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炜小说创作研讨会发言实录

2017-12-06 13:22黄发有刘大先丛治辰舒晋瑜顾广梅赵月斌刘传霞刘永春张建波张清芳李盛涛刘新锁陈夫龙康长福朱献贞卢衍鹏杨新刚张文娟
雨花 2017年24期
关键词:福地乡土小说

■ 黄发有 刘大先 丛治辰 舒晋瑜 马 兵 顾广梅 赵月斌 刘传霞 刘永春 张建波 张清芳 李盛涛 刘新锁 陈夫龙康长福 朱献贞 张 梅 卢衍鹏 杨新刚 张文娟 叶 炜

编者按:10月22日,“中华传统文化(齐鲁文化)与当代文学创作学术论坛暨叶炜小说创作研讨会”在山东曲阜师范大学召开。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党校、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大学等高校、科研院所和作协系统的40余位评论家、作家齐聚孔子故里,从中华传统文化(齐鲁文化)与当代文学创作的关系这一视角,对青年作家叶炜的创作尤其是他的“乡土中国三部曲”《福地》《富矿》《后土》(青岛出版社出版)进行了充分研讨。本刊刊发本次研讨会发言实录,以飨读者。

黄发有(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尊敬的各位专家、朋友们,大家上午好!很高兴来到曲阜,因为我也曾在曲阜师范大学读过硕士,可谓是重游故地,所以心情非常激动。今天主要围绕从曲阜师范大学走出去的作家叶炜,围绕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乡土中国三部曲”《福地》《富矿》《后土》来讨论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学创作的关系。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讨论的空间也非常大。

这个会议在曲阜开,应该说是结合得更加巧妙。我们知道曲阜是孔子的故乡,在儒家文化发展史上有不可替代的地位。相信大家也有很多想法进行讨论。

我认识叶炜很早,因我在南大任教十年,他又在江苏,所以有着地缘之谊。我喜欢逛书店,最初看到他的随笔集,李新宇老师给他写过一些相关文字,我就特别关注了一下。后来听到他有作品不断发表,尤其是小说《后土》,我在江苏参加紫金山文学评奖的时候看到过,印象深刻。趁这个机会,我学习了各位专家写的对叶炜作品的评论,然后结合自己的记忆谈几点看法。

“乡土中国三部曲”,比较熟的是前两部,并且看得非常仔细,后面一部看得没那么仔细,因为书出得也比较晚。他的作品非常有特点。这是结合他自己特殊的生命体验,寄托了他的乡愁,写的鲁南麻庄的故事,非常具有符号性色彩:作品一方面通过麻庄为缩影对现当代历史上的一种转变进行一种概貌式、象征式的挖掘与表现;另外一方面作品塑造的人物有非常鲜明的个性,有他自己的一些想法。如麻姑、万仁义等等这些人物都是非常立体的。在表现的手法上有创新。围绕这些方方面面我们都可以展开讨论。

80年代以来,乡土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学互动确实非常密切,虽然说都市文学发展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确实也越来越壮大,但是当代文学创作还是以乡土题材作为基础。从山东文学创作来讲,这种创作尤其明显。如最早的王润之,他的《鲁班的子孙》等等,都反应了山东的传统文化及区域色彩,对于山东本土特色文化和区域文学空间的构建有着一定意义。再比如张炜的《古船》,现代转型当中的文化渗透,以及现代人在传统的影响之下如何突破原来的模式等,都给山东乡土文学注入了力量,并且有着现代性色彩。还有日照的作家赵德发的“农民三部曲”等,在保持了乡土文学的品格的同时,为整个中国了解山东的农村生活提供了不同的窗口和视角。从这个角度来看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也能看出一种文脉的传承。这应该也是叶炜作为山东籍作家对土地有非常深入的了解的表现,对于这样一种题材创作的了然于心。在这样一种基础上,他找到了自己新的突破口。

另外,关于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学创作的关系,有一些作品我们也是绕不过去的。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比如儒家文化与当代中国的关系。在《白鹿原》里都是有深刻的诠释。我们可以欣喜地发现,不同省份、不同籍贯的作家虽然在构建自己的文学空间的过程中,利用了不同的自然景观、不同的文化传统,但是其所抒写的传统与现代的文明冲突、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的相互参证,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不谋而合的。这可以说是文学家创作的一种普遍规律,也是当代文学作品的一种可贵品格。季红真有一部文学批评专著《文明与愚昧的冲突》,虽然她的研究有具体对象,但是我认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在现代性文学作品中已经是一个普遍的主题,这一点值得我们去深思。

谈到儒家文化与当代文学的关系,我还想到格非。格非先生的《江南三部曲》中有一个意象叫做“风雨长廊”,这是一部反乌托邦的三部曲。我们不由地想到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杜甫的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是诗人热切的期望,也反应在格非先生在《江南三部曲》中所构建的乌托邦空间之中。

传统文化需要继承,但应该辩证地继承,甚至批判地继承。我们发现,凡是涉及古典文学素材和意象的当代文学作品,尤其是质量较高的,都对传统文化进行了解构。最典型的例子是余华的《古典爱情》,这部小说是对古典传奇和戏剧中才子佳人故事模式的解构和反拨。中国古典小说和戏剧中,有着太多的大团圆结局,情郎落魄时遭遇富家小姐,得到资助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回来迎娶,已经成了一种经典而又俗套的模式。这其中,作家的思维构建肯定也受到了儒家入世思想的深刻影响。但是余华对《古典爱情》的处理很轻易地让我联想到鲁迅所说的“娜拉走后怎样”。鲁迅的发问的本质在于,如果女性失去了经济来源,那么会成为什么样?我们可能会想到沦为娼妓,但是余华直接植入了“菜人”意象,告诉我们这种乌托邦的真实结果是让鲜活的生命成为食物。

我们不由联想到,娜拉出走后命运肯定不济,但痴痴在家守候的富家小姐,一旦遇上天灾人祸,也很可能无力维持自己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爱情与自由的冲突,就成了一个庸人自扰的问题。

因此,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相互参照就成了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它们之间或许会有一个桥梁,但需要大量的作家、学者共同去探讨和营建。当我们看古典文学中的那些寂寞深闺,和现代文学中由自由到颓废的疯狂呐喊的时候,我们再思考鲁迅的话,就会发现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条路包含经济、社会和传统文化多重因素的钳制在内。人的独立品格需要在思考不同区域、不同时间、不同情境的情况下才能被真正的尊重。因此无论是区域文学空间的构建,还是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继续交锋,都是大势所趋。而我们所提及的上述作家,包括叶炜在内,所做的探索都是具体而可贵的。我们应该更耐心地去观察,期待更多的后来人加入这一征程。

刘大先(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福地》《富矿》《后土》我只看了前两本,影响最大也是最厚的《福地》还没有看完。就我目前看过的来讲,我觉得叶炜的小说有自己的一个比较宏大的想法与构思。昨天我跟治辰聊到今天会议的主题“中华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学创作”的时候,就开玩笑地说我负责传统文化,他负责当代文学。我想接着刚才文苏占兵教授谈的“当代文化中的传统性”来先谈谈“传统”。

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有一个很明确的神话原型的结构,他几乎在每部作品里面都设置了对现代理性来说不可理喻的神秘的现象,比如麻姑、土地神、托梦,诸如此类。这个现象非常有意思,因为我们知道,现代性世界是一个祛魅的世界,但祛魅得可能只是在“大传统”上,或者说在世界的犄角旮旯和人心的幽微细处,总有那难以祛除的暗角。叶炜笔下着力书写的苏北鲁南地域,属于儒家思想为主导的齐鲁文化,即便在那样一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巨大传统中,还隐隐约约有着一个不能被工具理性和科学话语所扫除的“小传统”。这里显示出传统自身的多层面性,世界可能从来都不是语法单一的透明状态,而是包含了无数种认识的角度,麻庄所显示出来的只是传统多维度的冰山一角。

传统有其流动性。按照伽达默尔的说法,传统始终是一个承传流变的东西,不是某种抽象的、概念化的、本质主义的、有着明显内涵和外延的东西。那我们谈论传统的时候,究竟在讲什么?其实任何一种传统都是一种所谓的“活鱼要在水中看”。传统总是因应社会的变迁做出自己的调适,经过大浪淘沙不断流传下来的东西。它是一个边界相对模糊而核心比较稳定的东西,就像麻庄人的自然神学式的信仰,尽管经过了启蒙理性、革命、经济功利主义的持续性冲击,依然一息尚存,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所谓的“传统”。它是一个能够活动在当下文化建设当中的存在,参与到当代文学与文化的这个对话当中,只有这样,我们才说它是一个活着的传统,而不是被博物馆化的、供展示的存在。伽达默尔称之为效果的历史,这种历史流传下来的东西在现在发生了必然的转变,同时也作用于当下。

一般我们在各种话语中说到的“传统”,往往总是官方、精英的大传统与底层、民间的小传统彼此交相呼应、互相沟通,生发出文化活力的所在。叶炜的小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其重要的价值,就是激活了那些曾经一度被主流话语压抑了的那些小传统。而“小传统”实际上是一直像草蛇灰线一样埋伏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面。

就阅读叶炜小说中的人物与事件发生线索而言,我觉得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的第一部应该是《福地》,因为从小说的时间线上来讲,这是一个横跨了整个二十世纪的笼罩性的时间,涵盖了一种整体的观察视角。第二部是《富矿》,表现的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乡土社会大转型,读者能明显地感到,在《富矿》中充满着一种欲望的躁动,我不知道叶炜是有意还是无意,让整个小说形成了一种氛围,就像暴雨前的那种郁闷、压抑、喷薄欲出的感觉。第三部才是《后土》,这个小说的时间涉及到新农村建设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农村的小人物、带头人,怎么开始搞新农村建设的故事,还涉及到他们的下一代想用新的理念来建设已经日益凋敝却又充满生机的乡土。或许在三部曲的创作中,叶炜一开始没有特别明确的想法,但是随着写作过程的深入,思路慢慢地明确起来,他意识到他有可能写出在苏北鲁南的这个小地域的整体性,从而让麻庄具有象征意味,进而希望以此来展现中国,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乡土变迁。这个过程也就是所谓城镇化的进程,乡土中国的传统发生巨大裂变,生发出种种前所未有,堪称天翻地覆的新事物、新情感和新认识。

如果将叶炜放入到中国乡土文学或者说农村题材小说的脉络中看,他也有自己的独特意义的。昨天我正好在北京的紫玉宾馆参加“百年中国乡土文学经验:从鲁迅到莫言国际学术研讨会”,当时提交了一个关于高晓声的论文,文章涉及到二十世纪下半叶尤其是关于乡土中国的转型的核心命题。我认为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根本性的思想命题,就是公与私的关系转变问题。从解放区的赵树理开始,到柳青的《创业史》等反映土改与合作化的小说,明确的有一个集体化的、组织化的、公有化的理念在背后。实际上是在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理念下,试图对分散的小农经济、小农文化进行整合,希望通过一种“天下为公”的社会主义理念来重新梳理界定国家与分散的小农之间的关系。但是这中间存在着一个缺陷,即“天下为公”的理念实际上是没有个体的,就是说在集体当中,个人随时可以退隐到集体背景当中去,个人和集体是融合在一起的。这必然带来理论与现实之间衔接的困难,事实上“一大二公”也确实伤害了小农的积极性。当然,这些都是我们在各种教科书中都学到的东西,事实当然更复杂。比如,彼时对于农村、农业的损害,其实有着不得不为之的工业化和冷战的历史特定性。

新时期以来直到当下正在书写的乡土文学作品,一直在清算这笔历史旧账,并且掉转了一个位置。“私”的观念被重新提炼出来,一直延续到黄发有老师刚才讲到的《白鹿原》这样的历史题材作品,实际上把民族国家这个集体理念放在一边,或者将集体与个体对立起来,突出农民个体利益、家族本位或者乡贤文化的重要性。我们看到,公私之间的交织在几十年间发生的意味深长的变化,事实上晚近三十年代的农村与农民形象几乎已经窄化和固化,反倒丧失了现实感。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我觉得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笔下的新一代农民子弟,大学毕业之后或者外出打工归来,再次投身到乡土建设当中,公与私连在了一起。这可能在他那里是不自觉的显现,人物刻画也许有某些粗疏和生硬的地方,却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性,即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在文学中重新弥合那已经在现代商业化进程中日益四分五裂的共同利益。因为只有将新文学、社会主义文学、改革开放以来的不同文学传统中对于乡土中国的不同书写重新加以整合、提炼,才有可能形成我们时代的乡土中国形象,这才是生生不息的“传统”的题中应有之义。我准备把这三部曲好好读完之后再做思考,同时也期望叶炜在未来的写作中能进一步超越晚近乡土题材文学书写中的惯性观念。我就先做这样一个简单的引言,各位请继续。

黄发有:大先的发言触及到几个比较有意思的话题。我也听出来他有一些话可能也没有说得很透,其实我也是这个感受。因为叶炜他有很大的一个雄心,但是可能有一些后面的写法,尤其是第三部那个是很不好写。还有就是,我对叶炜也是抱有这种很高的一个期待,就是说因为他现在这几年,确实是势头非常好,我也是希望他的新作能够在这个三部曲的基础上有一个大的提升。那下面就请丛治辰老师来讲一讲。

丛治辰(中央党校文史部):在“中国传统文化(齐鲁文化)与当代文学创作”的题目下讨论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我觉得极为合适。何况我们还身在曲阜。如果要在先秦诸子里找一个人最近于“小说”这一现代文体,我觉得就是孔子了。当然是《论语》里那个孔子,不是后来吃冷猪肉的万代文宗。他不写章法严整、逻辑森然的文章,而是带着一帮学生东奔西跑,是个可爱的小老头。他的道理不是刻在木简上,而是在身体力行的生活当中。他有时候也说一些名言,但这些名言没那么坚固,往往随风飘散,换一个场合面对同一个话题,他可能说出的又是另外一套名言了。孔子的真理与教训都是活生生的,随物迁移,深谙道理的脆弱,和世界的复杂幽微。我以为这就是小说的精神。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叶炜的小说的确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体现。这里的中华传统文化也和孔子的真理与教训一样,都不是铿锵有力的训诫甚或不可更改一字的训令,而是以小说的方式呈现,是弥散在生活的丰富性中,弥散在小说的细节中的。我们在叶炜小说的几乎每一个细节里,都看到传统文化的流风余韵,正是这些弥散在生活细节中的传统文化,构成我们所说的地域文化(齐鲁文化)。费振钟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就谈什么是活的文化,什么是死的文化。他说有些江南的古镇,把原来的居民都搬出去,弄一些做买卖的人进来,尽管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这个文化是死的。真正的文化是在人的日常生活里,不是用来表演的,而是用来过的日子,离开了那样一种活生生的生态系统,文化就不成其为文化了。我们今天说齐鲁是孔孟之乡,文化荟萃之地,不仅仅是因为两千多年前出过圣人,而是因为圣人的教训还以相当鲜活的方式留存在我们的生活细节当中,构成齐鲁地域独特的风貌。这个风貌,这个还在生生不息继续向前走的活的文化,平时我们生在其中毫无所感,也不觉得咱们的生活和别的地方的人有啥不同,但是叶炜把他凝聚起来,提炼出来,表现得深沉而饱满,这就是叶炜的小说和中华传统文化的关系。所以我们讨论文化的时候,未必一定要谈《论语》,更不一定要提《弟子规》这种东西了,文化是如叶炜所写,体现在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和生活秩序里的。而前面已经说过,小说这种东西是很丰富的,不能用单一的规范去约束,尤其那些细节,难免歧义迭出。所以尽管我们身在曲阜,但也不可以简单就认为叶炜小说里的那种文化就是儒家。从生活和细节里来的文化是很驳杂的,有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也有齐地自古就有的巫祝方士的传统,极为丰富,不单是印证了,而且是补充了我们关于齐鲁文化甚或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

以上是叶炜的小说与“传统”的第一重关系,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还呈现出第二种传统,那就是文学史的传统。正如黄发有老师此前谈到的,陈忠实、张炜都写过和《福地》类似的故事,这是向文学史的传统致敬,但这种致敬也让人心里非常紧张,有一种影响的焦虑:既然这样用个人小历史写国族大历史的故事已经被讲了那么多次,叶炜干嘛还要再写一个?那还有意义吗?在读《福地》的过程中,这种质疑和焦虑慢慢平复了,我以为叶炜还是写出了新东西的,他的新意很有趣,是用前面所说的那种地域文化传统,和文学史的叙事传统形成了某种抗衡。在前辈作家的类似书写如《古船》《家族》里,地域和乡土的传统在宏大历史的进程中是完全被现代国族叙事碾压粉碎的,传统的温情必然在现代的进程中消散,成为这些小说中基本的悲剧元素。但叶炜这样的七○后作者或许并不这么认识历史,他有一种前辈所不具有的信心。《福地》里有个细节,要批斗老万了,但是老万站在批斗台子上站得非常有尊严。面对那个显然组织得不太成功的农抗会时,老万说好哇,既然你们这么牛,下次鬼子来了的时候你们上?这一句话非常有力量,一下子就把大家都镇住了,这是一个传统乡绅固有的对于乡土的责任,责任落实为行动,做出了业绩,他不是依靠财富和势力,而是依靠这个业绩受到当地的认可,从而具有力量。这种传统的力量足以抗衡来自现代的压力。

叶炜的三部曲里当然还有别的文学史传统,比如《后土》里其实有共和国文学的传统,准确地说,是改革文学的传统。改革文学尽管是新时期的一股文学潮流,但根子上是共和国文学脉络里的。再比如《富矿》,我以为那里面有中国传统小说里世情小说的传统:大量的细节,建构出一个完整细腻的日常生活场景,小说的目的不在于推动叙事,而在于描绘一幅完整的风俗画卷。但恰恰在这里,我想提出点我的困惑,和叶炜商榷:小说是需要细节的,但是小说也需要推动力,而在某种程度上,小说的细节和动力是存在矛盾的。《富矿》的细节确实非常饱满、结实、漂亮,但细节可能恰恰压过了叙述的力量,使得小说缺乏必要的爆破力。

不过从我这一点不满足的地方出发,再看叶炜的这三部小说,又能发现叶炜小说的第三个传统,就是叶炜自己的传统。叶炜的三部曲,按照小说里的时间排序,应该是《福地》《后土》《富矿》,但是按照写作的顺序却恰恰相反,是《富矿》《后土》《福地》。《富矿》如我刚才所说,细节过于饱满,而叙事动力不足;到了《后土》里,叶炜已经找到了推动小说的办法,看上去小说的叙事仍然是不徐不疾,但是两个年轻干部对旧秩序的不满和对于新秩序的渴望,构成一种内在的暗力,推动着小说的速度;而在《福地》里,叶炜的叙述动力就相当强劲了。从另外一个角度也能看到叶炜三部小说当中的变化,那就是“情欲”。《富矿》中大量的细节都是情欲描写,当然《后土》和《福地》里也有大量的情欲,但是不一样,《富矿》中很多情欲是不必要的。我们当然知道叶炜是希望通过写这个,来表现乡土的颓废和传统的衰败,但是不需要这么多,细节多得有点不节制。而到了后两部,对“情欲”细节的使用就控制得越来越好了。所以叶炜的第三个传统,就是他个人写作技艺的进步过程,这是他个人的小传统,却也预示着他未来光明的写作前景。叶炜是一个起点很高,但还能够不断进步的作家,这就让人对他格外充满期待。

黄发有:丛治辰讨论得非常细致深入,另外他也把自己对作品的感受说得非常真实。下面就请舒晋瑜来讲一讲。

舒晋瑜(《中华读书报》总编辑助理):作为关注文学领域的媒体人,多年来我一直关注叶炜的创作,也更深切地体会到近几年叶炜作品在中国文坛形成的一波又一波的冲击。这种冲击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乡土中国三部曲”等厚重的作品,也不只是他从鲁院到枣庄到曲阜一轮又一轮的研讨在文坛形成的影响,更重要的,叶炜的创作有一种自觉性,这种自觉性体现在他的小说从小我不断地走向大我。

叶炜的《后土》出版后,曾提出大小说(人类学小说)的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实际上是对自己创作的一种总结,也为他今后的创作指明了方向。

叶炜的小说起步自校园小说,他写过“校园系列”《大学.COM.羊》,也写过都市言情小说《糖果美不美》。从纯情小说到“乡土中国三部曲”,这个跨度不可谓不大,但在叶炜,却是一种必然。

在阅读叶炜小说的同时,我也在不断回望,试图找到叶炜由小我至大我的变化轨迹和个中原因。他的“乡土中国三部曲”其实写了中国乡村的很多小人物,但是这些小人物身上,有一种不可撼动的正能量。比如在《富矿》中,哪怕是被迫卖身的村姑,都在努力尽着供养家庭的责任;在《后土》中,即便是小小的村干部,也有着很大的抱负和理想;在《福地》中,虽说不过是小小的乡村知识分子,老万仍旧以仁义守护麻庄一辈子,保护村庄免受各种侵害。这些小人物建构起的故事,折射了整个国家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

叶炜小说中的“大”,不仅是小说的题材和创作手法,更主要的是指小说所展现出来的气象和社会作用。它反映的是大时代,大政治,大命运。在“乡土中国三部曲”,尤其是长篇小说《后土》创作过程中,叶炜有意识地让这部新乡土小说带上“大小说”的色彩。《福地》的创作中,他提出并尝试了超现实主义写作,进一步加强了对现实的批判,在先锋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之间走出一条新路子。这是对中国乡土文学的继承,更是超越。

叶炜为什么能有这样的一种自觉意识和践行能力?追溯他的这种创作源头,实际上能够发现,他是把这种苏北和鲁南作为自己的文学地标。老家枣庄和他目前生活的徐州,共同构建起叶炜艺术创作的思想支撑,是叶炜创作资源的宝库和厚土,他的文学之根正是深扎于这方厚土地。有“根”的文学从来都善于从传统中汲取力量,《富矿》的艺术资源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中国古典小说,一个是中国民间文化——不仅仅是《富矿》,包括《后土》和《福地》,叶炜都是在有意识地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向中国伟大的白话小说传统致敬。

叶炜小说之大,还来自于他的视野开阔。他是中国首位创意写作学博士,曾到爱荷华国际写作营交流,这种多向的交流与学习,使叶炜具有开阔多维的创作视野和非同一般的创作格局。

无论如何,写作者终究要回到故乡,回到内心,孤独地面对自己的灵魂,面对人类的大悲悯、大感动、大气象。中国的乡土底色孕育了乡土文学的成熟和成就,产生了很多伟大的乡土文学作家。我曾经问过叶炜,面对那么多优秀的作家和作品,你的写作,是否会有压力?叶炜说,尽管中国乡土文学已经达到了顶峰,但是这个顶峰不是不可逾越。阅读叶炜作品之后,能够感觉到,他是有底气说这番话的。期待叶炜重新出发,不断抵达“大小说”的境界,期待他在今后的创作中有更多的超越。

黄发有:舒晋瑜是记者出身,她对于当代文学做了很多工作。尤其跟很多作家的对话,应该说提供了很多第一手的资料,提供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信息。因为她也在山东,所以对于山东文学她也是有这种莫大的一种支持。

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刚才晋瑜老师也谈到了,就是叶炜在创作的文体上有相当自觉的追求,尤其是对长篇小说的文体,他有很多思考,比如他提出来的所谓“大小说”的概念,隐含着对“小说”和“大说”之间的辩证思考,这是很有启发的一个维度。《乡土三部曲》其实是叶炜的“大小说”的自觉实践。

我先说点不足吧。刚才治辰说到《白鹿原》,说到《古船》,我有同感,因为这些作品涉及的历史投影和细节在叶炜的小说里面都有呈现。我粗读的感觉是,三部曲里面的干货特别多,但干货特别多,有时就会成为一个平均的用力,小说表述的重心就有点含混。叶炜兄在接受访谈的时候,说他个人是比较喜欢《福地》的,而我个人更喜欢《富矿》一些。因为,我觉得《福地》有特别清晰的追求和抱负,但也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即如何在理念的框架之下展开,而又不落入观念先行的刻板。小说开始,老万的四个孩子出生,他们的命运被青皮道士点出。从那一刻起我们都会有一个隐约的判断,而且小说接下来的走向也基本符合这个判断,他没有给读者的阅读期待提供太多的抗拒。这是我觉得有些遗憾的地方。

再来看叶炜兄文体实践的地方。我觉得首先一点就是,他实际上是试图致力于复活中国小说的某种秩序,而这个秩序也是近些年来我们讨论中国故事或者讨论传统小说诗学意义时会谈到的。古典小说的楔子部分,那些与主干无关的神性故事,不但是一个引子,还提供小说根本的内在的秩序。在叶炜的小说里边,大家也看到这种努力。在《后土》里边,它用的是二十四节气,在《福地》里边用的是天干地支,在《富矿》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从无到无的叙事循环。当然,这个秩序它也会带来另外一个小问题,比如《福地》它是用所谓纪年的方式去写,因为是纪年的写作,就会让故事的这种起承转合分摊到每一个纪年的段落里面,它就会造成我们前面讨论过的平均用力的问题。但总体上,叶炜的实践很有意义,这是创造性的转化工作,是激活传统的工作。秩序和结构是长篇小说的关节性的问题,它们是小说托底的那个“底”。

还有一点就是叶炜兄还触及了一个很重要的书写方向,就是民俗。其实这也是我们讨论乡土小说里边绕不开去的一个问题。很多民俗的写作,我们会觉得隔靴挠痒,民俗好像成为镶嵌在小说中的装点性的装置,强制提醒人们注意其乡土的风味。但在叶炜的《乡土三部曲》里不是这样的,民俗通过乡谚、童谣、民歌和节庆风俗的形式点染在小说之中,它们有时是一种仪式化情感的表征,有时是人物心理外化的某种延伸,有时提供一种特别伤悼和悲情的气氛,有时在小说的关节之外构成一种别有风致的补充,它们不是为了民俗而民俗,而是活的,是与小说须臾不可分离的东西。当然,我想比如《后土》里的关于节气的民俗可以再丰富一点。

黄发有:谢谢马兵,他也是对这个作品读得很细,他说的那几点,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一个想法。还有叶炜还处在上升期,像马兵还有刚才治辰他们讲的这些,我就觉得对话确实很有价值。不像有一些研讨会纯粹就是在表扬,我想叶炜,因为他也是有更高的追求,所以说他也需要这样的对话空间的。

顾广梅(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非常有幸来参加叶炜作品的讨论。这三部作品我也是因为时间的原因,看得还比较仓促。对于他写作的难度首先表达敬意,每一部的难度我觉得都很大,他在写作上不断给自己设置难题,给自己挖的“坑”,然后自己要去克服,不断进行艺术攀援。拿《富矿》来讲,很显然它主要是女性视角,就是两个女性人物作为视点人物。作家把女性心理和女性命运连在一起写,并且把它和麻庄这样一个寓言性空间的历史发展联系在一起了。《后土》难度在于什么呢?它是用两个人物,一个是曹东风,一个是刘青松来作为视点去写麻庄的,这个难度就是如何直面现实层面?他们的命运出路最终成为麻庄社会的蓝图。而到了《福地》,他放弃掉了女性视点,已经完全不作为主体视野在小说里呈现,建构起神秘的、超验的文学世界,比前两部更强,它的寓言性是这三部中最强的。

还有就是三部作品特点鲜明。《富矿》的命运感是我要强调的地方,《后土》是现实感特别强,《福地》是寓言感特别强。我觉得和刚才学者们有很多共同的感受,就是文本细读里面呈现出来某些共同的质素,比如刘大先君讲到的神话,在文本当中是一个重要原型、重要结构。我觉得这非常有创意,但是神话结构在三个文本中贯穿下来,能否比较好的支撑起“乡土中国三部曲”,能不能成立,我觉得有“感叹号”也有“问号”。为什么有“问号”,是说神话在文本的展开还是存在一些问题。我觉得最好的地方和马兵兄刚才谈到的一样,是作家自觉性很强,但恰恰是因为作家思考的理性较强,比如四个孩子四种命运的预先设计和预先给出,这种来自作家的预言,虽然给了读者们启发性,但也制约了读者对文本内容的想象和审美意蕴的体悟。还有关于“民间”的部分表达,我觉得它会损伤文字审美的饱满、鲜活,会被压抑住。那么“感叹号”在于文本所传达出来的力量感,神话结构的力量性表现在每一部。像《富矿》和《福地》中官婆、老槐树都有鲜明深刻的隐喻意义。可以说神话结构在文本中是有某种艺术“公式”可循的,都指向现实的灾难,并能找到消解灾难的人。官婆的后世形象麻姑,是一位在现实苦难中挣扎、成长的女性,文学的力量感就此传达出来。叶炜擅长把历史的苦难和现实的苦难,也就是中国乡土故事的苦难性在三部曲中贯穿起来。我觉得叶炜作为一个创作经验丰富并且非常注重文本经营的作家,没有规避这些苦难,这也是他的作品能够打动人的地方。“三部曲”里面有现代性的方案设计,也有作家依托的自由自在的民间文化的力量,能看出来作家思考的复杂性和深度。这是第二次见叶炜兄,感觉很亲切。还有一个建议,就是叙述语言能否再精细一些,避免一些表达上的粗糙。我觉得人物的语言还是好的语言,但叙述语言感觉来得太顺畅了,就写下来了,也就是语言的难度还不够,文本整体的难度还不够。是否能把更具审美感、文学性的语言带给我们。最后对叶炜兄的下一部大作非常期待。

黄发有:在叶炜的创作上面,刚才顾老师提了关于写作难度的问题。下面请赵月斌来讲一下,而且月斌跟叶炜是老乡,就请老乡给老乡提一下意见。

赵月斌(山东省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这里只就长篇小说《后土》谈点感受。叶炜和我同是枣庄老乡,他写的有些地方我也曾去过,像小说里写到的西集羊肉汤我就喝过,所以读他的作品很感亲切。因为我也写小说,读他的小说时就常常会想,他为什么写这个,为什么要这样写?他写这些要传递给我们什么?叶炜有个“大小说”的观点,他提出所谓“大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命名为“人类学小说”,它“涵盖了一个无尽的可能性系统”,“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开放体系”。《后土》大概就是他着意经营的一部“大小说”,他借助了一个小小村庄承载了一种以小搏大的艺术野心。总体来看,《后土》着力写了一个“变”字,写出了乡土社会由表及里的巨大变迁、变异。一是物质世界的变化。这是我们每一个人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的人,都能体会到这种所谓的时代之变。叶炜在这里写出了民生之变,写出了乡村的生活方式、生存状态的变化。再就是精神世界的变化。叶炜不仅写到了民风之变,人心之变,更写出了“神变”。村里的保护神土地爷不再是唯一的主神,有些人“在了主”,外来的神上帝成了他们的来神主宰,这是一种深层次的精神之变。由此我们也能看出叶炜的用心,他要从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表现这个时代的巨大问题。当然我们对他的期待还是要看他到底是怎么去写这个变化的。这种变化是不是在表面贴一个标签就能搞定?所以我们更想看到《后土》是怎么写那种隐藏在种种变相之中的内在肌理,我们更想触及到那种实实在在的神经末梢。小说的形式别出心裁,用二十四节气作为章名称结构全书确是让人耳目一新。这个结构的运用是一种创意,但是读过之后又感到它还只是一种技术性的创意。这个节气到底怎样?与生活有什么具体联系?与人物、故事情节有何关系?节气的元素似乎并没有真正融入到小说的肌体中,好像只是引用了一些关于节气的谚语、描述,并没有和小说情节形成互动,没有起到推动叙事的作用,只是在章节形式上起到了结构小说的作用。如果让小说更具有质感的话,节气本身就该用用足,让它成为一个重要的叙事线索。叶炜的“大小说”很值得我们大加期待,希望他今后创作能够大处着眼,小处用力,把“大小说”写得更加劲道有味。

刘永春(鲁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各位老师大家上午好!去年我跟叶炜做过一个访谈,后来写过一篇关于《乡土中国三部曲》的评论文章。我觉得三部曲总体上写的就是“乡土”这个总主题,对这三部曲的总体感觉是存在一个外在的评判者。三部曲纵横结合,形成正四面体的史诗结构。《福地》是一种家族的叙事角度,《富矿》从城乡的角度,《后土》是从乡村内部的政治关系展示乡土的文化精神。所以它其实是由城乡关系、乡村政治、家族历史三个维度组成的正四面体,是一个高度文体自觉的三部曲结构。但是这种结构是存在问题的,最大的问题,我觉得是叙述者,三部曲的叙述者始终是一个外在的历史证言人或者判断者。整个的三部曲里面恰恰没有第一人称,这可能是巧合,但作者没有利用第一人称进入人物形象的内心世界。我在读这个三部曲的时候有很多折页,折出来的这些页有两种情况,一种可能是丰富的细节,另外一种是对主题起提示作用的叙述或者议论。《富矿》,是三部曲里面我最喜欢的。我觉得麻姑(大洋马)是整个三部曲里面最生动的人物,作者真正进入到人物的人性深度去塑造。但叶炜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也使用了很多议论性的语言,比如:“大家都会卷入这场制造城镇的运动,楼房越盖越高,做生意是越来越多,矿工们努力工作,然后到娱乐场所进行挥霍,而附近为他们提供挥霍资源。”接下来就从麻姑的角度阐述麻姑自己的看法。这样的议论与主题阐释我觉得属于作者,不属于人物。在阅读的实际过程当中,这些语言都显得较为粗疏,使得读者很快就从故事情节里面跳出来了,从而造成对人物塑造的诗学损伤。三部曲带领我们站在外在的视角来审视家族历史、城乡关系、政治生态所共同建构起来的乡土中国,却没有真正为我们提供一个能够进入到这个正四面体的孔道。人物实际上也是在不断地进进出出,特别是叙事当中的被叙述的人,有时候反而变成一个叙述的人。它的工具作用远远大于叙事作用。可能《后土》里面这种特点相对少一点,其他两部相对的要多一些。就是通过这样的视角、语言、结构,作者完成了对这个小说主题的预先设定,即表现百年乡土中国的发展过程。我个人对长篇小说的判断标准之一是人物与历史的关系,即看看是历史淹没人物,还是人物掩盖历史。最好的、最理想的状态是两者平衡。乡土中国三部曲本身纵向的时间跨度很大,但是叶炜把纵向时间转换成横向的文化空间,通过三个角度最终完成建构,总体上完成了作者的写作设想,使得历史与人物取得了微妙的平衡。三部曲在叙事上的成功是值得肯定的,但也存在艺术上的小小遗憾。这是我对这三部曲的看法,请叶炜兄进行批评,请各位老师指正,谢谢!

黄发有:谢谢刘永春,通过刘永春的讨论我们也可以看出他非常扎实,一方面通过这个作品谈中国当代传统文化跟当代文学传统之间的历史互动,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对于叶炜这个三部曲的解读特别细致,我觉得这样的一种态度是很难得的。事实上我们看很多这种研讨会专家会对作品解读。上半场来看,这些发言的专家对作品的解读非常具体,具体到一些细节和字眼,我觉得很感动,叶炜能够在母校开一个这样的研讨会要很感谢师大能给我们一个畅谈文学作品,进行深入交流的这样一个机会和平台。上半场就到这里结束,下面中场休息,谢谢大家。

刘传霞:各位专家,下半场我们就开始吧。下半场时间比较短,我们要发言的专家比较多,每个人控制时间大概在五六分钟左右吧,最后我们还要邀请刘老师再说几句话,那按照上半场的惯例,让不是本土但是比较近的老师先说吧,由建波老师先说。

张建波(山东政法学院教授):叶炜农村三部曲《福地》《富矿》《后土》情系乡土民间,以小标本作大象征,以小故事牵大历史,钩沉历史,直面现实,前瞻未来,力图恢复被遮蔽被淡漠的乡土本相,藉此引发对土地的依赖与眷恋,对人性精神的诘问与探索,对乡土历史的秉笔直书与文化重构。历史风云际会,细节凸显真实,苏北鲁南的麻庄中的小人物折射出乡土中国的大命运。

叶炜以浸润着体温的文字,为乡土中国作史,为底层农民立传,为农村妇女画像,从多元角色,多重视角,多层纬度立体化审视人伦精神的蜕变与信仰图腾的变异,谱写一曲道德救赎的咏叹调。三部曲中诸多女性命运轨迹隐显着乡土中国的发展脉胳,其遭遇之凄凉、命运之凄惨,令人不忍卒读。这与毁土掠地的生态恶化环境形成了互文关系。

《富矿》中麻姑无疑是官婆生命的顺延,神秘笼罩的外衣逐渐被现实之手揭下。麻姑由较真认死理的性格渐变为有着心计的成熟女人,最终沦为破罐子破摔的人尽可夫的大洋马,其人生遭际与肆意毁损的土地难道不是同一种命运?她与六小的麦秸垛的爱恋昙花一现,她与蒋飞通的婚姻麻木短暂,她与胡列的偷情放纵肉欲,她与陈尔多的苟合自甘堕落,这一人物悲情命运的展示更象是对农村妇女命运的无尽哀悼。另一女性人物笨妮为了到矿上娱乐厅而付出了代价,尽管这和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诱惑相比不算什么。知青花鼓成为疯子永久滞留农村的命运,知青医生肖芳因隐忍不幸遭遇最终自杀的结局,令人嘘唏。尽管这一女性群体有着昙花一现的幸福,但在被动性的生活苦难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大道不彰,人命如蚁。

《福地》指向过去,《富矿》直面当下,《后土》牵向未来。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与命运何尝不是土地象征与命运的缩影。土地以其贫瘠承载富饶,以其干涸呼唤丰饶,女性也以其苦难凸显崇高,以其屈辱警醒尊严,以其低贱映衬神圣。诸多女性形象终被历史风尘湮没,她们与现实的妥协和解,更象是一种隐忍后的宽容,一种豁达后的从容,一道苦难中的金光。《后土》中乡下进城的菊花,留守乡间的如意,《福地》中的乡绅女儿万喜,日本女人……成为历史褶皱处的鲜活的微观景观,在老槐树的守望之下,隐喻历史,昭示人性。

张清芳(鲁东大学教授):这三部小说,我最喜欢《福地》。我感觉比如《富矿》中有很多地方属于欲望化叙事,而《福地》就不是这个样子,第一个它是用全知全能的视角,还有一个就是使用补充性视角。

我觉得万仁义这个人物形象塑造得还是很生动的。我读了这个小说之后还是挺感动的,作者对我们中华民族还有村民的热爱是很多作家做不到的。

当然有一些缺点我们其他老师也提出来了,它有一种历史演义小说的痕迹。例如有一些民族大义的话就有些刻意。

李盛涛(滨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很高兴读到叶炜老师的作品,我读过五部,之前看过他的《山西煤老板》《糖果美不美》和《贵人》,最近又看了《福地》和《富矿》。我认为叶炜老师对文学“野心勃勃”,有梦想,既有对文学的宏大想法,又在文学中有所表现,他的内心有一种激情和创造力,这是非常好的。优点大家都说了,那我就给一些建议吧。我认为他的创作太快,故事性太强,我读作品的感觉是他的叙述节奏非常快,在马不停蹄地书写,该停的地方没有停下来。我认为作品的魅力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要有大的框架,比如生活的广度和历史的深度;另一方面是对局部的重要节点的把握和刻画。因为他的创作太快,所以未能很好地进行心理描写。我举个例子,《福地》中当万禄得知青皮投靠日本后,决定要枪杀青皮,然后就急匆匆找到青皮把他给枪毙了。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但他处理简单了。我们不妨设想这样处理:在万禄枪杀青皮之前,要让万禄有个内心的痛苦纠结过程,因为对万禄而言,青皮既是师父,又是父亲般的存在;青皮不是一般人物,要让他预知万禄的刺杀,青皮完全可以躲过万禄的刺杀,并有可能反杀万禄,但青皮因变节早生忏悔之意,他在万禄面前是故意引颈就戮,他是借万禄之手来惩罚自己,也是救赎自己;在万禄成功刺杀青皮后,要让万禄知道青皮是有意死在自己枪下,让万禄再次处于痛苦的自责之中……这样写,故事就一波三折了,万禄和青皮两个形象也就有了复杂性,从而作品也就获得了艺术魅力。其实作品中有很多地方都缺乏一种这样的深度描写,比如说作为国民党的万禄和作为共产党的弟弟万寿,前文埋下伏笔要让两人兄弟相残,但在后面我们没有看到;还有,万喜她被迫嫁给了土匪刘老黑,也没有写出万喜的内心痛苦。我认为《福地》这部作品写得太快,虽然获得了一定的历史深度,但缺少了一种心理深度,或者说人性深度。此外我很赞同其他老师说到的神话意识,我叫做“通灵叙事”,作品中的“老槐树”就是通灵叙述人。虽然通灵叙述体现了叶炜具有很好的叙述人意识,但也存在不完善之处,主要体现为:作品中叶炜的情感和价值判断影响了通灵意识,即“老槐树”的通灵意识并没有贯穿始终。读作品《福地》的时候我想到了贾平凹的《秦腔》《古炉》中的通灵叙述,在他的作品中,通灵叙述能够到达任何一个细节和任何一个部分,但叶炜没有,在创作当中,叶炜的理性意识太强了,理性意识淹没了叶炜的通灵意识。我认为,像赵月斌老师说的,如果在《后土》中用“土地爷”做叙述人可能会更好一些。他在作品中植入了很多手法,像魔幻手法,但我认为这个手法有点做“过了”。在《福地》中,写老万和死去的妻子对话,而且不止一次地写到他们的对话,这样就缺乏了某种真实性。尽管魔幻性的事件具有非真实性,但它有着真实性的心理基础,生活中的做梦、幻觉等手法可让魔幻事件具有真实性的心理基础,而叶炜让活人和死人直接对话就不妥了。在《百年孤独》中可以有,但在《福地》中有些不妥,因为它不符合中国特有的民俗文化心理。对于叙述语言方面,在这几部作品中,我认为《贵人》是最好的,作品中的女子总有一个贵人在帮助她,叶炜将这个谜点贯穿始终,有点像惊险小说。这个作品中的叙述人有一种女性意识,细腻敏感,具有当代意识。当然,叶炜作为男性作家,这种女性意识可以说是一种伪女性意识,这非常好。我认为《福地》这部作品完全可以打磨成一个好的作品,整个故事架构有了,再打磨一下叙述语言就好了。小说中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很深,如:雪“硬生生地砸在苏北鲁南广袤的土地上,发出嘭嘭的声响”,这句修辞很好,很有艺术魅力,但不妥的是他在作品开头用过,在中间又用了一次。其实一个好的用词,一个好的表达方式,在作品中不应该出现两次,应该规避掉。这是我提的几个建议。总之,我认为作者的创作可以慢一些,多打磨、多思考、注重节点,可能以后的作品更精彩。

刘新锁(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谢谢曲师大提供这次学习交流的机会。听完大家的发言,我感觉自己想到的、想说的基本上都谈到了,连没想到的大家也都说过了,其中好多观点对我启发很大。这里只能简单谈一下临时想到的一点粗浅的感受。因为时间关系,叶炜兄这厚重的三部曲,我只来得及读完了一本《后土》,直观感受就是可读性非常强,很“抓人”,让人读起来就放不下,所以那天我一下读到了凌晨三点。在我看来,自现代文学至今,中国乡土文学始终存在着一个“由实到虚”的叙事传统,具体来说就是:从写实到写意,从具象到抽象,从故事到寓言,沈从文、萧红、端木蕻良直到当代新时期以来的张炜、贾平凹以及阎连科等人均是如此,叶炜的小说也可以视为这个传统的一环,叶炜小说的各个方面包括其题目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他在努力为鲁西南乡土生活一些活色生香的故事、人物赋予一种象征色彩,从历史细节中抽象出一些隐喻性文化意义,这印证了叶炜所谓“小说大说”的自觉文学追求。但是就《厚土》的阅读感受而言,小说情节性很强,包括一些“标志性事件”矛盾冲突也很尖锐集中,一些人物的塑造也较为充分地反映出了人性的明暗驳杂,这使得小说具有较强的戏剧性,甚至有“剧本”的感觉,非常适合拍摄成影视剧,估计作为电视剧来上演的话一定会比赵本山的《乡村爱情》好玩得多。但我感觉叶炜的小说也有一些做得还不够完美的地方:首先,整体而言,小说由写实到写意的提升不够“天然”,甚至可以说有失生硬,换言之,就是一些象征性意义的赋予显得有些刻意或者说过于用力了一些,而不是自然而然从中生发或者说是浸润于其中而流露出来的;其次,有些地方出现了作者的一些议论比如“农民真苦”“我们农民如何如何”“我们底层人怎样怎样”等等,直接表达了作者的价值判断或者感受,这使得作品的题旨显豁了不少,但对小说的浑融一体多多少少造成了伤害;最后,小说有些人物的性格没有能够充分展开,转变过于生硬了一些,尤其是小说中的“第二代”那两位标志着乡村未来的年轻人,他们的成长明显被“略写”了,造成小说“光明的尾巴”来得有些仓促和突然。我就谈这么多,谢谢叶炜,谢谢大家。

陈夫龙(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二十二年前,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拜读了路遥三卷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去年为了完成国家项目又分别重读了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和刘绍棠的大运河乡土小说(尤其是其中的侠义题材作品,我称之为“侠义乡土小说”),今年九月份开始,我认真阅读了“七○后”代表作家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感慨良多,不忍释卷。虽然这四位作家属于不同的时代,个性不同,风格相异,但他们的作品都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丰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和悲天悯人的人道情怀,且给予我的感受也有着惊人的相似:亲切、痛快、酣畅、深刻。如赤足走在开春时节的乡间土地上,发自泥土的气息和来自内心的悸动通过脚部传遍全身。

在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中,似乎看不到刻意求新的冲动,也找不出花样翻新的痕迹,他忠实于生他养他的热土,尤其是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村庄,那片热土是鲁南苏北交界地带的苏鲁平原,那个小村庄就是由他的家乡置换出的“麻庄”。叶炜从他的精神原乡“麻庄”出发,在历史与现实交错抑或对接的时空隧道中对故土乡亲作以深情的回眸,充盈其间的不乏刻骨铭心的大爱和植根于大地民间的侠义情怀。他在用心聆听来自家乡的呼唤,尤其是来自故土的那种亲切的乡音,赤脚走在温润的土地上,真诚面对和眷恋故土的历史变迁、生存困境与人情世态,以原汁原味的来自故土民间的语言书写着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人性嬗变与挣扎奋斗,试图从历史和现实交织的生存逻辑中寻绎生命的哲理与人生的经验,文本深层散发出泥土的气息、生命的活力、历史的悲壮叹息和现实的危机意识与担当。历史上鲁南苏北是近邻,枣庄徐州是近亲,是兄弟。叶炜笔下的苏鲁平原及镶嵌其间的“麻庄”已经具有了某种象征的意义,如同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作品中的“马孔多”小镇和刘绍棠的精神原乡“鱼菱村”、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的一样,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空间。这预示着一种新的文学力量在崛起。叶炜正在以他的智慧和勤奋在努力建构起一座属于他的文学地标,书写着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文学地理图景,并已经呈现出一种道路广阔的大气象。

我热切地盼望叶炜能够进一步动用其丰厚的历史储备和扎实的生活积累,写一写鲁南苏北大地上慷慨激昂、刚健勇武的历史面相和现实场景;希望在今后的创作中继续坚持原汁原味的本色创作,让区域性语言、地域历史、乡土生活和本真人性自身说话;在西方文化及其理论话语的强势迫压面前,坚守自我,防止文化转基因,真正发出山东声音,发出中国声音,走出一条辉映家乡特色、烛照鲁南苏北、蜚声中华大地的独特道路,为当下国人营构开拓出一片灵魂的“福地”。

康长福(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简单说两句,叶炜不仅自己创作,而且还开设了“创意写作”,创作与理论并举。作为叶炜大学的老师,赞美的话就不说了,对于他的作品提一点希望,在读了他的作品之后,我发现他在思想含量上更深刻一些,直观一些来说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大一样,因为你到三十岁写这个三部曲,很多是人到老年,中年之后才写的,所以生命体验还是有些不够。就像李老师说的,要慢,要认真地去深思熟虑,叶炜是给我们中文系争了光的,给咱们母校争了光的,我想他以后可以更好的作品继续为我们争光。

朱献贞(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首先,作为一同毕业的校友,参加叶炜小说“乡土中国三部曲”研讨会,我感到非常荣幸,从《福地》《后土》《富矿》中学习了很多东西,看到了一个正在成长为优秀作家的年轻身影。另外,刚才也聆听了各位学者的精彩发言,也深受启发,每个人的分析都鞭辟入里,直指问题所在。正是基于此,我谈两点个人看法。一个就是“三部曲”在主题方面的创作表现,一个是他艺术上的一些追求,可能这两点对当下文学创作启发比较大的一些方面。

很多老师都提到了叶炜创作的野心,或者说他创作的视野,认为三部曲的历史跨度大。我也认为三部曲的创作格局是相当开阔的,或者说带理想主义的,从晚清一直到新世纪这么长的时间跨度,通过三部曲的方式来展示出来,展示不同时期的历史人物或者是乡土变革,这需要很大的气魄和力度。当前,一些作家,特别是部分七○后八○后作家的创作视野更多局限于私人空间或者个体感情生活,当然这样做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但总是感觉格局小了些。一个作家能够以一个较宽的历史视野和格局来审视自己的创作或生活题材,这也需要一定的气魄。叶炜就有一个像柳青写《创业史》一样的史诗追求。柳青写作《创业史》就是为当代中国历史转折留下文学的记录,这点也深刻地影响了《平凡的世界》的作者路遥。一个崇尚史诗品格的作家,一定有他或她自身独特的经历和追求,他们在文学史诗化的实现程度有多大,我们可以去评价,但能够有这样一个格局与追求,就很令人敬佩。叶炜的三部曲能够通过展示近代中国一直到当代中国的这种转变,这是需要气魄的。我认为这对那些拘泥于身边生活甚至私人生活把文学写作日益往“小”里“推”的作家来说,应该是有惊醒意义的。

史诗格局和历史大视野只是叶炜三部曲的一个方面,那么另一个就是他对历史变革与乡土命运纠葛的关注,体现着当代性和当担意识。我认为不论是《福地》还是《后土》《富矿》历史场景的展示都直击了我们当下很多问题。像在《福地》里面除了大部分展示近现代中国历史风云对乡土中国衰败的深刻影响,后半部分也直击了当代中国政治变革对乡村人伦和社会结构的冲击与破坏,虽然写得比较少,当也足见其锐利。对改革开放以后的农村变革,叶炜在《后土》和《富矿》中写得更多,作品能够直面历史秉笔直书,这是对现实的关注,是对现实主义传统批判性这一重要方面的传承。叶炜没有忘记历史留给我们的“遗产”,作品中无论是齐鲁文化还是传统文化都得到较大幅度的透视和剖析。我们知道一个作家是通过人物来折射出他的一种情怀和对传统的担当意识,可以说叶炜是借助当下和历史在思考,在《富矿》里直击现实的这种力度是更强的,还有这里面涉及到农村的权力结构,其实就是当代中国权力结构的缩影。他写出了欲望、女人和钱财之间的关系,他在作品中几次提到,人在绝望和求生面前,道德的沦丧就会成为必然和自然。当然作品中很多情节也折射出人物文化性格中的优秀传统文化底蕴,在当下中国,作品对“人性善”的发掘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就自觉不自觉地存在一个“拯救”的主题。当然,这个拯救的主题有效性是值得怀疑的,作者似乎也看到了这点。

此外,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和写作特点,就是作品对环境的细腻描摹和对生活场景生动展示。新时期小说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小说对环境细节刻画和对生活场景描写越来越淡,越来越没有兴致。我记得温儒敏先生在一篇文章里也提到这个问题,这种写作只重视人物心理剖析,或只是偏好故事情节的起伏跌宕、变化离奇,但是对环境艺术营造和描写已没有信心。这恐怕是当下文学创作一个弱项,也是文学场浮躁的一个表现。但在叶炜的“三部曲”里面,我读到了很多久违了的浸润着作者情感气息的生活场景和自然环境的描写段落,这是令人诧异和惊喜的,毕竟作者也是一个七○后作家,能有这样的沉着心气和耐心仔细凝视我们生活的时代和自然,实在少见。“乡土中国三部曲”中,不论是天气变化还是生活场景这些细节写得非常逼真,感觉非常生动,让人在欣赏故事情节的同时可以停下脚步来看看这些花草的模样,品味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生活细节。

另外,“三部曲”对民俗和民俗文化的大量展示,也让人大开眼界,如历其境。作者可能是有意识地把鲁南或者苏北的民俗大量的加入到作品里面去,因此作品中出现了数不胜数的歌谣、各色品味的饮食、浓浓乡土生活印痕的节日等等,还有其他一些民俗传统,都增强了作品的厚重与文化趣味,也使得作品叙述上摇曳多姿。叶炜写作的语言也非常生活化,逼真地展示了鲁南的语言,有乡土的烟火气。

当然,在彰显肯定叶炜三部曲创作成就的同时,作为师兄,我给叶炜提出几点批评。一个就是他作品中的“拯救意识”的弱化和失当。如《福地》中老万显然是优秀传统文化的化身,但万家唯一留下的血脉却流落台湾,后来万禄虽然回归故里,但他带来的不过是“红色旅游资源”的大开发,这还被已成为老尼的万喜称赞为万禄“做了一件大好事”。其次,作品对人物的塑造也有不够成熟的地方,如《后土》中王东周没有多少文化,却成长为一个非常精通投资理财的行家,这期间的转变,绝不是因为开了几天煤窑就能说明的。人物性格形成和转变必须有历史逻辑和现实生活作支撑。同样《后土》中的刘青松,性格也不完全符合一个农村干部的特点,更多带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另外,作品中的个别细节一定要注意斟酌,如《福地》中青皮道长口中不断出现的“无量天尊”,这种称呼在解放前是不存在的,显然作者是受了流行文化的误导。

张梅(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接到这套书比较晚,看得比较粗疏,所以简单地谈一下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最好的是《福地》这本书,主角万仁义,名字的指向很清晰,就是用他的言行、他的一生来诠释仁义。其实读作品时我很担心“仁义”这个观念被架空。因为当下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常常缺乏文化含量。背几句论语就是向传统文化致敬了。在很多情况下,以仁义为核心的儒家思想成为“思想的碎片”“漂浮的观念”。如何用扎实的生活内容让“仁义”落实到实处、如何让万仁义这个核心人物着陆非常重要。我认为《福地》的着陆点选得很好,就是土地,也就是“福地”。远在台湾的万禄魂牵梦绕要回的是这片福地,在外做官的万寿最终也明白麻庄才是他的福地。万仁义守护着这片土地,因为挚爱这方水土,所以也爱着这方苦难土地上艰难生存的人们。土地和人民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同构性。我们都了解,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在五四时期都是被猛烈抨击的观念,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污名化”。《福地》如何表现“仁义”呢?万仁义仁义地对待有家族仇恨的陆小虎、有民族仇恨的香子,也仁义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儿子有不伦之恋。因为万仁义挚爱这片土地,所以他挚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麻庄上逾越伦常的人们在经历了精神世界的动荡之后依然能有滋有味地活着。三纲五常不再是捆绑人们的精神枷锁。要是再用过去那种刻板化的三纲五常来审视,这些人的行为很可能都放不进这个论述框架内。我认为小说里非常出色的一点,就是叶炜老师没有把三纲五常刻板化和僵化,其实好多老师在上面都提到了这一点。“仁义”在小说中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根据具体情况来变通调节,那么怎么变通呢?发乎本心,也就是说王阳明的“致良知”,良知是着力点。孔子也说过“为仁由己”,“仁”不是由外人来决定的,而是自己,依着本性,“发乎情,止乎礼”来的。因而“仁义”没有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硬性缝合到万仁义的行为中,而是自然地渗透到小说的肌理中,渗透到麻庄人的文化记忆中。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好。我认为对“仁义”的描写是《福地》这本小说最有价值的地方。

卢衍鹏(曲阜师范大学孔子研究院教授):叶炜第一部长篇小说《五月的爱情》最火的时候,我正在曲师大文学院读大一。下课的时候,我们这些文学青年就围在西联教室的大树下读叶炜的小说,记得当时余秋雨的散文也在流行。2014年,枣庄文联给我寄了一部厚重的书,说是参评枣庄市首届榴花文艺奖的作品,正是叶炜的小说《后土》,这部书最后斩获了文学创作类的一等奖。我在枣庄工作十年,对叶炜写的一切感到特别亲切。乡土文学是一个中国文学无法回避的话题,无论是作为一种创作主题,还是作为一种创作底色,中国文学无法离开乡土这样一个背景。所以说,很多作家都在追随或想超越这个厚重的“乡土”。叶炜拥有作家、大学老师的身份,尤其具有中国第一个创意写作博士生的重要经历,我感觉这种多重身份对叶炜影响很大。我们知道,中国当前博士生的学术训练是非常残酷的,一个作家经过博士研究生的理论学习和学术论文的训练,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作家的精神折磨,包括宏大叙事、符号化等。因为经过了这种训练,作家对于文学创作的技巧太懂了,反而想表达的东西过多,想实现的目标过大。这容易导致叶炜的创作容量很大,内容太满,尤其是在文学性、审美、语言等方面略显粗粝。好像我们北方人都不太擅长“精细”,也许这种“粗”在文化层面讲是种大气,但从文学美感或者文学阅读这个角度来说,可能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受。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消费的时代,作为一个消费者来讲,我们常常喜欢阅读一个比较好读的、美感比较突出的文本。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叶炜的小说非常适合被改编成电视、电影,因为叶炜对于时代的把握具有一种文化的自觉。但是单纯从文学创作这个角度来讲,我感觉叶炜可以更多地表现出“柔”的一面。中国文化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柔,不是强人所难,而是以一种韧性、人性的力量取胜,是一种柔性的魅力。如果想超越原有的乡土文学,我认为应该提供一种独特的地方性知识。地方性知识包括民族、风土、人情、方言、民俗等,这些要素能够成就一种差异化写作。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在研究儒学的时候有一个思路就是区域儒学,在学术资源等方面可能远不如北大、山大,但在区域儒学上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因为,我们所谓“传统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各种不同区域、千差万别的“传统文化”共同构成的。从这个意义上,我感觉叶炜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种别样的地方性知识,一种别样的乡土文学。

杨新刚(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谈一点儿粗浅的感受吧。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只来得及拜读了叶炜先生创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中的《福地》。在品读《福地》的过程中,“喜忧参半”是我的直觉感受。在阅读该作品的过程中就一直有一种惊喜,或者说有这样一种似曾相识的一种感觉:《福地》的情节与叙事,与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同时又有一种隐忧,我有这样的一种忧虑,我在考虑是不是接受过系统的文学史教育的经历,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叶炜先生的创作,即创作技巧的方面的借鉴与独创关系的处理出现了值得注意的问题。直觉在借鉴的“度”的方面稍稍有点儿过。我一直有个评价叙事类文学作品的原则,就是在关注作品的立意的同时,亦关注其叙事技法的运用:有多少是借鉴继承,又有哪些方面是创作主体的独创。就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使用而言,莫言创作《红高粱》等作品的时代,他可以充分使用之,因为使用该手法的作家还不是太多;到陈忠实创作《白鹿原》的时代,也还尚可。但随着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成为一种创作的“惯例”之后,后来者再用的话,一定得考虑使用的“度”。我之所以这样的隐忧,是因为当批评者在谈到叙事中的矛盾、问题与情节如何构思与解决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一个说法就是“戏不够,鬼神凑”。换句话说,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要谨慎。否则会影响到对作家及作品的评价。当然,对《福地》这部作品,我也没有来得及细读,只是从头到尾粗略地翻看了一下,所言或有不当之处,祈请原谅。瑕不掩瑜,相信叶炜先生的创作之路会越走越宽,步子越迈越坚实有力。因为他的文学的“根据地”“麻庄”王国已经初具规模,其文学王国兵强马壮旌旗猎猎,叶炜先生开疆拓土之势已蓄势待发,期待叶炜先生有更大的收获!

张文娟(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叶炜是从曲阜师大走出的学生,我作为在这里工作的老师,与有荣焉!阅读这几部作品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叶炜在创作上的一种勃勃的野心,以及巨大的创作潜力。我很看好他。前面很多同行已经从各个角度谈了不少看法,因为时间关系,我再谈一点。因为一直在做社会性别研究,那么我在看叶炜的这几部作品的时候,更为关注他作为一个年轻的新锐作家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呈现出的女性观。叶炜在三部曲中塑造了不少女性形象,尤其是《富矿》更是将“麻姑”的命运作为观察乡土中国变迁的一个核心点。叶炜对女性的书写还是很有特点的,在他的笔下乡村女性拥有了对身体更多的支配权,很多时候能够让生命本能自然释放,从而具有了更为蓬勃的生命力和更强烈的生命意识。当然,我们也能看到有时候这种欲望的释放失去节制,使人成为了情欲的奴隶。一些学者认为这样的书写写出了乡村的真实,包括真实的丑陋,或者说写出了乡村的衰败、失控、失序,我更关注他的这种书写对解读中国女性命运能提供什么样的线索。我感觉目前叶炜对女性人物命运的展示更多地还是出于解读乡村权力和政治结构的考虑,那么我想表达的一个期待是,希望叶炜在未来的作品中可以对女性进行一种更为真实更为独立的观照和书写。祝愿叶炜在创作上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叶炜:实话说,在母校开这个研讨会一开始是非常忐忑的,我还没有写出非常满意的作品,在母校开作品的研讨批评,有风险,风险很大。我正在构思下一个作品,今后一定会拿出比这三部作品更有质地的作品,到时候希望再有机会开这个研讨会。最后,我还是要表达一下感谢,感谢各位老师,各位好朋友,希望以后有更好的作品时,大家再聚。

刘传霞:其实刚才有老师已经描述叶炜老师勃勃野心,其实这里头感觉到叶炜老师作为一个七○后的年轻人,他对梦想的追求,尤其在今天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很多人把写作当成一种商品来对待。现在很多人用什么码字啊,写手啊来描述我们这样一个时代。那么在这样一个时代,七○后的年轻人有这样一种担当是让我们很敬佩的,所以在这里对叶炜老师表示感谢,为我们带来乡土文学更多的了解。另外感谢曲阜师大,给我们这样一个交流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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