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岸边的那条街

沈毅玲

氿岸边的那条街

沈毅玲

那是游子精神的源头，譬如边城之于沈从文，高密之于莫言，鼓浪屿之于舒婷。不管你享誉全球还是籍籍无名，总有一个地方，一次次在你午夜梦回时，赫然在目，清晰如昨，让你思绪万千而又柔肠百结。

微如芥子，也成世界。草民如我，同样有七情六欲。太湖明珠宜兴是我的胞衣之地，作为家乡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宜城，地处沪、宁、杭交汇的三角地带，境内武宜、芜申运河如长长的水袖，锡宜、宁杭高速公路上，车流如光带般呼啸而过。站在钟楼上，南眺群山蜿蜒，北望一马平川，东西两氿相依，山水如画，草木灵动。

未曾远离，思念已起。而宜城最让我思绪万千又柔肠百结的，则是团氿岸边的那条街。

解放西路，不足一里，宜兴人却习惯称其为西大街。西大街东牵蛟桥商业地，西壤团氿风景区。向东，红尘阡陌，世事繁华；向西，烟波浩渺，世外桃源。小城短街，却是雅俗共赏，包罗万象。只是，曾经的绝代芳华已杳然无迹。

据《宜城镇志》载，蛟桥又称长桥，古称阳羡木桥，宋元丰四年（1081年）重建石拱桥，苏东坡书写的“晋征西将军周孝侯斩蛟之桥”12字石碑矗立于桥南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妙墨尚留苏学士；行人安稳，布帆无恙，神威犹仰晋将军。”千百年来，周处的忠勇、高洁，激励着宜兴的子民；苏轼的恬淡、从容，跃动着生命的自由韵律，濡润着淳厚、坚韧的乡风。旧时的蛟桥形似彩虹，河水清澈见底，中秋明月似镜。吴冠中的水墨画《儿时的蛟桥》，徐如升的油画《蛟桥夜月》，道尽文人墨客、离家游子的乡愁。自1911年始，宜城便形成了围绕蛟桥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为中心的闹市区。西大街则是从蛟桥北堍西拐，牵手西横街，汇接烈士塔路，一路向西，直通团氿东岸的烈士陵园。旧时曾称雪升巷，几经扩建，上演着这座江南小城寻常巷陌斑斓多姿的生活图景。

时光回溯到上世纪60年代初，两个以优异成绩从电校毕业的年轻人本以为读书能改变命运，却体会了毕业即失业的痛楚，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风起云涌的历史和命运的长河里，人如微蚁，随波逐流。

这两位年轻人，便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同病相怜的他们，惺惺相惜、相互支撑，走过了无比艰难的二十年。上世纪70年代末，国家提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认真落实知识分子的政策，福音迅速传遍大江南北。1983年接到通知时，因幸福来得太突然，泪水在父母面黄肌瘦的脸庞上长流不止。母亲说，“走路一直在飘，总怕梦醒。”

四年后，父母所在的电力单位给他们安排了一套位于西大街的房子，颠沛流离的一家子终于有了一个温暖处所。那时的西大街，还在旧城改造的娘胎里忍受着宫缩的阵痛，扩建中的道路泥泞不堪，坑洼不平。周围邻居怨声载道，父母却说,“很好了，太好了，比水田烂泥强太多了。”一家五口每天都兴高采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沙，外出读书和工作。

我去外地求学时，西大街已步入了城市建设的快车道。每次假期归来，几乎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幢幢大楼拔节而起，一家家商户欣然入驻。城市宛如一位神通广大的魔术师，点石成金。整修过的西大街齐整宽阔、时尚大气，成为宜兴首屈一指的风水宝地，商圈焦点。交通银行、农业银行、中国银行三行鼎立，组成金融重地。蛟桥商场、天乐商场和天乐饭店延续着蛟桥源远流长的繁华热闹。烟草局、外经委镇守东西两端。最大的樱花歌舞厅，释放着小城青年的青春激情。宜城第一家咖啡屋——苏格拉底，在暗夜里惊艳绽放，低回的音乐，氤氲的芬芳，清纯又媚惑，唤醒了小城人久违的浪漫情怀。我与闺蜜好奇地走进了生命里的第一间咖啡屋，结果彻夜未眠。

西大街像个不老的少年派，虽然两鬓被风霜染白，但心一点不老，总是走在时尚、现代生活的前沿。

每逢重大的庆典活动，西大街总是首选宝地。那些日子，西大街如同受宠的新妇，被包装得花团锦簇。商家潮水般涌入，设摊布阵，琳琅满目而又井然有序，欢乐充塞着每一个角落。元宵节这一天，舞狮队、腰鼓队、灯笼队绕城行演，如河流欢腾，两岸百姓击节欢歌；夜幕披挂下来，盏盏花灯在西大街次第开放，忽如一夜春风来，人流灯海汇聚。每每读到“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这句古诗时，即使身处异地他乡，脑海里也会浮现出西大街的光影。

植于西大街上的两行法国梧桐历经沧桑，依然充满活力，别有情致。春如绿冠，层峦叠翠；夏如巨伞，浓荫清凉。立秋后，黄叶漫卷，铺天盖地，蔚为壮观。

阳台是母亲的瞭望台，特别是姐姐出嫁后，目送和迎盼成为她的习惯。每次回家，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总能看到她翘首以待的身影。一看到我们，凝滞的身影立刻雀跃起来。

那时的白天是喧腾的，夜是安静的。一家子最喜欢到阳台上看风景，团氿四季风光尽收眼底。氿岸是清幽静谧的烈士陵园，氿里鱼网交错，常见渔民摇着小船，摇向渐渐西沉的落日，摇向苍茫一色的天际尽头……四季更迭，宛如吴冠中笔下的一幅幅江南水墨画。

一帧照片里，15岁的我站在阳台上，婴儿肥的脸上青春飞扬。背景是一幢搭满了脚手架，正在拔地而起的大楼。若干年后，从这幢银行大楼里走出一位温润如玉的男子，牵起了我的手。后来，这幢大楼因无法承载银行飞速增长的业务，便作为城西支行的驻地存在了。同样，原驻西大街的交行、农行也迅猛壮大，乔迁别址。华地、新东方等现代商业新宠矗立闹市，咖啡一条街沿氿滨大道展开，白云、神话等娱乐城在宜城遍地开花。

西大街之外的世界，风云变幻。

团氿风景区滋养、呵护着城西的子民，东氿新城的建设则更臻成熟。那只城市的魔术手再度发力，出神入化。如临3D影院，城东幻影，瞬息万变。集大剧院、科技馆、博物馆、图书馆、美术馆于一体的文化中心在东氿核心区绚丽绽放。“六横四纵”主干道一路一景构建出园林式的现代时尚新城。江南水乡典范——东氿风景区引山入水的美丽面纱徐徐展开，惊艳了长江三角洲的眼眸。

阳羡子民成为城东的新贵。不知不觉中，西大街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我们在西大街的房子早已拆迁，一个五口之家变成了四个小家，十几口人。

西大街真的太小了，太旧了，再也装不下小城的富裕和欢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