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麦田中央做过一张床

余华

我在南方长大，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食物都是大米，由于很少吃包子和饺子，这类食物就经常和节日有点关系了。因为我父亲是北方人，只要逢年过节，我就能吃到包子或者饺子。小时候，当我看到做外科医生的父亲手里提着一块猪肉或一袋面粉回家时，我就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

那时候我家在一个名叫武原的小镇上，我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稻田，同时也能够看到一小片的麦田，它在稻田的包围中。这是我小时候见到的仅有的一片麦田，也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我曾经在这片麦田的中央做过一张床，是将正在生长中的麦子踩倒后做成的，夏天的时候我时常独自一人躺在那里。

那地方同时也成了我躲避父亲追打的乐园。不知为何，我经常在午饭前让父亲生气，当我看到他举起拳头时，立刻夺门而逃，跑到我的麦田，躺在麦子之上，忍受着饥饿去想象那些美味无比的包子和饺子。那些咬一口就会流出肉汁的包子和饺子，它们就是我身旁的麦子做成的。这些我平时很少能够吃到的东西，在我饥饿时的想象里成了信手拈来的食物。而不远处的稻田里的稻子，我知道它们会成为热气腾腾的米饭，可是虽然我饥肠辘辘，但对它们仍然不屑一顾。

我一直那么躺着，并且会进入梦乡。等我一觉醒来，经常是傍晚了，我就会听到父亲的喊叫，父亲在到处寻找我，他喊叫的声音随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变得越来越焦急。这时候我才偷偷爬出麦田，站在田埂上放声大哭，让父亲听到和看到我。然后等父亲走到我身旁，我确定他不再生气后，就会伤心欲絕地提出要求，说我不想吃米饭，我想吃包子。

父亲每一次都会满足我的要求，他让我爬到他的背上，让我把眼泪流在他的脖子上。当饥饿使我胃里有一种空洞的疼痛时，父亲将我背到镇上的点心店，让我饱尝包子或者饺子的美味。

后来，父亲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那一次还没有到傍晚，他在田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怒气冲冲地喊叫着我的名字，威胁着我，说如果我再不出去的话，他就会永远不让我回家。当时我就躺在麦田里，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父亲不会发现我。虽然他那时候怒气十足，可是等到天色黑下来以后，他就会怒气全消，就会焦急不安，就会让我去吃上一顿包子。

让我倒霉的是，一个农民从我父亲身旁走过去了。他在田埂上看到麦田里有一块麦子倒下了，他就在嘴里抱怨着麦田里的麦子被人给踩倒了。他的话提醒了我的父亲，这位外科医生立刻知道他的儿子身藏何处了。于是我被父亲从麦田里揪了出来，那时候还是下午，天还没有黑，父亲的怒火也还未消，所以那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因祸得福地饱尝一顿包子，而是饱尝了皮肉之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