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成
大学校园:40年未褪色的时光(续一)
张品成
美食与美女
张品成,湖南浏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口市作家协会主席。
我们1978年入校时,计划经济尚在持续,学生生活也和各种票证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们就读的是师范院校,生活费由国家负担,因此,票证也由学校派发。班上的生活委员,主要的工作就是每月领取各种票证,然后分发到同学们的手中。
那年头,票证五花八门,有什么开水票、洗澡票、肥皂票、理发票等等。每月我们有固定的生活费,可以随意购买饭菜票,但有些美食必须凭票供应,例如馒头包子等面食,得凭票。所以有面食票,每个系分不同时间派发,周一至周六不定,每周每人只有一天能吃上三只肉包子,打打牙祭。
我的成长地南昌,属于南方,主食是大米,但自古来面点包子却很出名,至今国内赣菜的大小餐馆中,也常见“南昌大包子”这一名点。在我现在所居住的海南,当然也不例外,曾经红火一时的“江西人餐馆”,南昌包子就是招牌菜之一。
我们入校时,国家经济还不发达,国人大多只能勉强解决温饱,校方为学生营养着想,规定每个学生每周早餐必有一次吃到南昌包子。凭票供应,每票三只包子。各系每周轮到一天。
一周只有三只肉包子,何其金贵!要知道在那年月,中国大多贫困乡村的人,一年也难得吃到三只这样的包子。校方的这种安排,很具人性化,也表达出了新时期里的某种关怀。
那时候文革刚结束,学校设备十分简陋,偌大的学校,学生食堂只有两处,以文理科而分。每到就餐高峰时就得排队,队排得老长,排队的个个喜笑颜开,一点没有纠结烦躁的样子。何以如此呢?也并不奇怪。那时的大学里,学习氛围很好,课程排得紧,晚自习也绝对自觉。可以说不仅是自觉了,有些同学还主动给自己加班加点,也就只在饭前和睡前,同学们有那么一点点轻松时刻。所以,在饭堂排队成了大伙嬉闹的好机会。
这种机会,当然也包括看美女,且是主要内容之一。看到了美女,免不了要指指点点。文科食堂前是个球场,有大片的开阔地,其间有女生或三三两两或独行,往食堂走来。我们的食堂大门洞开,窗户畅亮,四周情景一目了然,美丽女生从门前过,自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了。这就由了老少学生的目光一览无余,然后就是指点品评。没用多少时日,系花校花什么的就在指点中产生了。我们眼中的校花,不止一个,还分了类别。比如丰满一点的叫贵妃型,瘦弱一点的称作黛玉型,洋气的叫维纳斯,不中不洋的叫达板桥,也叫混血型……反正叫的名堂挺多挺复杂。有调皮的同学,还给女生起了外号。
那些日子,我们一直注意着一位女生。那种漂亮,还真不好归纳,是那种冷艳、骄傲,还带着几分神秘,既典雅又透出隐约风情,实属婀娜。这女生走到哪,回头率奇高。经多方打听,所得到的情报是:此女系艺术系学生,其母是该系的钢琴教师。母亲姓王,女儿姓顾,有个好听的单名叫“顾妮”。不久,又进一步探知:这校花,名花尚无主。这么美丽的女生没男朋友,那是有原因的——她的妈妈王老师,亦母亦师,双重管束,等于在家里有双眼晴盯着,在校亦有一双眼晴盯着,真正的掌上明珠呀!在手心里捏着,谁敢妄想?这就是该校花那股冷傲派头的来由。我等一众男生闻知,虽未至万念俱灰,也足以望而却步。就是那些艺术系体育系的男生,也只能是望洋兴叹。固然他们有优势——艺术系嘛,与顾校花同在一个教学楼,近水楼台先得月。且艺术系男生还能唱唱小夜曲,或者画一手好画,炫耀炫耀。可是说到底,也无从下手吧?体育系男生个个体格健壮身材魁梧,但谈情说爱也不是上阵干仗,空有一副好身板也徒劳。那么,中文系和外语系的男生呢?情怀不缺,文人味也足,个别杰出的,通体的小资情调。可谓“满腹经伦,出口成章”。但这种人,相对年纪偏大,或早已有妻室、根本断了念想。有那么几个年纪稍小的,本来是有资格,但他们一进校门就被班里的“叔伯兄长”的超群才气打压得喘不过气来,面对系花校花什么的,哪还敢有丝毫妄想?
顾妮的存在,最多不过是让各系的觊觎者们过过嘴瘾。尤其是大家在食堂里排队,透过大门和窗户,见到顾校花款款而来的那一刻。队伍里骚动顿起,叽喳声立刻此起彼伏。
我和体育系的几个哥们,常常在排队等候的这种氛围中,对顾妮来了兴致。为什么是和体育系的几个男生搅在一起了呢?皆因当年宿舍紧张,有时侯就得插漏补缺。有的系床位多出一张两张的,别的系就抽人补上。我和同班的罗青平,就属于那种经常调整寝室的角儿。那个学期,突然就把我们安排到与体育系男生住一起。一间屋子六个人,四个是体育系的伙计,就我们俩中文系的书生。开始时别扭挺多,基本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但年轻人到底好说话,处久了就处成朋友了。体育系的同学们活泼好动,功课也比别的系要少得多,总能折腾出许多活动来。有些活动,会盛情邀请我们参加。那时的体育系有射击专业,体育系同学竟然能把小口径步枪和子弹偷偷带回到寝室里,第二天去打狗!
话说体育系的同学食量很大,但肉包子是一样的每周三只。那天排队打饭。几位哥们又起了哄,原来是校花顾妮又往这边姗姗而来了。男生们一阵七嘴八舌,有人说:“这么叽叽喳喳算个什么?有本事去和校花说五分钟话。”有人说:“那算什么?”提出动议的那个男生冷笑了:“没什么?你去试试!五分钟哈,掐表哈,要让对方有笑脸的哈,死打烂缠的不能算。谁敢打赌?谁要能做到,赢了,我们五人,每人四张面食票归他。要是你输了,你赔每人四张,怎么样?”
这赌注可有点那个,按现在的话说,充满刺激和挑战。一时之间,没人敢接招。是啊,整整一个学期没见那顾妮笑过,甚至都没见过她脸上阴转多云,就更别说云开日出了。能搭上话已算不错,还得掰开她脸上那层厚厚的铠甲,惹她笑出来——难呐!
那时候的大学生多来自农村,独立性和生存能力较强,生活中要应付很多复杂的事。所以碰到什么问题总会动动脑筋想点办法。我那几天就琢磨着这事,跟一个女同学安祥平静地笑着说五分钟话,真就这么难?总会有办法的吧?
这个办法,我想出来了,要引得顾妮发笑,媒介就是报纸。那时没有互联网,报纸是资讯的主要手段。发行量大得惊人,受关注度也极高。那时候,省报的副刊编辑常到大学里约稿,中文系学生是他们重点的攻关对像。那天,我对前来约稿的编辑朋友说:“我这回给你们写篇小说吧。”他说:“当然好喔!校园题材的喔,更好更好。”
那篇小小说写得很快,省报副刊也发得很快。报纸转眼就到我手里了。小说写的是大学艺术系一位女生,人有些怪,不讨人喜欢,有调皮捣蛋的男生。背后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尼姑”。
小说发表了,这就有门儿了。我把那张报纸插在裤兜里,装出一副当年“文青”那种潇洒憨痴的神态,突然出现在顾妮的面前。
“你是……艺术系的顾妮同学?”
顾妮果然是一张冷脸:“我是,你找我什么事?”
我装模作样地自我介绍:“我是中文系七八级的……”
没容我报出名字来,她就打断了我的话:“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强忍住没笑。依然一副书呆子模样,装做窘迫的样子说:“这个,实在不好意思的嘛,对不起的嘛……”
顾妮好奇起来,明显少了些戒备:“有事你就说嘛,我们从不认识,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我连忙一脸委屈地说:“就是嘛就是嘛,我们又不认识,更没有深仇大恨,我为什么要损你害你呢?”
顾妮眼睛瞪得老大:“对呀对呀,你为什么要损我害我呢?”
这里先停一下,需要说明的是:五分钟的对话已经实现了,但对方没有笑,不能算。我心中有数,接着就跟顾妮说起我那篇小说来,大讲小说里写的人物如何如何。
“那有什么?”她说。
我说:“这个女主人公,很灰很滑稽很让人烦让人厌……。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哎哟!”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呀,怎么说跟你没关系呢……哦哦,对了!是没关系,一点没关系……是他们那么说,他们那么一说,就像是真有关系了,不是一般的关系,是很有关系。”
顾妮当即警觉起来:“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我写的就是你嘛,说我这是恶意,说我坏。”
“这怎么可能?”
这时候,应该适时递上那张报纸了:“你看你看,我写的这个人物,外号叫‘尼姑’。鬼打我脑壳,我为什么偏要让女主人公叫‘尼姑’呢?他们说,这分明是在损你嘛,含沙射影喽。他们还有证据呢,说我是把你的名字倒过来叫的嘛——尼姑,顾妮,我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
美丽的顾妮终于笑了:“你不必跳黄河。你又不认识我,我们无怨无仇的,你干嘛要损我?”
“对嘛!”我当时很想说,我又没“犯罪动机”,可我没敢说。我的“成功”,还需要巩固,得挺住那几分钟。于是我说:“只要你不怪罪就好了。听说你妈还是咱们艺术系的老师呢,这事你妈要是反映到我们系里,我得受处分的。”
顾妮还是笑:“怎么会?你能不能找张报纸来给我?”
我立马从裤兜里掏出递上。顾妮看了两眼,又笑了:“还真有这回事呀!”
我说:“没这事,我还半路截你说话?冒犯了哟。”
顾妮笑得几乎是妩媚了:“没有没有,哪里!”
这场对话,当然不止五分钟。
——只可惜当时不能“加微信”。
体育系的几个哥们,看傻眼了,也服了。到了傍晚,都把面食票交给了我。我说:“我是帮你们保管啊,到时想吃包子了,到我这来取。”
几天后,果然有人朝我伸手索取,我还真就大方地还给了对方。这事一传开,没过几天,全部面食票又都返还给了那几位。
那时候的票证都很简单,普通的彩纸,用钢板刻腊纸,油印出来的。那面食票,也就两指宽,比邮票稍大一点,除“面食票”三个字外,还盖了一个小圆印,上有“江西师范学院总务处”的字样。
有同学灵光一现,觉得应该能摹写出这三个字来,还真就弄来一张彩纸,裁好,用黑墨水描摹。居然真假难辨。接下来是那小圆章,那更是小菜一碟,有人用萝卜,有人用肥皂。萝卜是一次性的,一干就萎缩了。肥皂则比较持久。刻了那几个字,沾了印泥,往纸上一盖,还真就是一张地地道道的面食票,维妙维肖。
我们的早餐,一般早上六点就开始。那时候电力紧张,食堂每个窗口也就一盏15瓦的灯泡。食堂卖饭的大嫂,一大早的就上班,睡眼惺忪,不要说那“克隆”的票证真假难辨,就是拿一张同样大小的彩纸片,也可能蒙混过关。
我也淘气,试过几回,完全没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能把面食票慷慨退还的原因——我根本不在乎。
此勾当那时候甚为流行。东窗事发,是我们毕业以后好几年的事了,据说被校方抓住的是艺术系的学生。他们技术过硬也过于猖狂,差不多是“窝案”了,无一能免。你想,某一天食堂包子突然供应紧缺,校方就是再迟钝,也要问个为什么吧?那些艺术系的男生,不仅画面食票,校方的所有票证都敢模仿,甚至敢画电影票。岂知电影院的座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有那么一天,校方突然发现电影院人满为患,走道上全是人,那么离破获“假票证案”也就为期不远了。
好在法不责众,“涉案”的人实在太多,只能批评教育一下,不了了之。好在那以后,计划经济很快为市场经济所取代,国人使用票证的年代一去不复返。时代变化很快,至于现在的校园,则永远不会有“手绘面食票”一类的故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