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青
摘 要:沈德潜现存九十余首哀悼诗,其独到之处是在述哀之余还流露出对时间流逝之叹、人生如梦之感,哀伤、悲愤之中也透露出一种看透生死的坦然。艺术上多以朴实平易的语言,通过细腻幽微的手法来表达对亡者的哀悼之情,叠词的大量运用以及今昔对比的描写也增加了诗人的情感密度。其中以哀悼亡妻之诗尤为感人,也展现了诗人的至真、至性、至情。缺点则是诗歌的用典用词和叙述结构比较单一,缺少新意。
关键词:沈德潜 哀悼诗 以情动人 细腻幽微 朴实平易
沈德潜现存两千三百多首诗歌,内容丰富繁杂,题材包括了歌功颂德、点缀盛世、民生疾苦、酬赠应答、流连山水、隐居田园、羁旅飘零、体物咏怀等,主要收集在《竹啸轩诗钞》十八卷、《归愚诗钞》二十卷、《归愚诗钞余集》十卷中。关于沈德潜各种题材的诗歌,前人多有研究,但对他的哀悼诗则缺少相关的研究。经统计,沈德潜现存哀悼诗九十余首,哀悼的对象主要有发妻俞氏、同年、皇室宗亲、友人同僚、师长弟子等。
一、哀悼诗的分类
沈德潜的这些哀悼诗在其存诗总数上所占比例虽不突出,但是內容却复杂多样,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对其进行归类和整理。
从悼怀对象上来看,可以分为悼念妻室之诗,如《别亡妻墓》《七夕辞四首》等;悼怀友人同僚之诗,如《挽方舟兄》《挽蒋静存太史》等;悼念同年之诗,如《挽倪塘同年》《题凌艺芗同年遗照》等;追悼皇室宗亲的,如《谨挽定安亲王四章》《恭挽荣亲王诗五章》等;悼怀门人弟子、师长之诗,如《挽盛青嵝》《哭周迂村》《过二弃草堂怀横山先生》等;哀悼才女孝妇、贫苦百姓之诗,如《挽徐媛诗》《挽蒋门管孺人》《挽船夫》等。
此外,从这些哀悼诗的命名上,可以分以“挽”字为主题的,如《挽张岳未》《挽晚峰上人》等;以“悼”“哭”字为题的,如《悼翁国坊》《哭方子膏民》等;以“梦”“怀”“忆”等字命名的,如《怀顾禄百》《梦亡室俞夫人,醒哭以诗》《忆方外亡友樾亭》等;诗题以“题……遗像”或“题……遗照”命名的,如《题海临张瓜圃遗像》《为郑芷畦题毛西河、朱竹两先生遗照》等;还有其他拟古乐府题或感兴而发的哀悼诗作,如《长别离》《乌夜啼》《别亡妻墓》《孤雁》《归舟杂兴》等。
还可以从诗人所处的不同情境对这些哀悼诗进行分类,比如诗人在亡人追挽现场所见所感的,可参见《悼翁国坊》《哭方子膏民》;诗人因亡友之诗文而追怀往昔的,如《追悼庐生景程》《怀方舟兄》;诗人梦醒时哀伤赋诗的,如《夜梦张存中太史》;还有诗人路过坟茔、旧居旧地时感发题诗等。
二、哀悼诗的思想内涵
沈德潜的哀悼诗在内容上主要写了对亡者的追思、讲述交往经历、介绍亡者的生平事迹或性格操守以及寄托自己的哀思。在这些哀悼诗的描写过程中,充满了一种时间流逝之叹、人生如梦之感,两者之中或盈溢着无奈与孤独,或满含了哀伤与愤懑,或流露出同情与斥责,或透露出一种明悟与坦然。
沈德潜父母早逝,生活贫苦,他在诗中曾经说过“麦饭浇山泉,生平此餍饫”(《别亡妻墓》),虽致力科举却屡次名落孙山,一直到六十六岁才得以高中,其后孤身一人在京仕宦。七十四岁时,千里之外的妻子亡故。屡试不第、仕途不顺、一朝富贵后亲人不在,可谓艰辛。至晚年才发迹,九十七岁终,虽长寿,个中滋味怕是只有诗人自己清楚。
独特的人生遭际对诗人的诗歌创作必然有所影响,从沈德潜的哀悼诗中可以看出诗人除哀悼之情外,还充满着一种无奈感、孤独感,那是时间流逝、往日难再,是亲友俱去、徒留伤怀。以悼亡妻诗为例,《长别离》中诗人倾诉了对妻子的哀悼之情,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深的无可奈何:“远别离,路修阻。长别离,成千古。而况远别复长别,两恨萦回寸心苦。”路途遥远,生前不可相见,一旦逝去,就成了永恒的别离。“草枯有时而荣,日晦有时而晨”,人之死亡不同于草木枯荣、晨曦黄昏,那是一种无法更改的自然秩序,不管有多舍不得,不管有多少深情执念,终究不能挽回。《归舟杂兴》其七中“此后何人共风雪,殡宫素帐已尘缁”与《七夕辞》其三中“独有娥无伴侣,此生不起别离心”描写的不正是几十年来风雨相伴,一朝分离之后那种无奈的孤独吗?这种孤独使人不禁羡慕月宫中的嫦娥,因为未曾有人相伴,便不知分离之后的孤独之苦。
可能是由于自身的人生经历,沈德潜在哀悼亡友时,哀伤之外还表达了一种恨世不公之怨。《悼卢生景程》中,诗人回忆了两人的相交,描述了卢生去世后一家老小的拮据与清贫,对其身世感到惋惜与不平:“有目那能瞑,积恨吾怜汝。”“身世总如斯,衔悲亦何益?”此外,《挽曹微公》中“木讷直多寿,而胡不永年”,《挽王攻玉》中“善人乃无禄,天道谅如斯”等,都有着诗人对亡者的惋惜与为之不平的愤懑。
曾经的师友、亲人相继逝去,相识相交的岁月也不再来,诗人的内心有无奈有孤独,但也有一份明悟生离死别后对人生如梦的坦然。《追悼卢生景程》其三中诗人写道:“浮沤感存亡,弹指成今夕。”“浮沤”指的是水面上的泡沫,泡沫易生易灭、随水逐流,就如同变化无常的世事和人短暂的生命。《过二弃草堂怀横山先生》其一:“往岁谈经处,风流不可亲。珠龛犹在座,讲席已凝尘。”这种强烈的对比凸显出的物是人非,让人顿感几十年人生匆匆如梦。然而逝者已矣,生命有限,死亡亦是常事。诗人经历过这种哀伤,明白了这些道理,也便不会再沉湎于无尽的感伤之中,反而有种明了人生、参悟生死后的坦然不迫。《挽顾禄百》其四:“风流云复散,泪滴自阑干。”《忆方外亡友樾亭》其二:“方外情新似弟昆,幻云散后了无痕。”《挽盛青嵝》其一:“神存形忽摧,性灵返于真。笑言如昨日,后晤付梦魂。万事归无无,请看空天云。”《哭方子膏民》中:“万事归虚无,伤身空尔为。”都是诗人参透死生之后的感悟。这种思想情感在沈德潜的哀悼诗中多有体现,“叹逝行自念,谁能保期颐?旷观彭殇理,聊用宽悲思”。大抵看透人生、参悟生死之后的这种淡然于心的态度,使得沈德潜的哀悼诗于哀思之中又包含了哲思理蕴。
沈德潜的哀悼诗中还有一类是描写贫苦百姓的,以《挽船夫》为代表。“昨宵闻说江之滨,役夫中有横死人”“即今水深泥滑行不得,身遭挞辱潜悲辛”,通过描写役夫的悲辛与横死,表达了诗人对以役夫为代表的贫苦百姓的同情,对以里正、赶船船户等为代表的统治阶级的斥责。这首哀悼诗同时也是沈德潜诗歌中描写民生疾苦的代表作。
三、哀悼诗的艺术特点
沈德潜的哀悼诗在艺术表达上基本合乎其诗学追求,主要有三大特点:以情动人、细腻幽微和朴实平易。除此之外,还表现出其他艺术特点,如凄凉衰飒的意象、平实朴素的语言、叠词的大量运用以及多处今昔对比的描写等。
首先是以情动人,情感真挚。哀悼诗牵涉两个很重要的主题——“情”与“死亡”,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是人类最珍贵最永恒的情感,而死亡也是人类难以逃避、无法逾越的一个难题。沈德潜认为“舍至情无以成诗”,他在《说诗语》中也说道:“若胸无感触,漫尔抒词,纵办风华,枵然无有。”如果没有真实的生活经历、没有真实的情感抒发,仅有哀悼之形式,是没有办法做到打动人心的。不论是悼念妻子的“依依为伴单栖人,夜夜哀鸣向天曙”、追悼师友的“招魂歌楚些,目极重伤春”“愧我同磨镜,空将絮酒陈”,还是悲挽普通百姓的“茫茫前路从此去,泊船今夜在何处”,都是诗人由心而发的情感最真挚的流露,这些哀悼诗都隐隐蕴藉了一种悲痛之情、哀伤之美。
其次是细腻幽微。哀悼诗中诸如《追悼卢生景程》其一:“苦忆弥留时,窗前握手语。依依复眷眷,欲咽口还吐。”这类细致的描写很多,但细腻幽微不仅在于描述事物、场景方面,还在于能够细腻地描述出人的内心细微的情感体验,哀悼之诗应该言出他人不能言说的情感体验。《哭方子膏民》中,诗人对存者的情感描写主要通过细微的差别来表现:“祖母哭无声,老泪不能挥。严父强节哀,拊心涕涟。寡妻携幼女,抚棺誓相随。”年老的祖母、严肃的父亲、年轻的妻子在面对同样的悲伤时,却因为各自身份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这种描写非常细致真实。此外,一个“强”字,将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强忍悲痛和眼泪却又难以自制的情感写得很到位、很贴切。
最后是朴实平易。沈德潜的哀悼诗其实都不难理解,没有生僻的语句,没有晦涩难解的典故,也没有过激难以收拾的情感,正如他所倡导的那种“温柔敦厚”、中正平和。《哭周迂村》其一“昔年泛西湖,邂逅逢迂村。以诗为针引,道合如弟昆。吟社联北郭,刃俱。论诗登君堂,闺中解留宾。桦烛添长夜,被加重温”、《谨挽定安亲王四章》其三“去年承恩归,蒙王赋诗送。礼文备殷勤,藻采耐吟诵。讵意天上云,覆被到菰葑。还家夸里闾,传观无色凤”、《挽方东华三章》其一“遥忆共追欢,朋好联五月。吟坛奉雅奏,门巷停车辙。许可邀片言,定论众莫夺”等,都是用朴实无华的遣词造句,如数家珍般把过往交游情景缓缓道来,情感深厚而又节制,表达自然,没有多余的雕饰。可是细细读来,虽不见汹涌澎湃、难以自制的情感涌流,依然感人至深。这正是沈德潜的诗学追求在其诗歌创作中的具体体现。
在沈德潜的这些哀悼诗中,哀悼亡妻之诗是最感人的篇章。夫妻之情本就不同于其他,哀悼的情感浓度与密度自然就独树一帜。以《七夕辞》中的两首为例,其三:“那堪灵匹又分襟,略似参商怅别深。独有娥无伴侣,此生不起别离心。”其四:“璇宫莫怨渺难攀,地久天长往复还。只有生离无死别,果然天上胜人间。”这是沈德潜在七夕之夜追悼亡妻之作,深情至哀感人肺腑。“独有娥无伴侣,此生不起别离心”,这样幽微的情感体验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即便有也很难将其细细道出。世人或可怜牛郎织女只能一年一会,或憧憬神话传说中的美好爱情故事,或批判王母的不近人情。七夕的典故很多人都用过,但沈德潜的尤为独特。他将牛郎织女的遭际与月中的嫦娥对比,叹惜牛郎织女长期分隔,尚不如形单影只的嫦娥,不曾拥有,也就谈不上失去,又哪里来的生离死别之苦呢!其实,即使是被迫分开的牛郎织女,也比诗人好得多,一年一会,无生无死,也算某种意义上的长长久久。而人的死别,却是天人永隔,一别即永别。连牛郎织女都不如,诗人又如何能成为无牵无挂的娥?沈德潜这两首悼亡之作,在后世有较高的评价,除袁枚的推崇以外,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也认为:“沈文德潜《七夕感事》一篇极自然,亦极大方。其一联云:‘只有生离无死别,果然天上勝人间。盖沈悼亡期近故也。近时七夕诗遂无有过此者,即沈全集中诗亦无过此二语者。”汤大奎在《炙砚琐谈》卷上也赞许这两句诗,认为“此语未经人道”。
四、哀悼诗的不足之处
尽管前人对沈德潜的悼亡诗有过不低的评价,但还是应当注意沈德潜这些哀悼诗的缺憾之处,总的来说有三点:
首先是表现手法、叙述模式比较单一。很多诗的叙述基本遵循着一种套路结构:诗人得知友人亡故——觉得诧异、突然和悲伤——回忆往昔一起交游的日子——遗物和家人、表达悲伤之情。这种相似的结构在很多哀悼诗里都能窥见,只取诗作开头来对比,比如《挽盛青嵝》其一、《挽方东华三章》其一、《挽王攻玉》、《挽顾禄百》,这四首诗开头分别是“河干送君归,倏忽成古人”“缔交三十载,倏忽成长别”“相聚只一岁,倏忽成亡友”“会和逾三日,俄然做古人”,不但叙述结构相同,字词的使用也十分相似,缺少新意。
其次是用典用词单一重复。除了上述诗句中反复出现的“倏忽”“古人”之外,字词方面重复出现的还有“遗棺”“一棺”“箧”“簏”等。用典也比较单一,“山阳笛”“招魂”的典故用了很多次,比如《夜梦张存中太史》中的“未听山阳笛”、《挽方文进士》中的“似听山阳笛”、《怀方舟兄》中的“去年曾听山阳笛”。再如《挽张岳未》中“大招吾有作”、《过二弃草堂怀横山先生》中“招魂歌楚些”、《哭周迂村》中“未及歌招魂”、《挽徐媛诗》中“晓风残月并招魂”、《悼翁国坊》中“招魂为读楚些辞”等。
最后是诗歌的意象整体上较为平淡简单。所谓“平淡简单”是说这些哀悼诗并不是全部都有给人以审美体验的意象描写,而它所表现出来的意象中,也没有多少是能给予读者特殊感悟和印象的。意象的恰当使用,能够使诗歌更加含蓄蕴藉,更加言有尽而情无穷,然而沈德潜的这些哀悼诗在意象的使用上比较平平,很少有称得上夺目者。以“月”这个意象为例,孟郊的《悼亡》云:“山头明月夜增辉,增辉不照重泉下。”月色尽管明亮,但月下之景却朦胧凄迷,人间之月照世间之人,却照不进那幽寒阴暗的黄泉地府。这两句的描写可谓细致幽微,巧妙绝伦。同样是悼亡诗,沈德潜笔下的月景是“南北幽明两不堪,梦中恍惚月沉潭”(《梦亡室俞夫人,醒哭以诗》),凄迷是有,却并没有多少凄美之感,只是简单地叙述了诗人的梦里梦外所见所感。诚然我们不能评价说两位诗人的情感高下,但是在艺术表现上、意象运用上,沈诗稍逊。
前人对沈德潜的研究大多偏重于其诗学思想、诗歌理论及其诗歌选本,在研究其诗歌创作时,基本忽视了这一类哀悼诗作,未能更好地把握沈德潜诗歌风格与特点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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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中旬刊201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