先生在信里提到她的名字,笑道:“没想到缪先生欺负我不认字哩!”前来看病的泼辣查某囝不痛快了:“谁稀罕红珠白珠,你没事横插一杠做什么?!”邵红珠笑笑不作声。马心云给病人开了“杭菊、山楂”两味药,回家煮水加少许冰糖饮服。“都说马心云医术高明,可你连我的心思也看不出来!”泼辣查某囝取了那帖花钱可以不计的药剂,红着眼圈离去。邵红珠对马心云说:“你不温不火的,刺痛人家的心了!”马心云转了话题说:“红珠小妹你姓邵,家是不是在兜螺圩邵厝巷?”邵红珠说:“对呀,我阿爸就是那个迂夫子邵行简。”马心云说:“这个我倒没想到。你阿爸是我读私塾的先生,可我却从未见过红珠小妹你!”邵红珠说:“其实我早该认识你了。可我阿爸说畲厝马家世代行医,是名门大户,就别去高攀人家了。”马心云说:“这是我马心云的失礼所在了。改天我就登门请罪,到时红珠小妹你一定要在场才行!”邵红珠说:“那我就在家里等着你,可别让人家等得心凉了!”邵红珠想起嘎山崖上掣到的签诗,知道自己的心愿已实现一半。
马心云翻了皇历,隔日便提礼物到兜螺圩邵厝巷,行礼拜见师尊。马心云是邵行简的得意门生,见他登门极是欢喜,连忙招呼他师娘泡茶,平时低眉下眼的师娘这一日不干了,说:“查某囝也长大了,为何还要宠着,连泡茶也不肯?”话音未落,邵红珠已奉茶出来。邵行简只好介绍说:“这查某囝便是心云你的小师妹邵红珠。”“我阿爸整天骂我粗野不识礼体,正愁着嫁不出去哩!”邵红珠笑着对马心云说了这句话,便覕囥隔间去了。马心云对邵行简说:“我见了师妹红珠,心里就有一句话想说,却不好意思向老师开这个口。”邵行简说:“心云你不用拘礼,有话但说无妨。”马心云说:“我看中师妹红珠了,要是老师同意,隔几日畲厝马家就会央媒前来提亲。要是老师嫌弃,这话就当学生不曾说过。”邵行简说:“心云你也不想想看,一年前你畲厝马家与嘎山奚家那样轰动山地的嫁娶,老师迂腐寒酸了一辈子,哪陪对得起!”“我阿爸和奚园亲家这些年来赚了不少钱,不给闹一闹心里不是滋味。如今捣腾过了,早就风平浪静了。”马心云说,“我从一开始就是不想再张扬的。若双方意向许可,到时嫁娶繁简自然由老师你来定夺。”邵行简没想到多时未见,学生已练达至此,不禁大喜,连忙招呼查某、查某囝与马心云见面。邵红珠对马心云说:“看把你急的,我还以为你是说着耍呢!”直到此时,迂夫子邵行简才知道人家年轻人早就串通过了,要蒙蔽的也就是他这个老古董。
几个月后马心云、邵红珠低调结婚。受双方长辈无限疼爱,压箱底的细软自然不少。按礼俗,婚后马心云带邵红珠去奚家认奚园、蒲叶当契爸母。奚家翁某俩替这对新人欢喜,给了一个大大的红包,但契爸母他俩就不想当了,说小两口只需到雾松庵上一炷香就可以了。
奚马新妇
93
那一日在嘎山崖庵堂里,邵红珠不像别的香客在蒲墩上屈膝参拜,而是站着上香,也不像别的香客默念观音菩萨或九天玄女,或干脆称之为仙姑,然后陈述祈求,许下答谢心愿。心里默默祷告的是:“座上的观音阿姊,邵红珠的心意你一定知道,就请你给个指引吧!”随后邵红珠摇签筒掣下那支诗签。此刻心愿达成,婚后小两口提了香墭上雾松庵,也是站着上香,邵红珠嘴里念念有词,让马心云大为好奇。往回走到塔尖山鞍的“小姑亭”,马心云打听她刚才在雾松庵默念的是什么话,邵红珠说:“我在感谢那个观音阿姊的指引,如今我如愿嫁给马心云了。”马心云说:“原来你先前到雾松庵是有贪图的。”邵红珠说:“什么话,我求观音阿姊指引是贪图,你第二日就急巴巴的赶到我家,算不算也是贪图?”马心云回到家里,翻记事本给邵红珠看他与奚寄奴相亲后记下的观感,以及当他听到未婚查某奚寄奴猝然亡故时记下的话。“奚马两家‘嫁姑换嫂’有多少传闻啊,前前后后我可都是了如指掌的。”邵红珠读后说,“幸好你还有自知之明,对那个奚寄奴只是爱慕恭敬。”马心云说:“连爱慕恭敬你都看得出来,还敢欺骗缪先生说你认不了几个字!”邵红珠说:“我当时也是福至心灵,在丫叉口见窑洞的门开着,就借口开解签诗找缪先生了。”“红珠你是遂了心愿,可你知道吗,你所求的说不定偏偏是个孽债姻缘,后悔可就晚了。”马心云说,“畲厝马家有我那个时不时发病、神经兮兮的阿妈,还有那个心胸狭窄的珊姆子,两个都不经事。我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弟马心言更加难缠。以前都是我那个豁达勤快的小妹缨花照应料理,眼下她出嫁走了,你做不好进了这个婆家,所有的辛苦只怕要你一个人承受了。”邵红珠说:“我老爸也说大户人家不好摆弄,在婆家不像在娘家,吃千辛万苦还要准备一副好心性。”“你阿爸提醒得好,可我还是担心你日后会烦恼个没完,难受到要了你的命。”马心云说,“我阿爸向县府递了辞呈,不能露面坐堂太久,我明日就得主事药房去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受苦受难,可又是没有办法的事。”邵红珠说:“放心吧家里有我呢,就好好当你的大头家吧!”
瑶姆子、珊姆子并不知道那个当阿公的马彦、当大家倌的马长溪,还有亲家邵行简,到底给眼前这个低调娶进门的新妇多少压箱底的金银细软。这次一反马缨花出嫁时的奢华张扬,邵红珠除了几款衫裤,跟平时没啥两样,给她这个当大家的和当姆婶的珊姆子,见面礼只是模样相同的一副玉镯,她和珊姆子回的红包分别是四串钱和两串钱。暗忖这样的新妇明摆着配不起畲厝马家、配不起她响当当的后生马心云。嘎山奚家那个奚寄奴长得仙女一般,见她除了激赏就是肃然起敬。自家的查某囝马缨花气度非凡,自是般般逞能的。摊上眼前这个新妇,可是横竖看不入眼的。她这个当大家的想吃米糜、粒饭,马缨花便糜锅一滚就先罟几笊篱饭,放饭坩焐软就行了。不着调的新妇就会笨得煮糜焖饭两样都来,费时费劲费料还忙得满身大汗。推稻谷去水碓房舂米,懒尸骨的珊姆子便借口着痧。若是马缨花就会给她摸脉说当真病得不轻,转身就要找人去兜螺圩请回二叔给她诊治吃药,珊姆子只好赶快说:“我没那么娇气,吃碗凉茶就好了。”吃了凉茶就一起推鸡公车赶水碓房去了。可这个硬性新妇不晓得变通,推了半鸡公车的稻谷,舂完又吃力推回,一双手磨破泡血淋淋的叫痛,只好覕囥房间把眼睛哭肿!在学堂读书的小后生马心言腹肚饿了,吵闹着要吃这吃那,让她这个不开窍的阿嫂忙得像打了的绞螺一般。等起锅了,偏这个小祸害又嘴刁想吃别的了。愣头青新妇有气没处出,只好瘀青焗血捂着痛。若是马缨花就会要他先背一篇文章,背不动非但不给吃打尻川礅!……瑶姆子时时处处为难新妇,就看她敢不敢在后生马心云面前告她这个当大家的状!她还知道在她后生马心云眼里,到底是查某重要还是她这个当老母的重要!
94
十八岁不到的马缨花场面轰动嫁进嘎山奚家,花轿抬她到“承安楼”门口大埕上,听见几步奔跑在前的缪百寻叫喊了“吉时安坟”,所有的喜气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停止了。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细雨不见了,天空随之拨开阴云,日头出来了,绚丽夺目的两道彩虹就架着两道彩虹嘎山崖和塔尖山的“小姑亭”、翠屏山的“小姑坟”选址上。一时间鞭炮、喜铳放响,八音阵喜乐齐鸣,所有的担惊受怕就那样烟消云散了。马缨花脱下新娘装,无可比拟的热闹和喜庆也很快就被无声无息的山地沉寂代替了。
新婚的暗暝,奚柏庐吃了蜜糖一样躺在马缨花身边。马缨花说:“柏庐,你就这样躺着等到天亮吗?”奚柏庐挪近身来,细囝一样偎依着她说:“从此以后,我就听缨花你的,你叫我向东我决不敢西。”马缨花说:“可你忘了,我嫁的是查埔人呀!”奚柏庐说:“我的感觉错不了的,我就想一辈子听缨花你的话。”出嫁前,马缨花连续几次得过凛婆子的暗授机宜。可在嘎山奚家,大概是小姑子奚寄奴猝亡之故,奚家长辈竟忘了对奚柏庐有所调教。马缨花说:“睏死了,柏庐你要帮我宽衣解带。”其时马缨花身上不过一挂红肚兜和一条短至腿根的衬裤,奚柏庐见了却一时下不了手。马缨花说:“才说一辈子要听我的话呢,嘴还没合上就反悔了。”等奚柏庐当真动手时,马缨花反而怕痒一样闪避,她的衣事被扯下的瞬间,奚柏庐就天崩地裂了:“缨花你当真极好的!”敦厚纯良的新郎将新娘拢入怀来,性情竟一下子开窍。过后奚柏庐悄悄到灶间捧来一碗肉丸汤面要马缨花吃下。马缨花说:“柏庐你难道不怕被阿爸、阿妈撞上了,面子上不好看?”奚柏庐说:“我心爱着缨花你,就顾不了别的了。”
过了半年,奚马两家突发大事。大概一个是当阿妈的太过纵容,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太过依赖的阿姊奚寄奴突兀离世,管不住自己的心性了:畲厝马家的马心言、嘎山奚家的奚柏生,两个同是十五岁的少年家,前者偷了兄嫂邵红珠出嫁时压箱底的金银细软,后者偷了兄嫂陪嫁的田亩钱,相约出走了。留下的信也一样:“我远走他乡了,家中缺失的财物,就当作我的盘缠了。我这一次是一去不回头,不用找也找不到了!”当阿公的马彦健在,还要隐瞒不让知道。所幸两家的新妇通情达理,都不作计较。奚马族人派出各路寻找的人马,翻遍三山的边边角角,后远及香城、郐市,大费周章都没有结果。两个大头家极其费力爬了阪陀岭,揣着信到丫叉口找缪百寻来了。缪百寻看了信,又给两个歹囝排了八字,缄默半日才开口说:“看了信,又根据家中缺失的财物,可见两个小家伙是密谋已久的。”马长溪说:“在我阿爸眼里,对他这个孙子的顽劣早就看不顺眼了,相信是我那个不争气的歹囝带坏柏生了。”奚园说:“哪能只怪心言呀,我查某囝寄奴生前,指望她能拢得住柏生的坏脾气,她死后,柏生暴戾的心性就暴露无遗了。如今你看看,连留下的信都这样歹毒,分明是自个找死去了!”马长溪更生气:“算了,既是孽障留了也是个祸胎,只能生死由他了!”缪百寻说:“耗了大量的人力财力,人事已尽,结果只能看这两个小家伙自身的造化了。”两个大头家听后长叹离去。马长溪转眼间双鬓斑白,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奚园经受不了这血肉剥离的再次打击,将兜螺、襄摇两圩的豆油庄悉数交给大后生奚柏衍和二后生奚柏庐主事经营。他到底累了,只想能放担子。特别是雾松庵建成后,在攀爬阪陀岭或石坎路时,他时时想到嘎山崖去看看那座庵庙,去看看那座观音金身,偏他一次也没有去过。马缨花注意到,大家倌是在自家查某囝的肉身和神明之间恍惚了,时不时的就会出现一副懵懂的表情。自从查某囝奚寄奴猝然亡故,后生奚柏生出走不知所终,马缨花嫁过门后,能干的新妇太对蒲叶大姆这个当大家的胃口了,她放下所有的家事,取出从前供在佛龛上的珠串,两耳窒豆再无关世事,只晓得吃斋念佛了。不想翁某俩有的是空闲,反倒生分了,日间或暗暝在里间私下相处,查某蒲叶或许是顺从的,却像另有一个蒲叶悬浮在奚园的头顶,几次下来,非但先前的情调不见了,他熟悉的体味也越来越淡,里间渐渐变得清爽,甚而弥漫着似有似无的一股清香。再后来奚园一旦靠近查某蒲叶,他就觉得自己在冒犯,看到自己浑身上下令人不堪的污浊。在马缨花眼里,大家、大家倌曾经的水乳交融,眼下却变成不怎么相干的一对翁某。这与马缨花嫁入奚家之前,她所知道的、她亲眼看到的,可说是半点也衔接不上了。
大伯奚柏衍的查某石阿弇,他老爸石羹是奚马两家长期雇用船家的帮工。这个名分上是阿嫂的石阿弇,时时刻刻表露的都是避开担当的畏怯,与马缨花一碰面便低眉下眼,连大气也不喘一口。马缨花倒是尊重她,凡事商量在先,可只要马缨花开口,她便没有二话遵照顺从,余下的情形更像在支使她。大伯奚柏衍回到“承安楼”,见马缨花把偌大家庭料理得清气有序,把他三天两头生病的后生和查某囝,养得白白胖胖,少见地连头烧额热都没有。欣慰之余望向这个弟妇更多的便是感激与敬佩。
十个月后,马缨花为奚家生下查埔孙奚松,隔年生下奚堂,第四年生下奚筐。凛婆子接生完奚筐不久,就病倒过世了。五十多年来,在三山经凛婆子接生的查埔查某有几百之众,得她指点而受孕、因她手法奇特使难产孕妇生下囝来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到了凛婆子出葬这一日,杠房、哀乐队不收钱,感念凛婆子那双手将查埔查某接到世间,许多人赶来为她抚棺送行,场面虽不壮观却极为感人。
95
马缨花生后生奚筐刚满月,族亲奚原是大头家奚柏庐的得力帮手,他怀孕八月的查某饶客仔摘菜时一脚踩空掉落陂头,踣破胞胎,血流了一地,母体抢救无效,早产的查某婴活了下来,反倒是她没有顶住打击的老爸奚原在浑浑噩噩间坠入猌婆溪溺亡了。这个叫奚麻要的查某婴不祥,一出世就克死爸母,外人一打听谁还敢要她?!当时族内在哺乳期的只有马缨花,猫一样小的奚麻要于是落入马缨花的怀抱,和她的后生奚筐争奶吃。奚麻要的怪癖与生俱来,被她一口吸上的那包奶从此成了她的独占,包括马缨花的查埔人奚柏庐、细囝奚筐,谁碰都不行,一碰她就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小脸铁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为止。为了守住那包奶,奚麻要从此死缠马缨花。这段时间要供两个细囝奶水的马缨花,身体里的养分差不多被吸干了,情形就像一张薄纸,随时都想飘起来。稍大一点,和奚筐一起断奶的奚麻要,见谁都认生,反而更为缠人。“偏你是个小冤孽呐!”本以为可以歇一口气的马缨花,被支开的只有后生奚筐,无奈之下只好再度把奚麻要拢入自己的怀抱。奚麻要魔神兮兮的,她的一张脸猴瘦变形,眼睛布满恐惧,加上她的种种怪癖,奚家人大都对她横加厌恶。奚麻要吃马缨花的奶水长大,只有马缨花对她发自内心的疼爱。每当她为周围嫌弃的目光而惶恐时,马缨花总是把她拥在怀里说:“麻要不怕,有阿妈我呢!”时至后生奚筐、养女奚麻要三岁,原先奚寄奴的丫环紫菊、马缨花的随嫁丫环墨荷年纪已大,不该再留人了,适时有人央媒说项,便各备了一份礼,送还她爸母身边出嫁去了。这一年初秋,畲厝娘家的阿嫂邵红珠生了胖嘟嘟的查埔孙马登承,虎头虎脑的,横看竖看都可爱。马缨花替阿兄马心云欢喜不尽,一有空闲就往娘家跑。这期间马缨花要料理家庭,要照看包括侄子在内的八九个细囝,喂养无数的家禽牲畜,在外头打拼的查埔囝,往往回家一看便心烦意乱。马缨花埋头认做,从天打醭光忙到大暗暝,日日都那样熬着。
奚麻要在他人目光注视之下的笨拙、惊惧与无助,在马缨花身边则变得聪慧而心灵手巧。她跟马缨花识字,比读私塾还要快。从奚麻要懂事之日起,对性格豁达、处事沉稳有度的马缨花,其崇拜就是五体投地、无以复加那一种。马缨花耗着心血怀孕奶细囝,有日没暝操持大家庭,担当的只不过是一个乡间查某极尽艰辛的角色。所幸她身边自始至终陪伴一个贴心的奚麻要。母女俩配合默契,奚麻要这个养女在马缨花跟前,一言一行无不熨帖,久而久之,支使起来就像是她意识与肢体的延伸。
嘎山之殇
96
汤漏子在奚家学堂读书,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尻川礅橄榄核一样坐不稳,两年不到他就憋够弃学了。离开学堂后,他跑嘎山奚家拳头馆,跑畲厝马家拳头馆,无奈拳头馆组织松散,练武时间以农闲、暗暝为主,只有汤奒到场教新招式,手把手演练时,才会彼此通气集中一次。汤漏子长得是他老母郧小妍走山的体形,身手闪忽敏捷。他随意学招拆式,直截了当,通常几个学拳的查埔囝也惹不起他。说不清小小年纪的汤漏子是不是不务正业,反正他来去自由,到他外公郧瘸子的水碓房,除了睡觉就是找吃的。常常是郧瘸子刚转个身,汤漏子就又一口气爬上丫叉口的石墙草厝翻锅倒灶了,也时不时到雾松庵挑香客遗留的供品吃。到了汤漏子十五岁这年仲夏的一日,他在雾松庵观音座前看见一个穿戴漂亮的查某坐在香案下,又像吃又像在消遣那些供品。汤漏子生气了,问她是谁,为什么要糟蹋他的物件?漂亮查某不搭理他,只晓得失神冷笑。想要轰走她时,汤漏子闻到发自她身上一股刺鼻的恶臭,呛得他差点呕呃,便转身跑窑洞告知缪老先生去了。缪百寻听后几迒脚来到庵庙,看清后几乎悲怆踣倒:“花蕊,怎么会是你!”汤漏子很奇怪缪老先生居然没有闻到那股恶臭,还去搀扶她:“花蕊快,到窑洞去!”
花蕊认不得缪百寻了,幸好还算听他的话。吃过午顿,缪百寻带花蕊来到襄摇圩,在大药房的库房找到马长溪。缪百寻说:“花蕊在‘管升班’接客二十多年,今日突然出现在丫叉口,已不认得人了。”花蕊愣怔着,始终一言不发。马长溪给她摸脉,诊断后开的药方是“花柳败毒丸”。赠送缪百寻一罐蜡封药丸六十粒,蜂蜜一坛,甘草一斤。辅助药方是药王孙思邈《千金要方》中的一句话:“治阴恶疮,以蜜煎甘草末涂之。”马长溪接着交代:要花蕊每日一粒药丸,温水送服;蜜煎甘草末也是每日一次,涂抹后就不再清洗。内服外敷,要坚持一个半月。能否治愈,就看花蕊的造化了。回到丫叉口窑洞,缪百寻遵医嘱敦促花蕊吃一粒药丸。又去石墙草厝蜜煎甘草,放进小石臼舂成细末。接着提了几桶温水,关上窑洞的门,动手几遍清洗花蕊的下体,拭干水渍后均匀撒上药末。“好花蕊,百寻向你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在污秽恶臭中,花蕊就像傀儡一样任凭缪百寻摆弄。缪百寻想起多年前在“管升班”自己病重时节,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情形了。
几日后缪百寻带花蕊前往兜螺圩,回一趟“管升班”。“这是花蕊二十多年来的积蓄。”头家娘甘宛如递给缪百寻一包细软说,“缪先生你看我,也是老皮老肉的了,过几年也要退居庵寮了。”缪百寻说:“看花蕊无知无识的样子,这包积蓄若不是存放在头家娘手上,就怕早被她虚耗没了。”甘宛如说:“花蕊不听我的话,劝她要照料好身体,日后再不济,最多和我做伴到庵寮养老。可她一心寻死,有病也不去医治,等一身臭膎膎的内外见不得人,也就失心疯了。‘管升班’还没赶她离开,她倒自己走丢了。”缪百寻说:“也不见头家娘派个伙计去找她。”甘宛如说:“我明白缪先生在为花蕊打抱不平,可这话不地道!我甘宛如一向做的是你情我愿的事。我通知她爸母了,可她的亲人没谁想接纳她。那时没赶走花蕊,是我一直记着花蕊的好。缪先生也不替我这个头家娘想想,我有一窝幺蛾子要伺候,有八九个做轻可工课的伙计和老妈子要养活,他们要吃要喝,要胭脂水粉,要寄钱回家饲爸母饲弟妹。花蕊失心疯了,身上臭得谁也吃不下饭,非但没个客人要她,还影响‘管升班’的生理,派伙计找花蕊回来就等于祸害了几十个人的生计,我不掂量一下轻重哪使得!再说了,看花蕊的情形,横竖是个死,能摸到丫叉口找到你缪先生,算是花蕊积了阴德撞上大运了!这世上除了缪先生,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救得了花蕊的!”花蕊好奇地盯着甘宛如看,说的似乎都与她无关。缪百寻将那包细软塞进褡裢,带花蕊离开。
隔三差五就经过丫叉口的奚园,听说一个花间查某寄居在清净的雾松庵,不禁脸红脖子粗,特地起大早赶往嘎山崖,可他在庵堂墙角见到的,却是蜷缩在被席上熟睡的缪百寻。这是落成开光后奚园第一次来到雾松庵,他在那里站了片刻,就又不声不响下山去了。从此后奚园拄上一支竹拐,奚家族内事务一并交由马缨花料理,谁持异议,他一点情分不留,抡起竹拐就往狠里打。幸好马缨花的言行举止合情合理,族内没有不服气的,否则的话他也太过偏袒了。
97
丰浦边地九寨乡,一个从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毕业归来的褚姓特派员,成立地下党组织,以贫苦农民为主,团结部分手工业者、教书先生和小商户,成立农民协会,仅一年半载便发展周边十几个乡镇数千个会员,喊着“一切权力归农会”的口号,发起减租、减息、减捐、减税、减役运动,抵制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宗族等恶势力。民国十七年正月,国民党粤军入闽途经九寨乡,早已怀恨在心的县府与土豪劣绅联手,数倍征派,恶意抽调挑夫,引发以褚姓特派员任总指挥的农民武装暴动,并很快占领了县城。暴动失败后,除了部分死伤,参加暴动的会员四下逃散,其中五个带着枪支弹药跑到响廓山杈口坪。不想消息走漏,国民党军配备了短枪和手雷为主的一个精锐连兵分牤牯岭,偷袭上山。山上民匪难分,碰巧外出躲过一劫和被击毙外,二十几个十七八岁到六十岁的匪徒,悉数被俘下山。这一日是襄摇圩日,被串联捆绑的队伍中,最老是袁抹刀的屘叔袁绞齐,最显眼是那个身量高大的汤桸。带汤漏子到襄摇赴圩的汤奒,在围观人群里被认出,如若不论年龄老少,汤桸、汤奒简直就是同一个人。长得太像了,人群里啊了一声错愕的同时,只见一群持枪士兵扑向汤奒,一个枪口抵住他的脑门,另几个将他扒倒捆成粽子,串入捆绑行列。汤漏子正要发作,有人将他拉围观外头,示意他赶快逃走。
缪百寻闻讯大惊,立即带小妍和汤漏子赶往水碓房。郧瘸子见三个情形不对,也没容他开口,便听缪百寻说:“郧兄长你不用有什么疑问,后头的事我自会安排妥当,你带小妍和汤漏子上砬山崖暂避,越快越好!”郧瘸子何曾见过沉稳的缪先生如此惊慌过?听后与查某囝和外孙各背上几十斤平日积攒的米粮,很快抄小路潜入大莽山中。缪百寻回到窑洞喘息刚定,便有十几个兵丁与襄摇圩地保出现在丫叉口。石墙草厝上锁的门被踹开,接着搜了窑洞,领头的排长问缪百寻:“汤奒的查某和后生呢?”缪百寻说:“大早就不见人了,大概是进山掏山货去了。”排长短枪一指,十几个兵丁与地保又一阵风向浃溪水碓房卷去。缪百寻知道事情没完,果然过了一个时辰,喘得厉害的小队兵丁再度回到丫叉口。这一次无法交差的排长要以窝藏罪捉拿缪百寻。缪百寻说:“我只是个算命先生,为了糊口游走四方,累了才回这口瓦窑借住歇脚,与周围并无多少干系。”兵丁们不听他的辩解,正要捆绑,襄摇圩的两大头家奚柏庐、马心云适时赶到,一起要为缪百寻质押作保,分别向排长缴交十块大洋,兵丁们这才收队离去。
缪百寻让畲厝马家的执事找了个孤寡老货临时看管水碓房,身上已无异味的花蕊借住石墙草厝。过几日缪百寻到襄摇圩登门拜谢救命之恩,送还奚马两大头家各十块大洋后,顺道来到上肆溪口“卓老耇红豆粽”店。卓老耇生理也不做了,待客之道也免了,不咸不淡说:“袁绞齐和汤桸被丰浦县军事科和警察局公审,裁决枭首,头被挂在赤草埔刑场的杉篙上曝日示众。其余二十几个,加上汤奒,听到的消息是一并押送郐市尾山煤矿做苦力,途中企图逃走,遭到机枪扫射,无一生还。”缪百寻听后沉闷了半日,一句话没说便起身离去。因为要给花蕊内服外敷,近期缪百寻外出都是匆匆去回。这个暗暝的四更,小妍、汤漏子母子俩摸黑潜回丫叉口,“有什么话,半月后我上砬山崖再说!”缪百寻早已备好日常衫裤、米粮等件,唯恐意外,让母子俩背上就又催促其赶路。
98
经过悉心的调治,花蕊的身体好多了。可花蕊除了听话还是认不得缪百寻,若无看管敦促,她甚至连自理也会忘得一点不剩。在外界看来,缪百寻收留的是花间查某,收留的是臭婊子。嘎山奚家、畲厝马家有点头面的,内心对缪百寻依旧恭敬,只是经过丫叉口时一般都不到窑洞问候、歇脚的了。缪百寻并不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如何才能使花蕊终身有靠。要送走花蕊的这日早起,缪百寻发现自己身边就又一个人没有了,清净得只有与身后的雾松庵为伴了。他和花蕊进了山,慢腾腾走着,渴了就一人一口吃葫芦里的水,饿了就吃包袱里的茭荎饭,来到罔山门严红蕊家已是日昼。和当初一样,罔山门恬寂寂的,大小劳力均下地种作、扒拉山货去了。“缪先生你带花蕊到我家是什么意思?”严红蕊一边不高兴,一边为来人泡茶。缪百寻说:“花蕊病了一场。身体医治好了,可头脑还不清楚。今日带她来,就是想你这个当阿姊的,能为她找户人家,只要查埔人真心对她好,我就用花蕊二十几年的积蓄,为他买几亩上等田地、起一间阔气大厝。”严红蕊说:“她想嫁人倒有现成的,正好咸九稔还光棍一条。”缪百寻说:“咸九稔生就一副懒尸骨,又穷又不着家,哪照顾得了花蕊!”严红蕊说:“都当婊子了,头脑也糟蹋坏了,还看自己是未破瓜的黄花女呀?肯收留她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缪百寻说:“无论如何留在你这个当阿姊的身边,我才放心得下。若花蕊今后有了依靠,至多十日半月我就会来兑现今日说过的话。”严红蕊笑了:“缪先生一拍尻川礅又要走了,可你对我说的话,什么时候兑现过?”说罢趋前又要耍老一套的亲昵作派。一直诸事无关的花蕊这下不让了,竟一脸凶恶地挡住她。严红蕊说:“这就稀奇了,头脑灌了屎尿,咋就这节骨眼上倒还晓得霸道了?!”“红蕊你别那样,你我都老了。”缪百寻这样说着,山地的天色,似乎转眼间就又要黯淡了。严红蕊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俩分明是合起伙前来欺负我的!”
辞别了姊妹俩,缪百寻快步走下大莽山,又一步一个喘息去攀登“千八坎”。在半山那四道石槽筑起的墓前,也不知道有多久,缪百寻都感到自己坐在那里起不来身了。其时暮色已降,山风一个劲地刮,缪百寻只好手脚并用去攀爬剩下的石磴,冒黑摸上砬山崖。这个暗暝砬山崖仅有几盏黄豆大小的灯都没有点亮,崖上死寂一片。听见是缪百寻的声音,郧瘸子走出望哨小厝,移开拦路的杉篙。小妍、汤漏子在惊惧中听到响动,分别从凌家旧宅的客房和二楼来到石埕。点了松明,然后引缪百寻到灶间坐下吃水。见郧瘸子生火熬糜,缪百寻这才开口说了那日祖孙仨离开丫叉口、水碓房后出现的险情。看得出祖孙仨并不明白暴民、匪属连坐的可怕。缪百寻只好挑明了匪首汤桸与汤奒、汤漏子爸囝,系祖孙三代的关系,接着告知汤桸、汤奒爸囝俩的噩耗。郧瘸子一听呆住了。小妍压抑着哭小了身形,汤漏子咬着唇,无声的两行泪漱漱直流。缪百寻看了心酸无状,可为了保住祖孙仨的命,他又不得不说。许久后郧瘸子哆嗦着捧糜给缪百寻吃,抹着泪说:“这汤家日后可怎么办才好呐!”缪百寻说:“不怕。眼下时局混乱。你三个覕囥崖上一段时间,等过了风头,小妍、汤漏子回丫叉口,你还回浃溪看管水碓房。”“要不是听先生说漏子日后有好前程,我都不想活了。”郧瘸子想起汤奒人高大马大的,在水碓房帮他做工课根本不费力气,末了提走他抽做工钱的米粮,然后望着山一样远去的这个囝婿,留给他的总是福气满满的感觉。只是仅这几日时间,他好好一个囝婿说没就没了……
99
隔日午后回丫叉口,缪百寻不放心跑到雾松庵,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花蕊就又坐在庵堂里放供品的香案底下了。缪百寻说:“花蕊回草厝吧,你阿姊不肯收留,你暂住丫叉口也行。”到了草厝,缪百寻给花蕊摆弄吃的。只是缪百寻一不留神,花蕊就又跑嘎山崖去了。这一次香案底下没有花蕊,她坐在崖磡墘上,两腿悬空控着。站在身后的缪百寻脚筋发软,只怕他一声张,花蕊就会跌落数十丈高的崖磡,别说活命,连尸骨也很难保全。缪百寻找来麻索,一头系在庵庙的柱础上,扯另一头向花蕊悄悄靠近。“大家倌踣倒起不来了。”这是花蕊到丫叉口后,缪百寻听到她正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放平时缪百寻定会惊喜万分,此刻他正在救人,等麻索缠上花蕊的腰,便死命往石埕里拽。花蕊很沉,还好她竟可以没有任何意识,薄弱的缪百寻差不多绝望了,才把她拽离险境。在窑洞里两个默对无话,时至二更,花蕊被缪百寻锁进石墙草厝。缪百寻在窑洞里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迷糊间一尊观音腾云驾雾的停在窑口上空,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分辨不清莲座上的观音到底是奚寄奴还是缪寄奴,随着那道佛光远去,他这才收心敛神睡过去。等天色放亮,缪百寻开门一看,也不知道整个暗暝花蕊是如何捣腾的,草厝的石墙有几颗松动的石块,竟被她悉数拆下。吃过早顿,缪百寻动手拌了黏土,将石块原样砌回。这时有道人影从丫叉口经过走下阪陀岭,随后是马缨花,她走进石墙草厝,对缪百寻说:“缪先生,我大家倌早起洗脸时,没站稳踣倒了,便直挺挺地躺着起不来,说不了话,请你掐算看看他命里有没有什么冲犯的。”缪百寻听了,想起花蕊坐在崖磡墘上难得说的一句话,不由大惊说:“我这就到‘承安楼’去看望圃修先生,可最紧要的是赶快请你阿爸前来医治!”马缨花说:“早派人叫我阿爸去了。”这一次缪百寻将花蕊锁进窑洞,急匆匆的跟在马缨花身后,朝山下的奚家走去。
直挺挺躺着的奚园,脸色晦暗,睁着的眼睛无法视物,动不了弹也说不了话。“圃修先生,百寻看你来了。”缪百寻抓住奚园的手说,便见他眼角有了两道泪流,别的表示却做不出来。蒲叶大婶给他拭了泪,就又坐到一旁默默念着佛珠。随后赶到的马长溪给奚园摸了脉,询问是否受到什么刺激,查某囝马缨花说:“半年前兜螺圩又有一家丰浦人开的豆油庄,生理做得不好,便时时盯着奚家的豆油庄不放,暗底下都成死对头了。事就出在露天大埕那七十二口大缸上。大缸里用熟水和盐卤浸泡的黄豆,日照时缸上戴尖顶笠盖,到暝间揭去笠盖承接露水,几天后就会发出好闻的香味,招来了周围无数老鼠。前天怕是一时疏忽,暝间忘了给缸口盖上筛匾,大伯柏衍起早查看,捞出一大堆掉进酱缸里淹死的老鼠,为能按时供货他没敢作声,捞了往围墙后一扔了事。那对头叫上几个人,当众将围墙后泡了奚家特有酱香的死老鼠,带到奚家豆油庄门前摆出“黑心豆油”四个大字。大伯柏衍知道闯大祸了,赶快派奚喜回来报知。大家倌一听闷沉住了,啥话不说。原想顶晡我便到丫叉口,请缪先生来‘承安楼’和大家倌说说话,开解一下,谁料他早起洗脸时就踣倒起不来,还这么严重!”“亲家中风瘫痪了。”马长溪说,“幸好头脑还算清醒,只是想要康复得长期吃药调理,伺候他的人会很辛苦。”马长溪说罢,怜惜的目光落在查某囝马缨花身上。
大家蒲叶、阿爸马长溪、缪百寻先生都在场,大家倌奚园的病只能慢慢医治,马缨花便没再请缪先生为大家倌掐算命里有什么冲犯。缪百寻也没多加停留,回丫叉口打开窑洞的门,果然看见花蕊把龟裂的窑壁抠下一大片。缪百寻叹了一口气动手摒扫,往土埕外倒了几畚箕渣土才算清理干净。“我知道花蕊你是想活埋我缪百寻的了。”花蕊事不关已坐在一边,吃缪百寻从奚家带回的午顿。只要缪百寻在场,花蕊自会那样温顺坐着,如同在想她根本就不可能有的心事。这情形让缪百寻蓦然记起,已有个把月时间不见谁前来,要他排解什么疑难了。让他时刻牵挂的,竟是这个没心没肺的花间查某。
100
马彦捎话要与缪百寻见面,缪百寻、花蕊来到兜螺圩,被马老先生引至药房的阁楼。多时未见,马老先生爬楼梯已十分费力,气喘难抑,缪百寻给这个可敬的老人轻轻捶背,过了好一阵他才敢落座:“我年已九旬,不中用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二后生慎源。只望缪先生日后能多提点他,若有什么变故,也请多帮一把他。”缪百寻说:“慎源身后有你这老爸和兄长两座靠山,哪用得着我这个外人操心?”“我没多少日子好活的了。长溪和慎源一向貌和心不和的。”马彦发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叹息,接着对客人说:“百寻你带花蕊去找心云吧。对付花蕊这种病,心云比他阿公、老爸都强。”说完马彦示意缪百寻搀他缓缓下楼。行医一生的马老先生有多不易啊,可他连待客的气力都没有了。缪百寻带花蕊掉头从兜螺到襄摇,见到正在大药房里坐诊的马心云,当下说明来意。马心云除了老式的望闻问切,还用上刚从香城带回的听诊器,以及刺激等测试。详细检查后马心云说:“按老式判断,她应是心窍蒙蔽,能药石兼治最好。受国外医学的影响,眼下香城正时行新医。若依新医诊断,可能是病毒入脑造成的功能性缺失所致,只是眼下还没有特效药。”当下马心云开了药方,手法熟练给花蕊针灸,在头顶、鬓边、肩胛处插了七八支银针。缪百寻提了药,路上他想但愿马心云的方法能奏效,牵着花蕊的手回到丫叉口。
三日后起早,马老先生在坐诊时打了个呃,头勾下来,便睡过去一样阖然长逝。马慎源连声叫喊,也没能唤醒老爸,一慌不知如何面对。幸好十几个近邻,自愿发起要护送肉身还温着的马老先生回畲厝。路过丫叉口时,缪百寻握一下他的手算是道别:“马老先生,你要回家了!”望着马老先生被背回畲厝,缪百寻竟一时间难以自制,泪流满脸。恰好这时传来丰浦驻军换防的消息,缪百寻当下派人到砬山崖,让郧瘸子赶快带小妍和汤漏子下山。暝昏时节郧瘸子一口气没歇,就又看管水碓房去了。不用说此后几日畲厝马家定要大量舂米。在丫叉口花蕊有小妍、汤漏子作伴,缪百寻抽出身来,几日都在山岭间穿行,最终为马老先生找到的墓地在牤牯岭头,后靠大莽山,左右是响廓山、嘎山,远看凶险无比,近前一站却是个安稳和煦之地。马家族人个个觉得可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有着某种惊惧。马长溪、马心云爸囝脑海里也时不时的浮现疑虑,缪百寻说:“放心吧,只要妥帖遵循,便一应可行。”缪百寻的安排是,前面的都按礼俗进行,哀乐阵及孝男孝女止于牤牯岭路口,送葬队伍只留八个杠房的土公和马长溪、马慎源后生俩,悄无声息扶灵至圹窟落葬,安放时也不放落地铳。在大山环抱之中,几个人在缪百寻无声的示意下,正在依序而行。谁想大莽山有户人家嫁女,恰好在放灵填土时,有三门地动山摇的喜铳响起。缪百寻闻之面色大变,却强作镇定,筑好坟堆时,他的身体几乎委地软倒。
还在回程路上,缪百寻便获知,马长溪的查某瑶姆子听到三声铳响,便牙关咬紧,倒地口吐白沫,她后生马心云就在身边,也来不及救治。瑶姆子如同被打了一记闷棍,抽搐着的四肢一个扽直,当即闭眼去了。马彦遐龄,四代同堂,原属喜丧,却因风水先生一着险棋,招致接连的丧事,成了大祸临头的民间大忌,畲厝马家顿时乱作一团。回到丫叉口,缪百寻只嘬了半碗糜就躺床病倒。他身体死沉,与“管升班”那次不同,这一次他得的并非“痰厥”病症,而是中了恶痧。身边依然是花蕊陪着他,可花蕊连窑洞的门也不懂得关,幸好小妍心细,时不时从石墙草厝跑来照看。门关上天就黑了,花蕊安静不到一刻又开始摸索着去抠窑壁。缪百寻发觉自己如同在噩梦里,既发不出声也提不起力道,只能任由花蕊魔神乱来。隔日大早开门,小妍见了,赶快叫后生漏子去三旗门请草药盖家。见了光,花蕊就又安静了。可怜缪先生的脸上蒙满了粉尘,小妍先摒扫渣土,把缪先生的脸擦拭干净,这才给他饲了几调羹放温了的滚水。
三旗门小姑桥头的老盖陶已去世几年。老盖陶的查某囝盖双凌与石晶门的沈良达成男住婆家女住娘家、后代各半的“半招嫁”婚姻。老盖陶死时孙子小盖九才八岁,盖家草药便由查某囝传授给孙子。老盖陶出葬当日,马彦特地寄话“承安楼”,要查某孙马缨花跟后生马长溪前往吊唁,奚、马两家均送上一份丧礼。其时正赶上圩日的三旗门自行罢市,人山人海将老盖陶送上山头。站在外围的缪百寻感叹草药盖家在乡民心中的分量,记起陪同香城名医郇杞怀路过三旗门时,目睹老盖陶抢救贫寒孕妇之举,顿时情难自抑,差点失声。
这一日汤漏子到了小姑桥头,据汤漏子说的情形,盖双凌已猜了个大概,她与后生小盖九一道,将带来的三脚虎、积雪草、铺地锦、马蹄金、龙胆草五味草药,放进小石臼加少许米酒捣烂,倒在碗里炖热后,挤汁让缪百寻吃下。接着她又取一块布,药渣倒在布上抹匀,由小盖九拉下缪百寻的裤腰,将这帖青草膏药敷在他憋闷的腹肚上。缪百寻阵阵发冷的身体这才开始冒汗,五脏六腑似乎得到阵阵催动而通畅。小盖九说:“缪先生好好睡一觉,醒了嘬碗米糜,就不碍事了。”“多谢盖家的好手段,百寻好多了。”缪百寻知道自己太过薄弱,要是换上他人早就神速见效了。他一时起不了身道谢,便付了药资,要汤漏子一定送盖双凌与小盖九搭渡过猌婆溪。
101
看见汤漏子来去如风,自己却连一副躯壳也支撑不起。缪百寻在床上沉沉地睡了一日两暝,终于从奈何桥头返了魂。这日近午他又能下床了,与花蕊前后走着,一个体空魄幻一个心杳神渺的,来到嘎山崖的庵堂坐下。从顶晡开始便从畲厝马家传来了阵阵哀乐,八音锣鼓阵是原班人马,但飘上山来却让人倍觉凄凉。缪百寻病倒了,畲厝马家没再请他给瑶姆子找寻墓地。大家倌刚去世,德高望重的,邻里乡亲的都赶来吊唁。瑶姆子属后辈,丧事一而再,只能简办,畲厝马家已没有气力讲什么排场了。
出了“黑心豆油”这件事,只几日“奚记豆油庄”批发的退货,零卖的门前冷清,顷刻间濒临关门倒户。奚家的主心骨奚园瘫痪在床,加上这一年嘎山秋成歉收,佃户多数拖租,奚家一下子局面全乱。轮流回家看望阿爸的奚柏衍、奚柏庐听从马缨花建议,兄弟俩互换执掌兜螺、襄摇,“由人说去,只管尽心做好自家豆油庄的工课”。奚柏庐到了兜螺圩的豆油庄,与伙计们将一口口大缸抬到檀溪,无论泡没泡过老鼠的酱豆,统统倒掉,大缸在流水中反复刷净,抬回放进大锅的滚水里煮透,才再启用。没过多久怀念奚家豆油香味的顾客,就又陆续回头,总算保住“奚家豆油庄”生存下去的一口气。后头的“承安楼”有马缨花把持阵势,日子总算安定下来。岂料畲厝的阿公、阿妈接连去世,婆家这一头只好交由同姒石阿弇为主摆弄,大家蒲叶、二叔奚和二姆子取彩从旁协助。马缨花背上出生不久的细囝,左手奚筐右手奚麻要,身后跟着后生奚松、奚堂,前往畲厝的娘家奔丧去了。这样纷繁苦逼的日子,无疑要让每个人活成糨糊了。原以为马缨花带一堆细囝添麻烦来了,谁想她与邵红珠姑嫂俩默契配合,往往因她的一句话、一个牵头、一个认定,便使得杂乱的事态得到扭转而变得有序,细囝们在她身边反倒成了得力帮手和小跑腿。按说乡间治丧,大小事都交由执事安排处置,孝男孝女只管守灵与悲戚行孝。有倚老卖老的婆子指责马缨花说:“不见你伤心,倒爱管起事体来了!”马缨花说:“我阿公高寿,四世同堂,他是死得安乐。我阿妈怕麻烦,想躲清闲,落下的大小事自然要有人料理才行。”马长溪被马缨花的这番话提醒了,竟眼窝一热,把查某囝拉到一边说:“等忙完这阵,你要记着去丫叉口看望一下缪先生。”
接连的丧事,马缨花在娘家住了十几日,当查某孙当查某囝行孝,又百事繁忙,完了带上那一堆细囝回到奚家。“承安楼”果然被她的同姒石阿弇搞得又脏又乱,她埋头打理几日才恢复原状。马缨花记起老爸的交代,带了礼物到丫叉口看望缪先生来了。其时窑洞已破旧得不像样,家私上面落满灰尘,入眼的已是末日光景。缪百寻说:“我总算把缨花你等来了。你一露面,我就知道你阿爸他肯原谅我了。”马缨花说:“我娘家畲厝,都知道缪先生是好意,我阿妈过世是天意,并没有谁要责怪先生你。”缪百寻把马缨花要坐的杌子拭干净,说:“没有办法,到了不见光的暗暝,花蕊就不安分了,摸着黑不停去抠窑壁,我感觉得到,却死沉沉的没有半点力气起床去阻止她。”三山一带,谁都听说过缪先生和花蕊的故事。马缨花看了静静坐在一边的花蕊,心想缪先生也有被难住的一日。马缨花说:“娘家不幸,我阿爸提不起精神,特地要我来拜望一下先生。”“难得你阿爸还能记挂着我!”缪百寻说,“你阿爸自小磨练,又有家学渊源,这才有处变不惊的风度。你大家倌也胸怀大志,可毕竟还是有所欠缺,遇到坎迈不过去,人就懵懂了。”马缨花说:“我大家倌近来好了些,左边撑在我大家身上,右边拄着拐,总算能下床学步了。”缪百寻说:“你大家倌的意志一向是我敬佩的,他的身体肯定会康复。”马缨花说:“窑壁都被抠坏了,明后日我就雇几个泥水匠挑砖前来修砌窑壁。”“已有多半年不曾远行了,等我这次外出十日半月回来再说吧。”缪百寻说,“小妍、汤漏子都不经事,正好我有一包物件想暂时寄存缨花你身边,也不知可不可以?包里有三个小袋,各有各的用途,我标有打开的顺序,你觉得有必要打开时就打开……”“那就等十日半月后先生回来再修砌窑壁吧。”马缨花自然是应允的,便从缪百寻手上接过包,下山去了。
马缨花刚走,便见一个叫邛二的后生子走进窑洞。专程到雾松庵求签的后生子,他凑近前的那张嘴,既接不到庵堂后那道石缝间歇流出的清泉,烧香点烛磕拜后,掣到的签也是“心愿难成枉此行”。进窑洞想请教缪先生有没有什么开解的办法。“开解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缪百寻说,“你知道嘎山奚家的新妇马缨花吧?”后生子说:“知道啊,畲厝马家的查某囝、嘎山奚家的新妇马缨花!听说她当年出嫁的场面,娘家给的嫁妆她一辈子也吃用不完!”缪百寻说:“回家与爸母商量来奚家央求马缨花,只要说得动她去替你提亲保媒,你的婚事没准就有指望了。”后生子说:“可签诗明明说‘心愿难成枉此行’呀,难道说这观音菩萨不灵了?”缪百寻说:“你爸母只要央求得动马缨花,回头再来许愿抽签,不就明白了吗?”后生子听后高高兴兴走了。不多时又有一个后生子怀揣同样的问题走进窑洞。缪百寻劝他“听香”试试。后生子返身雾松庵,在观音座前点了一支香,持香离开嘎山崖,在那支香被燃尽之前,路上听到能对上他心事,或于他所求有暗示的话,再到庵堂观音座前跋杯核准,即获开解。不久后生子复又现身窑洞,因山路偏僻,香燃尽前他只听到远远传来“放下就好”这样一句话,回庵堂观音座前跋了阴阳合卦圣杯。缪百寻说:“你务须放得下眼前的所想所求,过后说不定就会遇上更好的姻缘。”
102
这一日顶晡,缪百寻与花蕊赴兜螺圩,到“管升班”大堂,招呼缪百寻的头家娘已是他不认得的一个花间查某,原来甘宛如半月前就归隐庵寮了。马彦仙逝,奚园病瘫了。缪百寻不觉间来到顶圩的打铁寮,焦睎三倒是见着了,只是他把打铁寮盘给徒弟,昨日刚好交割完毕,此刻他收拾了行旅,就要回内山去了。“我做不动工课了。吃力抡起铁锤,打不准砧子,倒砸中自己的大腿,砸的要是膝盖,我至少一月半月回不了老家。”所幸徒弟还认可师父,见缪百寻来了,就劝师父缓一口气,陪缪先生吃顿饭啉几口酒,明日大早再走不迟。目光里焦睎三对打铁寮还是依恋的,他迟疑一下就答应了。五六个人一起吃了午顿,说了几句宽慰的话,焦睎三涕泪双流,当师父时说一不二的威严,转眼间竟变成哽咽。饭后缪百寻与花蕊望百漠关出发,至槾茏岭爸母的墓前坐下。多年前连续几个清明,他与查某凌缨花冒着溦溦细雨给爸母扫墓,那样的情景至今想起来仍在眼前。只是此刻间随他坐下的花蕊,她却用不着去理会这是什么地方。
爬了百漠关,暗暝住三旗门一家小客店,吃过早糜走十几里地就是响廓山下的砀窟潭了。漫说还跟着一个花蕊,就算他自己也没有气力再攀爬磴道上杈口坪了。“三牯子呢?”在猌婆溪撑渡的后生子眼生,缪百寻忍不住打听。后生子说:“三牯子老了,一篙没撑稳掉水里去了,等捞出来时全身凉透,回家裹了几领棉被也没有昫热他,挨不了几日他就不行了。”“你会唱歌吗?”缪百寻又忍不住问撑渡的。后生子表示不会,但认为他能把船撑得很好。上岸数十步,发现卓老耇把门前卖红豆粽的招牌摘了,门只虚掩着,推开便看见坐在靠背椅上打瞌睡的卓老耇。卓老耇是个老光棍,他逃过杈口坪的牵连,无力替人囤货发船了,眼下又关了店面,他也就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了。缪百寻轻轻拉上门,来到“阿娇客店”,要塍扳娇打三碗扁食、三碗汤面,随他送往卓老耇家。卓老耇说:“刚才推一下门就走,没想是你百寻呐。”缪百寻说:“一起趁热把扁食、汤面吃了吧。”塍扳娇说:“卓老耇你也用不着抹不开脸,饿了就到我店里吃一顿,羞不死你的。”卓老耇说:“塍扳娇你也做不动了,干脆关门,投靠我卓老耇算了。”塍扳娇不高兴了:“过些日子我把店面转手了,就和那个半死不活的回庵寮等死,也比投靠你卓老耇强!”缪百寻说:“我明日要爬砬山崖的‘千八坎’,去看望我师父、师娘,还有缨花、寄奴。头家娘你总说是我师父的查某囝,明日一起去吗?”塍扳娇见缪百寻身边跟着花蕊,如今又说了风凉话,不免大为抵触,说:“从前是你师父欠了我阿妈的情债,他有没有还我说不准。只是凭这些年的过往情分,当真看不出有什么干系了,我还去爬什么‘千八坎’?!”卓老耇的胃口还好,缪百寻多拨了半碗扁食给他,付了钱,碗箸便由塍扳娇收走了。卓老耇说:“塍扳娇这个讨债查某,亏你师父生前还那样容宠着她!”“有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人的。”缪百寻说,“这两日我从兜螺圩走到你这里,深有感触的就是曾经的人情大多不见了,世道变得陌生了。”卓老耇说:“百寻你还年轻,这话可千万说不得!”缪百寻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一代人过去了。”
要上“千八坎”,多半日时间也无法去回。缪百寻只好带花蕊回丫叉口,与小妍、汤漏子四个吃了暗顿。饭后缪百寻将窑洞里的书籍收拾整齐,又看了几页书,熄灯睡下时,便听到洒落在门外粗大的雨点,随即整座嘎山似乎处在狂风暴雨的激荡之中。此前的花蕊让人无法理喻,一旦进入黑暗,她就会鬼使神差摸索着抠落窑壁,企图逃离束缚她的幽闭。只是这个暴风雨的暗暝把花蕊吓住了,觳觫着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花蕊你应该庆幸才对,还好你我不是在‘千八坎’回来的路上。”这个季节的山地,一连持续几个时辰的暴风雨并不多见。缪百寻只好把花蕊搂在怀里,用棉被紧紧裹住她,不让她听见窑洞外那骇人的声浪。缪百寻的这个举动如同花蕊所期待,她很快安静下来,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无论窑洞外有多大的风雨,缪百寻都能真切地感到花蕊发出的轻微鼾声。听着听着,便发觉自己早就累不行了,风雨声和花蕊的鼾声在他耳畔搅和在一起,如同天幕倒了过来,他晃晃悠悠的朝一个无限的纵深坠落下去,交替着穿过一层层的昏暗与亮堂,终于停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间,然后白光一点一点地黯淡,直到彻底在他的感觉里消失……
暴风雨下到三更才停。翌日是个大晴天,汤漏子走出石墙草厝,过来请缪先生吃早顿。只是汤漏子被吓坏了,眼前他所熟悉的瓦窑不见了。——也不知道瓦窑什么时候坍塌了,上方的山体又崩裂了一块,把整一座瓦窑覆盖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偌大一堆正在日光下蒸腾水气的黄土。“窑洞塌了!”十七岁的汤漏子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山下的“承安楼”跑。
马缨花
103
奚园家业渐大,经营两家豆油庄数十家小卖店,百几十亩良田供族亲及邻近乡民租种,山地交由小弟奚和、弟妇取彩翁某俩看管,吃住用一应花销都在兄长家随意支取。翁某俩无后,奚园划了三亩上等水田供其出租,收入作日后养老费用。马缨花尊二叔二姆子为长辈,劝其回归大家庭,节约用度又能冷热周全;三亩水田交给大家庭调配出租,把租金定为例钱,仍归翁某俩所有,既省事又能旱涝保收。半年后奚园恢复自如行走,跟翁某俩日子过得舒心有着莫大的关系。长兄如父,懦弱的翁某俩对奚园自是一种充满亲情的贴近。大后生奚柏衍给豆油庄惹下了大祸,也因马缨花的几句点拨,在无声无息中度过了劫难。畲厝马家连遭丧痛,奚家也诸事纷繁,两头兼顾的只怕有什么失当之处。幸好养女麻要很快成了马缨花心细较真的小帐房,加上大家大家倌、二叔二姆子,一起给马缨花打下手,治家与经营大药房、豆油庄没有两样,收入、支出、囤积、用度年清月结,均有账目可供查点。
这一日吃罢早顿,催促细囝上学后,马缨花这才想起,不知何故暗暝的这场暴风雨让一颗心忽撞得厉害,辗转着难以入眠,凌晨起床后心神也一直是恍惚的。就在这时,气喘吁吁赶来报信的汤漏子说:“缨花阿姨不好了,丫叉口的瓦窑塌了,山头也崩裂了,先生公和花蕊婆子都埋在里头了!”奚园就像那次“老鼠事件”一样,听后就闷沉了。还好这一回他只是困顿了一下,便抬头望向奚家新妇马缨花。马缨花也懵了,片刻后她去房间打开缪先生寄存的那个包,回到饭厅有气无力对汤漏子说:“漏子你赶快回丫叉口,看好塌了的窑洞,不许谁去动它!”血气方刚的汤漏子转身飞奔,回到丫叉口石墙草厝里,舀了一大海碗糜捧到大埕,看着那堆黄土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早顿。
汤漏子走后,马缨花打开大包里标示“一”的小袋,取出一片纸页念道:“花蕊日间浑噩,罔不自知。夜则游魂差役,视幽暗为罗网,不停抠墙破壁意图逾越,阴阳失据之甚无可逆转矣。多年前缪百寻命悬一线,系俊卿老先生用药、花蕊用心得以活命。此番花蕊现身丫叉口,冥冥中因循果报,想必是追索缪百寻的一条命来了。缪百寻明白窑洞坍塌之日,正是深埋皮囊之时。生于天地间,死后回归黄土,得其所矣,生前友好也无需怜叹。若圃修先生允准窑洞为缪百寻的归宿之地,则不用挖掘移葬也不立墓碑,本小袋银两为资费,几张符咒可制各路恶煞,劳烦缨花雇请劳力做个坟堆,则缪百寻此生圆满无缺矣。”马缨花读罢痛切流泪,等大家倌作出决断。“那就、就按缪先生的遗言办吧。”大家倌奚园口齿不清,舌头滞碍说,“不、不立墓碑就省事了,对、对外不提那、那个花间查某也埋在里头。”马缨花把漱漱泪流拭干,便去安排族内的几个查某囝,赶早吃了午顿,带上锄头畚箕,到丫叉口做坟堆去了。隔日近午坟堆做成,由人搀扶着的奚园,还有奚柏庐、马缨花,马长溪、马心云、邵红珠,上肆溪口的卓老耇、塍扳娇,几路赶来给缪百寻上香祭奠。郧瘸子让小妍和汤漏子在墓前跪下,给缪先生磕头戴孝。马缨花上香时流泪默念:“先生不用挂心,寄存包中的事项,马缨花自当一一做好。”邵红珠在墓前烧了纸钱,说:“先生功德,邵红珠内心感激,愿先生一路走好!”塍扳娇双手插腰,却不晓得要说点什么才能排遣心头的那一股不适,竟在墓前跺了一脚,这才哽咽着掩面走开。这山地间总有不少离奇,站在外围的人群中,就有一个是来自罔山门的严红蕊,她知道小妹花蕊肯定也埋在坟堆里头,便双腿一软坐地上去了,回罔山门后一病不起,不久也追随小妹花蕊去了。
104
一件事做毕,内心空落落的马缨花回到“承安楼”,又记挂着去打开标示着“二”的小袋。“此袋银两,烦请缨花为汤漏子说亲、操办婚事。”缪先生已故,马缨花心想也应是打开最后那一个小袋的时候了。标示“三”的小袋里,交办的有两件事:“郧小妍心地敬畏无私,可由她日常摒扫庵堂,收取的香油钱,合本小袋金银细软,供日后作价修葺雾松庵的资费。另具书信一封,切记缨花年及八十方可开启;《凌子罟建构图例》一册,供日后有缘人阅览。”是年马缨花三十岁,缪先生要她五十年后才能开启这封信,马缨便苦笑着将它压入箱底。
过后的五年间,缪先生交代的事,马缨花自然时时上心,可她却一直用不上力。这年季春初九,马长溪打发伙计前往嘎山奚家。原来有个患者因误诊致死,对方报官要马慎源偿命。马缨花丢下手头工课,一口气跑到兜螺圩,“畲厝大药房”里外果然有百几十个近邻在围观,只见一个当老母的坐地哭喊侥幸,怀抱细囝的尸体在药房里哭闹。二叔马慎源阴沉着脸闷声不响,时不时被几个查埔囝拉扯着指责。马缨花将早一步赶到的阿兄马心云叫到外头问明根由,之后挤过人墙,在怀抱细囝的阿妈跟前蹲下。人群中有人说“马缨花来了”,那个当老母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接续惨痛大哭。马缨花见其细囝面貌如常,伸手扒开他的眼皮,握住他柔软的小手,大声说:“我觉得细囝还有气息,只是太虚弱了……阿兄你快点,看能不能让他醒过来!”当老母的又是一番连哭带骂:“说什么疯话,人都死两天了,有你这样寻开心的吗?!”“二叔快准备半碗米汤!”马心云也不计较对方的话,接过细囝平放在诊桌上,松开胸衣,取出细如毫发的银针扎进人中、合谷,又揉按了“神庭”和“印堂”两穴,细囝的呼吸虽似有似无,但见嘴巴微张,幽幽地醒过神来。马心云拨了银针,将细囝送还当阿妈的怀抱,并要她缓缓的给细囝饲点米汤,说:“我二叔热症用白虎汤并没有错,只是你后生体质太过虚弱了。记住半月内禁忌进补,回家后细心调养,不日即可复原。”
见细囝起死回生,围观的近邻便在惊叹声中散去。马慎源送患者上好人参十钱,供患者一个月后分五次炖肉汤服用。这几年兄妹俩难得来一趟兜螺圩,便一前一后往下圩的“奚记豆油庄”走去。“说实话见事态严重,连我也认定事已无可挽回。若不是缨花你及时赶到,就怕失去救活那个细囝的要紧关口了。”路上马心云说,“我就觉得奇怪,只要你缨花在场,事情往往就能得到转机。”马缨花说:“阿兄你别忘了,我一把屎一把尿生养过五六个细囝,特别是养女麻要,我什么症状没见过?”马心云说:“救人并不一定非用药不可,关键时刻一调羹米汤就能活人生命。”马缨花说:“我倒觉得二叔可能真的用错药了。”至此马心云只好说:“那个细囝太过虚弱了,的确吃不得白虎汤。”说话间,兄妹俩已过桥走到豆油庄。奚柏庐见查某马缨花和妻舅马心云不约而至,竟高兴得手足无措,赶紧将他俩迎上会客的三楼。听马心云说了经过,奚柏庐说:“大药房的麻烦事,我一听头就大了,不想一经兄长和缨花的手,便逢凶化吉了!”马心云说:“豆油庄人挤人的,看来妹夫的生理恢复差不多了。”奚柏庐说:“出了‘老鼠事件’,奚家上下全乱套了,幸亏缨花还有觉着应对的主见。”马缨花说:“柏庐做生理,赢在守时勤快,难得回一趟‘承安楼’也往往要拖到二更过后,第二日便又早起走人。”“缨花的想法,柏庐的小心在意,二者缺一不可。”翁某俩融洽至此,马心云看在眼里竟十分欣慰。就在这时候,楼下的账房好像拦着谁不让他上楼。马缨花也听见了,朝二楼喊道:“没关系的,让他上来吧。”
上楼的是爸囝俩。奚柏庐说:“是邛师傅你呐,我吩咐过供货间了,邛师傅前来出货可以赊欠,等下次交接时再还上次钱款。”“多谢大头家的信任!”邛师傅打了个拱说,“可我这次是另有所求,见头家娘来了,想请她帮个忙。”性急的查某囝抢了话头说:“我二兄看上鹩山崖俎家寨的查某囝俎春了,便到雾松庵抽签,请丫叉口的缪先生开解,缪先生说要是我阿爸请得动头家娘马缨花去说媒提亲,婚事便没准能成。可我家是外来户,人生地不熟的,我阿爸又总在忙事,一晃就过了四五年,如今缪先生已不在人世。还好半个月前得到大头家的关照,挑奚记豆油担子做上买卖了。可这会又要央求头家娘为邛家说媒提亲,我阿爸觉得过分了,也就一直没开这个口。”被查某囝抢了话头的邛师傅跟着尴尬笑笑。马缨花将快人快语的查某囝拉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邛三。”这下叫邛三的查某囝倒有点羞涩了。马缨花说:“为你二兄我倒愿意走一趟。只是我从未去过鹩山崖下的俎家寨,也从未替人提过亲说过媒,你怎么就认定婚事没准能成?”邛三说:“方圆百里,谁不相信丫叉口缪先生的开解?再说凭头家娘的名声,要是邛家请得动你,我阿爸、我二兄多有面子啊!”“被邛三你戴了高帽子,看来我是不去也不行了。”马缨花说,“爸囝俩这就回家准备,只要是晴天,邛家挑个日子,邛三你和二兄就打大早来嘎山奚家,给我带路一起去俎家寨提亲如何?”爸囝俩没有想这么快就得到马缨花的应允,道了声谢,便到供货间出货去了。
奚柏庐说:“爸囝俩的话没说完,你就爽快答应人家了。”“缪先生过世了,还能预知身后人事,了不得的!”马缨花说,“刚才拉了邛三的手,我就明白缪先生交办的事有着落了。”马缨花在阿兄和查埔人面前,透露了缪百寻生前的嘱托。两个听了,也十分吃惊。马心云说:“这个邛师傅沉得住气,又把得准时机,外表看起来憨厚,却是一个厉害角色。”奚柏庐说:“十多日前邛师傅找到豆油庄,说要挑奚记豆油担子去叫卖。我暗地里差人去了解,回报说五年前邛家从郐市来到鹩山崖下,落脚在三个村寨交界处的乌石埔,几月间便由简易的草寮变成土墼草厝,是认定要落籍于此的。当地人排外,邛家爸囝却能忍耐到家,身上有铁打的功夫,原以为只是为了买卖,不想还要缨花保他后生的大媒哩!”马缨花说:“不知为何,我一见就喜欢上那个叫邛三的查某囝了。”
105
第三日吃罢早顿,邛家兄妹就赶到“承安楼”。因为来回要走五六十里路,马缨花预先准备,塞给兄妹俩几个菜包路上吃,包袱由邛二背上肩,即刻启程。爬上丫叉口,马缨花要邛家兄妹在缪先生的墓前合掌给行个礼。汤漏子听声音从石墙草厝跑了出来,马缨花说:“漏子,肯不肯与阿姨作伴去一趟俎家寨?”汤漏子巴不得,何况是与年龄相仿的邛家兄妹在一起。一行四个抄近道经上肆溪口,搭渡过猌婆溪时,马缨花说:“漏子你那三脚猫功夫,以后要多跟邛三小妹学一学真本领。”汤漏子一听来劲了,在溪濑上便与邛三交上手,平时迅猛快捷的拳脚竟占不了半点便宜,没几下就被邛三扒倒在地。摔了尻川礅的汤漏子爬起来几步跟上,讪讪的说:“我认栽了,连邛三小妹打的是什么拳都没看懂!”邛三说:“那你打的是什么拳?”汤漏子说:“按说我打的是本地大马拳,可我偷懒,只认输赢不讲路数,在嘎山找不到对手,谁想没几下就败给了你。”马缨花笑道:“漏子怎么样,要认师父了吧?”汤漏子脸红不作声。邛三说:“汤漏子心里憋屈,还不肯认输。”邛二说:“就三妹你那花拳绣腿,还敢显摆!”邛三对汤漏子说:“我二兄打不过我,倒教训起我来了!”汤漏子说:“是你二兄让的你吧?”邛三鼻头哼哼。马缨花说:“我猜兄妹俩肯定还有个兄长叫邛大。”邛三说:“我阿兄邛大娶某生囝了,翁某俩凑成铁匠行头,游走四方去了。”
走到了乌石埔邛家的草厝前,不服气的汤漏子说声“再来”,两个快身手就又纠缠在一起。迎出门来的邛师傅说:“两个淘气对阵,定是邛三逞强惹的。”马缨花说:“这后生子是嘎山丫叉口的汤漏子,让他俩比划几次,漏子晓得自己的斤两了。”邛三说了“今日有要事不跟你耍了”便要收手,打得性起的汤漏子抢身拳到,被邛三顺势带了一把,当即跌了个翻滚。
其时已过日昼,吃了邛师傅做的饭顿,把漏子留在乌石埔。马缨花与邛三在俎家寨东北角一间破旧逼仄的瓦厝找到这户穷人家。老两口窘迫着,查某囝俎春说:“我认得你是住乌石埔的邛三。昨日暝昏我路过乌石埔,你二兄叫住我说,要请嘎山奚家的头家娘到我家提亲,想来这位高贵的阿姨就是马缨花了!”提起畲厝马家的查某囝、嘎山奚家的新妇马缨花,谁人不知哪个不识?即使事过多年,她当年出嫁的大场面仍是山地到处最可添油加醋的谈资,更何况还有她出嫁后种种贤惠能干的传闻?早先只是听说,此刻就真真切切站在面前,俎春的爸母岁数已大,一时间更是木讷笨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马缨花从包袱里取出红封雪糕、茶叶、红糖包、酥饼几样礼品放在桌上说:“我今日是替邛家老二提亲来的。”“这些礼品可不敢当。”俎春妈作势推辞说,“俎家想都不敢想前来提亲的会是头家娘你!”“也就是个简单的见面礼,俎春妈别客气。”马缨花说,“我今日肯替乌石埔邛家前来提亲,一是我喜欢邛家人,邛二邛三兄妹俩,都有一身真本事,待人接物反倒能忍让;二是邛家挑了奚记豆油担子,能踏实吃苦做买卖,勤勉讲信誉,我想不出几年就该是鹩山崖下的殷实人家了。”当老爸的说:“我和俎春她妈没见过世面,头家娘看得上的人家,那就肯定不会错。”看情形俎春是有数的,她打开桌上的茶叶包,热腾腾为各位泡了几大碗茶。俎春妈说:“乌石埔邛家是外来户,还有头家娘你看这俎家穷的,就算双方同意,亲事也难办啊。”“这个不用担心,容我与邛师傅细加参详。”马缨花拉住俎春的手说,“俎春你爸母开明,疼爱你哩!俎春意气年少,这就是最大的盼头。要是亲事能成嫁到邛家,凭俎春的能耐,习武识字生养细囝、照顾爸母都不在话下。”“我年已二十,当爸母的也就急着要将查某囝嫁出去的。”俎春说,“头家娘肯为邛俎两家说亲,就算以后的日子过得再穷再苦,我也乐意!”“有了当爸母认可的开头,事情就好办了。”马缨花吃了几口茶,对俎春爸母说,“路途迢远,我该往回走了。我想让俎春送我到乌石埔,二老同意吗?”
往回走片刻便是乌石埔。见一起走的还有俎春,脸上洋溢喜气,邛师傅便知道事情有着落了。马缨花向俎春介绍汤漏子说:“来的路上,这个汤漏子几次被邛三打趴在地,可他就是不肯服输。”汤漏子说:“再打一次,若是输了日后都听你的!”邛三说:“你学邛家拳打我邛三,不稀罕!”两个是冤家路窄,话音未了就又打成一团,虽然多打了几个回合,汤漏子照样被邛三掀翻在地。邛师傅答道:“漏子你求胜心切,给邛三留空档了。”“俎春你找个日子,让邛三陪你到嘎山奚家做客好不好?”见俎春点头,便让她先回家去了,马缨花这才接着说:“俎春这查某囝挺好的,可惜俎家太穷负担又重。”邛师傅说:“再穷也就穷成俎邛两家眼下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撑不过去的?”马缨花说:“眼前这个汤漏子,与邛三年龄相仿,两个倒也是一对,邛师傅你说呢?”邛师傅笑道:“两个是见面就打的冤家。”马缨花说:“就算冤家也是欢喜冤家,打了就知道底细了。”邛二说:“摊上我三妹,汤漏子可就有苦头吃了。”邛三说:“也不晓得汤漏子哪天能打赢我!”汤漏子脸红说不上话。“邛三你这可就为难漏子了。漏子爱惜你,跟你打他下不了重手,他就是一辈子也打不赢你。”马缨花笑了,转而对邛师傅说,“过后我再跑趟俎家,你后生这门亲事就差不多了。俎家穷,哪日邛三你带俎春来嘎山找我,我来为俎春设法添置上嫁妆。”邛师傅说:“嫁妆的事不能再麻烦头家娘。邛家出不起聘礼,自然也无需对方给什么嫁妆,道理上才说得过去。”“放心吧,这事由我来张罗。马的鞍人的装,查某囝出嫁不添点行头,面子过不去。”马缨花说罢,吃了一碗糯米甜糜,便由汤漏子陪着快步往回赶。
106
暝昏前马缨花来到兜螺圩豆油庄大头家卧室兼会客的三楼。仅隔几日查某马缨花就又现身,奚柏庐连忙提热水给她浸脚,绕到背后为她拿捏筋骨,又将饭菜提上楼来,美滋滋的看着她挟菜吃饭。马缨花说:“不知道伙计们会怎样议论我,想是我在家里耐不住邪火,又跑兜螺圩找你来了。”奚柏庐说:“管它呢,暗暝缨花你能来真好!”说罢这个大头家就轻狂了,撩起查某的衫裾伸进头去,就那样的一张嘴,活像一只寻食的猪仔。马缨花哭笑不得也叫不得,吃不住劲时就骂了:“离了家,你就学坏狗咬疯了!”奚柏庐查某的腹肚里发声:“邛家是外来户,还没摸清楚底细你就保大媒,若有什么差错你可怎么办?”“清楚对方为人就行了。”马缨花说,“我替邛家保大媒,顺带也给漏子说了亲,多好呀!”奚柏庐说:“双方都穷,又没有亲友帮衬,这嫁娶很难办呐。”马缨花想起缪先生生前留下为汤漏子操办婚事的银两,说:“只要双方踏实人情,邛家和汤漏子认我马缨花这门亲戚就足够了。”奚柏庐说:“缨花你这是跟天公地母借的胆。”
奚柏庐说:“我听说附近几座山头都有游击队出没,盗匪也比以前猖獗。国民政府坐不住了,决心在山地成立区署。区公所就在兜螺顶圩,与‘管升班’相距只有几丈地,建了一年多,青砖砌墙,占地不大,倒牢固得像座城堡。长官叫区长,上头很快就要派员上任。区长手下有区员、办事员、保安队。在三山的兜螺、襄摇、上肆溪口、三旗门四个圩镇成立联保办事处,领头的叫联保主任,手下有协办、乡丁。联保下设保甲,管十户为甲长,管十甲为保长,收取各种捐税,实施‘连坐’法。”马缨花说:“搞这么复杂的名堂,要不要紧?”“说穿了无非是盘剥管制,倒是与陌生人交往要多个心眼,以免遭受无妄之灾。”奚柏庐说,“市面上都在议论,到时候药房、豆油庄、布店、粮行都要上缴利税,成年是人头税,养猪是猪头税,就连‘管升班’也一样要缴花捐。‘连坐’法更是不得了,一人犯事,全家同罪;匪盗、地下党的亲属等凡有牵连者,同罪坐实。”“看来官府这一次是当真的了。”马缨花说,“山地怕是又要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了。”奚柏庐说:“我倒不去担心这个,豆油庄按例交缴,收紧些花销就是了。”
结婚十余年,马缨花难得在豆油庄过暗暝。豆油庄是个好地段,天微亮她就开三面窗望顶圩、下圩、后院曝缸的大埕,还有潺潺流过的檀溪。随她起床的查埔人又要贪嘴,马缨花说:“你不是要巡查隔间、曝缸吗?伙计们早忙开了,你倒好!”奚柏庐死皮赖脸蹲下来,脸埋进她的双腿间。马缨花任由他淘气,一边吩咐要他代为置办的物件,说:“这笔花销我会另行记账,我估计不用奚家垫几个钱,只是这话说开不得。”
107
马缨花顺道到襄摇圩大药房,看望老爸马长溪和阿兄马心云,吃了午饭才回嘎山。次日年过花甲的郧瘸子忙完水碓房的工课,暗暝躺下闭上眼睛就不再睁开,安详睡着了。查某囝郧小妍见了只晓得哭,外孙汤漏子虽已成年却未经世事,不知如何是好。缪百寻去世后,奚马两家都认可马缨花,她一露面,两边的执事随即赶到。乌石埔邛家爸囝俩恰巧来到丫叉口,听消息也前来帮忙。在众人眼下翻遍水碓房的角落,除了平日抵工钱抽头的几斗白米,郧瘸子只有十几个手尾钱。死在嘎山地界,身后积蓄管一顿饭都不够,两边执事很快在如何派工、捐助财物上有了参详。过两日便由杠房打理一副简易棺材,小妍、汤漏子母子俩戴孝,郧瘸子就近落葬。因马缨花在场,看起来丧事虽简,却操办得圆满。几个日暝下来,总见爸囝俩精神饱满在妥帖做事,却不知道爸囝俩在水碓房如何度过。等杠房、帮工离去后,马缨花将邛家爸囝俩叫到一旁说:“戴了重孝的漏子若不在‘三七’内结婚,就得等三年后除丧了。”邛师傅说:“我是外地人理会不了当地乡俗,这事听头家娘的。”马缨花说:“俎家寨俎家、乌石埔邛家、丫叉口汤家手头都紧,时间又短,干脆挑个黄道吉日一应把婚嫁简办了。”邛师傅说:“只是俎春爸母不晓得会怎么想?”“我再跑一趟俎家寨,大概问题不大。”邛师傅说:“又要辛苦劳烦头家娘了。”马缨花对邛三说:“几日你后带俎春到‘承安楼’找我,记得路过丫叉口也叫上汤漏子。”站七八步外的郧小妍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对马缨花说:“头家娘,我阿爸过世了,由我看护水碓房行不?”妇道人家的,还缺了一条手臂,等不到马缨花开口,便身子发虚差点踣倒。邛三连忙撑住她说:“我看行的,不是还有个汤漏子吗,他也会来帮衬的对不对?”“奚马两家正愁着没人看护水碓房呢,哪有什么不行的?”马缨花说,“站身后扶你小妍的查某囝叫邛三,想说给汤家当新妇,小妍你中意吗?”“漏子不务正业的,就怕委屈这么好的一个查某囝。”郧小妍听了欢喜,膝盖一软便要跪下来。邛三撑住她说:“感激头家娘,放心里就可以了。”
吩咐奚柏庐置办的物件很快送回“承安楼”。马缨花与姆婶、同姒们也加紧了针黹缝制,简单备齐了必须品。这日邛三、俎春天刚亮透就出现在奚家,身后跟着个汤漏子。马缨花吓了一跳:“两个查某囝打暗暝赶路,也不怕有什么闪失!”邛三说:“我阿爸举火把送我和俎春到猌婆溪徛梁桥,看得见路了还不放心,一直送到丫叉口他才往回走。”马缨花招待三个吃了早顿,汤漏子背大包,邛三、俎春提小件,经乌石埔时包袱减半,巳时便到鹩山崖下的俎家。俎春爸母及早煮了午顿,吃的时候马缨花说:“事有点不巧,漏子的外公过世了,要赶在‘三七’内结婚——也算给他与邛三婚事简办一个由头吧。我在想四个年轻人都不小了,等不起三年后除孝了,来不及前来参详,我就先拿主意了,二老要是同意邛家同时嫁娶,几样简单的嫁妆我都替俎春准备好了。”马缨花说罢放下碗箸,打开包袱,红盖头、新娘衫、红肚兜、鸳鸯绣鞋、玉镯子、胭脂水粉,还有压红墭的四块大洋,一一摆开给俎春的爸母过目。俎春说:“头家娘想得真周到,还置办了胭脂水粉!”马缨花说:“大多乡下的查某囝,一辈子也就出嫁时用一次胭脂水粉,这才稀罕呐!”俎春的老母抹泪说:“俎邛两家的嫁娶,劳烦头家娘牵线搭桥不说,还要大把破费,这怎么说得过去!”“关键是俎春看得上邛二,邛三容得下汤漏子。”马缨花说,“再说人在这世间活着,谁不是相互帮衬过日子的?老人家不必有什么顾虑,当年漏子外公一家、漏子爸母的婚姻,也都是并不相干的缪先生照应操办的,没有什么不可的。”俎春老爸说:“听头家娘的准没错,也不听听三山到处传的都是头家娘的好!”马缨花说:“挑个日子俎春嫁到乌石埔的邛家,邛三嫁到丫叉口的汤家。乌石埔这一头,出嫁的邛三给邛二和俎春结婚腾出房间,也时时照应得到邻近的俎家二老;邛三嫁到丫叉口,暂有石墙草厝居住,一家人兼顾看护雾松庵、水碓房,小日子也是能过的。”双方都感到棘手的事,经马缨花几句话,便说得在场几个心里有了着落。离开时俎春老爸将压红墭的四块大洋塞还马缨花说:“已经够花费的了,穷人家还压什么红墭,这四块大洋是断不敢再要头家娘的。”马缨花推回说:“二老请放心收下,几块大洋压红墭到了邛家,邛家也压红墭到了丫叉口汤家——哪一天真的要还,由漏子还我就行了!”俎春爸母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四块大洋掂在手上,含着泪目送马缨花、邛三和汤漏子离去。
在乌石埔停歇,与邛师傅参详后,马缨花说:“看了日子,到时候我带漏子赶过来给俎春接嫁。等吃了喜酒,男方是我和漏子,女方就由邛师傅你给查某囝邛三送嫁丫叉口。”这样做显然与乡俗不符,可一旦有了既守规矩又任凭自己的马缨花,事情做起来就会十分简便,邛师傅哪有不依的道理。
过了七八日,俎邛汤三家的嫁娶便按事先安排进行。将俎春娶到乌石埔,接着又将邛三送嫁丫叉口,吃了喜宴,邛师傅连夜赶回乌石埔。汤漏子取压红墭的四块大洋要还头家娘,马缨花说:“漏子你还当真哩!你和邛三很快就要当阿爸阿妈了,这几块大洋留着给邛三坐月子,记住这可是个要紧的大用途!”
108
并了四个圩镇的丰浦四区,东北到砬山崖,顺流到嗥头墩为止,辖大三山五六百个村社。“管升班”旁头的区公所,与“奚记豆油庄”隔溪相望。本地乡民大感意外,区长竟是曾在襄摇圩开“旋风拳头馆”的裘大脚。当师父的坐镇四区,先前的不少徒弟汇集兜螺圩,当上区员、办事员和保安队员。区长裘大脚腰挎驳壳枪,出行坐轿。山地盗匪横行,特许配备拥有二十条长枪的一支保安队。队长也是他的徒弟郝松。据说裘大脚与师父甄子围和蒲头溪大户“苏园”勾结,重创了杈口坪的顽匪。后甄子围死于非命,“苏园”一个当了香城地署副专员的子弟,举荐了到处覕囥避祸的裘大脚,威风八面回到山地。汤漏子恨得咬崩了牙,可在他丈人邛师傅的授意下,结婚快一年的汤漏子也应征来了。裘大脚明确汤漏子的身份后,亲自对他进行了盘查:“不对啊,你老爸汤奒五大三粗的,可你汤漏子却生得瘦小!”汤漏子说:“我的体形像我阿妈。”裘大脚说:“漏子知道你阿爸是怎么死的吗?”裘大脚果然提到这个问题。汤漏子说:“我那个从未见过的阿公,原来就是跑到响廓山杈口坪当了土匪的汤桸,有一日被官府打败活捉了,路过襄摇圩时,我阿爸和我阿公长得太像了,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阿爸也就被官府一起带走了……”裘大脚说:“漏子你恨官府吗?”汤漏子说:“恨。可官府一茬茬换人,恨也不知道要恨谁。”裘大脚说:“要是收你这个徒孙当保安队员,你要怎么称呼我?”汤漏子说:“你是我阿爸的师父,自然是师祖了。”裘大脚说:“师祖就免了,漏子你还是叫我裘区长吧,省得外界以为我用的都是自己人。”
汤漏子当上保安队员四个月后,裘大脚坐镇的四区发生了震惊丰浦国民政府的一件大事:区署保安大队的二十条长枪和汤漏子在一夜之间不见了。抓狂的裘大脚坐上由四个轿夫轮流抬的过山桥,带保安队到处捉拿,这才发现乌石埔邛家、丫叉口汤家,连同俎春的爸母也一并不见了人影。在浃溪水碓房找不到汤漏子的老母郧小妍,保安队转身扑向“承安楼”。日近西山时马缨花淘了米正要下锅,听见楼外传来急骤杂沓的脚步声,没等她回过神来,她已被保安队捆了五花大绑,奚麻要抱住阿妈的身腰不肯放手,被保安队长郝松掴得满嘴是血后,又一脚把她踹翻在地,马缨花在她尖厉的哭声中被带走。等奚马两族男丁们闻讯手持刀枪棍棒赶到,押送的队伍已翻过丫叉口。马缨花在路上听保安队员的议论才知道乌石埔的邛师傅大名邛康,竟是丰浦县红军独立营营长、党支书记。涉及的三个家庭,包括挺着大腹肚的邛三,全都上山打游击去了。这一次马缨花把祸惹大了,犯的是通匪罪,被关进区公所的土牢后,区长裘大脚放出风声,重案犯邛康、汤漏子若不主动投案自首,马缨花不日将被公审问斩!
三山沸腾了。
邵红珠一听小姑子出了大事,将出生才五个月的细囝往姆婶怀里一放,没容她多想便举火爬上嘎山崖雾松庵,烧香祷告道:“座上的观音阿姊,你在尘世的阿嫂被官府捉拿,事情万分危急,命快没了,就请你给个指引吧!”这一次邵红珠在蒲墩上跪下,捧签筒掣了一支签,邵红珠读了签诗却不解其意。缪先生过世了,已无人开解得了,只好揣着签诗,先到丫叉口窑址墓前,祷告说:“也请缪先生大显灵圣,帮我小姑子一把!”说罢往山脚下的“承安楼”赶去。
天寒地冻的这个暗暝,山地似乎到处都是奔走的人影。老爸马长溪、二叔马慎源、大伯奚伯衍,亲家邵行简,马缨花帮过的乡民,与奚马两家往来的生理人,只要听到消息,便一个个举火直奔区公所,探监不成,又一个个绷着脸离去。畲厝马家也在骚动之中,却不见大头家马心云露面。他听到小妹马缨花被捉拿关进土牢,但还是出急诊去了。风烛残年的大家倌奚园,情急之下颤巍巍的,由过山轿抬着前来探监,同样被拒门外,临走时他发狠说:“要、要、要拆我这把老骨头了,回、回、回嘎山想办法去!”豆油庄的大头家奚柏庐探监不成,与养女奚麻要一起死守在区公所门前不走。三更时,伙计们先后送来点心和厚棉裘;过了半暝,几个陪伴的伙计干脆挑两捆柴爿到区公所前烧火取暖。把守大门的四个保安队员,尽管功夫在身,可不停轮流入内向裘大脚报告谁要求探监、谁前来求情,不多时便跑得双腿发软。
奚马两家彻夜灯火。族里几个姆婶在灶间不停忙碌,让前来议事的随时都有点心吃。奚马两族的壮丁和说得上话的,从四方赶来的亲朋友好,百几十个查埔查某齐集“承安楼”。有人主张带一帮人到丰浦县衙评理,将裘大脚告倒。持反对意见的说,别说官官相护告输人家,就算告赢了来回也要四五日,裘大脚早下毒手了。有的说干脆召集百八十个不要命的砸了区公所,将马缨花从土牢里抢出来。思前想后的人说,砸了区公所抢出人来,明摆着对抗官府,引来了警察和驻军,到时候骑虎难下可就难办了。就在这时候邵红珠赶到,出示她在雾松庵抽到的签诗。畲厝马家的执事接过签诗念道:“斜阳圆楼凄迷影,幽冥深处苦煎熬。起早抬头见晴日,晡时放却凰归巢。”多数人听了签诗不解其意,几个觉得能理喻的,依眼下的形势,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随意辨别无异于是侥幸心理,也一时不好说破。这时有人慨叹说,要是缪先生在世就好了,他非但能开解,还有的是好办法!马长溪终于开口说:“还是忍一忍为上策。区公所真敢公审问斩,到时挑选几个好身手的,设法夺下裘大脚身上那把驳壳枪,几百个人拥上去劫法场,乱哄哄的个个拼命,只要不死人,就算将裘大脚打残了也不要紧!”很显然这个办法相对可行。奚园听后拍桌子站了起来,大着舌头说:“亲、亲、亲人们听好了,就、就、就等着劫法场!到、到、到时候为奚家救人,不、不、不管谁受伤了,奚、奚、奚家都奉送大洋二十;残了,奚、奚、奚家奉送两亩良田!”见亲家为救他查某囝马缨花不惜血本,马长溪飚了老泪,也拍案站起来说:“若有亲朋伤了、残了,畲厝马家医药全包,另外赔补调养费大洋五块!”主意既定,事主奚园、马长溪吩咐各位负责发动三五亲近,明后几日,自带家伙,在区公所邻近覕囥待命。直到凌晨时分参详周密,百几十个查埔查某这才分头散去。
十四岁的奚麻要正在变声,她黑瘦的脸扭曲了,眼睛一眨不眨的,她每隔半个时辰就跑近区公所大门,声嘶力竭叫几声“阿妈”。隔日丰浦四区的几个圩镇,药房、豆油庄及小卖店全部关门罢市。兜螺圩邻近区公所的街巷住户,很快悄无声息覕囥带着家伙的查埔查某。面街经营的头家们,有不少精明的,便轮番跑到区公所门前大声喊冤:“裘区长大人,圩市全乱套了,区公所再不出来主持公道,生理就没法做了!”然后转到死守门外的奚柏庐面前说:“我不相信裘大脚敢动头家娘分毫!”回头也跟着把店铺关了。从大三山小三山前来赴圩的乡民,买卖不成,出山一趟不容易,也纷纷涌到区公所门前讨说法。
裘大脚接到密函,丰浦警察局已得知他弄丢保安队的二十条长枪和保安队员汤漏子,他的徒孙汤漏子居然是共党头目邛康的囝婿!裘大脚坐上过山轿,奔袭到处都扑了个空,便把怒火射向与俎邛汤三家都有牵连的马缨花。裘大脚没有想到恬寂寂的“承安楼”会祥和至此,被五花大绑的马缨花一点也不见惊慌。那个身体单薄、声嘶力竭的查某囝奚麻要,被郝松掴得满嘴是血又重重被踹了一脚,尖厉的哭声就像她的生命被撕裂,连滚带爬的,一直追赶在保安队后面。路过丫叉口,奚麻要跪在雾松庵蒲墩上哭喊祷告,跪在窑址上的坟堆前磕头祈求,裘大脚几次回头张望,原以为她会累吐血走不动,谁想片刻后又看见她在踣倒滚爬中哀嚎着跟了上来。在山地上掠走了一整日的保安队员个个困顿不堪,只知道不停有蹿前去给豆油庄、药房报信的乡民。见捆缚捉拿的是马缨花,路边的乡民忘了手头工课也忘了时近暗暝,竟一个个跟在末尾随行,队伍时时都在加大。裘大脚头皮发胀,紧绷的后背竟生生地抽了几个冷摆子。
到了区公所,前拖后搡地走下一条狭窄的地道,敨了马缨花身上的捆缚,当下关入土牢。土牢就在区公所灶间的地底下,与丫叉口缪先生住的窑洞差不多大小。即便是日时,从地道口木栅门透进来的光线也十分微弱。在暗暝昏黄的油灯下,土牢里除了放一口供便溺的粗桶,便只有地面上一铺干稻草。一个保安队员送来水和米糜,等马缨花吃喝完,临锁上木栅门时也把油灯给吹灭了,土牢转眼坠入黑暗。“邛家是外来户,还没摸清楚底细你就保大媒,若有什么差错你可怎么办?”黑暗中马缨花想起奚柏庐说过的话,那个叫邛康的邛师傅居然是丰浦县红军独立营营长,还是党支部书记!马缨花为邛、俎、汤三家的联姻奔走出力,添油加醋的话题,早就在山地传开了。这次招来的祸端,岂是她推脱得了的。马缨花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挖掘不久的土牢弥漫着阴湿的泥腥,干稻草就像爬着无数虫子,让她厌畏、浑身发痒还有烦躁;吃的可能是半生不熟的水,没过多久就胀腹翻滚,摸索到粗桶上排泄,回头抓了小把干稻草抹拭了下谷道后又远远抛开,味道很快在土牢里发酵,臭膎膎的越来越为难闻,只好把干稻草捥到地道口,铺在木栅门边,也好不了多少。裘大脚在押送路上放言,不日即将她公审问斩,还不如此刻就将她提上公堂让她透一口气,要死也死个痛快。
只是转念一想,她马缨花已经活过三十五个年头,该风光的她风光了,该享的福她享了,膝下细囝成堆,上有老下有小,终日辛苦操劳。她体贴人情凭良心做事,活着有人捧场,死了有人不舍有人感念,桩桩件件她都占全,也没有什么可憾恨的了。以前除了睡觉,在黑暗中这样总结自己,马缨花算是头一回,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睡梦中她躺的是丫叉口的窑洞,缪先生就坐在眠床边守候着她:“缨花你在内心上能认可这一次的劫难,挺难得的。”马缨花猛可里醒了,发现自己被关在黑暗冰冷的土牢。外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把土牢里的案犯给忘脑后了,并不知道土牢外正在涌动的潜流。
109
依照“连坐”法,捉拿一个马缨花,算轻的了,不想却在山地掀起了风暴。把马缨花关进土牢后,由徒弟郝松安排轮值,裘大脚覕囥在大门顶上的暗哨,这才几个时辰,他便看见一批批前来求情、探监不成的人流,看见死守门外的大头家奚柏庐,还有那个蓬头垢面的查某囝奚麻要。天气寒冻,反倒让裘大脚冒了一身的青凊汗。就在这时,把门的队员收到一封由细囝转交的匿名信,写道:“区公所一干人若敢动马缨花一根指头,区长裘大脚的爸母定将缺胳膊少腿!”在暗哨的灯光下,裘大脚读罢大惊,当下将驳壳枪递给郝松,要他带两个队员,冒夜前往鹩山崖下的裘舍里,快速将他的爸母接到区公所。郝松几个赶到时,裘大脚爸母已被掳走,打听左邻右舍也无踪迹可寻,归程途中又被麻索绊倒,十几个壮汉一涌而上,夺下驳壳枪后便快速离去。听回到区公所的郝松讲了经过,本想连夜拷问案犯的裘大脚内心黯淡,与郝松一起灌了闷酒,直到次日他也还是满脑子的迷糊。时至日昼,裘大脚收到第二封匿名信:“若明日晌午前不见马缨花回到‘承安楼’,区长裘大脚你就到响廓山崖磡下给你爸母收尸吧!”裘大脚读罢肝肠寸断:“阿爸阿妈,后生不孝作孽,二老受连累了!”隔日凌晨裘大脚进土牢,带马缨花到饭厅,见她对满桌饭菜不为所动,只好赔罪说:“裘某一时糊涂,错捉头家娘了,等天亮透便放头家娘回嘎山。”马缨花说:“我替两对年轻人提亲保媒,见过乌石埔的邛师傅四五次,说的也就是寻常的几句话,别的我一概不知,他的额头上也没有贴‘共匪’二字,你裘区长凭什么认定我马缨花通匪?”裘大脚说:“情报有误,情报有误。世道难为,请头家娘原谅裘某这一次的误判!”裘大脚态度逆转,此中定有缘由。马缨花闭目养神,不再开口说话。仍不放心的裘大脚走出区公所,对死守在门外的奚柏庐说:“盘查清楚了,发生在区公所的事件与头家娘并无牵连,天亮透就放她回家。裘某领教马缨花的厉害了,她在土牢里吃喝极少,刚才区公所的火头煮了满桌饭菜,她连碰都不肯碰一下碗箸。这大冷天的,大头家这就去准备一碗热糜给你查某垫腹肚吧。”
天一敞亮,走出区公所的马缨花,看见门外放一具炭火烧得正旺的烘炉,奚麻要叫道:“阿妈快跨烘炉驱除晦气!”马缨花迈过炉火,奚麻要从奚柏庐手上接过碗递给马缨花说:“阿妈吃一碗热糜暖身子,就回家!”“好你个奚麻要,你又要惹阿妈生气,都腌臜成毛猴子了!”挨骂的奚麻要竟满脸是受用的神气。马缨花吃了一碗蛋羹热糜,奚柏庐预备的两顶过山轿就在区公所外等着,抬起母女俩要走的时候,看见裘大脚带一队人马,后面还跟着两顶过山轿,望襄摇圩的方向一阵风似的抢前去了。
110
这日大早,保安队经襄摇圩、上肆溪口,搭渡猌婆溪,望响廓山攀爬砀窟潭上的石磴绕行一面石壁,便见崖磡外挂着两套兜笼。裘大脚朝崖磡喊道:“兜笼挂的可是阿爸阿妈?大脚来晚一步,害阿爸阿妈受苦了!”几个队员冲上去稳住缆索,缓缓将兜笼缒落。原来捆缚在兜笼上的二老穿了棉裘、棉裤,又分别用棉被裹了个严实,只留嘴鼻喘气。可山上天寒风劲,二老还是给冻麻木了。等敨了捆缚,坐上过山轿,裘大脚这才咬牙跺脚道:“此仇不报非君子!”他老爸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跟甄子围好的不学,就学他的犟脾气!人家的功夫强你十倍不止,你还不懂得收心!”他老母说:“年轻二十岁,我和你阿爸搭手,看能不能和那个人拼个死活!”他老爸说:“大脚你也就是一介武夫,投靠官府从来就没有一个好下场的,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他老母说:“爸母不用你管了,大脚你还是远走高飞吧,山地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裘大脚听了,当即由郝松几个护送过山轿,将爸母直接抬往裘舍里。裘大脚回到区公所,便有兜螺圩的一个老相识到所里告知他说:“我说裘区长,还好你及时把马缨花放了,要是你知道昨日区公所附近的街巷住户,覕囥着几百个带家伙的查埔查某,看你还能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裘大脚说:“这话你为何不早说?”老相识说:“说得轻巧,你裘大脚当你的官,贪占够了就走人。让我得罪当地,我一家老小还要不要在兜螺圩活下去?”裘大脚听了不再言语,等老相识走后便研墨提笔写了辞呈,连同印鉴,当日差人送往丰浦县国民政府。后头与徒弟们敞开腹肚,酒肉饱餐了一顿,发足几个月的饷银,就把四区的人员遣散了。丢了枪,花了税捐,惧怕被国民政府追究的裘大脚,关了区公所的门,带上徒弟郝松,叹一口气远走他乡去了。
马缨花回到“承安楼”,半月时间还是不停有人前来看望她。她虎口脱险,又在三山传了个遍。查埔的认为,几百个带家伙的查埔查某覕囥在区公所附近准备劫法场,裘大脚的狼子野心生生被那阵势吓破胆了。查某的觉得,幸亏奚麻要和邵红珠去拜了嘎山崖的雾松庵和丫叉口坟堆里的缪先生,各显神通,裘大脚才会那样鬼使神差。邵红珠求到的签诗,事后便个个理喻得了其中的奥妙。马缨花抽空去了一趟襄摇圩,到大药房便将马心云叫上二楼。居室里就兄妹俩,马缨花说:“当时我被裘大脚关进土牢,不日公审问斩,阿兄沉得住气不说,还冒夜出急诊去了?”马心云说:“我就知道奚马两家,瞒不过的只有小妹你。当时我一听缨花你被区公所抓了,正要去探监,便有人请我到小坑头看急诊。那人见我不肯,就说只要把他亲戚的病看好了,你小妹缨花自然也会没事。很明显话里有话,我也就跟他走了。到小坑头见到的正是那个叫邛康的邛师傅和汤漏子。真叫人不敢相信,这个邛康岂止是厉害!三山游击大队已改称独立营,营长就是邛康。作战勇敢的汤漏子也当上排长了。邛康说他连累小妹你了,不过独立营正在全力组织营救,要我耐心等几个时辰就有好消息。果然很快就有游击队员回来报信,裘大脚的爸母已被捉拿到指定地点,他平时不离身的的驳壳枪也缴到手了。邛康听后松了一口气说,区公所一应枪支已悉数缴械,按计划你后日顶晡就可以回家了。作为交换条件,游击队自然也不会伤害裘大脚的爸母。邛康要我不动声色回嘎山稳住阵脚,这才有了对你查埔人说小妹你福大命大的话。”马缨花说:“难怪裘大脚会对我发那善心!”马心云说:“刚才的话事关各方的身家性命,小妹你对此要严加保密,就连你查埔人也不许透露半点风声!”马缨花默不作声回到嘎山奚家,让此中秘密深埋在内心深处。
过几个月县政府派了个游姓官员赴任四区。游区长带两个短枪随从,所收税捐仅为原来的三成。平时也不强征,谁缴纳谁拖欠,但到月尾都会在区公所门外例行张榜公布一次。他身着长衫,轻摇折扇,像个读书人,喜欢四处串门,走走看看。商户见他友善,税捐也低,推脱拖欠的反而极少。风平浪静过了几个月,也不晓得是谁在塔尖山鞍的“小姑亭”题了一副对联,再次把清水搅浑:
有山有水有田有地有庙有亭,却不及那畲厝一弱女子!
无法无天无德无行无仁无义,谁曾想是嘎山大好人家?
题这样一副对联显然不安好心。嘎山奚家除了“老鼠事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劣迹让乡民们特别记恨,却不知为何会有人下笔作了这样的评判。有人猜测出自游姓区长之手。若果如此,这个斯文书生也太狠毒了。凑巧的是,奚园正好猝死在此期间的一个暗暝,这副对联也就无形中成了一道诅咒。奚园是长期病号,他留了遗嘱要效仿缪百寻,就在丫叉口汤家的旧址上给他筑个坟堆,方便他在阴间随时和缪百寻一起吃茶闲聊。嘎山奚家遵从遗嘱简便殡葬,很快就入土为安了。筑完坟堆奚家人这才明白,汤家旧址不但看得见缪先生的墓,同时也看得见雾松庵。马长溪为刚过世的亲家着想,出资给过山亭涂了一遍漆,总算把墨迹掩盖了。可那副对联却在山地口口相传,时不时就会让嘎山奚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三山风云
111
四五年前,中共丰浦县委根据省临委指示,把所属工农武装整编为工农红军丰浦县独立营和特务营。独立营由邛康任营长,为了保存实力扩大革命成果,将队伍带进三山,与西北方向的郐市山区连成一片。民国二十六年抗战爆发,独立营改称人民抗日义勇军,民国二十七初又奉命改编为新四军第二支队四团一营,邛康任营长兼政委。半年后与香城临近的几个沿海地区已相继沦陷,不几日兜螺、襄摇两圩街巷,随时可见倒地不起的逃难人群。临街商铺的大小头家们能做的就是捐资搭了糜棚,唯愿他们别饿死在三山的地头上。不少十五到四十的查某,不管贫富、年纪,随便找个对象就嫁了,为的只是有个落脚处活命。一时间,家境贫寒的后生子、老光棍、死了查某的查埔囝,都凭空掉下一个新妇来。可这种好事也没带来多少喜气。山地到处都是外来逃难的百姓,无论地多僻远都能感到国将不存的那种恐慌。
三山上的新四军奉命开赴抗日前线前夕,有个后生子找到嘎山奚家的马缨花说:“马阿姨,你有个相识希望能在丫叉口见一面!”马缨花赶到丫叉口快要坍塌的石墙草厝一看,是身穿便装的邛康、汤漏子爷俩。从阪陀岭上来的阿兄马心云也几乎同时到达。“缨花阿姨你好吗?”已是副连长的汤漏子说,“我后生汤保三岁了!”“看看,我都当上阿婆了!”见了故人,马缨花喜不自禁说,“怎么不把邛三和小汤保也带过来给我看一眼!”“带细囝奔走不太方便,只能等日后了。”邛康说,“队伍很快就要开拔,邛三、俎春他们也同时要转移驻地。”直到这时马缨花才对邛康说:“几年前若不是邛营长出手搭救,我早就变成裘大脚的刀下鬼了!”邛康说:“裘大脚在山地的影响力,与缨花你相比十不及一。就算当时没有独立营搭救,裘大脚也奈何不了你。”马心云说:“我想邛营长今日召见我和小妹缨花,肯定有什么要紧事才对。”邛康说:“实不相瞒,几年来上级党组织一直指示要在山地掀起‘打土豪、分田地’的农民运动。运动一旦开展,拥有大量田地的奚马两家肯定首当其冲。但我很清楚奚马两家是三山最重要的稳定力量之一,便以不利山地安定局面为由,向上级党组织打了调查研究报告,这才得到暂缓的批复。谁想小日本打进来了。眼下国难当头,奔赴前线的部队需要大量的粮食、枪支弹药和被褥、蠓罩、背包、面布等日常用品,党组织准备在山地发起一次支援抗战的大型募捐,不知道可不可以请兄妹俩带头帮个忙?”“国破家何在,看看逃难的人群就知道了。”马心云说,“邛营长放心,只要是华夏子孙,为抗战捐资义不容辞!”马缨花说:“邛营长有见识也看得远,奚马两家该怎么做,邛营长心里一定有数,有什么话只管明说。”邛康说:“时间紧逼,短期发动自然效果不佳,奚马两家若能低价出让大批良田,将所得悉数捐献,有了这样的带头,氛围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事太大了,兄妹俩一时闷住,不知道怎么说好。邛康说:“形势危在旦夕,若香城直至丰浦再被日寇侵占,山地就会充塞逃难百姓,到时候就连树叶也会被啃光。”马心云拉了小妹缨花的手,将她带到缪先生的墓前说:“小妹你平时最有主见,说说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邛康说得对。”马缨花说,“就算日寇没有打进来,过后‘打土豪、分田地’了,那些田地同样不保,还不如带个头保家卫国来得理直气壮!”“四区区长就该小妹你来当!”马心云惊叹小妹一开口就能抓住要害。兄妹俩回到石墙草厝,马心云说,“想必邛营长你也看得出,田地一向是山地人家的心头肉,要出让捐献,这事比天都大。我和小妹这就各自回去与家人参详,最迟明早就会有结果。”“难得兄妹俩如此深明大义,”邛康说,“我随时派人到‘承安楼’和襄摇圩听候好消息!”
时至三更,奚马两家发出家人一致通过的消息。隔天日昼,兜螺、襄摇两圩便到处有布告贴出:“日寇铁蹄蹂躏我神州大地,民族危难,山河已然破碎,国将倾覆民岂有完卵乎?三山到处是外来难民、饿殍遍野即可见一斑!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今有嘎山奚家、畲厝马家深明大义,决定为抗日低价出让良田两百亩,将所得悉数捐献到抗战前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愿社会各界争相效仿;从速认购奚马两家良田者,亦算为抗战出一份力!无钱无力,吆喝鼓呼也算壮我声威!”据说这文绉绉的布告就出自丰浦四区的游区长之手。三山乡民多数文盲,这样的布告反而极具渲染色彩。奚马两家出让两百亩良田,其定价只设下限,上不封顶,很快便被认购一空,共募得大洋一千叁百多块。邛康带着新四军一营从兜螺圩列队出发时,当地无数乡民在路边摆上米酒、茶水、放鞭炮为队伍壮行。队伍在邛康的口令下向后转,整齐朝三山乡民行了一个悲壮的军礼,再转身往前线进发。奚马两家在山地的声望,在这一日达到顶峰。
112
几年间,马缨花不分亲疏贵贱为三山乡民牵红线保大媒。缪百寻生前涉足过的圩镇街巷,村寨旮旯,她甚至走了多遍。看了双方家庭,见了要联姻的查埔查某,心中有了大概,经由她嘴里说出各自的长短,双方都能接受,亲事就促成了。三山乡民家家户户吃奚记豆油,除了放不下奚记豆油的滋味,还有的就是念着马缨花的好。马缨花为大后生奚松、二后生奚堂操办完婚事,发现三后生奚筐和养女奚麻要的岁数也不小了。长大的奚麻要后背稍许曲痀,外形有点瘪塌。可她由马缨花一手拉扯大,有关马缨花的各种传奇,几次身边都伴随她的身影,不少后生子因此迷恋上她。马缨花四十岁时,奚麻要十九岁。等央媒说项的正式上门提亲时,奚麻要一听,竟脸色大变,来人刚走她就病倒了。马缨花只以为她是碰巧着了恶痧,奚麻要说:“阿妈你别再让人来提亲了,我一点也不想嫁!”“天底下哪有查某囝不想嫁个查埔人过日子的道理!”马缨花说,“再说趁阿妈年轻,还使得上力气为你准备嫁妆,多好的事啊!”奚麻要说:“我不想就是不想!我更不稀罕什么嫁妆!若是阿妈真要把我嫁了,我干脆死掉算了!”马缨花以为奚麻要在撒娇,便笑着依她说:“你不嫁更好,等你带大了几个小妹,接着再带大几个侄子,你就成老妈子了,到时候可别诬赖我这个当阿妈的偏心!”谁想过后几年奚麻要都怪象作祟,只要有人上门提亲,她便要大病一场。每次大病,症状都是噎食、心志丧失——也就是说她的灵魂出窍了:在不停噎食的同时,于她瘪塌的躯体上,似乎连一点生机也见不到了。奚麻要的病是让人无法可想的,神明不灵,药石失效,连马长溪、马心云爸囝俩也束手无策。眼见她大限将至,马缨花这才松口说:“好了好了,谁也别再提嫁麻要了!麻要想留在我身边,要我从小养老,那我就把她养成老姑婆好了!”这话一出,麻要早已吃力撑起,叫了声阿妈,深深依偎在马缨花的怀里,其身心转眼活跃开来,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健康。方圆百里,谁都晓得嘎山奚家总要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奚麻要的好坏居然全在心念之间。对此琢磨久了,马心云得出的结论是,奚麻要大概是一个用生命表达意见的人,顺着她的心性便诸事好说,任何粗暴或强加,都等于要了她的命。奚麻要与马缨花似乎是前生便注定的缘分。只要在马缨花跟前,她便一百个顺从。要是换上他人,让她固执、忤逆起来,她就会不管不顾,别说支使她,能不能保住她的一条命都很难说。过后马缨花只好叹口气说:“麻要你可能是上辈子偷了阿妈三百两金子,现世投胎给阿妈当奴才来了。”奚麻要说:“阿妈你可能是前世吃穷了我家的山珍海味,现世辛苦把我养大还不行,还得把我养老!”
大新妇娶上门几个月就怀孕了。事又凑巧得很,四十一岁的马缨花要当阿嬷了,可她同时也要当自己腹肚里细囝的阿妈。奚麻要仿效阿妈操持家庭,在两个即将临盆的大肚查某中间忙个不停。马缨花拍着肚皮说:“真是没脸见人,要当阿嬷的人,还争着要当阿妈!”奚麻要说:“谁说的,这叫双喜临门,我当老姑的同时还当老姊,这种好事别说小三山,就是翻遍大三山也找不到!”马缨花说:“这一次当真要辛苦麻要你了!”奚麻要说:“不怕,阿妈的本事我已学上三成,还有什么不能应付的?”马缨花说:“你身下的三个小妹由你使唤,需要指派姆婶、阿嫂做什么事,就传是我说的。”奚麻要说:“在我看来,长辈一层,二叔公二姆婆对阿妈只有感激和顺从;就说大伯的两个后生新妇,哪一个不是阿妈看大的、给他们娶某生囝的?”马缨花说:“好你个麻要,好的不学,倒记着抓人家的把柄!”奚麻要说:“阿妈你可生气不得,当心腹肚里的细囝踢你!”奚麻要的话成谶了,话音未落便听她阿妈说腹肚隐隐作痛。偏在这时大新妇也喊腹肚里有动静了,为了稳妥麻要急忙派两个后生子去畲厝请阿袢。两个后生子急出办法来,竟用鸡公车快速将阿袢推到“承安楼”。阿袢见奚家婆媳的腹肚同时痛得大呼小叫,哈哈大笑说:“老的不羞小的不让,争着要生囝,倒省了我不少事!”马缨花说:“阿袢你再说风凉话,我只好憋着不好意思生了!”阿袢急了:“我的姑奶奶别不讲理,你都生第六胎了,生囝跟放一脬屎差不多!你大新妇可是头胎,要踘力撑开产门,比掏心摘肺还痛,你可要替我省点时间给她!”阿袢说完两头奔忙,还好老少顺利,马缨花生下的是查某婴;又过几个时辰,大新妇给她生下的是查埔孙。马缨花内心欢喜,只在眠床上消停十几日,就下眠床服侍大新妇坐月子。奚麻要急了,看住她不让流汗、沾冷水,看住她吃下足量的粒饭、鸡酒。除了饲奶,马缨花干脆把查某婴塞给奚麻要,她自己则喜滋滋的带孙子去了。大新妇不养奶,奚麻要时不时便看见她阿妈躲一边去,偷偷地撩起衫裾掏出奶来饲孙子。抱着小妹的奚麻要不免要时时嘀咕:“天呐,这阿妈当得也太偏心了!”
二新妇迟迟没有身孕倒让马缨花歇了一口气。只是两年后马缨花怀上第七胎时,她便把自己给吓坏了。马缨花与大新妇、二新妇竟同时怀孕!两年前查某囝、孙子同时出世,已传为三山一带的美谈。世所罕见,奚家一窝查某居然挺着大腹肚争着要生囝!这一次马缨花自觉自己把脸给丢大了。就连外甥马登承远赴香城,跟“敦仁大药房”大头家郇杞怀留洋的后生郇叔如学医,她也没赶去畲厝送行。马缨花打了退堂鼓,准备堕胎。“奚家又不是养不起,人丁兴旺有什么不好!”好心性的奚柏庐第一次对马缨花发火。畲厝娘家更是个个反对,堕胎损身体,也有违阴骘。奚麻要暗暗得意,总算把阿妈腹肚里的细囝保住了。也就是前后几日,年已花甲的阿袢一直往“承安楼”跑,红包没少拿,可也把她给累趴了。马缨花与大新妇生的是查某婴,二新妇又给她添了一个孙子。前后几年,奚家大房一口气添了二男三女,热闹杂乱没得说,把奚家的七八个查某忙得够呛,就连那个一心念佛的当了嬷太的蒲叶,也不时要搭手抱一抱细囝。奚家在外做生理的查埔囝们,既盼着回家看新生细囝,可回家片刻便把眼看花,心烦意乱的只想走开。奚麻要几乎不怎么睡觉,她瘪塌的身形居然没有被拖垮。这段时间若有人要央请马缨花提亲说媒,体贴的乡民都会自觉来几个查某为奚家的细囝们饲食、洗汏,摒扫楼内楼外;来的若是后生子,便下地帮忙耕作一番。
113
邛康带领几百个新四军,奔赴抗日前线后再听不到任何消息。四五年过去了,日寇终是没有打进香城地界。但三山照样乱得不行。小股游击队时有行动,却不知道覕囥在何处。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圩市已凋敝得不行了。国民党丰浦县政府撤三区为兜螺乡,区公所变为乡公所。游区长调走了,乡长竟是卷土重来的裘大脚。还配备了一个排的乡兵,排长还是裘大脚的徒弟郝松。这个时期的三山,土匪、国军随处可见,清剿、捉拿、拷打、枪毙成了经常听到的字眼。细囝们不停被突然响起的枪声吓哭。嘎山、畲厝两地除了棍棒还买了枪支,双方约定消息,一旦遇险就派人跑到浃溪的水碓房敲响铜锣,另一方的几十个武力就会片刻间赶来救援。民国三十三年春初,连日阴雨绵绵,还不时夹杂着雪花。不少贫困家庭的老货,撑不住极寒天气,暗暝蜷缩在发硬的棉襀里,次日一看就死翘翘了。七八十户人家低价买进奚马两家出让的良田,在为奚马两家的壮举深为感激的同时,也借此勉强度过了几个最为难熬的年头。
一个雨暝的三更时分,奚家族人通过哨眼的详细盘查,“承安楼”厚实的大门打开了。来人包裹严密,要求见的人是马缨花。摘下箬笠棕蓑一看,竟是腰佩驳壳枪的邛三和俎春!马缨花既意外又吃惊:“天呐,谁会想到是你俩!”说完赶快让奚麻要下灶间给她俩弄吃的热乎身子。邛三说:“我阿爸率部队赶赴前线,留我二兄带领游击小队,保护老小军属转移到郐市靠近砬山崖的的内山。有一次与民团遭遇战,我二兄中弹牺牲了。”俎春说:“根据上级指示,我们又悄悄潜回杈口坪。眼下邛三是杈口坪这支游击小队的队长。我跟小姑子学拳头、认字,也能放枪,战斗时不怕死冲锋在前,也当上副队长了。”见邛三、俎春一口气吃了几碗肉丝热糜,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马缨花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年头,让两个查某囝练成雄赳赳的铁汉子!还当了游击小队的队长、副队长,这不明摆着要管一个山头的吃喝吗?”经马缨花这么一说,俎春的眼圈就红了。马缨花说:“邛三你说说,已经好几年了,有没有你阿爸的消息?”邛三说:“我阿爸带的是正规军,一日奔袭百里地都属寻常,也可能是相隔太远,也可能是战事太紧……再说游击小队老是转移驻地,与当地党组织也经常失去联系,更别说得到我阿爸的消息了。”马缨花听后叹了一口气说:“俎春你有细囝了吗?”俎春说:“细囝叫邛山,度晬过了。”马缨花说:“身边有了细囝,活着就有盼头。”邛三说:“一下子添了几十号人,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杈口坪就快断口粮了。这次三更半暝登门,就是想缨花阿姨能不能设法借给一批粮食,游击小队会留下借条,日后时机允许自会悉数归还的。缨花阿姨为三山的革命已做过很大的贡献,按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可这一次也是迫不得已。杈口坪上多是老小,上级指示不能擅自行动。”“说的是什么话,还留借条!就是为了汤保、邛山那两个小孙子有饭吃,我也要出一把力气!”马缨花转念一想便有了主意,“要不这样吧,卓老耉死后,他在上肆溪口的大厝转过几手,最近被豆油庄盘下了,两日后邛三你派个精明的后生子下山来接手这家豆制品店,暗地里为杈口坪中转粮食,也省得你时时担心缺这缺那。”邛三含泪说:“我就知道,只有找缨花阿姨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俎春说:“我没想到缨花阿姨会有这样高的觉悟!”马缨花说:“我这不叫觉悟。我做事是看一个人对不对,人对了,他做的事就对。看看那个裘大脚,当了区长、当了乡长,可他还是裘大脚,只晓得恶霸乡里!”说到裘大脚,邛三、俎春就觉得她俩该走了。要是走漏风声,裘大脚肯定不会放过马缨花。马缨花也不再留人,往包袱里塞了糕点、咸肉膫,要邛三、俎春带上山给汤保、邛山那两个小孙子吃。
114
小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三山,人流从山地四处聚拢到兜螺、襄摇、上肆溪口、三旗门几个圩镇,在沸腾的欢呼声中,管弦锣鼓甚至脚桶面盆能响的,都拿到街面上去吹拉敲打,杂货店的鞭炮、天地炮免费奉送,拿到场地上点放一空。远在香城的改良戏班,自发下乡义演临时改编的抗战剧目,由乡公所供其吃住,在兜螺圩连演三场,看得乡民们大呼过瘾。马缨花听说邛三、俎春带后生汤保、邛山在襄摇圩出现过,还听说那个起初叫邛师傅的邛康,左臂被炸飞了,肩胛骨里还留着一颗子弹,他身经百战,立功多次,是个响当当的抗日英雄,已当上新四军第二支队四团政治处主任。抗战胜利了,也有喜忧参半的,当初从沦陷区逃难到三山的查埔查某,查埔的一甩手就想走人了,毕竟故乡是平洋城市,亲人故旧都在那一头;查某的已有查埔人、细囝组成的家庭,一想到要走,撕心裂肺的,两头都割舍不下,眼睛流的便是血而不是泪了。
谁料欢庆也好忧愁也好,不几日内战爆发,三山的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几个月后,乡公所强征邻近几家店铺充当驻防营房,配备一个连的武力,隶属国民党丰浦县自卫大队,有特派员和县税捐稽征处的科长随行,在三山的四个圩镇设立烟、茶、木料等大宗特产附加国教基金捐税,另外收取每个人头五斤、每间店铺五十斤的劳师大米;周边地方民团分批到乡公所接受正规集训,随时集结兵力准备进剿三山地区的匪患“基点村”和游击队。原以为可以喘一口气,指望过上安生日子的山地乡民,转眼形势大变,遭受拳打脚踢事小,稍有不从,则冠以“串通共匪”之名大肆烧杀抢掠。由于叛徒出卖,只有八九户的小坑头基点村被放火烧毁,来不及转移的地下党、家属及无辜民众十余口死在枪弹之下。“凯旋”路上见到的家禽牲畜都成了清剿队的战利品,带回乡公所宰杀,在庆功宴上狂吞滥饮后,挎枪的一伙人敲开附近店铺的门,派单索要劳师酒肉,衫裤不整的一伙人闯入“管升班”,见到花间查某便分头扑捉,顿时遍地是惨叫声。见乡公所仓库里堆满了从各圩镇、村寨搜刮来的粮食,特别是“奚记豆油庄”的黄豆和头抽豆油、红封腐乳瓮子,以及“畲厝大药房”的珍贵药品,当年裘大脚在区长任上的憋屈,总算在这个暗暝透出一口恶气!
民国三十七年九月,解放军丰浦县独立大队在三山成立,邛三是第一小队长。两个月后的中旬,五路民团悄悄向兜螺圩乡公所集结。汤漏子率解放军闽粤赣边总队闽南支队尖刀连,绕行砬山崖,爬过大莽山鞍,到牤牯岭与独立大队汇合,在浃溪、阪陀岭和兜螺圩陈兵设伏。邛三带精干小队潜入嘎山奚家“承安楼”。预先得到消息的马缨花,一边派几个后生子送粒饭肉菜到浃溪和阪陀岭,关大门前把散居楼外的奚家族人全部接入“承安楼”,一边吩咐奚麻要与小妹们一道,打开二楼三楼的所有房门,保证圆楼内环廊道的通畅。马缨花与姆婶、姑嫂们挑水、挑沙将楼门上的水柜、沙柜灌满,用于防患外敌火攻楼门。邛三布置战士守候二楼的三角望眼和三楼的窗口,架枪准备作战。
这个暗暝是个天寒地冻的北风天,一轮满月升上山头,山地洒满了冰凉的清辉。乡公所留裘大脚与十来个民团队员驻守,郝松带一个排和一路民团到上肆溪口的渡口,意欲阻断从杈口坪和鹩山崖方向赶来救援的游击队。自卫连长和特派员率两个排和三路民团前往嘎山,分一路民团把守红娘桥,迎击从畲厝马家赶来的救援,集中两个排两路民团的兵力将奚家的“承安楼”团团围住。摆定架势后,在一起点亮火把的亮堂里,对准楼门的几十步外,赫然出现一门小型山地炮。特派员举起一支马口铁喇叭,扯开喉咙喊道:“楼里的人听着:‘承安楼’已被包围,大炮正对着楼门,限一刻钟内将串通共匪的要犯马缨花交给国军,事便完结!否则的话一旦开炮攻楼,必定楼毁人亡,后悔可就晚了!”马缨花对邛三说:“怎么办,没想到国民党兵还带了一门大炮!”“缨花阿姨不怕,看我的!”邛三要过战士的步枪,架在窗口上瞄准,一扣扳机几十步外的炮手应声倒下。邛三又喊了声打,架在窗口、望眼上的几十条步枪一齐射击,一口气撂倒对方七八个。自卫连长命令趴在地上的兵丁熄灭火把,正要发起进攻,便见一个民团队员自丫叉口方向飞奔而至:“报告连长、特派员,乡公所被一股不明来历的共军猛烈围攻,已经撑不住了,裘乡长请求回师救援!”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解放军尖刀连的冲锋号,队伍顿时大乱,仓皇往来路撤退。邛三所带小队集中了投降的兵丁,命令他们将伤亡的兵丁和山地炮抬往兜螺圩。自卫队与民团跑到阪陀岭,被紧随其后的解放军与伏兵合力夹击,早已溃不成军,到襄摇圩与郝松的队伍汇合后,刚走上猌婆溪的徛梁桥,后头追兵赶到,与此同时发觉对岸的火光中,也有一批人马架着两挺机枪堵住去路。这下自卫队与民团只有哭爹喊娘的份了,置身进退两难的绝地,不少兵丁干脆丢弃枪支、火把,抱着头跪地投降。
原来乡公所很快被攻破,企图逃跑的裘大脚死于乱枪射杀。解放军将缴械投降的民团队员暂时关进土牢,留四个看守,其余战士迅速转战猌婆溪桥头,给溃败回师的自卫队与民团以迎头痛击。
除几个潜逃外,这一役歼敌过百,击毙乡长裘大脚、排长郝松,俘虏自卫连长、特派员及兵丁两百多个。缴获枪支动弹药无数,并于次日开仓济贫。至此三山成了香城大地第一个解放区。“管升班”被取缔,花间查某们被遣散回家。因“管升班”和乡公所连在一起,改建后成了中共丰浦县委机关临时驻地。
马缨花
115
幸亏邛三得到情报,裘大脚企图以配备精良的自卫连加上五路民团,约定中旬月夜围攻嘎山奚家的“承安楼”,捉拿马缨花当人质,引诱独立大队下山,一举端掉三山的共党主力。邛三犟脾气上来了,星夜赶往郐市向上级求援,这才有了后来提前解放三山地区的周密作战计划。解放军闽南支队派熟悉地形的汤漏子带尖刀连与邛三并肩作战。为了确保奚家族人、特别是马缨花的安全,邛三来到“承安楼”,与外围的汤漏子默契配合,将主战场引向猌婆溪。马缨花大为惊叹,经过十几年来的摸爬滚打,刚认识时的急躁与顽皮不见了,如今的邛三就像铁打的,已是个一枪就能将敌人击倒的神枪手!
时至月底,汤漏子带一干人来“承安楼”看望马缨花。“缨花阿姨!”汤漏子、邛三、俎春三个,绑腿胶鞋、束腰皮带驳壳枪,都是精气神十足的军人装束,齐刷刷地向马缨花敬了军礼。身后站着两个好奇的少年,晃摆一只空袖管、年已花甲的郧小妍更显瘦小,走近前恭恭敬敬说:“头家娘,汤家连累你了!”马缨花撑住她说:“你看眼前漏子、邛三还有俎春的能耐,汤、邛两家都出了抗日英雄,一个裘大脚哪翻得了天!”汤漏子将两个少年推到马缨花面前说:“汤保、邛山快叫阿嬷!”不得了的,眼前这两个俊朗的少年就是马缨花经常叨念的汤保、邛山了:“十几年了,直到今日才见到你俩——都长成当年的漏子、邛二了!”俎春说:“若不是缨花阿姨,哪有今日的汤保、邛山,快叫阿嬷!”两个少年终于羞涩地叫了一声。马缨花说:“俎春,你阿爸阿妈身体还好吗?”邛三替俎春答道:“二老精力旺盛,一直为部队当后勤哩。”奚麻要见各人对她阿妈除了恭敬就是亲热,赶快泡了大碗茶,捧糕点分给客人吃。“麻要小妹你有多好啊,可以天天陪在缨花阿姨的身边!”俎春说,“我在三山听最多的就是缨花阿姨的故事,故事里头也有不少地方会提到麻要小妹你!”“几个阿兄、阿姊都这么出息,看把我阿妈高兴的!”奚麻要赶快移到郧小妍身边说,“只是小妍姆子要跟着奔波,可就要受苦受累的了。”
“麻要小妹就你体贴我阿妈,我听邛三、俎春说,每次行军、转移她都吃不消,就特别地想念丫叉口、浃溪水碓房的日子了。”汤漏子说,“我今日带一家人来看望缨花阿姨,另有一件事我也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麻烦缨花阿姨最可靠。”马缨花说:“漏子你有话快说,我听着哩!”“我想在水碓房边上建一所学校,就叫嘎山小学。我将报请上级同意,尖刀连有一对叫戴乐如、沈虹的翁某是读书人,抽调过来当先生,先生的薪金和课本由新政府供给。部队里和汤保、邛山一样的细囝有十几个,再不入学就晚了,我想将他们留下来和畲厝马家、嘎山奚家的细囝们一起读这所学校,由我阿妈为先生和十几个细囝煮饭、洗汏。”汤漏子说,“学校选址水碓房边上,两边细囝上学路近方便;新式学校男女平等,畲厝、嘎山风气纯正,有利细囝们的成长;还有解放军虽然将敌人打败,却也要防范反动势力、特别是邻近的民团随时都有可能反扑,万一有个紧急,缨花阿姨你就快速把先生、细囝们接入‘承安楼’暂避,为解放军到来争取点时间。”郧小妍说:“当年头家娘看缪先生的面子供漏子在奚家学堂读书,他就知道懒尸贪耍!可自他生了后生、当上老爸就知道重视读书了。”汤漏子说:“我还不是用了才知道,当初不懂事没有好好读书认字,如今后悔也晚了!”马缨花说:“这有什么可顾虑的,对奚马两家也是天大的好事呀!”汤漏子说:“要建校舍、添置桌椅,要给留下的细囝打床铺,多半年时间又浪费了!”马缨花说:“也就打个地平,砌一半石基,往上再垒一半土墼墙,前后留三个大窗,葺个草盖厝顶,一间大课室就起来了。随建的平房住厝、灶间,半月二十日也差不多了。砌墙的石块就在浃溪取用,土墼、木料由嘎山、畲厝两地各户摊派;又将奚马学堂里原有的桌椅一应搬来足够了。再说有了木料,要给先生、细囝们打七八架床铺还不容易?”汤漏子一听大喜,说:“邛三,我想拥抱一下缨花阿姨!”邛三说:“你叫她阿妈,我就让你拥抱。”汤漏子回想起小时候覕囥在花轿里,偎依在马缨花怀里的情景,于是紧紧拥抱一下马缨花说:“缨花阿妈!”马缨花说:“没想到漏子都当大官了,还是怕邛三。”汤漏子说:“打仗时邛三听我指挥,在家里我还是打不过她。”“这样好,这样才是大丈夫。”马缨花说罢,拉住郧小妍的手说:“认漏子、邛三当后生新妇,这阿嬷可不能白当,我得给汤保、邛山俩孙子放红包才行!”马缨花取出两块大洋:“汤保、邛山就要上学了,做一身新衫裤,好好读书,将来比你阿爸有出息!”汤漏子说:“很快就要解放全中国、建立新政权了,部队半年前开始要求战士既能打胜仗,又会搞建设。这下好了,尖刀连要在三山休整半个月,正好拉过来修建学校!”马缨花说:“放心吧,学校建成,有我和你阿妈照看着,汤保、邛山就留下来与我的大孙子、还有三查某囝一起上学,保准他俩日后都是顶呱呱的后生子!”
马缨花招待客人一顿适口饭菜,汤漏子一行这才告辞去爬石坎路前往兜螺圩。到了丫叉口,石墙草厝倒塌了,五个来到旧窑址的墓前,郧小妍跪了下来磕头:“缪先生,你先前跟我阿爸说过漏子长大会当大官,你说的话如今显谶,今日我替老爸拜谢你来了!”汤保问道:“阿爸,我阿嬷的阿爸是谁?”“就是我的外公啊,他在浃溪那边看护水碓房,死后就埋在水碓房附近的荒地里。”汤漏子指着石墙草厝和坟堆说,“从前你阿公、阿嬷就在这间草厝结婚,生下我。我和你阿妈也是在这间草厝结婚后才离开。一直照顾我们汤家的,除了你那个缨花阿嬷,就是睡在这坟堆里的缪老先生了。”“想想这嘎山,到底有多神奇啊!”邛三将身后几个引到雾松庵说,“当年我二兄到这座庙里拜了这尊观音阿姊,掣签请缪老先生开解,这才有了后来缨花阿姨的出场,才有了后来汤邛俎三家的姻缘,说起来这缪老先生就跟神仙似的,未卜先知哩!”郧小妍流着泪对孙子说:“那时候我才六岁,住在郧头沟,第一次见到缪先生,就觉得他特别可亲!后来他把郧家带出山来,要不你阿嬷早就被野兽吃了!”大人的话让两个少年家摸不着头脑。汤漏子说:“这些故事说来话长。汤保、邛山你俩过不久就要在嘎山小学读书,过后可慢慢了解。”
116
从部队抽调来的翁某俩绘制了图纸,要建造的校舍坐北朝南,泥水匠较了方位,在水碓房对岸的“红娘桥”桥头,指定各人的工课后就忙开了。马缨花安排族内的姆婶、查某囝煮饭、烧茶送水。解放军尖刀连分成两拨,由连长汤漏子连指导员轮流带队,加上泥水匠和当地奚、马族人,每日投入七八十个劳力。马缨花将奚马两家的执事叫到一起,提前登记各户捐献的土墼、木料数目,打了地平后,各家各户均按登记的数目自行送达。拿不出土墼、木料的人家,负责割茅草、收集、曝晒。浃溪里适用的石块,用络索、杠子抬上溪墘。几日间,工地上便堆满了建材,进度比预期快得多。马缨花每日去一趟工地,被那些充满活力和成效的场面所感染。战士们力往一处使,眼里没有困难的乐观,一直让马缨花心生向往。
谁想这一日马缨花从工地回到恬寂寂的“承安楼”,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楼里空荡荡的,与以往大不相同。马缨花内心隐隐不安,上下巡查一遍才意识到,原来是大家蒲叶不见了。就连心细如发的奚麻要也说:“刚刚还看她坐在那里捻着佛珠,咋就不见了呢?”马缨花知道,奚家上下对大家蒲叶的印象是当不得真的。自马缨花嫁进奚家,大家蒲叶就双睫低垂,手里捻着佛珠,口味清淡吃得很少,静默着,心无挂碍置身事外,时间久了,她就渐渐变成一个可以忽略的存在了。奇怪的是在“承安楼”里一旦见不到她的身影,竟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向来沉稳有度的马缨花手忙脚乱的,立即派人赶往襄摇、兜螺两地豆油庄通知大伯奚柏衍、查埔人奚柏庐。身边的八九个查某反复几次分头寻找。这一日的马缨花感到自己的头脑有点不管用,若是缪先生还活着就好了,说不定他掐算一下就会有结果。还好在这关口马缨花激灵了一下,当即叫上奚麻要,快步望丫叉口爬石坎路去了。母女俩到了嘎山崖的雾松庵,当真见到大家蒲叶趺坐在观音座前的香案下。这一日的蒲叶大姆,一身清气素洁,双睫低垂,佛珠就挂在她胸前合十的手上,奄然坐化了。人在临终前一般气血已衰,却不知道七十五岁高龄的蒲叶大姆,用的是什么力道爬石坎路来到雾松庵。“麻要你这就到丫叉口,把你大伯、阿爸拦到这里来!”马缨花接着双手合十对逝者说:“大家你一心向佛修成正果了,我决不让谁冲撞了你。”
二叔奚和二姆子取彩随后赶到,叫声“大嫂”就要上前,马缨花拦住说:“大家过世了。你看她一脸安详的,切不可随便去惊动她。”话音未落,柏衍、柏庐兄弟赶到,也是叫着便要上前,马缨花同样予以阻拦:“阿妈过世了,自在尊容,是跑到雾松庵得道成佛来了。”兄弟俩心神稍定,正如马缨花所说,老母蒲叶如同得了道,是一副圆寂的法相。嘎山奚家上了辈分的,从不曾有谁到雾松庵跪拜过。这一日在场六个,叫大嫂的,叫阿妈的,面朝香案下的蒲叶大姆跪下,却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大风,卷起座上观音的霞帔,将面部遮盖了。各人见了赶快起立,风当即远处,霞帔就又款款落回原处。这一番情景,更是让在场所有人暗暗惊奇。马缨花说:“我小时候听阿公说过,像阿妈这样无疾而终、形体坐化的,生前功业要十分的清修才行,佛家一般会采取‘瓮棺葬’,来保证她宿愿的圆满。”
大半生斋戒向佛的蒲叶大姆,清静的雾松庵的确是她的归宿之地。可堂堂嘎山奚家的老祖嬷,就这样不声不响作古了,亲朋戚友私下会怎样议论?心存俗念的想,蒲叶大姆用最后一口气跑到嘎山崖雾松庵,非但能与查某囝奚寄奴作伴,与墓地在丫叉口汤家旧址上的查埔人奚园也近可相守;身在山顶既可以时时看护山下的囝孙后代,还可远望她出走多年的三后生奚柏生,说不定哪天回来,她远远就看到了。若轻率按乡俗做出改变,只怕悖逆她老人家的初衷。这一日嘎山奚家能主事的都在场,一时间个个犯难,就连马缨花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奚麻要替她出了一个主意说:“要不到缪先生墓前跋杯开解,又在阿嬷面前得以引证,若意愿遵从,事情就顺当了。”这样一来便留取彩与麻要在雾松庵守护,另四个来到缪先生的墓前,马缨花合掌凝神,倡言道:“缪先生在天有灵,嘎山奚家的祖嬷今日来到雾松庵坐地仙逝,是一副得道圆寂的法相。奚家后辈担心违背她老人家的宿愿,到底是依佛家的‘瓮棺葬’好,还是依乡俗拜祭风光大葬好,我跋杯两次作前后准证,请缪先生给一个开解!”马缨花用雾松庵带过来的竹筊,跋了两次,前是阴阳圣杯,后是全阳笑卦。四个几步转回雾松庵,马缨花在大家蒲叶面前跪下,倡言道:“奚家祖嬷心魂所在,前头请缪先生开解,是依了佛家的‘瓮棺葬’,嬷祖①嬷祖:曾祖母;老嬷祖:高祖母。若同意请示圣杯。”跋了杯,果然是显谶的阴阳合卦。有了定夺,奚家人松了一口气。当下点上长明灯,安排轮流守护,由奚喜带着伙计雇了船只,直奔香城的南山寺延请师太、选购陶制瓮棺。七日后,免去所有丧葬礼俗,奚家上下淋浴更衣后来到嘎山崖,想流泪的也只哽咽着不让哭出声来,注视师太指示奚柏衍、奚柏庐,依坐化时的形状,将蒲叶大姆抱进陶瓮,随即填充了木炭、石灰、香料后弇上瓮盖。在雾松庵右侧,内灰泥外青砖砌了一座坛台,将瓮棺密封其中。这时师太说了声“天地开泰”,让奚柏衍抽掉坛台侧壁的一根细绳,原来这根细绳内通瓮棺,是为灵魂出入留一个孔窍。奚家后辈这才供奉花果,在无声无息中跪下磕头。几百个赶来参加葬礼的,也只是站一旁默默观礼,最后鞠躬一个默哀。至此“瓮棺葬”仪式便告完毕。
以往长辈亡故,繁复的丧葬过后,还要守孝拜饭,忌七哭祭,平时息敛言笑、没有喜庆节日,穿灰旧衫裤,直到三年除丧。蒲叶大姆佛道升天,倒给了家人极大的简便,“瓮棺葬”一完,望“承安楼”走下石坎路,竟看不到谁灰头土脸,也感觉不到谁心怀凄戚。奚麻要悄悄对马缨花说:“阿妈你的想法总超前,事情做下来又不无合理,哪个也不敢不服你!”马缨花说:“还不是你这个小鬼头出的主意!”
117
嘎山小学的校舍提前建成。平整了活动场地,在灶间打了一口加盖的水井,校园四周砌了围墙,在围墙内留了活动场地、开了菜园。过完年,转眼到了春季开学时间,不想汤漏子、邛三连夜赶往“承安楼”,只带来老母郧小妍,细囝汤保和邛山。“缨花阿妈保重!”邛三抢先拥抱了马缨花,偏过头来对汤漏子说,“不准你拥抱缨花阿妈!”马缨花说:“好你个邛三,漏子都当尖刀连连长了,你还欺负他!”邛三说:“谁让他明明睡在我身边,梦里喊的还是‘缨花阿妈’!”“邛三你别无理取闹,”汤漏子讪讪笑了一下,对马缨花说,“改朝换代了,形势发展很快,部队和县委机关明日就开赴觋山,马上就要解放丰浦全境了,家属都想带上细囝随部队转移。只有我阿妈和汤保、邛山不想走,要留在嘎山。没有办法,又要让缨花阿妈你受累了。”马缨花说:“累什么呀,不是还有你的两个阿妈和先生吗?”汤漏子用力拥抱她一下,不再说什么,就与邛三匆匆回驻地去了。
中共丰浦县委机关临时驻地,挂上三山区人民政府的牌子。隔日解放军闽南支队、独立大队、丰浦临时县委及家属一起开拔而去。
经汤漏子、邛三奔走争取,特许喜欢上嘎山的戴乐如、沈虹翁某俩就地转业,带着年幼的细囝戴少钦,留下来当嘎山小学的教书先生。戴乐如教国语、体育、画画,沈虹教算术、音乐、手工,一概新式课程。上课放学几声清亮的铜钟,朗朗的读书声,从嘎山与畲厝交界的嘎山小学传来。马缨花叫来奚马两边的执事,与戴乐如、沈虹、郧小妍约定,遇上什么紧急情况,只要敲响一连串急促的钟声,奚马两家人就会快速赶到。平时马缨花与奚麻要母女俩,也常常有意无意跑到校园的围墙外聆听先生讲课、学生答题,还有课间的嬉闹。与旧学堂不同,先生不用戒尺,与细囝们打成一片。戴乐如、沈虹翁某俩拥有此前山地见不到的丰富学识,比如自力更生、解放全中国、无产者、男女平等之类,细囝们每日都带着新观念回“承安楼”,先生不叫先生叫老师,不论辈分,连孙子也称呼查某囝为“同学”,而不是以前的小阿姑,都让马缨花觉得新鲜有趣。建了学校,新政权选派先生,还提供薪金、课本,奚马两地乡民十分荣耀,平时会让自家细囝随手为先生捎带少许蔬菜、柴火,逢年过节送点米粿糕饼。戴乐如、沈虹翁某俩经常带汤保、邛山、戴少钦到畲厝、嘎山家访。到了“承安楼”,叽叽喳喳的细囝围住先生,沈虹抚摸着细囝的头说:“这嘎山真是个好所在,细囝们又健康又活泼!”戴乐如对马缨花说:“我敢保证,几十年后这小三山定会人才辈出!”马缨花听了十分受用,说:“戴老师、沈老师了不起哩!”
118
改朝换代了,形势发展太快了。半年后丰浦县军事管制委员会成立。九月中旬独立大队接管县城,丰浦全境解放。月底首批南下干部数十人抵达丰浦,重组中共丰浦县委员会。十月一日,全县各界人民集会、游行,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几日后丰浦县人民政府成立,邛康任县长。各地废除保甲制,建立区、乡人民政府,县独立大队整编为军分区丰浦县警备营。随即县政府举行公审大会,枪决一批罪大恶极的要犯。成立县剿匪指挥部,由警备营、县大队、区中队指战员和民兵组成一支几千人的剿匪队伍。翌年秋天,第一批土改工作队进驻几个区乡实行土地改革试点工作。
三山区以畲厝、嘎山作“土改”试点,工作开展十分顺当,为抗战捐资时奚马两家卖掉几百亩良田,各家各户的田亩基本均衡,只需登记理顺,“土改”就结束了。以至划分家庭成分时,别说地主,连富农都找不到。在外做生理的,为工商业者;当医生的,定为自由职业者。奚马两家的广阔山地,只为水土保持,并无从中无获利,连入册登记都不用,交给区山林管理委员会就行了,看管山地的奚和、取彩翁某还能领到部分补贴。马缨花不禁暗暗感激邛康,还好他目光高远,非但救了奚马两家,还留下好名声!
一九五一年七月底,三山区派人到嘎山“承安楼”,送来一份盖有丰浦县委组织部大红印章的通知,马缨花经相关部门核准,被推举为三山区妇女代表,要她参加八月五至十日丰浦县第一次妇女代表大会。马缨花把奚家临时交给养女奚麻要料理,赶到兜螺圩与区妇女主席吕佩芝一起佩戴红花,区政府敲锣打鼓将她俩送上了乌篷船。路上吕佩芝说:“马大姊你好大的面子,上级说是提议,其实是直接指定你为三山区妇女代表!”马缨花说:“吕主席说笑话了,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面子?”吕佩芝说:“到三山区工作后我才知道,好可怜哦,我这个妇女主席说话、做事的影响力还不及你马大姊的十分一哩!”“看吕主席你这话说的,成心让我马缨花无地自容了!”船家一听她就是马缨花,便时不时的为两个妇女代表打趣唱了山歌。顺流加上专程,暝昏前船靠岸后,吕佩芝熟门熟路的带马缨花前往县招待所报到。安排她俩住的202房间,内有两张整洁的床铺,圆式吊顶的蠓罩。吕佩芝说:“半月前我来开预备会时,组织部长说,全国解放了,为广大妇女争取到平等的权利,这也是革命的伟大成果之一!”马缨花说:“我第一次出远门,又是陌生又是新鲜的,情形就像在做梦!”放下包袱,两个带面布脸盆下楼,在院子里打井水洗完脸,就到一楼的大众餐厅吃饭。餐厅里有十五六张圆桌,每桌凑足八个人,服务员就送上一坩粒饭和菜头汤、咸菜竹笋、红烧肉、清蒸溪鱼四样菜。有认识的相互间点头招呼一下,感觉个个都是主人,盛了饭便实实在在吃着,三两下就吃饱了。恰在这时招待所的查某囝在餐厅外喊道:“哪位叫马缨花?有人在202房间找你!”
两个跑到二楼一看,吕佩芝抢先叫道:“原来是邛队长!”马缨花说:“邛三,你怎么知道我来县城开会?”“缨花阿妈光荣赴会,我敢不知道吗?”邛三说,“我阿爸他总是忙得走不开,只好委托我来看望他的缨花小妹,漏子执行任务去了,命令我要在缨花阿妈开会之余,带你去踅街路看县城!”吕佩芝说:“马大姊你知道吗,邛队长的老爸就是那个邛康县长!”邛三说:“我说这位吕同志,我想借你的舍友出去散散步谈谈心,你同意吗?”“马大姊难得来一趟县城,正好边谈心边带她到处看看。我呢,各区乡都来妇女代表,我去会会姊妹们。”吕佩芝本想一起去,见邛三有意支开她,只好将她俩送出招待所。路上邛三听马缨花介绍了汤保、邛山在嘎山读书的情形说:“戴乐如、沈虹翁某俩就是当老师的料!”马缨花说:“和古板旧学堂相比,翁某俩上的课又生动又实用,适合细囝们的心性,都喜欢得不得了!”邛三带马缨花来到丰浦廊桥,站在钟亭与哨唇口之间的廊桥上环顾四周,视野的繁复有让人招架不住的感觉。身下滚雷般激荡的伏壶河水,即便大热天也同样浸漫蒸凉的雾息。邛三说:“每次站在廊桥上,看着身下发源于三山的伏壶河,总要想得很多很多。”马缨花说:“邛三你多好啊,有那么多难忘的经历可以回忆。”邛三笑了:“是啊,有点文化的就会标榜那是血与火的洗礼!”过桥进入哨唇口,便是挤满各色经营的三角街。马缨花欣喜地看到几家食杂店都销售来自三山的奚记豆油。回头走西南向,是河房街一溜吊脚楼下的十九渡。船往下再走一段,是伏壶河与九龙江合流处的高佬洲,还有高佬洲上的姜太公庙。时时处处都能见到热闹走动的人流,让人体会到大地方的喧嚣与容纳。马缨花说:“当初认识邛家,也就是乌石埔孤零零一家外来户,谁想得到你老爸会是今日的邛县长?那个爱逞强的邛三会是邛队长?”邛三说:“那时候我阿爸已经干了十几年的革命,两个阿兄都入了党,只是长年累月枪林弹雨的,又居无定所,也不知道革命还要坚持多久,我阿爸担心耽误我二兄的婚姻,幸亏有你这个热心的缨妈阿妈肯帮大忙,否则眼下我两个阿兄都牺牲了,哪来一个承接邛家香火的邛山侄子!”
因明早要开会,邛三怕累着缨花阿妈,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将她送回招待所。吕佩芝当真会朋友去了,房间里见不到她的人影。“俎春转地方工作了。她也会来开妇代会的。”临走时邛三说,“等明日开完会,由俎春的爸母作陪,再好好设宴款待一次缨花阿妈!”“凭什么落下我一个人?邛三你这想法有偏见!”就在这时进来一个穿中山装、空着一条袖管的查埔囝。“邛县长不是委托我了吗,怎么又有时间来看望你的缨花小妹了?”邛三说着赶快退后稳住马缨花。“看来缨花小妹是认不出我是谁了。”邛康的精神状态不错,却和小妍一样晃着一条空袖管,那张几次受伤的脸已变形得厉害,样子的确有点吓人。握过手后马缨花说:“一个县几十万人,我想也知道邛县长会忙成什么样子,你还费心来看望我,真是过意不去!”邛康说:“缨花小妹你能来开这个会真好!有什么需要就向会议组反映,他们会妥善解决的。这个暗暝要养足精神,你明日开的是丰浦县有史以来第一个妇女会议,可一定要开好才行!”本来邛康是有不少话要说的,见通讯员向他示意了几次,便又握了一下马缨花的手说“我还有点事,隔日再来看你”,与查某囝邛三一起大步流星走了。
119
妇代会就在招待所百几十步外的大礼堂召开。会场挂“丰浦县第一次妇女代表大会”的条幅,在鞭炮、锣鼓声中代表们列队入场,主席台上的领导站起来鼓掌欢迎。“缨花阿姨!”俎春眼尖,走过来紧挨着马缨花坐下。在这种场合重逢,俎春的喜悦溢于言表,抓住她的手久久不想松开。马缨花说:“正找你呢。昨晚邛三说了,你也要来开这个会!”“还好我记住缨花阿姨的话,用心跟邛三认字,”俎春指着礼堂四周的墙壁对马缨花说,“要不进了城我就成睁眼瞎的了!”“团结全国各阶层各民族妇女大众!”“废除对妇女的一切封建传统习俗!”“保护妇女权益、儿童福利!”“实现男女平等、妇女解放!”马缨花看了会场里张贴的标语,全是给世间查某撑腰的话,让人看了既解气又有点担心。马缨花说:“俎春没想到吧,你都进城当上干部了!”俎春将缨花阿姨的手拉过去,贴在她的胸口上说:“我最感念的还是缨花阿姨你!”
会议开始时全体起立唱了国歌。坐主席台上除了邛康县长,还有来自香城地区的一个女领导。邛康简单介绍了共产党成立后妇女解放运动的历史,在各个阶段妇女组织发挥的积极作用、成立丰浦县妇女民主联合会的要要性。那位上级女领导强调新中国的妇女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反对男权,争取、捍卫妇女的平等权利。马缨花不时瞅一眼主席台上几个男同志,觉得他们脸色如常,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然后领导们忙先行离开,主席台调整了座位,跟着鼓掌了好几回。俎春小声对马缨花说:“这次会议,就选举坐主席台中间那个女的当妇女民主联合会主席。”接下来,那个会议主持的开始以姓氏笔划为序介绍妇女代表的来历,念过几个丁姓王姓之后,马缨花就听到念到自己了:“马缨花,女,汉族,现年四十九岁,三山区嘎山人。她身为普通家庭妇女,却不为利益所动,有较高的阶级觉悟,肯替当地穷苦百姓着想、奔走,在三山区享有相当高的威望。在残酷的革命战争时期,她多次冒着家族被株连、个人被杀头的风险,掩护过当地党组织、驻扎在三山的新四军、游击队,以及革命家属,多批次为游击队组织提供物资。为此她坐过反动势力的土牢,她所在的‘承安楼’遭到国民党军和民团炮火的围攻。抗战爆发后,她发动婆家娘家,卖掉全部两百亩良田,所得款项全部捐献给奔赴抗日前线的新四军……”当俎春提醒她站起来给大家点头致意时,与会百几十个妇女代表报以雷鸣般掌声。马缨花坐下来时,正好介绍到吕佩芝,竟只有简短的一两句话。她有点放心不下,小声对俎春说:“我真的像台上说所的那么好吗?”俎春说:“台上说的只是个大概,若是让我俎春来介绍缨花阿姨的话,就怕连日带暝都说不完!”
妇女代表中,部门领导、战斗英雄、知识分子、行业带头人,普通家庭妇女却如此光彩夺目的只有马缨花一个。过后的几日会议,马缨花都成了各界妇女代表心目中的英雄,称她是“我们的马大姊”。
120
后生奚堂雇船沿途放货,马缨花开完会的暗暝,奚堂就住在丰浦县城,知道老母想家了,回程特意不安排载货,次日寅时便将老母和吕佩芝接上船。到埠头送行的三个老货,往船上放了两大包礼物。船走了,马缨花往埠头喊道:“邛县长、俎春爸母,保重啊!”其时天还是黑的,船头挂着马灯,船在晃着微弱光影的水面上前行。
奚堂准备了水果、零食,时不时的剥去皮壳、包裹,递给阿妈、吕佩芝和船家吃着消遣。除了靠岸解手,点心、午顿、吃水都在船上,船走两头黑,戌时末便赶到兜螺圩。吕佩芝顾自回区公所去了,奚堂胸前背后挂两个大包,带阿妈去豆油庄。马缨花拭完脸,奚堂引她上了三楼居室,见阿兄马心云也在,奚柏庐起身揭开八仙桌上的筛盖说:“你阿兄专门赶来为你这个新政权的大红人接风洗尘哩!”马缨花见桌上有她爱吃的蜂蜜豆花、米糜、白斩鸡五六样可口饭菜,身边是至亲阿兄、查埔人和后生,坐下来就筷子调羹并用吃开来。马心云说:“缨花你倒好,坐了十五六个时辰的船,还精神饱满。”“世道翻新了,百几十个查某叽叽喳喳的,兴奋得不得了,我也给感染了,几个暗暝都不怎么睡觉。”马心云说:“听说邛康读香城师范时就是地下党,他带头组织罢课、上街游行、造香城官府的反。官府要捉拿他,他就跑到郐市打游击去了。”马缨花说:“邛康浑身是伤,不熟悉的见他定被吓得不轻。”“眼下山区也不一样了。年头全县集中枪决了十几二十个地主恶霸、匪特分子,乡民分到田地,过几个月又出现了农业生产互助组,帮忙军烈属种作的代耕队。”奚柏庐说,“听说不久后大药房、豆油庄也都要社会主义改造——怕只怕一改造就全搞没了。”马缨花说:“开会期间邛三和俎春办一桌酒席宴请我,正要动箸,邛三和俎春接到紧急通知,换了衫裤就走了,剩下邛康和俎春爸母和我一起吃。我问邛康过后大药房和豆油庄怎么办,他说新时代趋势不可逆转,一定要配合当地政府执行中央政策。”马心云说:“缨花你怎么看待邛康说的这番话?”马缨花说:“邛康是对的,别的不说,眼下山地不见土匪民间不见地主恶霸,不管三山区还是县城的百姓,个个扬眉吐气的,看得出新政权很得民心的。”话说至此,马心云和奚柏庐算是得到答案了。奚柏庐说:“缨花你这五六日的会真没有白开。”
翌日天未透亮,奚麻要就到兜螺圩迎接阿妈来了。马缨花说:“麻要你赶这大早的,也不怕被狼叼走了。”奚麻要说:“这太平世界朗朗亁坤,谁敢胡来!”经过襄摇圩时,马缨花顺道去看望老爸马长溪。马缨花说了到县城开会的见闻,她阿爸除了颔首微笑,目光里有的就是对她的疼爱了。马缨花的内心忽撞了一下,她阿爸言语极少,跟当年的阿公颇为相像,已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耄耋之年。到了丫叉口,马缨花站在旧窑址的墓前,默默给缪先生上了一炷香,这才往山脚下的“承安楼”走去。
艰难年月
121
回到“承安楼”,赶上做午顿。放学回来的细囝们,叫阿妈的,叫阿嬷的,叫姆子的,叫姆婆的,争着亲近马缨花。她与奚麻要将礼物各项,对半分为两份,一份发给吵吵闹闹的细囝们。另一份打包时加上各种奚家豆制品,和奚麻要一起送往嘎山小学。放学后的校园清静,戴乐如、沈虹的翁某俩,和郧小妍、细囝汤保、邛山、戴少钦几个围着一张桌正在吃饭。见是县城长辈送来的礼物,细囝们争着翻看,挑喜欢的往嘴里送。为不影响先生午间歇睏,只简单说了几句话,马缨花便和奚麻要告辞走了。
谁想过了十多个时辰,蓦地从浃溪校园的方向传来一阵钟声,在恬寂寂的暗暝,显得既急促而又刺耳。出大事了!马缨花跑到楼埕中央喊道:“浃溪那边的小学有事了,大人都拿家伙一起去救援!”回头吩咐奚麻要:“你关紧楼门,别让细囝乱跑!”片刻间楼内楼外六七十个、加上畲厝方向的五六十个查埔查某,形成夹攻的阵势,各人扁担、锄头、劈草刀,举着火把,呼喊着往小学校园冲过去。
原来沈虹腹肚闹腾,半暝起夜,在朦胧的天光下,看见几道正在攀爬墙头的黑影,没多想敲响钟声,听见枪响,院门已被踹开,慌乱间戴乐如朝外轰地放了一门鸟铳,很快又听见嘎山、畲厝两拨来人的呼喊声。也不知道是哪路土匪还是民团的残余,见占不到什么便宜,就仓皇逃走了。示警的沈虹中了敌人三枪,倒在血泊里牺牲了。戴乐如、戴少钦爸囝俩抱头大哭,随后赶到的细囝们见了也放声大哭。郧小妍用她仅有的一条手臂,将汤保、邛山搂在怀里,仍然控制不住发抖。马缨花赶快派人将情况报告给区政府。五个全副武装的侦察员连夜前来,来去的路径、脚印追踪、沿途调查、子弹的型号,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几日后奚马两姓乡亲为沈虹举办了新式墓葬,墓与学园只有七八丈地,戴乐如、戴少钦爸囝俩只在胳膊上系了白布条,与数十个学生一起站在墓前给沈虹默哀。
让奚马两姓人感动的是,办毕葬礼次日,就又从嘎山小学传来了钟声和读书声,戴乐如忍住巨大的悲痛担负起执教数十个学生的全部课程。三山区派人悄悄将马缨花请到兜螺圩的区政府,她在区政府办公室意外见到身穿军装的汤漏子。“暗暝偷袭嘎山小学的九个匪徒已全部捉拿归案。他们是几年前围攻‘承安楼’时,败走猌婆溪后潜逃的那帮人,其中有五个是裘大脚的徒弟。在剿匪形势威慑下无处覕囥了,就来这么一个垂死反扑!”此时的汤漏子是丰浦县剿匪前线的大队长。马缨花说:“事情有了结果,戴老师也会好过一点。”汤漏子说:“还有一个好消息:你外甥马登承到香城‘敦仁大药房’学医,解放后成了香城地区医院的内科医生。为了组建县医院,他从香城调回丰浦。马登承中西兼修,和你当年的阿兄一样,年纪轻轻医术便十分了得,我敢说不出几年院长就是他当的了。”“这对我阿爸、兄嫂可真是个好消息!”马缨花说,“可惜我在县城没有见到他。”汤漏子说:“你外甥离家多年,十分想念阿公、爸母,还有你这个阿姑,可他太忙了,一时抽不开身,便央我替他捎带这个消息。”马缨花说:“我打小就看好这个外甥,不想他还真的很争气!”汤漏子说:“我阿妈和细囝们都还好吧?”马缨花说:“嘎山小学被偷袭,你阿妈和三个细囝都受到不小的惊吓。我担心再出现什么歹徒来这一下子,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沈虹老师牺牲了,损失够大的了。漏子你真该把你阿妈和汤保、邛山带到县城。县城我也去过了,大地方的环境肯定比嘎山要好得多。”汤漏子说:“好吧,邛三的阿爸,还有俎春爸母年纪都大了,也时常在叨念汤保、邛山,过两日我就把他们带走。”说话间,有人敲了办公室的门,一个被捆缚的后生子被推搡着跌撞进来,抬头见马缨花在场,当即哭道:“缨花姆子,救我!”马缨花说:“觉得有点面熟,可我想不起你是谁。”那后生子说:“我叫石海,你的同姒石阿弇是我的亲阿姑。”原来这后生子是大伯奚柏衍的查某石阿弇的外甥石海。汤漏子说:“这家伙是几日前偷袭嘎山小学的从犯。”石海说:“我只是收了钱,暗暝撑船将他们送到猌婆溪,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汤漏子说:“本来要将这家伙和匪徒一起押往县城的,审问时说和缨花阿妈你是亲戚,我这才请你过来辨认一下。”马缨花叹道:“我同姒的阿爸石羹又老实又本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子?”后生子说:“我知道这样做犯法,是他们用枪逼迫我的……”
两日后肃清三山区匪患的汤漏子,到嘎山和缨花阿妈道别。年已花甲的郧小妍失声大哭,她要汤保给缨花阿嬷跪下,说:“知道这一去我是回不来了,央求头家娘每年清明能给丫叉口的缪先生、浃溪边上我阿爸祭扫一下。”“放心吧,祭扫缪先生、你阿爸,就算你没交代也是我会做的事。”马缨花说,“眼下你亲家邛康是县长,你后生漏子是剿匪大队长,这次带你去县城,是享福哩!”郧小妍还是止不住泪流说:“我的福分,在浃溪水碓房、在丫叉口草厝享完了,日后只求别让我提心吊胆就行了。”汤漏子说:“缨花阿妈,记住一旦有什么事就到县城找我!”“外头大世面,人多事杂,漏子你也要小心。”马缨花油然间然想起现邛康身上挂的也是一条空袖管,说,“邛三犟脾气,你更要懂得疼爱她。”汤漏子一一点头后,带上他阿妈和细囝汤保、邛山一起回县城去了。戴乐如有意与后生戴少钦要扎根嘎山,留了下来陪已长眠地下的沈老师。
几个月后,沈虹被追认为烈士。
122
日子不好过,但社会的确在日新月异发生变化。马心云被三山保健院那些培训半个月就能看病开药的医生吓出恐惧症,恰好全社会贯彻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精神,回畲厝守他合作医疗站,培养族内年轻的“赤脚医生”。到了在广播里听说党中央粉碎阴谋篡党夺权的林彪反革命集团时,三山革委会已拥有一辆汽车、一辆大型拖拉机和几辆手扶拖拉机,还有与县城每日对开一个班次的客车。随着水运的逐步退出,嗥头墩荒废了。丰浦县从各地召集大批人马,为三山建了水电站,家家户户拉上了电灯;建了三山中学,细囝们不出山地就能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农业学大寨”时,呼拉来了几百个人,日暝奋战为三山一带的某个小村落平整土地。
自留地被视作“资本主义尾巴”的十年间,马缨花让前后当了嘎山生产小队长的后生、孙子变通办法,将自留地暂时收为集体所有,统一派工,划片种上瓜果蔬菜、番薯、槟榔芋等作物,收成按人口的同时也侧重劳力分配。建石墙草寮集体养猪。畲厝生产小队也照搬了这一做法。因为辅粮充足,嘎山、畲厝供应到兜螺圩“三山中学”寄宿读书的子弟每月三十斤白米。还按时不声不响给嘎山小学的老师补贴部分米粮肉菜。对马缨花来说,一九七〇年是她最重要的一个年份,因为这一年她的重孙奚少强入嘎山小学读一年级。奚少强很争气,不管什么科目考试他都能拿第一。奚麻要惊喜万分地看到,她阿妈心里曾经的阴霾就在奚少强那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中一扫而尽,年过古稀的阿妈身心轻盈,又活现了几十年前马缨花的身影!
123
五年后马缨花带上奚麻要亲自送重孙奚少强到“三山中学”寄宿读书。经过襄摇到兜螺的路上,“缨花姆子”“缨花阿婆”“缨花婆太”不停有人叫着,口气极是恭敬。“为何会有这么多人认识嬷太?”奚少强讶异万分。奚麻要说:“少强你知道吗,你嬷太是三山最了不起的一个人!”奚麻要历数沿途地点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差不多都可以和他嬷太马缨花扯上关系。自此后不管是周六日或是寒暑假,奚少强便不停从老姑婆奚麻要嘴里,听到三山地区近百年来的世情人事,特别是对他无限疼爱的嬷太马缨花,其生平事迹三暝三日也讲不完。人因故事鲜活,故事因人生动,似乎近可触摸,不时在奚少强脑海里得到梳理复活。
奚少强读“三山中学”初中二年级的一九七六年,远在北京的周总理、朱委员长、毛主席相继去世,而后是“四人帮”垮台。把毛主席的查某打倒,她还做了那么多令人不齿的龌龊事,微末百姓便个个心头忽撞着,感到不可理喻。毛主席何等英明伟大,他住在中南海的厝里,就能看清远隔重洋的美国佬是只纸老虎,岂容身边的查某如此腐化不堪,还想变天?!老百姓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社会似乎又处于激剧的变革之中,对民众影响最大的当属恢复高考。当时初、高中是四年制,一九七八年八月初,奚少强收到来自省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了小三山第一个大学生。年近八旬的嬷太马缨花年和近六旬的老姑婆奚麻心里乐开了花,查某囝一样欢天喜地。先是给嘎山小学、三山中学摆了拜师宴,接着奚马各房均置办宴席,请嬷太马缨花与重孙奚少强坐上位,老少同庆,轮流宴请半个多月,这才欢欢喜喜送奚少强到兜螺圩车站搭车,赶赴省城读书。
次年六月,丰浦县革委会纠正错划错管四类分子,为四类分子摘帽。听说汤漏子、邛三不但恢复工作,还调到香城地区当官去了。戴乐如老师是第一批落实政策的对象,因他已退休六七年,照顾安排他的后生戴少钦到县农械厂工作,爸囝俩在嘎山、畲厝两地的欢送下迁往县城。马登承也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中得到平反,坐诊内科,几个月后恢复副院长的职务。生产小队先是包产到组,胆大的干脆包产到户,化肥已有自由市场的议价供应,土地发挥了从所未见的能量。身边没人的时候奚麻要说:“阿妈你可别光顾着高兴,忘了当年缪先生留下的那个‘锦囊’小袋了!”马缨花忘了自己年已八十,一听赶快让奚麻要翻出压在箱底的小袋,迫不及待地想看放在小袋里的那封信。
“缨花贤能而荣显于后,遐龄得享,五代同堂。亲眼得见孙辈读书出仕,官至五品。奚马两家积德深厚,将繁衍广布、开枝散叶于各地。不必挂心雾松庵损毁,日后修复自有其时。”
母女俩读后喜难自禁。“阿妈你好大的福分!”奚麻要说,“这‘孙辈读书出仕,官至五品’,肯定应在少强身上!”“我知道缪先生的推断向来是准的,只是这秘密得千万守住。”马缨花说,“人活过百岁,肯定是阎王爷的命簿漏记了,可是叫嚷不得的,惊动了阎王爷好事就破了。一家伙财丁贵、福禄寿占全,怕是老天爷瞌睡时从指缝间掉下来的好处,只能放在心里暗烧高香以求保庇。要是你得意过头说开了,就会招人指摘说项,老天爷醒了就把这疏漏收回去了。”“阿弥陀佛!”奚麻要听了吐了舌头,赶紧将那封信囥入箱底。
124
大后生奚松病重,马缨花和奚麻要日暝陪伴在他身边。奚松去世时六十七岁。马缨花对奚麻要说:“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活把阿妈心疼死了!”奚麻要说:“我也不是不心疼大兄。只是阿妈你想想看,大兄一辈子用不着任何担当,除了饥荒三年,他过的都是好日子。大兄的长辈健在,还不必他费多少心,身后囝孙成群,和和美美的,也没有什么可缺憾的。要我说,阿妈你心疼一下就行了。”“麻要你说得对,”马缨花说,“只是天底下哪有做老母不疼囝儿的!”
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年暑假,公路已于年前通往襄摇圩,嘎山奚家收到奚少强大学毕业的信,却不说什么日子回来,马缨花正巴巴望着,重孙奚少强带着几大包行旅回到嘎山。尽管每个寒暑假奚少强都会回嘎山,但这一次他是大学毕业。奚少强二十一岁了,他的爸母辈到了这茬年纪早该考虑结婚了。可此刻的奚少强却是个时代感很强的大学生,有想法也有眼光,让他迫切的是工作岗位而不是终身大事。嬷太马缨花、老姑婆奚麻要先是亲自动手做了几顿好吃的,过了奚少强嘴馋的瘾,这才探询道:“少强大学毕业了,国家会给你安排什么工作?”奚少强说:“按说师范生毕业都得回本县某一所中学教书,也有个别能耐的留在省城、地区政府部门工作的。”马缨花说:“依少强你的想法呢?”“我的首选当然是省城那个大地方了。留省城政府部门工作,视野、心胸就会大不一样。可我不认识谁,连门缝都摸不着。”奚少强说,“若是回到丰浦,特别是回到三山中学,就怕要当一辈子的老师了。偏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当老师,加上三山地方偏远,发挥的余地很小,这辈子就算糟蹋了。”马缨花说:“少强放心,你嬷太一辈子没求过谁,这次要为咱家的少强跑一趟丰浦、跑一趟香城!”奚少强赶忙说:“我也就随口说说,嬷太年纪大,哪撑得住长途的劳累?这事就不提了!”奚麻要说:“不是还有老姑婆我伺候在身边吗?再说让你嬷太认起真来了,还有什么事情难得住她?”
事不宜迟,几日后嬷太、老姑婆、重孙子仨大早便在襄摇车站登上客车,一路往丰浦赶去。奚少强蹭着嬷太的脸颊说:“嬷太你真了不起!”八十多岁的嬷太活如细囝,左边坐血气方刚的重孙,右边坐六十多岁查某囝,竟顶得住暑热还一路好奇,任由颠簸也不晕车,惊叹说:“比以前搭船,快了大半日!”到丰浦车站下车,三人先去县医院找人。阿姑、表姊、表孙三个突然登门,马登承赶快找饮食店安排午顿。问清进城的缘由,马登承说:“少强若想在县城工作,我倒可以打听有没有单位要人。”奚麻要问他有几分把握,马登承说:“打听过后,还要能找熟人查实才知道。”
祖孙仨告别出来的路上,马缨花说:“原本我就不指望你这个表公有什么能耐。你看他连家庭也没有调理齐整,只好在饮食店请饭顿。他还是读书人爱面子的心性,做分内工课没得说,捣腾别的只怕为难他了。再说他恢复工作也才几年,人际关系生疏,能摆弄出什么来?”
俎春见她心里最想念的人从天而降,抱着马缨花喜极而泣:“要不是缨花阿姨你今日肯来,我一拖再拖拖了几十年,都没脸回三山看望你老人家了!”马缨花说:“没想到俎春你也是七旬老人了!”俎春扶马缨花入座说:“我时常在心里想着,论长辈就剩下缨花阿姨你了!八十开外身体还这样硬朗,这是我俎春的福气!要不是现在不时兴,我真想跪下来给你老人家磕三个响头!”“阿姨不要俎春你磕什么响头,我这次是替奚家的少强有事相求来的。”马缨花指着奚少强说了来意。俎春抓住奚麻要的手说:“这几十年来,总算有个麻要小妹尽心照顾在缨花阿姨身边,汤邛俎三家真该好好感谢一下麻要小妹你!”奚麻要说:“俎春大姊可别忘了,你的缨花阿姨可是我的亲妈!”俎春接着抓住奚少强的手说:“少强你放心,你这个俎春姑婆是在教育局副局长任上退休的,还说得上话,只要你想回丰浦工作,全县哪一所中学任由你挑!”久别重逢,还没有泡茶待客,已经说了一大堆话。听说奚少强喜欢省城,俎春说:“这也不难,叫我后生邛山派车,明天就送你三个到香城找漏子、邛三,他俩肯定会有办法的!”
暗顿饭俎春带后生新妇和孙子在新开的丰浦饭店办一桌宴席,为缨花阿姨接风。席间她让孙子叫马缨花嬷太。县商业局长邛山上前给马缨花深深鞠了一躬,端起酒瓯说:“缨花阿嬷,孙子邛山给你老人家叩安!祝你身体健康,快快乐乐活三百岁!”马缨花说:“邛山自小就很争气,可我还真没想到,嘎山小学会读出一个局长来!”邛山说:“说到读书,咱家少强这个大学高材生才算得上!”奚少强说:“可我惭愧得很,还在为就业犯难呢。”邛山说:“不怕,你有一个不得了的老嬷太,连我那个当了地区领导的姑丈也要尊她一声缨花阿妈哩!”奚麻要说:“邛山说说看,你这个局长是几品官?你当地区领导的姑丈是几品官?”邛山说:“按古代官阶,县委书记、县长是七品,我姑丈是六品,我这个小小局长还是不列级。”奚麻要说:“那五品官是多大?”邛三说:“按序往上推,五品应是厅局级的官,香城地委书记称得上五品官了。”马缨花笑道:“麻要第一次出远门,见到最大的官就是邛山局长了!”在嘘寒问暖间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十分热乎。马缨花问起戴乐如爸囝,想去看看他。俎春说:“戴乐如在内山待太久了,漏子一家调往香城,他就没有别的相识了,磕磕碰碰的,一有事就往我这里跑。”“缨花阿嬷你还是先办正事要紧,等香城回来再见戴老师也不迟。”邛山说,“戴乐如是我老师,我知道他挺难的,办什么事都由我出面替他招呼找人。可戴老师谦卑过了头,絮絮叨叨个没完,弄得我每次总想躲开他。”“好,我听邛山的。”马缨花说,“回头我要戴乐如请我这个老相识吃顿饭!”
125
吃过暗顿,俎春带祖孙仨踅丰浦廊桥、三角街,还特意安排马缨花住老地方。县招待所已改名丰浦宾馆,房间还是那些房间,只是涂漆粉刷一新,床铺垫了席梦思。汤漏子听说马缨花到了县城,便打电话给宾馆经理,安排了首长套间。套间配有会客室、卫生间。马缨花、奚麻要睡主卧大床,奚少强睡外间的勤务铺,不但整洁阔气,还交代说次日会送来免费早顿。“嬷太你好大面子!”奚少强大为感叹。奚麻要说:“少强你这下放心了吧,凡事只要嬷太肯出面,就没有做不下来的!”马缨花说:“解放初我到县城开‘妇代会’,住的也是这里,谁想三十年过去了,也就粉刷换床、换了个招牌。”毕竟劳累了一日,祖孙仨轮流洗完澡,母女俩很快睡了,奚少强又看了几页书才熄灯。次日天亮起床,奚少强见嬷太的精神状态比年轻人还要爽快,也就放心了。吃罢早顿,俎春、邛山都来送行。邛山说:“缨花阿嬷你一百个放心,沿路看看改革开放的新风貌,司机小陈会开车直接送你到香城人委巷的梧桐楼,我姑丈专门请假在家等候你老人家哩!”
到了香城人委巷的梧桐楼,司机说还有别的事,车掉头就往回开走了。将祖孙仨迎入楼,在客厅里,已是中年查埔囝的汤保叫了缨花阿嬷、叫了麻要阿姑,邛三抓住奚少强的手说:“响当当的大学生,给我这个当姆婆的争了多大的面子!”汤漏子响亮地给马缨花敬了军礼说:“我要向缨花阿妈申请一个拥抱!”“都过七十的人了,还这么淘气!”马缨花笑道,“看来邛三这些年还是没有把你管教好!”邛三说:“离休前省委特地给了他副专员的级别,看把他欢喜成细囝了!”汤漏子拥抱了马缨花,说:“每次见到缨花阿妈,我都会有好运气!”马缨花说:“偏我这次是来给你添麻烦的。”汤漏子说:“好说好说,我正寻思着,都快退休了,就是一次也还没有报答过缨花阿妈哩!”
让客人洗一把脸,吃过茶,在宾馆上班的新妇翠花也回家了,按规矩认了一遍客人,正好在灶间忙活的保姆说饭菜齐了,七个人便到饭厅的圆桌旁分主次坐下。马缨花对漏子、邛三说:“你俩的孙子呢?”汤漏子说:“你是说汤满大啊,他高中没读完就去毛纺厂上班了,午顿在厂里吃,暗暝你就能看到他了。”桌上的肉菜是精心烹调的,五香、双糕润、卤面是香城小吃,海鲜有烫小管、蚵仔煎、清蒸鲑鱼,还有一大土埚的“佛跳墙”,全是内山吃不到的。保姆轮流为各位盛饭舀汤,汤漏子强调各取其便,不讲客套。邛三给奚少强夹了一碗头的菜说:“少强你在大学表现怎样?有没有什么特长?”奚少强老实答道:“我在大学入了党,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当副班长,是优秀毕业生。”汤漏子听了哈哈大笑:“不得了,咱家少强不但是党员笔杆子,还是个学生官、高材生,有这样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职业!”奚麻要说:“话虽这么说,你这个当叔公的可别掉了轻心才行。”马缨花说:“咱家少强按政策规定是要回丰浦某一所中学教书的。想留在省城,漏子你可不能大咧咧的,得用上全力才行。”汤漏子说:“我有老首长、老战友、老部下在省城任职,明日就和少强赶往省城,我就不信替少强跑个工作单位有什么困难!缨花阿妈你就由邛三、麻要小妹陪着踅香城看光景,开开心心等候消息就行了!”这话把马缨花给哄哭了,泪花四溅抓住汤漏子的手说:“谁想得到,六十多年前那个小淘气,现如今竟当了六品大官,夸了多大的海口!”汤漏子说:“汤漏子有今日,除了感谢党的培养,最要感谢的一个人就是缨花阿妈你呀!”说罢又凑近马缨花耳边轻声说:“丫叉口的缪先生,漏子只能放在心里暗暗感激!”马缨花说:“漏子你放心,也是先前你阿妈交代的,每年清明我都给丫叉口的缪先生、给浃溪边上你外公扫墓。”这话汤漏子听了,情绪便低落下来:“只可惜嘎山崖的雾松庵,我心中的念想,大都残破不堪了!”“大家吃菜、吃菜,漏子我可要警告你,缨花阿妈难得来一趟香城,你不好好伺候,可别又要影响大家吃饭的心情!”邛三说,“缨花阿妈你可能不知道,漏子现在享福了,可他平时最爱念叨的,还是丫叉口的石墙草厝和浃溪边上的水碓房。他也不嫌害臊,说他小时候还有不许缨花阿妈你嫁给柏庐阿爸的事哩!”马缨花笑了:“漏子小时候爱调皮捣蛋,我出嫁那天,他趁人不注意溜入我坐的花轿,对我说‘我不许缨花阿姨嫁给奚柏庐!’我一听乐了,把他搂在怀里,小声说‘场面这么热闹,阿姨我哪能不嫁’啊?”汤漏子说:“我那时候就是想不通,那么漂亮的缨花阿姨为何不等我长大了嫁给我?”邛三说:“人还小不丁点,心就野成那样,还好意思说!”汤漏子说:“小时候我哪管得住自己会那样想!”七老八十的,坦承了覕囥在内心深处的私隐,让过往的心情变成可以回味的岁月糖浆,多难得啊。奚少强正这样想着,听见他嬷太说:“心野才是做大事的料。别看咱家少强斯斯文文的,也是心野得不行,三山是装不下他了,只好跑到香城找漏子、邛三来了!”“让我佩服的还有缨花阿妈的眼光,那可是一看一个准!”汤漏子说,“缨花阿妈你这么看重少强,少强就肯定是个人才!我这个当叔公的要不逞能一下,怎么说得过去?”
126
梧桐楼是带院子双层楼房,大小七八个房间。午休后汤保与查某翠花上班走了。汤漏子、邛三翁某俩执意要亲自伺候茶水,四个人看看现在想想过去,慨叹着,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不小心说到邛康,邛三一下就哭得不行了。当听众的奚少强,见他们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抹泪伤感,每个细节无不都印证着此前老姑婆说的有关嬷太种种真实而稀奇的传闻。提到戴乐如,几个人都觉得对他是个亏欠。马缨花说:“漏子、邛三你俩若是方便要多帮戴老师一把。他查某沈虹为保护几个细囝牺牲了,他就把心就丢在嘎山了。经历反右、文革,他的胆生生被整没了。眼下年纪大了,世道却面貌全新,以前他的一点见识早就不管用了。后生少钦又不争气,我替他提过几回亲他都不接纳,上卌了也没娶新妇,真够可怜叹的。”马缨花的话把大家闷住了。还好汤满大下班回来了,叫了声缨花嬷太,几个人的表情都讶异得不行,汤满大与他公太汤奒分明就是一个模子脱下来的:“太像了,太像了!咱家的漏子,体形随他走山的阿妈,身手劲道灵活;满大的体形随他公太汤奒,是軂軇大的。中间隔了几代人,又让嬷太见着了由来,真是的!”汤满大听了如释重负说:“我在毛纺厂当搬运工,两百斤的货包,我一个人就能装卸!”邛三说:“我与漏子,还有后生新妇都中等身材偏低,竟生了个一米九多的汤满大,力大如牛,山一样强壮,我还以为汤家变种了!”奚少强说:“这叫隔代遗传,是有科学依据的。”“缨花嬷太你能来真好!”汤满大说,“之前我看着满厝里的矮人,还以为我是抱养的呢!”没想到几句不经意的话,居然解了迷惑一家人近二十年的心结。
因要跑长途,次日一早汤漏子与奚少强就坐上地委小车班派出的吉普车,望省城进发。马缨花、邛三、奚麻要三个头戴草笠慢腾腾走大街串小巷,累了就吃街边的大碗凉茶,饿了就品尝路边小吃。府埕古街、香城百货、人民广场、文庙,游走叫卖的,摆小摊吆喝的,似乎满大街都是不停招徕顾客的商贩。邛三说:“眼下政策松动,提一只栲栳卖茶叶蛋也能赚钱。”马缨花说:“人就这样,吃到甜头,心眼就活了。”路过“八里弦歌”,已不见当年的迷离声色,不过普普通通一条居民小街罢了。奚麻要说:“听说从前凌子罟、缪百寻师徒俩到香城,就专程找这条街的铁嘴‘金吊桶’,那神算可不是浪得虚名!”邛三说:“我也听说过,从前‘八里弦歌’是香城红灯区,解放后这条街上的婊子间、鸦片烟馆、算命卜卦、弦歌馆全部取缔,从业人员收容的收容,遣散的遣散,圩市也就荒废了。”看着光景的母女和契查某囝一路走着,感叹着,天黑前回到梧桐楼,刚好听到电话铃响,邛三将话筒递马缨花,在省城那头的汤漏子说:“事情办过半了,请缨花阿妈放心。明日暝昏前我和少强就回香城了。”“那就好,那就好。”马缨花冲着话筒说,“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可要注意身体,别太辛苦了!”
次日吃罢早顿,出巷口坐上人力车,走中山桥过九龙江,游玩了南山寺、西山动物园,返程路过小商品市场,不经意东挑西拣的,由邛三砍价决断,买了不少心适物件。回到人委巷见梧桐楼灯亮着,就知道汤漏子、奚少强回来了,进门一看他俩当真坐在客厅里吃茶。邛三劈头就问:“漏子怎么样,少强的事搞定了没有?”奚少强抢先答道:“省卫生厅调了我的档案,领导已拍板要接收我了!”奚麻要一听走到沙发后面,为汤漏子拿捏肩背说:“你这个当叔公的,称职!”汤漏子说:“省卫生厅刚好需要一支笔杆子,等通知一到,咱家少强就是省厅办公室的一名干部了!”马缨花说:“漏子你这次给的人情比天都大,也不知道老太婆我有多感激!”“缨花阿妈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漏子不爱听!”汤漏子从沙发上站起来,“缨花阿妈作为普普通通的百姓,为革命、为抗日、为新中国所作出的贡献,别说三山地区,就是整个丰浦也找不出第二个!我汤漏子就为缨花阿妈的后代推荐个工作单位,再怎么说也是应该的,这可不是徇私走后门!”邛三笑道:“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缨花阿妈可别见怪才好!”
127
事情办出了理想结果,马缨花就不想再烦扰汤漏子一家了。见留不住客,邛三说:“日后缨花阿妈不管什么事,只要我和漏子办得来的,你就到大队部、到邮电所打电话,一时打不通梧桐楼,就打给我外甥邛山,由他转话由他帮忙都行。”马缨花说:“少强的工作有了着落,我就不愁别的了。”汤漏子拥抱一下马缨花说:“缨花阿妈保重,我过些日子离休,就回嘎山看你!”说完将大包礼物放上后备箱,派车送祖孙仨回丰浦,还打了电话要求县委办接待这个对革命有着特殊贡献的“老接头户”,安排车辆送祖孙仨回三山。
吉普车开到丰浦,县委办果然派一个曾干事负责接待,还请戴乐如老师前来作陪,在宾馆吃了日昼顿。等曾干事给祖孙仨安排完套间离开,司机也掉头把车开回香城去了。戴乐如这才真情流露,泪汪汪的。奚麻要说:“戴老师你跟后生入城,都还好吧?”戴乐如说:“我有退休金,少钦工资也过得去,不缺钱花。只是厂里安排的住房小,正在申请大的。眼下急的是给后生张罗新妇,再不找就怕太晚了。”马缨花说:“戴老师有事别忘了找俎春、邛山帮忙,也可以给汤漏子、邛三打电话。我外甥登承的医院里,有不少查某护士,就算是二婚的也不要紧,你找他了解看看,方便时给牵牵线。”戴乐如说:“我七老八十才入城,举头一看以前相识的,调走的调走,也有处境比我还差的,加上老的死的,凡事也就只能厚着脸皮找他们几个了。”戴乐如说了这些话,无形中就变得有点委琐。奚少强想起邛山说过的,不管办一件什么事他都会帮这个戴老师,可也总想躲开他的话。又想起嬷太替他设身处地的另一番话,便开口说:“戴老师你教书育人,嘎山、畲厝几代人都受教于你,这是多大的功德啊,想想就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教书育人的确对当地出了力。只可惜少强读小学时我退休了,专心看护水碓房了,没教上你这个高材生。”经戴乐如这样一说,话头似乎又断了。“马大姊劳累了一日,还是早点歇睏吧。”顿了一下,戴乐如也就觉得该起身告辞了。
送走客人后奚麻要说:“戴老师被烟熏过一样的黗黗的内心,和他说话总要憋着一股难受。”“想当初他留在嘎山小学时多好,细囝们都喜欢他。也多亏他一句提醒,嘎山、畲厝早有防备,闹饥荒三年保住了多少条生命!只可惜戴老师想要的平淡日子没过上,反倒背了一辈子的晦气。”马缨花说,“他不像漏子,吃苦、面对困难都能顶过场。更不像咱家少强,心里就想着能有一番作为的天地。”
奚麻要说:“眼前就你嬷太和我,少强说说看,那个漏子叔公带你到省城,到底是怎第把事情办成的?”见嬷太也是期待的眼神,奚少强说:“那日到省政府找漏子叔公的老首长,他一听我是闽西南游击区马缨花的重孙,便要漏子叔公带我去找卫生厅的战友。那个当厅长的战友很客气,可就是不给态度。等漏子叔公的几个部下在酒店为我们接风洗尘时,李厅长也赶过来说:‘好你个汤漏子,这么点事也要惊动老头子!’又拍我的肩膀说:‘回家请替我给你曾祖母问好!’我赶快敬了李厅长一瓯酒表示感谢。”奚麻要说:“咱家少强真行,看得懂也对应得了场面!”马缨花说:“少强你这个漏子叔公难得,凡事用心争取,还懂得不死缠。”
双喜临门
128
建国三十几年来人口翻番,三山区一分为二,襄摇乡辖襄摇圩、小三山,上肆溪口、大莽山;兜螺镇辖兜螺圩、鹩山崖、三旗门、响廓山。开始严格执行计划生育。公路已通至后山的砬山崖,划入郐市。公社改为乡镇,大队改为行政村。奚少强到省城上班时,三山区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兜螺、襄摇、上肆溪口、三旗门恢复错开七日一圩的习惯。公路也从襄摇圩接到嘎山、畲厝。供销系统推行经营承包责任制,农村取消粮食统购统销,一时间社会上遍地可见个体商贩,特别是发放了身份证后,连证明都不用开,大至开店、办厂、经营公司,小到蹲地摊或提只栲栳、挑副担子走村串户零买零卖。很快又有消息传来,香城的“敦仁大药房”已由郇家后人重整开张。被摘下几十年的“奚记豆油庄”、“畲厝大药房”两块牌子,经嘎山、畲厝两地众多后人之手,先是出现在襄摇、兜螺的几个圩镇。香城地区改为香城市这一年,因有马登承、俎春、邛山、邛三、汤保等亲朋接头牵线,这两块牌子随后又挂到丰浦县城、香城府地去了。小三山的这茬后辈,身后的家底较之别的村寨殷实,读过嘎山小学、三山中学,断文识字加上家学渊源,要么独当一面要么三两合作,差不多都能派上用场。年轻稚嫩却更放得开,不多想,往往租下场地摆了架势,连小家庭也带外头去了。偶尔回畲厝、嘎山,便个个都带礼物去孝敬马心云、马缨花、奚麻要、邵红珠几个长辈。阿公、公太,阿嬷、嬷太,舅公、舅公太、妗婆、妗婆太、姑婆、姑婆太,几个老人有了各种身份,常常被叫得内外不分。马心云趁着自己还走得动,便由一个高中刚毕业的重孙带着,与邵红珠一起,钦差一样到各地巡游了“奚记豆油庄”和“畲厝大药房”,回来对小妹马缨花说:“时代不同了,细囝们的事不用你我再管了。日后细囝们回嘎山、畲厝,说什么你我只管听着,别轻易摇头点头。眼下交通发达,家家店面安电话,他们人多路子广,就算出了差错他们也都能相互通气,帮衬着料理,比从前管用也活络多了。”细囝们见了世面,更懂得体贴长辈,有人发起筹资,分别给马心云、马缨花买了电视机、安了电话,还有一辆火力小三轮。有事没事都打电话回来问安。那辆火力小三轮供族里公用,由一个开得动的载重搬物,方便往返。
在乡民们还拿不太准的时候,政府部门公布了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浃溪上的“红娘桥”和水碓房、塔尖山鞍的“小姑亭”、嘎山崖的雾松庵一应入选。邵红珠拿出后辈孝敬她的红包钱,要请戏班在丫叉口开演歌仔戏。马缨花听说,便由奚麻要出面,也送去她的红包钱凑了份子。这是文革后三山地区的第一场古装戏,一时间嘎山上人来人往。戏连演三场,观众场场爆满。戏棚下大埕中央放一只修缮雾松庵的功德箱,捐款伍拾元以上就勒碑记存于庵庙墙壁,不想应者竟空前踊跃。邵红珠又逐一向在外开店、办厂、经营公司的奚、马两地族人,打电话通报此事,也不拘多少,个个都认了捐。有了大把钱,当年建造庵庙、雕塑观音金身那帮工匠的后人主动找上门来,称工钱好说,主要是为了重现祖辈技艺的荣耀,用意甚是虔诚。历经半年修缮,观音金身不是丝毫不差而是形象更好,衣冠更加华贵,庵庙外表的装潢更加堂皇耀眼。完工当日,照例要请傀儡戏做修复庆典。蔡大麻、蔡细麻爸囝已无后人,由上洲蔡姓族人恢复的“上洲蔡”,照样是傀儡戏班最好的。傀儡戏在嘎山崖开演的暗暝,马心云、邵红珠、马缨花、奚麻要都没露面,大概是几个长辈年纪大了,走动不便不想凑这个热闹了。谁想隔日天光,马心云、邵红珠正吃着早茶,也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翁某俩如同瞌睡,面相慈祥坐在太师椅上不动了。几个在家的后生新妇伸手试了试,早就不喘气了。一个细囝机灵,飞一般骑脚踏车到嘎山“承安楼”通报姑婆太马缨花去了。前后不到两刻钟,马缨花、奚麻要母女俩由火力小三轮送到娘家。马缨花握一下兄长的手,握一下阿嫂的手,哭了声“阿兄阿嫂去了”,这才对几个上了年纪外甥、外甥新妇说:“在大厝正厅铺板床,趁着身躯温软,赶快平放,拭洗清气换上寿衣,焚香点上长明灯。”又对那个机灵的重外甥孙说:“你给那些在外面赚吃的阿公、叔公、叔伯、老爸、阿兄打电话,就说该回一趟家了,老公太、老嬷太百年了。”
近在兜螺、襄摇、上肆溪口、三旗门几个圩镇开店办厂的,接到电话便关了门,骑脚踏车骑摩托车的,雇了车辆的,不到一个时辰就陆续有人回到畲厝。等拭洗完换上寿衣,立了神主牌位,由一个男丁代替长房马登承焚香点上长明灯,逝者派下的查某辈,这才扯大嗓门哭起丧来。这是一九九二年夏五月,马心云享年九十五,邵红珠八十八。马缨花给兄嫂续了一炷香,由查某囝奚麻要搀扶着回奚家去了。奚少强闻讯于次日匆匆赶回,在母舅公太妗婆太的灵前烧香磕头,回“承安楼”在嬷太面前吃了一顿饭,说有急事不能耽搁,就又连暝带夜的赶往省城。三日后奠祭出殡,马缨花又由奚麻要搀扶着赶了过去,娘家人见了连忙在大埕上给她摆了太师椅,由两个重孙为她撑伞、伺候她茶水。这一日族人齐聚,派下众多,亲朋戚友从各地赶来。仪式一半新法一半遵循旧礼,方方面面倒也妥帖。奠祭完将灵柩扛往山头时,马缨花起身送别几步后,就又回嘎山去了。
129
这一年马缨花高龄九十二,奚麻要七十又一。回到家里马缨花叹一口气对奚麻要说:“你阿妈估计也差不多了。”奚麻要说:“这是什么话,阿妈的寿命是一百二十岁,缪先生说了,阿妈你能看得到咱家少强当上五品大官那一日!”马缨花说:“你看看我兄嫂俩,身体爽朗,耳聪目明,说到离世也是眨眼间的事。”奚麻要说:“这是不能相比的,阿舅阿妗老了就一味收心养性,活得太过淡薄了。舅妗俩没有阿妈的精气神,更没有阿妈活得兼容!”“最主要是我兄嫂没像麻要一样贴心的查某囝。”马缨花说,“想起来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辈子都把麻要拴在身边,太自私了!”奚麻要说:“可我就想供阿妈使唤,几日不见阿妈,我活着就没半点意思了!”马缨花说:“麻要你肯定是上辈子欠了阿妈的钱,现世给阿妈做牛做马还债来了。”奚麻要说:“肯定是上辈子阿妈借了查某囝的财物不还,现世把我养大了不算,还要养成糟老婆子!”
母女俩正说着,铃声响了,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嬷太,我是少强。昨日顶晡厅党组宣布我当办公室主任的任命,我必须在场,前日才那样匆促离开,我知道嬷太又要责备少强不识礼体了!”“嬷太还以为少强找对象了,原来是当上办公室主任了。”马缨花说,“嬷太知道少强吃的是公家饭,哪可能事事随心?”电话那头的奚少强说:“嬷太放心,少强从今日开始就留心找对象,年底就把嬷太的重孙新妇带回家。”马缨花说:“少强你要说话算话,嬷太可是等不及了。”
奚麻要说:“阿妈你看看,咱家少强又升官了!”马缨花说:“也不知道办公室主任是个什么官?”奚麻要说:“我向邛山打听过,三四年前从科长升办公室副主任,是副处级,八品;办公室主任是正处级,七品,放在丰浦县就是县长了。”马缨花说:“少强日暝忙公家,连重孙新妇也不给我找了!”奚麻要说:“阿妈你说这话没全对,咱家少强在省城工作,看重的是事业,建立家庭只好推后些。”话虽这么说,她马缨花还是觉得不情愿。
睏日昼时马缨花冷不丁说:“我做了个梦,看见邛三远远跪在楼前的石埕上,不管怎么叫她都不理睬,我一生气就醒了。”奚麻要安慰说:“邛三八十一岁的老人了。大概是路途远,想回来看望阿妈又没体力,只好在梦中相见了。”也就前后半月时间,在香城的邛三病逝,深受打击的汤漏子也住院去了。接电话的奚麻要刻意隐瞒消息,只悄悄通知在省城的奚少强、奚马两家在香城做生理的几个后辈,去参加邛三的追悼会、去看望住院的汤漏子。又过七八日的后半暝,马缨花呻吟一声醒了,摸索着坐起来大口喘气。奚麻要拉亮灯,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说:“阿妈你怎么啦?”马缨花说:“我做梦了,汤漏子喊着‘缨花阿妈’,在水碓房上空飘了几个来回,我正想叫住他,他就不见了。”奚麻要背着马缨花给汤保打了电话,汤保说他老爸喊了几个人的名字,就闭眼追他阿妈去了。奚麻要不敢作声,意识到阿妈连日来都有点昏沉,比以前嗜睡,那样的情形把她给吓不轻。果然隔日早起,马缨花又打着哈欠说:“漏子、邛三来过‘承安楼’了,请我随他俩去一个所在,偏偏缪先生不让,将我带上丫叉口,几个还受气吵架,郧瘸子和小妍提了棍棒,就把漏子、邛三给打跑了。缪先生说:‘缨花你下山吧,你家少强带你的重孙新妇回家了。’”马缨花慵懒说着,人似乎还在梦境中出不来。奚麻要疑虑重重,这些天在阿妈梦里纠缠的,怎么全是那些过世的人?!
趁着马缨花熟睡,奚麻要给省城的奚少强打电话,说了马缨花做的几个梦和醒后的情形。“居然会有这种事!”奚少强前些日子回嘎山吊唁舅妗,嬷太的精神状况还挺好的,怎么转眼就落寞了呢?“少强你要是有合适的,就找个对象回来,给你嬷太冲一下喜。”奚麻要说,“你嬷太就那样,她爱热闹,喜欢与正派有能耐的人打交道。少强你要是能带个漂亮聪明的重孙新妇回来,让你嬷太的心眼活转过来,她就又能管住自己的心魂了。”奚少强说:“老姑婆你放心,少强一定留心努力!”这一日奚少强接待采访厅长的报社记者巫映云,因为接触多次,他与同是丰浦籍的记者巫映云已是朋友。巫映云说:“奚主任你接的好像是老家打来的电话?”奚少强简要说了原委,巫映云觉得不过瘾,要求奚少强请她吃暗顿,她还想听奚少强夸耀一番他心目中那个世间罕见的老嬷太。奚少强请巫映云到海鲜城吃火锅,一顿泡在马缨花传奇里的饭竟吃了五六个钟头。送巫映云回到宿舍楼下,巫映云说:“我干四五年记者了,也算走南闯北了,可你那个老嬷太还是大大地震撼了我。”奚少强说:“不瞒你说,老嬷太一直是我的精神靠山。”巫映云说:“这一顿饭我也不能白吃,奚主任什么时候需要,我就冒充一次你的对象,回嘎山给你老嬷太冲个喜,也让我好好见识一下她。”
隔日奚少强给巫映云打电话:“你昨晚说的话当真?”巫映云说:“虽然吃了几杯酒,可说过的话也不能不认啊。”奚少强说:“那我们明日就去领结婚证,几日后我就带你回嘎山。”巫映云说:“你这样也太野蛮了,连一条项链都不买,就像我嫁不出去似的。”不想下班回到宿舍,奚少强便拎一小包过来,金项链、手镯、戒指一股脑买齐。巫映云说:“这么快,别是给前女友准备的——临时转手给我的吧?”奚少强说:“自从认识了巫大记者,她发在日报上的通讯报道每一篇我都认真细读,这还不够吗?”巫映云说:“不够,充其量也就是个热心读者。”奚少强说:“每次她到卫生部门采访,我都明抢暗夺接待她,她难道没看出来?”巫映云说:“这不正是你办公室的本职工作吗?”奚少强说:“只要有三五日没在日报上看到她文字,我就会茶饭不香、坐立不安,活得很辛苦。”“做惯了党八股,能这样表白也算难为你了。”巫映云说,“领了结婚证,就请婚假到丰浦县城我爸母家住两日,到嘎山‘承安楼’住三日,就转道回省城接着上班如何?”
奚少强给县城开“奚记豆油庄”的二叔公奚堂打电话,完了又往嘎山打:“嬷太,我五日后就带对象回‘承安楼’结婚。少强是国家干部,婚事要简办,摒扫一个房间、安一铺床就可以了。”还好马缨花早做准备,“承安楼”二楼的一个房间被粉刷一新,奚少强的老爸从镇上拉回一车的婚用家私,新房转眼就布置出来了。奚少强带巫映云回到嘎山,穿戴朴素休闲,一进门便在马缨花面前行了叩拜大礼:“少强、映云请嬷太大安!”“新社会不兴这个的。”马缨花笑得合不拢嘴,让他俩赶快起身吃桂圆莲子汤,给重孙新妇巫映云的礼物是红绸包裹的十二个光绪元宝。巫映云说:“这是老古玩,嬷太给我的礼物太贵重了!”站在一边同样眉开眼笑的奚麻要说:“给你的任务也很重大啊,刚才你吃的是‘贵子汤’,嬷太想抱玄孙了!”巫映云说:“我和少强向嬷太、姑婆保证努力完成任务!”马缨花说:“少强生性忠厚,映云你可别欺负他。”奚少强对巫映云说:“你看看,连嬷太都看出来了,你还不收敛一点。”巫映云说:“嬷太你放心好了,少强是政府官员,不欺负我就算好的了。”马缨花说:“看得住自家查埔人也好,别太过分就行了。”巫映云对奚少强说:“还不给我老实一点,嬷太批准我要好好看住你!”奚少强说:“别得意,嬷太的话在后头呢。”果然马缨花接着说:“我喜欢映云的性子。这一点像邛三,平时对汤漏子看得紧,危急的时候比查埔囝还管用。”巫映云叹了一口气说:“绕了个弯,老嬷太还是心疼少强!”“连外嫁的查某囝也算上,嬷太的派下两百多口人,她最看重的就少强一个。”奚麻要说,“说起来映云你可能不相信,这七八十年来,谁一旦让你嬷太看重了,谁就会奔个好前程!”巫映云说:“我相信,像邛三、汤漏子、俎春,还有畲厝那个表叔马登承……”奚少强很感激,巫映云用心留意有关嘎山的一切,认真去扮演一个孝顺的重孙新妇。
婚宴除了奚少强的二叔公、爸母及亲兄妹,就是嘎山、畲厝在家的长辈,凑满三桌,敬了酒说了祝愿的话,便不再有别的客套,吃得随意而尽兴,是大家庭那种温情满满的一派和美。次日一早,马缨花就把外面工作和做生理的后辈们全打发走了。巫映云给奚麻要使了眼色,搀着马缨花说:“嬷太你要带我去浃溪看水碓房、看‘红娘桥’,还有嘎山小学。”眼前这个九十多岁的嬷太,身材适中,口齿清楚,气定神闲的,迈的差不多是中年人的步伐。更难得的是身上没有任何异味,反而葆有查某囝那种清纯的气息。在嘎山婆家与畲厝娘家交界的浃溪边上,水碓房、‘红娘桥’和嘎山小学一步步走来,只言片语中所牵涉到的既往人事,与奚少强所说的相映成趣。在所有的故事里,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那个叫缪百寻的缪先生。缪先生的出现,使嘎山、畲厝成了三山这片广阔山地的人文中心。特别是站在“红娘桥”上,回头近望“承安楼”、翠屏山、嘎山崖上的雾松庵、丫叉口、塔尖山鞍的“小姑亭”,远望屹立在嘎山后方的大莽山、响廓山、鹩山崖,从奚少强嘴里打捞到的种种说辞,便在这触目可及的时空中时隐时现。巫映云非常吃惊地感觉到,马缨花尽量在避开自己,却无一例外不处于那些接近于传奇的故事中心,所处的是她做新闻时非常强调的身临现场的那种感觉。巫映云说:“嬷太你知道吗,你老人家是少强的精神靠山,每次和你通完电话,少强都要幸福小半日。”马缨花说:“闹完三年大饥荒,奚马两家是一张张菜青脸色,仓箳空无粒粟,身上亏空了气力,连头顶的日光也会压垮一个人,就算几步路也会长得走不完,人人都陷入无望的时候,少强哇一声落地,看他那活脱脱的聪明样,一下子整座‘承安楼’的喜气就回来了。”马缨花话语的鲜活,完全不像是一个耄耋老人。
在“承安楼”里,奚麻要翻出五十多年前缪百寻留下的“锦囊”小袋,让奚少强看到了奚家后人读书出仕的预言。奚麻要说:“信里说的每一件,就剩少强你官至五品等着印证,别的都应验了。”奚少强说:“这个缪先生,能推算身后百年,的确世所罕见!”奚麻要说:“缪先生生前留下的这封信,你嬷太当作是天机囥入箱底,少强你可千万泄漏不得!”奚少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情说:“我把重孙新妇娶回来冲喜,嬷太却不像姑婆你说的那样有任何不妥。”奚麻要说:“接到少强你要带对象回嘎山结婚,这消息可是不得了的,你嬷太的心劲一下子就跑回来了!”
睏了中昼后起床,巫映云要奚麻要带她去参观丫叉口、嘎山崖上的雾松庵、塔尖山鞍的“小姑亭”。马缨花见只有重孙陪在自己身边,喜孜孜地开口说:“咱家的少强好运气,这个巫映云十分难得,聪明有主见,还懂得装温顺。”奚少强说:“温顺是装的,嬷太还说难得,这是什么道理?”马缨花说:“映云有学问有见识,还能在百无一用的老货面前装温顺,说明她心目中看重咱家的少强哩!”奚少强听了只好服气,说:“我给映云说过有关嬷太的各种经历,她对嬷太是佩服在先恭敬在后,不温顺点可不行。”
在暗暝的新房里,巫映云说:“午后我到嘎山崖雾松庵,站在那里有被崖磡高高举起没入云端的感觉,心想那座观音金身虽局限于俗世观念,形象却极尽完美,只因你那个姑婆太故事的渲染,我眼前的形象就在那一瞬间幻化了,成了你也没见过的那个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奚寄奴了。”奚少强背了一遍他舅公太对奚寄奴诉诸小楷的评价,巫映云听后说:“嘎山奚家当真是奇妙得很!你嬷太做事全凭内心而不损其余,是一个有着自然浑圆人格魅力的查某人。比如摄影、照镜子,你总是选择有利的位置和光线,留下最佳的影像。可你嬷太不用,她给你的是全方位,即使不是最佳也是最恰当的。与生俱来的这样的能力,加上时遇,便是谁也复制不了。”
老嬷祖的腰椎
130
修缮过的雾松庵,说来奇怪,庵后岩壁长着的那根天然石笋,又让虔诚的查某囝攥出水滴来;那道石缝又时断时续地渗水,渴望婚姻的后生子都伸长一张嘴去承接那股冷不丁涌出的清泉。揣着求偶秘密的后生子查某囝,在雾松庵观音座前烧香点烛,掣签问验,在庵后岩壁前膜拜许愿,往功德箱添加香油钱。邻近有一老货自愿住雾松庵摒扫看护,后来有人道破玄机,单凭香油钱一件这老货就闷声发了大财。秘密被揭穿,为了获得看护的权利便时时引发争执,偃跤扭打均不在话下,之间的纠纷甚至闹到襄摇乡政府。七八个从乡政府、中小学、供销社退休的当地人,为完备手续报请上级相关部门批准,自发成立了“嘎山崖雾松庵管理委员会”。为雾松庵的维护与发扬光大,制订的管理章程包括完善财务制度、统一管理香油钱和捐献财物,记录整理庵志,形成捐献勒碑记存程序,以当初雾松庵落成之时为一年一度的庵庆日。此外购置音响设备,用于播放佛乐禅音。创建“雾松庵奖学金”,每年一度现金若干奖给襄摇乡应届考上大学的学生。一时间雾松庵似乎比从前更为灵圣,信众更多。
几年前丰浦县发起搜集整理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计划,组织了文化专干、业余作者、教师一批人到各地寻访采录,厚厚几卷的民间故事、歌谣、谚语和歇后语,编辑出版与读者见面。在当代民间故事专辑里,写凌子罟、缪百寻的《山地师徒传奇》,写奚寄奴的《雾松庵由来》,写奚园的《从零卖担子到奚记豆油庄》,写畲厝马家的《名医辈出的畲厝大药房》,写马缨花的《“红娘桥”与“小姑亭”》《嘎山、畲厝大户为抗战卖光良田》《游击区时期的马缨花》,特别是那篇《山地最受欢迎的月老》,因为马缨花健在,当年被撮合的那帮翁某们又一个个自行对上了号。多数人感叹几十年来虽粗茶淡饭过日子,却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幸亏当年请得动马缨花出面保大媒,总算娶亲成家孝敬了爸母,家室囝儿俱全,你还能有什么贪求?山地乡民不光想念,还迷信上了。最初男方由爸母带着后生到“承安楼”给鉴定一眼,就算央求过马缨花了。只是谁都知道,年过九旬的马缨花不想费力走路了,即便有车坐,老姑婆奚麻要也会拦着不让她出远门。这样一来女方爸母带着查某囝也到“承安楼”给马缨花过个目,想更周全一点,便又到雾松庵掣签求证一下稳妥。到后来干脆变成一种仪式,由男女双方约定时间,各提礼物一起到马缨花面前给过个法眼,就高高兴兴议定完婚去了。
131
巫映云为评上高级记者的职称,偷偷采取了避孕措施。半年后被奚少强发现,却又拿她没有办法,一急竟要给远在老家的嬷太打电话。巫映云立马认输说:“好了好了,我投降,只求你别告知嬷太她老人家!”过了一年半载,马缨花的玄孙奚环出生。满四十日就带回嘎山,马缨花欢喜无限,由奚麻要协助抱了小半日,嘴里不停叨念着:“我当老嬷祖了!这细囝分明就是小时候的少强哩!”与此同时,马缨花和奚麻要都没说出口的是,这玄孙和奚少强小时候虽极为相像,神情却多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奚少强出生不久,明亮的眼神和嘴角都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这一点她的玄孙奚环不但没有,还浮现一丝的忧郁。在“承安楼”住了一个暗暝,翁某俩又将奚家的查埔孙带回省城去了。身后马缨花远送的目光久久没能放下,不无担心说:“我老爸生前说过,这样的眼神是体虚内怯的症状。我这玄孙日后怕要给少强添烦恼了!”过度晬后几日就是春节了,奚环牙牙学语,能歪歪扭扭走路了,小两口又带后生回嘎山,承欢老嬷祖膝下。这一次,奚环的眼神变得笃定,那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不见了,“先天不足后天补,”马缨花一颗心终于放下,喜不自禁说,“多难得啊,祖宗保庇,奚家的玄孙长得有多勇壮啊!”
到了春节,各路外出都会回嘎山团圆,“承安楼”一下子多了百几十号人,像赴圩一样热闹,马缨花、奚麻要母女俩收的年礼和红包堆积如山。过第一个新年的奚家第五代孙奚环,收到的压岁钱非但来自奚家,畲厝外家也一个没落下。巫映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当众清点了压岁钱,居然有一万五千元之巨。要知道当时奚少强、巫映云的月工资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一千五百元左右。巫映云对嬷太说:“我觉得奚环的压岁钱给太多了,不能要!”马缨花说:“谁说不能要,我们奚环今日当的是玄孙、重孙、孙子、侄子、小弟,无论怎么摆都是最小,大家不疼他疼谁?再说了,奚、马两家这些外出赚吃的,遇事哪一个不往省城打电话?这些生理人来钱容易立世艰难,映云你和少强要多花心思盯住他们,别让他们走邪路就行了!”巫映云说:“嬷太这你不用操心,他们生理做上道了,个个吃得开世面,往省城打电话也就是通通气,相互间联络感情罢了。”奚麻要说:“我知道奚马两家外出做生理的,一有拿不准政策的都往省城打听,那个新字眼就叫‘咨询’对不对?我还听说映云的建议往往比少强管用哩!”奚少强装着没听见麻要姑婆的话。巫映云只好应承说:“瞧咱家奚环这臭小子,才度晬过就闷声发了大财,这压岁钱都超过少强和我的年工资了!”
外出做生理的族人过三十暝热闹了新年,外嫁的查某各辈初二回嘎山省亲,初三就全走人了。嘎山、畲厝两地基本上就剩下看顾田地的半劳力和部分留老家读小学的细囝了。老嬷太故土难离,照顾她的担子仍由七十多岁的奚麻要担任。细囝们开学了,留后头的族亲开始春耕播田,“承安楼”也就常常见不到几个走动的人。这一日午后突然有人在楼外曝粟埕上高喊:“嘎山崖着火烧庵了!”正在下楼梯的马缨花听了膝盖一软摔了下来,接近地面的几坎楼梯不设扶栏,梯道下停放一副舂杵石臼,马缨花仰面朝天,后背正好砸在上面。其实这一日仅是雾松庵身后石壁上的草头山着火,在日光下火焰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厝顶连在一起,远远望去跟烧了雾松庵时火势冲天没有两样。糟糕的是,受惊踣倒的马缨花再没能伸直腰站起来,稍微动弹后背那边便是极痛,只好直接抬上眠床。奚马两族在家的外出的闻讯纷纷赶到床前,问候这个辈分最高的老嬷祖,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如何给她医治。钱显然不是问题,只要商量出办法,所有人都准备掏口袋。但在面对奚马两族最为德高望重的老嬷祖时,经却没有谁敢轻率作出决定。奚少强连夜赶回,路过县城时还带上表公马登承,经诊断,要么腰椎摔裂要么摔断,必须立即送县医院!奚少强说:“那就快点缚一副担架,停在楼外的车挑一辆适合停放的,马上出发!”马缨花忍痛问外甥:“除了送医院,还有没有别的办法?”马登承说:“吃药调理,配合康复训练,等候愈合复原也是一个办法。只是以我阿姑的年龄,再生能力缓慢,这种情况即便有时间也会拖得很长。”马缨花说:“送医院就一定治得好吗?”马登承说:“只要不伤及骨髓,最多动个手术,可行的话铆上钢板固定住,恢复就会快得多。”“我听懂登承的话了。”马缨花说,“我已九十六高龄,搬弄不起了,就听天由命在家里静养吧。”奚麻要说:“阿妈眼下这种情况,稍微动弹就痛得不行,我也担心再颠簸五六十里路,撑得住吗?!”奚少强一听也迟疑了。马登承当时就急眼了:“嘎山奚家是怎么回事?有了病痛就要全力治疗,就要相信医院!我还是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代表的也是畲厝娘家的立场,送医院希望会更大,而且越快越好!”马登承没能忍住火气,话就摆到桌面上来了。两难之际,在场的奚家后辈个个低下头来,不敢作声。马缨花说:“登承你别生气。长途搬弄颠簸,保不准还要动手术,都是我经受不起的,谁敢说送医院就没个三长两短?还不如我这样躺着活一口气哩!”马登承说:“说那些话都是借口!偌大一个奚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老人家躺在床上无助痛楚,想想就窝囊透了!”“表公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奚少强说,“要不嬷太你再考虑看看,马上出发?”马缨花说:“我拿定主意了,你们都走吧,该上班的上班,该做生理的做生理。家里头就让麻要辛苦一点,由她照料我就行了。有什么急切的打谁电话谁再回来帮忙,用不着所有人都为我这个老太婆操心。”这样一来,奚家各辈便争着对奚麻要表示,说一旦需要无论谁接到电话,都会无条件服从安排。长期以来奚家人听惯马缨花的话,轮到事搁在她老人家自个头上,奚家人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马登承见了,撇下奚少强,气呼呼的拔腿就要回畲厝,奚麻要追到楼外说:“好表弟你生的是哪门子气,要走也得教教老表姊,我该怎样伺候怎样护理你阿姑才行!”马登承说:“腰摔断,吃喝、洗澡、屎尿、擦拭都得在眠床上,你一个七旬老表姊哪翻得动、料理得了?久躺不动就会长褥疮溃烂,到时候看你奚麻要能长出三头六臂来我才不信!”奚麻要说:“表弟你先别说气话,就告诉我怎样可以避免长褥疮。”马登承说:“讲究病人干净卫生,常翻动、按摩保证舒筋活血。”奚麻要说:“表弟放心,你阿姑多聪明的一个人,要是我难以做到,你阿姑也不会有那样的想法!”马登承说:“全世界也就你一个奚麻要,一生一世都迷信她!”
132
起初嘎山、畲厝的后辈姆婶会轮流前来给奚麻要打下手,等到赶回嘎山的各路人马全部离去,奚麻要还是有点傻眼。她让几个留守的姆婶们翻出那些搁置无用的旧棉襀,放在日头下曝晒后,分割成不规则的大块小块,利用旧衣缝制可以拆洗的外套,用于需要时作局部垫支。这个办法虽然有用,但单一个奚麻要显然不行,身边还需要帮手,特别是排泄时,往往手忙脚乱也没能周全。马缨花说:“我倒给忘了,你麻要也是古稀老人了!”没有旁人在侧,奚麻要说:“只要阿妈健在,古稀老人也是个细囝!只是我当时就想,阿妈一口咬定不去医院,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我就知道瞒不过麻要你。”马缨花说,“嘎山奚家做生理的开店、办厂、经营公司,赚了无数钱,这发的是财没错吧?奚家囝孙众多,特别是看到玄孙奚环前后的转变,又聪明又健康,这是人丁壮旺对吧?少强奔仕途当了国家干部,眼下已是七品官,算得上贵了吧?财丁贵、福禄寿都占全了,现如今的嘎山奚家是不是太过圆满了?月圆则亏,奚家也该有什么不足才对,思来想去我占了囝孙们太多的福分了,该有残缺不如意的了!”奚麻要不高兴了:“原来阿妈为了福荫后代,把灾祸揽给自己了!”马缨花说:“这样一来,可把麻要你给拖累了!”奚麻要嘟囔道:“阿妈你可别忘了,缪先生不是说奚马两家积德深厚吗,阿妈干吗还要这样折磨自己?”马缨花说:“再说了,送医院折磨的是整个嘎山奚家,对畲厝外家也要费心。在外赚吃的后辈个个都忙,再给他们添麻烦,何苦来着!”
想到缪先生,奚麻要激灵一下,赶快翻出压在箱底那本“供日后有缘人阅览”的《凌子罟建构图例》。里面果然有一则是专门为腰骨伤设计的摇床。当下奚麻要便给香城一个机灵的侄孙打电话,要他立马回嘎山取图册到工厂订制摇床。奚麻要说:“拜谢天地,也不知道那个缪百寻是阿妈上辈子的什么人,竟算得到这本书对阿妈有用!”马缨花说:“我也不知道,以前不管我遇见什么大事,第一个想起的就是缪先生了。记得麻要你八岁那年,大雨透暝,缪先生被塌下的瓦窑埋了,当时你阿妈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
根据图册、马幽花的身高和受伤位置订制的摇床,半月后送到嘎山。摇床装有套板、活栓,前后左右都安了摇手。转了摇手,床就能一头翘起,给病人以坐姿。身下从头至尻川礅有一块板,将病人捆缚在板上,转了摇手,板就会缓缓向左或向右翻动,等垫支稳妥再敨开皮带,病人无需用力便能左右侧身而卧。抽了活栓,裆下那块桶盖大小的板就会自行脱落,病人躺着即可便溺。有了摇床,马缨花虽直坐不得,却可斜躺着由奚麻要端碗,她自己舀饭吃食。坐起、翻身、便溺,做起来简单又免了重体力。奚麻要开始定时给马缨花擦澡、翻身、按摩,陪她说话、看电视,还不停地要她接听从各地打回来的电话。奚少强通常都让奚环和老嬷祖也聊上几句。奚麻要无师自通,很快成了精心护理的全能专家。特别是按摩,推、按、抓、捏、拍、抻,轻重节奏在各种手法中合度起落,心脉血气便随她的一双手游走于浑身到处。马缨花说:“我早该摔它个半身不遂,就这样躺着好好享受一下麻要的好手段。”奚麻要说:“这算什么话,摔断腰起不了床,天底下图这享受的也只有阿妈你了!”马缨花说:“只是我不明白,麻要你这一双手的能耐到底从哪来的,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奚麻要说:“阿妈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小就记事了。小时候我的感觉是所有人都不喜欢我、都不让我活,稍有恶意我便受到惊吓,就像有人在拧我身体,那样一阵阵不停地纠绞着痛,只有在阿妈怀里,你那双温热的手不停地拿捏我的全身,我才可能得到缓解,得到平息。”马缨花说:“跟奚家所有的细囝相比,你那时候太可怜了,瘦得跟蟧蚜差不多,一发作就是吓人的全身纠绞,哭得一张脸铁青变形,我打又下不了手,只好用力拿捏你。今日听你说了才知道,就像老辈人所说的那样,细囝是越小越不能打骂,记仇哩!”奚麻要说:“很小我就明白天底下只有阿妈懂得我,离开阿妈我肯定活不了。”马缨花说:“麻要你这是奴才命,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活到七老八十了还要伺候我这老太婆。”奚麻要说:“这不奇怪,我上辈子定是附在阿妈骨头上的蛆。小时候阿妈拿捏我,等阿妈老了,便由我来拿捏你,这就叫现世报。”
回嘎山看望老嬷祖的奚家后辈,在她的床头放了大包小包,往奚麻要手里塞钱,只要老嬷祖高兴,钱是只管花。年纪与奚麻要相仿的老盖九听说了,带了几味草药从三旗门赶来,交代用那几味草药泡酒,母女俩每三日各吃一小瓯,躺床的可以预防抑郁麻痹,伺候的可以预防燠热着痧。马缨花内心感激,要奚麻要付给他一百元药资。老盖九也不推辞,接过钱就走了。见奚麻要生气,马缨花说:“老盖九明知我畲厝娘家世代为医,还没有顾忌送来草药,可见他为人有多坦荡。老盖九并没有要药资,你给了他接了,那是因为他知道奚家人富裕不缺这这点钱。老盖九送的是你辨认得了的草药,草酒吃了当真管用,日后自行采摘配制就可以了,这中间有多大的信任啊!”奚麻要说:“差点冤枉了老盖九的好心!若不是阿妈说破这一层,我还以为老盖九贪财哩!”
马登承放心不下阿姑,起初是半月、一月,后来是三月、半年回嘎山看望。他惊讶地看到,他年近百岁、腰椎踣伤的阿姑,除了必须躺床外,非但见不到长褥疮、引发脏器衰歇、老年痴呆各种症状,身体的健康指标居然状况良好。看来那个麻要表姊和阿姑心意相通,融为一体了!
失音哑口
133
安了电话就方便了,奚家后辈们逐渐形成习惯,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向老嬷祖“汇报一下”,得到的无一例外是“好呀,挺好的呀”的允准。做得好,都说靠的是老嬷祖的福力;做得差就反省自己不吱声。做生理的负债跑路、破产倒闭,家庭婚姻上的吵架、出轨、离异,伤残病痛、夭折亡故,这些消息即便传到“承安楼”,也只到奚麻要的耳朵为止。二○○○年农历十月十四日,奚马两族发出通知,近两百号人蜂拥回到“承安楼”,给老嬷祖、老姑祖祝贺百岁生日,争着跪在摇床前磕头、递礼物送红包,有意不让老嬷祖辨识出到底缺少了谁,拜完寿便又哗啦潮水般散去。留下的只有从省城回来的一家三口。奚少强率查某巫映云后生奚环跪地磕头,给老嬷祖拜大寿。马缨花喜孜孜的拉住玄孙奚环的手不放。七岁的奚环说:“老嬷祖你太了不起了!”马缨花说:“好玄孙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奚环说:“我生日的时候,也就爸妈买块蛋糕插上小蜡烛,最多再请几个小朋友前来凑凑热闹。老嬷祖你就不同了,好家伙几百号人,全都给你跪下磕头,还有堆得比山还高的礼物、红包!”“那是老嬷祖活太久了,后辈太多了。”马缨花抚摸着玄孙的头说,“可老嬷祖是个老派婆子,你看就没有谁给我买蛋糕插小蜡烛啊!”奚麻要说:“奚环你知道吗,你老嬷祖每月领‘五老’工资,昨日还有县乡两级政府,派人送来‘百岁人瑞’一面匾额哩!”巫映云说:“奚环你可别忘了,你老嬷祖这百年来做了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奚环说:“老嬷祖你真伟大!”
省城一家三口也被县城开来的小车接走,一时间,承安楼”便又恬寂寂的了。马缨花说:“想起娘家的小弟马心言、奚家的小叔子奚柏生,这两个同是十五岁出走的少年家,至今杳无音讯,也不知死活,看来我老爸的交代,我是完不成了。”奚麻要说:“阿妈不是也说过,这两个愣头青身拥巨资而少不更事,活在世上的可能性很小的了。”
奚马两族大都拖家带口到山外市面赚吃去的,留守嘎山“承安楼”、畲厝马家大厝的,加起来也就几十个细囝、老货。五六年一晃就过去了。人气不足,面貌也就灰旧得特别快。话语已极少的马缨花几日来喉咙都火感到沙哑。这一日在电话她听见少强说:“嬷太,我当上副厅长了,办公室主任也还兼着。”马缨花说得有点吃力:“这是政府重用你哩,少强可你要好好工作,为嬷太争更大一口气!”奚少强急了:“嬷太的声音为何这么沙哑?是不是感冒了?”马缨花说:“嬷太没事,可能是虚火上来了。”奚麻要亲了马缨花一口说:“阿妈,咱家少强是六品官了!”马缨花说:“我在想,缪先生神了,他的话全都要应验了。”马缨花感到喉咙不听使唤,她想咽一口唾液,嘴里却干得厉害。奚麻要赶快给她吃了几口茶水。
134
不想过了几日马缨花便完全失音,哑口了。一百零七岁的老嬷祖哑口了,又不停有后辈赶回嘎山看望她,“承安楼”一下子又变热闹了。匆促赶回的奚少强,途经县城时同样带上表公马登承。详细诊断后,“我阿姑除了腰椎旧疾,身体方面没有别的问题。”马登承说,“失音可能是声带长了息肉的缘故,真正病因要到医院检查后才清楚。”奚少强说:“眼前是如何治疗的问题。”马登承说:“只是单纯长了息肉那倒容易,到医院用一把小剔刀伸进喉咙轻轻一刮就行了。”又是个两难选择的时刻,奚少强说:“以嬷太的年纪,还有腰椎的旧疾,送县医院来回颠簸百多里地行不行?”马登承说:“不是行不行,是必须!少强你想想看,你嬷太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眼下又哑口说不了话,你说这样活着是什么滋味?!”奚少强瞬间泪眼模糊,在这节骨眼上,他似乎应该考虑得更多更周全些,一下子却又不知道怎么办好。躺在摇床上的马缨花示意查某囝奚麻要,转了摇手让她斜坐起来,拿笔写下“我已这把年纪,不用了”十个字。马登承说:“阿姑你不想麻烦囝孙,这我理解。可堂堂嘎山奚家、畲厝马家大几百号人,连阿姑你的病痛也医治不起,这算什么话?!”奚麻要说:“表弟你别急。我阿妈的意思我懂得,她的所思所想我都知道。我阿妈瘫痪在床,我就当她的双手;阿妈哑口说不出话,我就当她的嘴巴,反正由我伺候好她老人家就行了!”娘家、婆家的立场再次抵触,明白马缨花心思的奚麻要赶快解围。与马缨花摔断腰椎那次一样,在场的奚家后辈个个低下头来,不敢作声,再次默认了现状与事实。“推脱!避重就轻!!不想作为!!!”这一次,八十三岁高龄的表公马登承掩面失声,愤而离去。回省城的奚少强,好几个后半暝都因胸口发堵,在窒息中惊醒过来……
奚家后辈的青壮姆婶,开始不间断被派回嘎山轮值。但最多也只是跑跑腿打打下手。因为不可替代,为主照顾一百多岁老嬷祖的担子,仍旧落在八十多岁的老姑婆身上。难得的是,马缨花除了腰椎伤残和喉咙发不出声,并没有其它明显的不适,她坦然面对,心态乐观又活了五年。这一日奚少强被派香城出差,瞅空悄悄回了趟嘎山。“嬷太,少强回来看你了!”奚少强与嬷太手握着手,脸颊贴着脸颊,感觉得到嬷太对他的期许。然后他搀着姑婆奚麻要来到楼外说:“因为姑婆以前给我看了算命先生缪百寻留下的那封信,这些年来我刻意不去争取升官,可半个月前经过考核、公示,我还是被任命为省卫生厅巡视员。”奚麻要说:“巡视员是五品官吗?”奚少强说:“可能算是吧,巡视员享受正厅级别。”“少强你太争气了,没想到我阿妈真的能看到她的孙辈官至五品!”奚麻要说,“可这好消息却要隐瞒不报,让你嬷太还有牵挂,好好给活着。”奚少强禁不住哭出声来:“那就辛苦姑婆你了。”
嘎山马氏
135
好像早已心知肚明似的,奚少强走后几日,马缨花就开始饮食锐减。奚麻要担心意外,只好向马缨花公布了她重孙奚少强升任五品官的消息。奚麻要看见马缨花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流下两行泪水。奚麻要问:“阿妈你高兴吗?”马缨花握了一下查某囝的手。奚麻要说:“可阿妈你还流了泪水,是不是也在感念缪先生推算的每一件事都灵验了?”马缨花又握了一下查某囝的手。从这一日起,马缨花基本上不再进食,只吃少量温水。奚麻要开始给马缨花的后人打电话。嘎山奚家外出赚吃的,便很快都在往回赶的路上。
“少强你带上映云、奚环回嘎山吧。你嬷太只吃点水打湿嘴唇,已经几日不进食了。你路上注意安全,但要越快越好!”奚麻要给奚少强打的是最后一个电话。她回过头对马缨花说:“阿妈,我给省城一家子打电话了。”马缨花用力握了奚麻要两下,“我知道阿妈在表扬我做得对。”奚麻哭道,“阿妈你可急不得,你还有多半后代正在往回赶的路上。”马缨花垂下眼皮,情形就像睡过去一样。为了给马缨花冲吉利,她和摇床一起被抬到楼中央大厝的顶厅。年已八十有五的奚麻要俯身在阿妈耳边说了一番话后,发现她的回应仅剩下弱似游丝的一口气。
老天爷这一次帮了嘎山奚家一个大忙。奚少强边起程边给领导打电话请假,因为是私事,奚少强打了出租车,带查某巫映云和后生奚环,心如同座下四轮一路狂奔,在麻要姑婆允许的时间内意外顺当回到嘎山。老嬷祖一息尚存,麻要姑婆露出满意的笑容。嘎山奚家近两百口齐聚床前,重孙奚少强贴在老嬷祖耳边一声动情的嬷太,随之大哭起来。奚少强是奚家最有出息的后辈,是老嬷祖的心头肉。随着他的一声嚎啕,年已八十有五的麻要姑婆也曲膝跪地,奚家上下顿时哭声雷动。
马缨花流了最后一次泪,她面相慈祥,在后人的哭声中离开尘世,享年一百一十二岁。奚家上下一致调到最低辈分,称马缨花为“老嬷祖”。老嬷祖马缨花九十六岁摔断腰椎,躺摇床十六年了;失音言语不得,哑口也有五六年了。但她一直都心态健康坚忍地活着。这中间,奚麻要发挥了重大的作用。奚麻要自呱呱坠地起,便始终伴随在老嬷祖左右,伴随老嬷祖走完漫长的一生。奚少强把长跪在地的麻要姑婆搀扶起来,请她坐在太师椅上说:“二叔公交代,老嬷祖的身后大事,一切听凭老姑婆的吩咐。”底下立即响起一片附和声。奚麻要也不谦让,当下站起来说:
“趁老嬷祖身体还温着,当后生的快给她递含口钱;当阿嬷的,当阿妈的,快上前给她老人家沐浴、换寿衣!老嬷祖德高望重,五代同堂,衫裤可穿九重;鞋就穿我纳的那双万福千层底——老嬷祖成佛了!”临了大事,麻要姑婆的口气有点惶急。想了想,又扭过头来对奚少强说:“好少强哪,这几日你要多吃苦多忍耐些:老嬷祖的丧事要按旧礼俗来操办!”奚少强毕恭毕敬说:“一切听凭老姑婆的安排,就按旧礼来操办!”
一时间,奚家上下当得了事的人均自觉肃立一旁,听候奚麻要的安排。奚麻要吃惊了。本来以为这个在省城当官的奚少强,定有诸多忌讳,谁料他比谁都通情达理。只见奚麻要颤巍巍的,走到摇床前,许是最后一次的了,她俯身在老嬷祖的耳边大声说:“阿妈呀你听见了吗,咱家的少强多好啊,你老人家多有福气多体面呐!”
“奚家别的男丁怕经不起阵势,只好委曲少强你了。”回到座位上,奚麻要说,“请日师看了棺殓时辰后,明天大早就由少强陪你二叔公去畲厝老嬷祖的娘家报大丧。”奚少强说:“姑婆放心,规矩我知道的,一定要走老嬷祖当年嫁过来的路线,步行去报丧。”奚麻要松了一口气,接着说:“其余报丧,就按各自的姻亲线路寻思着去吧。”奚家后辈大都心里明白,麻要老姑婆这样安排的深意。老嬷祖的两次病痛,都没有送医院医治,把畲厝娘家人的心给深深刺痛了。不料奚麻要接着说:“奚家人可别忘了,传了几代人的另一件事,也要同时处理好!”奚麻要指的是老嬷祖百年后,翠屏山小姑坟二次葬的事。一经她的提醒,凡是晓得其中深浅的成年人全都为此倒吸了一口气。
136
奚少强与当过小三山大队支书的二叔公奚堂一起步行前往畲厝外家报丧。
奚少强离开嘎山三十年了。虽然他每年都会回几次家,但每一次要么有事要么就是来去匆匆。小三山已变得厉害,但浃溪上的廊桥还在。历经近百年风雨的考验,这座“红娘桥”虽面目沧桑,却依然稳固。桥头勒碑称“红娘桥”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奚少强与二叔公奚堂坐在廊桥的板椅上,打火点了一支烟。奚少强被烟呛了一下,把一双缓缓朝四周搜寻的眼睛给呛模糊了。
老嬷祖的娘家畲厝到了,但马家大厝的门却紧紧关着。年近九旬的奚堂,因为老母在堂,他只好手脚轻便,还不敢说老。报丧的这一日,他也只是外甥身份,心里畏怯问侄孙怎么办,奚少强说:“不是说好了吗,按旧礼办。”就这样奚少强扶着二叔公在马家大厝门小心跪下,祖孙俩手托黑白两块布,喊道:“外祖,外祖啊!”马家大厝恬寂寂的不见声响,奚少强说:“二叔公,大点声,再来!”公孙俩于是再次高声喊道:“外祖,——外祖啊!”两道报丧声过后,引来了几个围观的马家族亲。但马家大厝依旧不见丝毫动静。奚少强说:“二叔公呀,我都想哭了。”二叔公说:“我也想。说到底奚家是伤了老嬷祖娘家人的情份了。”奚少强说:“那就哭着喊吧。”
“外祖啊,——外祖!”
马家大厝的门终于开了。走在前面的是表公马登承,他身后黑压压站着六七十号马家人。改革开放后,马家人已遍布府地香城、县城丰浦及邻近乡镇,此际在老家畲厝汇集,不为别的,就是想为他们马家争回一点颜面,为他们的老姑祖争这最后一口气。一反往日的气度,马登承戴上老花镜,说:“门前跪的是不是在省城当官的奚少强呀?听说已是上了级别的高干了,有出息啊!”奚少强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把黑白两块布举过头顶,说:“不肖子孙不争气,让老嬷祖一辈子拖累受苦,请外祖家宽宥!”在闽南乡下,在二十一世纪的今日,行旧礼丧葬,给外家的也是极大的面子。马登承犹豫片刻,这场面也该过了,几个人于是上前搀起奚堂、奚少强,收了白布,又让人取来清水给奚家祖孙俩漱口。过了这道礼节,说明已得外家宽恕了,祭奠之日定会前往吊丧。奚家祖孙俩再次跪下磕头称谢。站在院里的表婆说:“登承呀,快让表兄和少强进来吃茶、吃一碗甜蛋汤吧!”“不用了。叩谢老嬷祖的娘家人!”至此报丧已毕,奚家公孙俩赶紧抽身而退。
回程奚少强搀扶二叔公慢慢地走芒岭官道。到了塔尖山鞍的过山亭,奚家祖孙俩在过山亭的固定椅条上坐下歇息。经百年风雨的剥蚀,“小姑亭”早已面目全非、破烂不堪了。定为县文物古迹后,由雾松庵管委会出资修旧如旧,总算较为完整保存了下来。此刻穿山风着了妖似的,枯枝落叶翻飞,凄凉的情景令人感伤。“有山有水有田有地有庙有亭,却不及那畲厝一弱女子!无法无天无德无行无仁无义,谁曾想是嘎山大好家庭?”叔孙俩几乎同时想起,曾有人题在“小姑亭”上的那一副对联。对联的墨迹随岁月消逝已然无存,其内容却在三山地区口口相传。奚少强叹了一口气,抬头眺望斜对面嘎山崖上被修葺一新的雾松庵,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奚少强说:“二叔公,后天老嬷祖出殡,同时也是翠屏山老姑祖那座‘小姑坟’发掘的日子,你悄悄帮我捎个话,就说我忙完老嬷祖的丧事,那边再行开棺,我要亲眼看个究竟。”
137
当记者的重孙新妇巫映云,这一日她走进嘎山奚家这个大家庭时,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局外人。奚家治丧依循古制,要么因为陌生要么因为格格不入,什么事她也插不上手。查埔人奚少强转个身便撇下她不管不顾的了,除了歇睏、被派出去办事,奚少强差不多时时刻刻都伺候在老姑婆奚麻要身边,这个机关干部此次回老家的确摆正了他这个当重孙的位置,让她看到了稳重成熟的另一个侧面。奚少强完成了报丧任务,回来得到老姑婆一个抚背的奖赏:“少强哪,你知道老嬷祖一辈子都挂在嘴上说的一句话吗?——‘人心是一杆秤’哪!近百年来我们奚家上下心里不是不懂得想,只是想了却拿不出能力来!——可这一次好了,我们奚家的少强回嘎山撑场面来了!”“老姑婆你放心,这一次咱奚家一定要做好!”奚少强的表态,跟一个小学生差不多。
举办葬礼的大早,披麻戴孝的奚家后辈手持苦楝树枝做的丧杖,凄凄戚戚先行买水开了魂路,繁复的家祭一过,便听见奚家外嫁的姑婆、阿姑、姊妹、查某孙各辈回嘎山娘家奔丧的“哭路头”声:
“阿妈呀——娘妳!你也不肯多活它十年八年!做查某囝的不孝,也没饲你一口饭也没饲你一匙汤,还没孝敬你呢,你咋就走了呢!——阿妈呀!你听见了吗,你查某囝在大声哭喊哩,你可别急着这就走哇……”
“阿嬷呀!我查某孙也没来得及见阿嬷一面,你就去了;你养我这恁大了,我听不进阿嬷的话,总是把阿嬷气苦了,我认错要孝敬,可阿嬷你倒好,不回头就走了……”
“嬷祖啊,你老人家走了,是不想管我的了,我心犹不甘哪!嬷祖……”
“老嬷祖呀,我就是你那个小小孙呐,我哭你老祖宗来了,我哭了个真伤心呐!老嬷祖呀!……”
……
巫映云听说过,闽南乡下的女性,出嫁时节制的压抑的哭嫁,回娘家奔丧时放开的“哭路头”,都会受到乡邻的特别关注。前者表示对养育之恩的依恋,后者可以看出她对娘家血脉的无法割舍。乡邻甚至凭哭声作出花样繁多的注解,并从中折射出种种的心态世相。这一日奚家几十个外嫁的查某各辈,差不多个个赶了大早,哭声在嘎山的四面路口参差响起,就像约定似的同时回到娘家。老的八旬有余,已当过多年的阿嬷、嬷太,但今日她的身份是查某囝,她还可以装点嫩,还可以撒点娇,便由她一个能瞻前顾后的小辈搀着一路跌撞而来;少的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到了路口哭声响起,她加快了脚步,祭奠时上供的牲礼担子则落在查埔人肩上,在身后百几十步外远远跟着。她们个个戴尖顶芡头,从头至脚穿白,到了“承安楼”前便望大门蜂拥而入,争相扑向楼内大厝顶厅的摇床,把老嬷祖拥簇出一朵巨大的白花,让这朵白花在她们放肆的哭声中颤栗着绽放开来。
知识分子巫映云也猛地喉管发硬,一股再也抑制不住的、相当陌生的、似乎是遥不可及的、那种痛快淋漓的哭声终于从自己的身体深处暴发了出来。她知道,这种哭声在城里已经找不到了。换句话说,城里已经不可能有这种哭声了。城里人矜持的礼仪式的哭,要么抹抹泪,要么抽泣几声,悲伤得很文雅很压抑因之也很苍白。所以她每次去参加人家的追悼会,感觉就像去开一个例会,去应酬一次面子。这一日巫映云体味了一次真正的、惊天动地的、身心皆悲的哭,然后她举目搜寻,看见查埔人奚少强的脸上同样也挂着稠密的泪帘。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平日里懂得孝敬就行了!”老姑婆奚麻要发话了,“我要发老嬷祖的‘手尾钱’了!咱家的少强说了,老嬷祖的‘手尾钱’外嫁的查某囝也个个有份!”在闽南乡间,长辈去世,留在身后的现钞便被称为“手尾钱”。“手尾钱”是不论多少,能分到“手尾钱”,一是认你在这个家族中的位置,二是这“手尾钱”一直被视作日后发家致富的源头。按乡俗这“手尾钱”只发给死者的男性囝孙——也就是各房各户的当家人。但这一日老姑婆奚麻要采纳了奚少强的建议,查埔查某平等,全都有份。这让奚家外嫁的查某各辈深感意外,一个个撩起白芡头,睁着一双双的泪眼齐刷刷望向奚少强。在嘎山奚家,奚少强的辈份很低,却是众望所归的主心骨。巫映云相当吃惊地对那个老姑婆奚麻要敬佩了起来。这个表面上依附于一个大家族的孤寡老人,她服膺于一种挚爱而跟定老嬷祖一个人,在长期的挚爱和被爱中,而获得被尊重和人格的完整。老嬷祖去世了,她把对老嬷祖的爱全部转移到奚少强身上,而实现她对老嬷祖最后一次的敬重和爱的实施。
分毕“手尾钱”,把守在路口的二叔公奚堂派人急匆匆赶回来通报:畲厝的外家到了。
138
接外家,必须是丧家中最体面最有分量的查埔囝,到村口设香案跪接。这个任务自然又落在二叔公奚堂和奚少强的身上。香案上放了没有点燃的香烛,叔孙俩手持丧杖,身穿全麻重孝,跪迎外家。马登承率族侄族孙三个稳步而来,却不见他们肩挑祭奠时上供的牲礼担。二叔公对奚少强说:“看来老嬷祖的娘家人要给奚家脸色看了。”站在奚少强身后的堂弟见状飞也似的禀报老姑婆奚麻要去了。
这一日老嬷祖的娘家是有备而来的。马登承三个取了香烛,迈大步往“承安楼”走去。进了楼中央大厝,但见顶厅密匝匝的跪满了奚家后辈。马登承见表姊奚麻要也要跪地,连忙搀起她说:“连老表姊也要跪迎,畲厝的娘家人可担当不起!这几十年来要不是老表姊不离左右的照顾,我阿姑别说能活到现在,就连骨头怕也在地里没渣了!”奚麻要听了不高兴,用力甩开马登承的手说:“表弟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就不是老嬷祖的囝儿了?”马登承不与老表姊纠缠,几步走到摇床前,轻轻撩开白布罩盖。奚少强与二叔公奚堂赶紧向马家三人陈述了老嬷祖善终的经过。
因是母丧,外家“亲视含殓”来了,马登承轻轻撩开白布罩盖时,嘎山奚家人的心便都提上嗓子眼。据说嫁出的查某囝死后,当她面对娘家人时,各种遗容都是有说法的。流泪的,表示她生前受委屈或有伤心事。死不瞑目的,又有几种情形:两眼圆睁的,表示她对后辈不孝的愤怒;惊惧的,表示她生前受过虐待;死鱼般黯然的,说明她是受折磨或挨饿致死的。面相狰狞的,则可能死于暗害;体表浮肿浊青,便与毒药有关……凡此种种,外家均有权检视,对忤逆的后辈有权棍棒训斥与惩罚,甚至报官。幸好这一日老嬷祖让她娘家人看到的,是她清新爽朗的体表和意满慈丰的遗容。马登承转身面向众人说:“嘎山奚家听着,对畲厝马家的老姑祖生前若有不孝的,趁她还听得见,就给磕几个响头吧!”不想马登承的话音未落,厅堂上到处响的便是咕咚咕咚的磕头声。马登承接着说:“好了好了,我也没话可说了,赶快安排祭奠吧,以免误了时辰!”奚家人一听,眨巴眼间散开,就又分头忙碌去了。
祭奠仪式就安排在“承安楼”门外两季收割时,可铺开百几十领谷笪的曝粟埕上。大埕四周站满了从三山各地赶来观礼的乡民。大埕南面摆的是来自各级政府部门及亲朋戚友的花圈二百三十余具,挽幛、挽联无数。东面是奚家外嫁女性出资延请的哀乐八音十七阵、锣鼓十四阵,自顶晡八时开始便在大埕上此起彼落吹打个不停。大埕上列放族亲、姻亲、表亲“送礼敬”的大银烛、糕仔封无数,奚家后辈牲礼九十余担。大埕中央由两条高凳架起灵柩,棺材为整板杉木,船形结构,抬头且做得好,漆了乌金墨,气势不减当年。这副被细心呵护了近百年的棺材,不用说就是当年马缨花出嫁时陪嫁的那一副了。据说不管奚家人谁亡故了也不敢占用它,一直都为他们的老嬷祖留着。灵枢前放一顶纸糊魂轿。祭案是由四张八仙并成的大桌,神主立于祭案的后半部,有专人撑伞挡护。百岁人瑞,五代同堂,是乡邻们艳羡不已之喜丧,奔丧者络绎不绝,孝眷的阵容大得令人惊叹。穿麻的是后生、孙子辈男丁;重孙穿麻衫系红腰带;玄孙辈穿红衣戴红帽,仅在帽顶上挂一颗小巧的麻球;外嫁的查某各辈,则白衣裙白芡头系麻腰绳;囝婿孙婿重孙婿玄孙婿,则一色蓝长衫系麻腰带;外家是蓝长衫,胳膊上系白布条。以上成人均穿草鞋,未成年则男穿黑女穿白。其余族亲表亲就随意多了,或头裹一圈白,或臂缠白布条均可。冷眼旁观的人发觉孝眷队伍比预想的要大得多。细加辨认,原来是受过老嬷祖生前恩惠的,或附近乡邻因人丁稀少难养的,想傍奚家人气的便来认老嬷祖当干妈、当干嬷、当干嬷太的,又个个去穿孝服,混进孝男孝女的队伍。祭奠之前,孝男孝女们或伏身抚棺,或五体投地,或默哀或流涕,或嚎或啕,或啼或哭,悲伤情状催人泪下。
老姑祖死后享有如此风光大葬,既是百年不遇,今后也不可能再有了,成为绝响了。银须飘忽的马登承见了这阵势,内心大为震撼,流的泪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所幸这一日,畲厝马家的阵脚也不怯势。就在即将祭奠之时,便见嘎山路口开来了五辆车,从各地汇集的马家男丁女眷四十几个,自备蓝衫白布条,牲礼担三十余肩,花圈数十具,下了车,挑的挑扛的扛,望曝粟埕直奔而入。突如其来的一溜队伍,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正在吹打的哀乐阵停住了手,只见两壮汉引路拨开孝眷,一齐抚棺叫喊道:“老姑祖啊,娘家人来了,你要一路走好啊!”接着又齐刷刷的跪下来磕了头,这才给孝男孝女们让出位置,站一旁观礼去了。
一时间场面极其安静,也不知道是谁记起传说中九十多年前迎娶马缨花时的情景,便有人高呼:“起乐呀!”于是三十几支哀乐阵顿时乐声大作,与哭声连成一片。引魂幡的奚堂与侄孙奚少强来到马登承面前,马登承抢先开口说:“场面太大了,牲礼担太多了。我想就这样吧,内家的牲礼不管户头,按辈份来,囝、孙、重孙、玄孙轮番上供祭奠,外家的集中一次祭奠,其余亲朋作一次祭奠,否则的话拖到天黑也祭奠不完!还有,老表兄你年纪大了走动不方便,就由少强来引魂幡吧!”
得到外家权威人士马登承的允准,祭奠便开始了。
徒弟吹喇叭伴奏,摇铃击磬的师公,先是唱了《往生咒》的民间版,接着又现编现唱了死者的生平,唱了出身名门的她知书识礼,感念因她而有了“红娘桥”,唱了她为国为家、行善积德、良心无亏的往事,唱了她生育囝儿、拖家带口、操持生计的艰辛,唱了她忍辱负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唱了她受尽疾苦的折磨依然乐观勇敢地活着,唱了她教导的囝孙一个个与人为善、勤勉而又争气……循着铃磬之声,引魂幡的奚少强带孝眷队伍,围绕装裹着老嬷祖的灵柩,一圈圈五体着地不停地跪磕。年纪大的很快难以承受,只好站在一边乞饶般地喘气。在闽南乡下,这一天的师公是拥有特权的,他的现编现唱,既可以对死者生前的善恶作评判,也可以对死者后辈人的仁义礼智信加以褒贬,也可以对死者后辈人的忤逆不孝挖苦嘲讽。师公一般为知根知底的山地人,他的唱词甚至于死者生前就开始收集整理,对嘎山老嬷祖的崇敬是日积月累的,见了这一日出殡开吊的场面,可以说后辈人是极争气的了,没有给老嬷祖丢脸,他的现编现唱也就适可而止了。
围着灵柩恸哭的孝眷,由几个晓事的接引,按内外家、辈分分成十几拨人,分别到祭案前上供祭奠。因牲礼太盛,祭案搁置不下,就连地上也堆出一座小山。司仪的左礼生读祭文,右礼生半跪着代替丧家或其亲朋呈献祭品。老嬷祖辈份高,所以不单是丧家和外嫁的各辈,即便是外家和戚友,献祭时也都行了跪磕大礼。祭奠礼毕,师公从奚少强手中取了魂幡,来到灵柩前,此刻他诵唱的经文,便多是死者安息后人多福的好话了。
接着便是封棺打钉。封棺打钉者,给面子的外家,可以派有威望的代表担任,也可以由土公代替。师公也就是道士,但诵读的经文却儒释道兼有之。土公则是入殓抬棺筑坟者。丧家当中,后生辈男丁只有年老的奚堂,明显体力不支,只得由重孙奚少强率玄孙奚环,背插挂梢的竹枝,头顶托盘,托盘上放一把系红布条的斧头、系红丝线的五枚钉子和给封棺打钉者的红包,跪请点钉。马登承毕竟年纪大了,犹豫了小片刻这才走过来,跪满一地的孝眷们一齐磕谢。马登承探手取斧时念道:“良辰吉时,盘古开天,鲁班先师来敕斧,万事平安大吉昌!有啊无啊?”点钉时念道:“一点东方甲乙木,囝孙万代受福禄!有啊无啊?二点南方丙丁火,囝孙万代有官做!有啊无啊?三点西方庚辛金,囝孙万代富万金!有啊无啊?四点北方壬癸水,囝孙世代大作为!有啊无啊?再点囝孙钉,囝孙万代吉盛昌!有啊无啊?”收斧时念:“开天斧收起来,囝孙万代添丁又发财!有啊无啊?”跪在底下的孝眷们便“有啦”“好啦”“进啦”“发啦”争相应承着。
点完钉,孝眷们再次恸哭,在师公摇着魂幡,响着铜铃和吹喇叭、诵读经文的引导下,一步一个不舍地顺时针逆时针各旋棺三圈与老嬷祖依依作别。然后孝眷们围着灵柩打大圆圈,转过身来朝外一个跪磕,意在感谢前来送葬的亲朋戚友及乡邻们。至此祭奠仪式已告完毕。上杠绞棺,师公的一声“起灵”,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便开始启动,缓缓地将老嬷祖送往塔尖山的墓地。
送葬队伍错落有致,散纸钱的与师公师徒开道,接着是旌旗挽幛、花圈、哀乐,送葬的亲朋戚友,最后是哭哭啼啼的孝眷们。人们不免要惊叹,这一日的送葬队伍是何等的壮观,与当年迎娶马缨花的场面作了前后呼应,也算是一个圆满的交代了。
139
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在灵柩前引魂幡的已是十九岁的玄孙奚环了。奚少强悄悄从送葬队伍中脱出身来,一路望翠屏山急匆匆赶去。临上翠屏山,奚少强转过身来一看,打头的的送葬队伍已到塔尖山鞍,末端却还在嘎山村口接续移动。这个见多识广的国家干部肯定没有想到,送葬队伍居然可以花花绿绿至此,哭声、哀乐震天动地,声势其浩大把他给惊呆了。连毛孔也冒着职业敏感的巫映云,随后几步也来到奚少强身边。在翠屏山上,“小姑坟”墓穴早已个底朝天,也用不着等奚少强前来才发棺,因为墓里不但没有尸体或骨殖,见不到棺材碎渣,就连泥土的颜色都没有改变。几个土公早就离开了,参加老嬷祖的葬礼去了。奚少强说:“真没有想到,一个美丽而吓人的传说竟然是子虚乌有。”巫映云说:“那个算命先生缪百寻到底想要干什么?”“相距差不多一个世纪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奚少强对此报以一声叹息,想起算命先生缪百寻生前留给嬷太的那封信,不管对嬷太是暗示也好,是念想也好,重要的是,嬷太自始至终都是深信不疑的。巫映云说:“你这个谨小慎微的机关干部,这次回老家大搞封建迷信活动,难道就不怕影响仕途了吗?”奚少强答非所问说:“老嬷祖失音前那年我回嘎山,她对我说‘好少强哪,我死后你要是能回来办理丧事,我这一生就算过圆满了’。我当时不理解老嬷祖的话,到今日我就全明白了。老嬷祖一生行得端坐得正,属于她的因果,她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交代!”
140
两天后奚少强一家三口赶回省城。
半个多月过去了,在省城工作的奚少强接到二叔公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称:“这十几二十年来,你老姑婆太累了,老嬷祖过世后,看起来她是一下子年老不懂得收拾自己了。给老嬷祖过了三七的第二日,你老姑婆的精神好像又回来了,开始给自己梳洗打扮。不想隔日竟不见她起床,到眠床边一看她已经作古了。你姑婆是留有遗书的,遗书就压在她的枕头底下。遗书说,老嬷祖仙逝了,她的生意也没有了。她死后不用举行葬礼,也不可劳烦少强你再回嘎山,只求在老嬷祖的墓旁做一个小坟堆,还能伴随老嬷祖的左右,她就心满意足了。”没多久表公马登承也打来电话,对奚少强说:“真的拿麻要老表姊没有办法。——唉,这个顾自心性的人!”
停了片刻,奚少强给二叔公奚堂打回电话说:“老嬷祖出殡那天,把翠屏山的小姑坟也挖了,可暴露在世人眼下的却是一座空穴,乡邻对此有没有什么看法?”二叔公说:“有的。就连嘎山奚家也有人在猜测,说翠屏山的小姑坟,不过是奚家祖辈和那个算命先生缪百寻联手唱的一出空城计,实际上是暗中把老姑祖安葬在雾松庵了。眼下雾松庵灵验得很,大家都认为这种猜测比较合理。”
(作者单位:福建省漳州市闽南风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