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 杰 李惟祎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文 /刘 杰 李惟祎
沱沱是极念旧的人。一个手冢治虫纪念版阿童木自 2000年陪伴他到今天,用他的话说,“都把玩出了包浆”。
和阿童木一样,沱沱有很多一直珍藏的物件,都是朋友送的,还有他们赠与的记忆。
2003年的某一天,远离故乡很多年以后,他在很遥远的北京,梦到了很多儿时的伙伴。他们一起从朝天门码头出发,每人划一条独木舟,一起去飘流。
启程时激扬的浪花与欢畅,慢慢变为随波逐流的悲伤。
他说,看到一路都有小伙伴在面带微笑地沉没,沉没在我们通往辽阔大海的某个江段。
而且是面带微笑地沉没,沉没在江底后还面带微笑。
航行到入海口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么辽阔,那么孤单。
这是一个悲伤得难以自持的梦,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擦干泪水把它画下来。
这是沱沱多年的习惯。那些做过的梦,醒来第一时间,无论用文字还是画笔,都把它们描摹出来,如同建立了一个记忆的资料库。多年以后再看,如同一次搜索,总是会把梦境牵引出来。
只是 2003年的这次梦更浩大一些,他似乎为过去的这一切做了一次总结,这便是《去飘流》。
就像跟随长江从重庆奔流入海,更加辽阔后,却也是突然的孤独。他想回到上游,对当年的小伙伴以及自己的童年、故乡有一个交代。
他先写下文字,然后一笔一笔去画那些必须且最想表达的场景。
画里的人都很小,场景很大,因为这样更容易传达出情绪。
沱沱说,是枝裕和拍过一部电影叫《下一站,天国》,逝者乘坐通往天国的列车,会在一个车站停留,那里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努力回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然后拍下来,到天国后就可以不断重复那一时刻。很多人回忆起自己与初恋女友相见那一刻,反复循环播放。对沱沱而言,《去飘流》就是他最想重复的旧日时光。
沱沱这个名字的出处是《天堂电影院》,进入 4A 公司,每个人都有英文名,皮特啊凯文啊,他要来一个意大利文的。当然还与沱沱河有关。右下角“沱沱的风魔教”是他的微博名。
是“飘流”而不是“漂流”,沱沱说后者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流动,从长江的上游到下游,前者却是人生的一种生存状态。
沱沱的飘流生活始于少年时期,他在重庆混血饭,被学校开除,去舅舅的火锅店帮工,那是遥远的一九九零年代。
重庆是重工业城市,那时重型工厂开始倒闭,许多人下岗,整个城市处于最糟糕的状态。“所有人看不到希望,大家只能看到眼前两三指远的位置”,大人也无暇顾及一个被学校开除孩子的梦想。
“家里人觉得这个人没希望了,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去中巴车上卖票,公厕门口收费。我跟他们说要去考电影学院,当导演。他们就笑我异想天开。其他所有人都笑你,没有人理解你。然后安排你去厕所门口收费,他们觉得这就是你最好的未来。”
舅舅介绍沱沱去唐老师那里。唐老师是舅舅的同学,重庆市中区文化馆馆长,却是一个与整个城市的艺术家、知识分子都不一样的老师。
“他也来自一个穷困家庭,也是在其他所有人对他的冷漠和鄙视中一个人在街头长大。我觉得自始至终他都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他,就是少年的那个他。”
多年后在一篇回忆唐老师的博客里,沱沱写道。他对暴力的热爱被抱琴少女的脸庞替代,“我噩梦般绝望的生活,开始在努力想要捕捉抱琴少女、在曼妙的光线中那动人的时刻而明朗起来”。
不过沱沱依然没有走上绝大多数人都要经历的读书念大学。他报考川美、央美、北影,后来认识的同考的人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唯独他没有。而他的专业分数与高考分数都比他们高。这里权和钱的结果。
那个时候,只有一个人相信他,就是《去飘流》里的女主角,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小鱼。
“她可能也听不明白你说的,但她知道你不能这样下去。那时,她在四川美院读书,我就陪读,无所事事。后来有一天,她要跟我分手,给了我五百块钱和一张船票,准备送我走,她说这个城市实现不了你的异想天开,你得去更大的城市。”
像逃命一样地飞奔,飞离这个该死的地方和命运。
但是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小鱼是假装分手。“她等了我很多年,等我回去。但是我没有回去。我以为是真的分手嘛,很开心,就跑了。”
那是 1998年,沱沱二十三岁。他去了南京,后又来到上海,进入全球最牛的广告公司,从底层开始,从不懂英文不懂设计,甚至连电脑开关机都不懂,最后做到了美术总监,负责可口可乐、摩托罗拉、欧莱雅等品牌整个大中华区的创意和设计。
在那个当年全球第一的商业杀手机构,他学到了很多人在大学里学不到的东西。
“有几十年实战经验的前辈教会你用一分钟讲一个影响几千万甚至上亿人的故事,然后教你把故事压缩到三十秒,最后是十五秒,也不影响故事的核心。然后投入财阀几千万元的资金,以这个故事去给它换回成十倍成百倍的回报。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它教会了我们骄奢地动用世上最华丽的资源去做最牛的事。”
但是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了。他觉得是自己让这个世界更坏了。
“就是一堆骗人的东西,把一些根本不重要的东西当成生活必需品卖给人家。跟人家说这个你不用就落伍了,你不幸福,用上这个才幸福,都是骗人。”
“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人知道,幸福快乐跟物质是没有关系的。到后来却发现,你所做的一切都在违背个人成长中树立的价值观。1995年我去新疆玩,只花了五六百块,当时扒火车睡街上都觉得很快乐。上了班以后,出门旅行必须住三星级以上的酒店,必须这样那样,怎么变了呢?我觉得以前出去玩挺快乐的,后来出去一点儿都快乐不起来。我被身边的人影响改变了,但变化并不会给我带来更多欢乐。我就想回到以前。”
回到过去最好的途径便是“做梦”,用画笔将梦与故乡画出来。
“人生单薄如纸,怎明白苦难中成长的心灵上千沟万壑的维度。”沱沱说。换到作品里,感情贫瘠的人很难画出打动人心的画。
沱沱在很多地方写过婆婆,那个从来不打他,爱他如命的人。每当炒回锅肉的时候,如果浇头是放豆腐干,就是想起了婆婆。
“时间是在十五岁,我放学回来,婆婆把留在桌上的豆腐干回锅肉给我热了一遍。我吃完以后,发现书包里的砍刀不在了,我问婆婆,婆婆的眼睛水一下就流出来,哭起说幺儿呐你莫要去学坏嘛!我说我没有学坏,只是有些事情你不懂。婆婆就死活不把砍刀给我,我耍横才抢过来。婆婆心都伤透了,我看到眼睛头,也没得法,答应了别人明天去帮他打架的。此时窗外有兄弟伙喊我,我跟婆婆说你跟他说我不在。”
“因为婆婆的眼泪,我决定跟一些人疏远。这个记忆,就在脑海中的豆腐干回锅肉这个文件包里。”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沱沱去了北川,建了画室,教当地小朋友画画。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一直讲,“如果没有经历过地震,没有在灾区待那么久,经历过很多出生入死的事情,后面对很多事情的理解也不一样,最后一个章节画出来的画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经历了很多死亡,很多事情反而看淡了。看得很通透了以后,反而不会陷入一种悲伤里面了,而是能在痛苦悲伤里找到一种活下去的希望。你要知道,人的成长、经历肯定会体现在作品里面,作品和人是紧密捆绑在一起的,人成长到什么状态,作品就成为什么状态。”
从灾区回来的那一年,“家里一下走了很多人,我婆婆死了,一条跟我九年的狗死了,我的一个学生死了,然后呢,我的孩子也死了,本来一家人可以四世同堂,一下子都没有了。”
那时沱沱要一个人处理很多事情。画完这幅画,他就没什么心情,一两年没怎么画。从这个状态出来就好了。
采访中,沱沱提起自己年少时揣着五百块钱跑去新疆的旅程。他在博客里以开龙门阵的形式,绘声绘色地说过其中的起承转合。那是一次以浪漫开始的旅程。他一个人爬火车去新疆,只是为了给心爱的女娃采雪莲。看了《读者文摘》里的浪漫故事,认为那是追女娃的最大杀器。
但是去哪里采?翻了下《现代汉语词典》,发现天山就有,于是找老妈要了五百块钱,穿着双拖鞋就踏上去乌鲁木齐的路。中间的传奇就不尽述了,反正他没有爬上天山采雪莲。回去的路上发现卖雪莲干货的,两元一朵,“没采到,买个地摊货回去哄女娃儿是虾爬的所为”。
然而那女娃一直都不知道沱沱跑去新疆,是打算给她采雪莲。
那个给他一切的“小鱼”最后没有与沱沱在一起。但是他一直想说:“还是要照顾她,因为最开始那一步,是她帮我走出来的。你有这个义务,不管走到哪里,你很自由很辽阔以后,你要回过头去照顾她。”
沱沱的画里埋藏了很多东西,烧烧麦不是同学的名字,而是他养的一条狗的名字。龙是照着自家老狗画的。画里有最疼爱他的婆婆,有沱沱火锅,有大阳沟菜市场,有他心心念念的故乡与童年。他的狗的骨灰每次搬家都会带着,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定居在一个有院子的地方,就会把它们埋掉,然后种一棵树。
他对万事万物怀着很深的感情。他在博客里怀念那些曾经给予他无限温暖的陌生人。
……
他一直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会在博客里回忆五岁时候戳破一个塑料阿童木的恶作剧,也会写那些不愉快的遭遇。但是他放进《去飘流》里的,都是美好。
“其实在回忆里面,痛苦黑暗的东西永远比美好的多,但如果让它占了上风,你就有做不完的噩梦。为了拯救自己,就只有把细小的美好放大,大到把所有的黑暗覆盖。其实就是自己美化自己的历史嘛,然后就不会做噩梦了。这个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创作《去飘流》时,沱沱选择的是彩铅,虽然他也会油画。“因为我有洁癖,不想画画的摊子弄得很大,我嫌油画麻烦,不小心抠个痒,身上都是颜料。我这个人没什么自信,怕画面太大了,自己控制不了。铅笔画也干净,一张纸,几支笔我就可以带着去到处画。”
《去飘流》一书的画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后面画得越来越复杂,复杂到他都画不下去了。
“画中光源的实景找不到资料、照片做参考。用彩色铅笔,浅色覆盖不住深色,所有浅色的部分需要预留出来,包括火星和雾。这种画法太难了,铅笔画在不同的区域要用不同颜色涂抹无数遍,一个一个都需要很细致,花的时间、功夫和心力比油画多一百倍,这是最折磨人的,所以不想画了。”
“彩色铅笔画,全世界可能没有人画成我这样,我已经把彩铅画这条路走到极致了,再下去可能就是强迫症严重再严重,就没意义了。国外的插画师里,英国人比较喜欢用彩铅,绘画的装饰感比较强,会留笔触出来,笔触有韵律感走向,不会追求立体感、空间感,不追求油画的效果,大家会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欣赏,不会有临场感。但我要的是临场感,身临其境的感觉。就不能有明显的彩色铅笔的笔触,要营造一个氛围。那就是自己折磨自己。”
陪这些老年人慢慢走在光阴里,我的地理大发现和晚餐竞猜由此开始。
如果去买宜宾的芽菜,我就知道今晚要弄烧白;如果去买的是涪陵榨菜,那今晚不过是吃一盘榨菜肉丝;如果去打一碗郫县的豆瓣和甜酱,那百分之百是要炒回锅肉;但如果还买了点山柰八角和汉源的花椒,荣昌的猪肉又多称了两斤,那红烧肉就是粑粑烙熟的事了;如果买的是白市驿的板鸭,我再联想起来窗台上晾干的陈皮,那今晚上的陈皮鸭子是绝对逃不脱的。
这段文字,沱沱用重庆话录了两个版本,他说一条性感,一条英俊,让我们挑着用。
沱沱的文字有着独树一帜的好看,有人说是巴蜀的山水养人,自然流淌出的江湖文气。他自己却说没有什么渊源,小时候读诗也是因着字少,大了就更没什么可读了。因为“我对文字没那么有想象力,看文字我看到第十页就要睡着,睡着了以后我就把前面看的忘了,第二天起来,会想前面讲的什么,又从头开始看,永远在看前面十页”。
他滋养心灵的方式是看电影,文字则存在于天性中,保留着没被干扰过的语感。
沱沱一直说,《去飘流》完了再也不画了,特别痛苦。中间无数人催画时,他想过为何要拼命去画,一天十几个小时,脊椎完全受不了,晚上是抽筋般的疼痛。后来慢慢调节过来,该玩去玩,该画时画。电影导演张一白透露,沱沱的《去飘流》最开始是动画片的分镜头,他还是在为年少时的动画梦想做准备。
所以书出来了,接下来就是把电影完成。张一白说他能做的是在资金等方面提供一些帮助。最主要的交由沱沱。而让这些画面动起来,让这些光影流动起来,就是沱沱最大的梦想,静态画面自有其美,但他还是爱整个画面活灵活现,这样就可以永远活在永远想活的画面里。如同《下一站,天国》那个例子,这一切其实是为自己以后灵魂构筑的一个空间。
人生若这么过去,我也不会有啥理想,去中巴车上卖票也好,去厕所门口收费也好,再怎么艰难,再怎么平淡,也会有很多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然而年少轻狂,想着天地辽阔,乘风破浪须有时啊!
于是仗剑去国,渡万里波涛,假装不在乎身后的一切,独自享受着去飘流的大孤单。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想要的,其实只是站在故乡雨后的街上,安静地仰望大树,看雾气婉转灯火阑珊。
然后打酒买菜,等堂客回来。
接到两个人 / 把龙门阵摆起 / 乱劈要柴划起 / 毛肚鸭肠烫起 / 一箱一箱的山城啤酒喝起 / 喝不得的醉起/ 遭不住的趴起 / 反正打死都要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