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锋
崔小人与杨树林
□董锋
这里的小人不是君子小人的小人,而是指个子矮的人。按照家乡辽南的口音,人读“银”,而且这里的林和人,都为儿化字。这样再读崔小人与杨树林,就既顺口又悦耳。当人们提起崔小人,就想起杨树林;看见杨树林,也就想起崔小人。
那是刚从口粮中除掉苞米骨子面,“瓜菜代”盛行的时候。许多人家都在苞米稀粥中,放些榆树皮面粉。那稀粥滑溜溜的,鼻涕一样。锅上如此,灶下也不宽裕。一开春就都没烧的了。十岁的我,拿把小锄头,要去杨树林里刨草根。“小心啊,别叫老崔逮着。”爹说。“刨点就走,崔小人可不是物儿。”妈说。
草根,就是一种草的根子。取其标本是这样:一根灯头线粗细的黄根,每三寸一个结箍,结箍处向地面长出四五片叶子,中心一个紫穗,挂满草籽;结箍处向下生几根须根。黄根一端是头,形状如蛔虫的头,很尖硬,借此在三四寸深的地下纵横四散穿行蔓延生长,它不知转弯,逢土层断裂处,它便露了出来,宁愿阳光将黄根晒成紫色,也不拐弯;每前进一步便向上伸出绿叶,吸收阳光,向下扎下须根,吸收水分,打个结,聚积力量,预备继续前进。一棵棵绿苗紫穗,像电线杆一般的工整。时间一长,草根密聚,形成地下网。将地表土死死地护住,任凭风吹水冲,稳固不动。草根刨出,拍落土,像狗皮一样。烧起来火很硬,催锅,还嘎巴嘎巴的响,清脆悦耳。那种草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直到我参加工作以后,才从《辞海》生物分册里知道,它的名字叫:结缕草。
在家门口向南望石佛山脚下的杨树林,觉得不大,可一到它跟前,走进去,又觉得很大。四周护得严严实实,头上是绿叶,脚下是青草,还有各种小野花,好像走进了绿的世界。当时就我、大春、二孩,三个人。杨树林里真静,能听见小鸟在前边微弱的叫声。四下望望,觉得生疏,有点害怕,又很愉快,和刚偷来一兜杏子的心情差不多。家,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杨树林里的杨树都是小叶杨,有大有小,大的能做梁柁或檩子,小的能做洋镐、锄头、铁锨和铁锹把。杨树真绿,那毛桃子形的小叶子,就像在绿色中泡过一般,枝干都绿了。这地方潮湿,叫不出名的杂草长得很密很深,似乎从没人来过这里。杨树林里有股特别的气味,异常好闻!我能分出绿草、野花和杨树的不同香味,还有土腥味及牛马粪味,也挺好闻的。野花主要有紫色的山茄子、地丁、马莲、老古花,以及黄色的菠菠丁、羊奶子,还有一些叫不出名、说不出色的花。有时能听到微微的风声,可我们周围的一切却纹丝不动。
我们躺在草地上。比我大两岁的大春,摘下一束草根的紫穗问我:“哎,想不想看老天爷?”我说:“想看,怎么看?”他说:“你闭上眼睛,抬起头,张开嘴,我把这束紫穗放你嘴里,你把它咬住。我不叫你睁开眼睛,你就千万别睁眼,就能看见天老爷了。”我说:“真的?”他说:“你试试嘛,骗你小狗。”我就紧紧咬住紫穗。他说:“不行不行,你咬得太紧了,得稍微松一点才能看见!”我略一松,他一拽,撸了我一嘴的草籽。他哈哈大笑。我方知上当,便从树根底下抓起一把土,边往大春身上扬土边骂:“骗人,你是狗!”他说:“你是狗。”并得意地笑着,“我说‘骗你小狗’,骗你这条小狗。”又互骂一通了事。
我们知道,沙地的草根,又好刨又好抖落土,水分少,背着轻快,根壮扛烧。找块好地方,我们便刨起来。我的锄头小,劲儿也小,经常是刨不成,倒把草根刨碎了。“小兔崽子!”一个声音突然从天而降,虽然不高,却令人悚然。崔小人从地下蹦出来一样,站在眼前,左胳膊拐着粪筐,右手拿着粪叉子。逃跑已来不及,我们吓得低下头,一声不敢吭,紧紧抓住镐把和绳子,浑身有些微微颤抖。“谁叫你们来刨草根的?说!”听不到回答,他对着我,“哎,念没念书?几年级的?……一年?老师叫你们刨吗?”粪叉在我身旁一闪,“走,到学校,找你们老师去!”我一听就哭了,我怕老师,我是班长。大春和二孩也哭了。我们坚决不去学校。我们不敢反抗,只是求饶,说不知道不让刨,我们是头一回来。“头一回?他妈的,你们都是头一回。哼,头一回还稀罕儿的?”他将五齿粪叉朝上,用叉子把直捅一棵树根底处的沙土,“看看,看看,好好的地,把草根刨了。这沙子地,风刮雨冲的,树根都他妈的露了,常了不完啦?书怎么念的?老师没教你们要爱护集体财产,保护树林吗? 惹烦了我给你们俩耳刮子!”
后来,可能因为我们年纪小又哭个不停,也许他觉得我们真的是头一回,便不那么凶了,话也软了些,像老师一样给我们讲了一通,放我们走。“下次逮着可不行啊!”他严厉地说。这时,我才仔细看他。嘿,真是名不虚传,这回见实的了,还真是个小人儿,身高和我们差不多。黑色布鞋,黑色大裆单裤,黑色对襟小褂,黑色单帽,活像个小鬼儿。他的脸,使我想到耗子,有两颗牙还镶了银边。留山羊小胡子,不黑不白的,一说话还直撅达。鼻孔斜下方,一面一道深沟,像个八字,可谓尖嘴猴腮。双眼挺大,眼珠发黄,我不敢正视它。他右手提着粪叉,左胳膊拐着带皮的杨条粪筐,不长不圆的。筐边插一把镰刀,筐梁上挂一杆旱烟袋,黑色的烟口袋一摆一摆的。他五十多岁,他是个打过仗的老革命,转业军人。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一阵委屈涌来,我又哭了。头一次有人这么凶地对待我,骂我!崔小人那张嘴脸在我脑中浮动。我恨他,他是我第一个憎恨的人!
但是没办法,家中一点烧草也没有,还得去刨草根。时间一长,我们也学精了,就想办法对付崔小人。比如:瞅他吃晌午饭的时候,去刨草根;或者刨一点儿藏一点儿,回来再刨;或者别出声,悄悄地刨,眼睛朝四边观察,以便早发现早逃跑。有一次,正偷刨着草根,突然发现崔小人来了,我们扛起锄头就跑,拴在裤腰带上、盘成麻花形的绳子,直打屁股。我们拼命地跑,只听后面传来叫骂声:“•羔子,小兔崽子,站住!给我站住,这些小驴肏的……”声音渐弱渐远,我们逃脱了。拾草的人有的是,他也不知我们是谁。我们还停下来,一起朝他喊骂跟别人学来的顺口溜:“崔小人,是我儿,我儿就是崔小人!崔小人,不是人……”我们翻来覆去地喊骂着,能望见他在远处挥着粪叉,不知骂些什么,好像还直吐唾沫。我们一阵开心的大笑。骂常了,我们也有创造,把人分成两组,一组喊:“崔小人!”一组喊:“是我儿!”再合起来一起喊:“我儿就是崔小人!”其乐无穷。
这样,崔小人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们时刻不忘他,怕他来又盼他来,他一时不来,我们就猜:怎么啦?病啦?赶集啦?其实他好像是从不赶集也不生病,往往是我们正猜之际,他来了,自然又是一阵好跑,又是一阵叫骂。
杨树林真是个好地方,全村只有这里叫人愉快。我们喜爱杨树林,它是我们的乐园。春天中午,我们带着鸟夹、弹弓去杨树林打鸟。我只认识麻雀,另外听到空中鸟叫,知道是窝卵(百灵鸟)。我和大春、二孩带上几个鸟夹子,一人一把弹弓,衣兜里揣着小卵石子。用小虫做诱饵,放在鸟夹子的机关上。然后,我们用弹弓四下找鸟儿打,同时也起到轰鸟向夹的作用。弹弓打的鸟很小,像柳叶似的,我们叫它柳树绒。柳树绒专在树心跳来跳去,歪头侧脑、傻乎乎地四下看,好像对一切都陌生新奇似的。石子射过去,它挪个地方,毫不在乎地左顾右盼,既呆头傻脑,又神气十足,特别好玩!麻雀不然,狡猾得很,弹弓一石子儿射去,它们便远走高飞。午间柳树绒最多,每次都能打几只。个儿虽小,却浑身是肉,肥嘟嘟胖乎乎,烧熟了吃,绝对的人间美味。大春说,鸟夹子是打“山儿鸡”的,它比麻雀傻,比柳树绒精,个儿大于麻雀,很不好打。
中午的杨树林,暖烘烘的,特有的气味令人舒畅。草地上,树影斑驳;头顶上,蓝天点点。此时,我们觉得谁也管不着我们,村庄、住户、小队、社员、学校、爹妈,都和我们无关。愉快舒畅,使我们常在绿草地上打滚喊叫。玩累了,我们就揪一些磨磨芝儿吃。磨磨芝,是一种草从地下钻出的含苞穗子,剥出来,淡黄色的,嫩而软,嚼起来略有甜味。有时还拔一些羊奶子吃,特别它那埋在地下的白梗和花苞,挺甜的,吃起来没个够儿。我还把那些长出地面的绿色羊奶子带回家,和大酱一起熥熟,是最好的下饭菜。它所以叫羊奶子,是因为它的花苞形状和母羊的乳头一样。我们刚走出杨树林,就迎面碰上崔小人。
他在我们面前站下,紧握粪叉把,凶狠地等着我们。我们也站下了,谁也不说话。他那刀一般的目光,使我恐惧,只想离开他。“喂,你!”他冲着我,像要吃人似的,“往我家井里扔牛粪了?”他的眼睛像尖刀一样向我凶狠地扎来。我怕得很,忙说:“我没扔!我不知道。谁扔叫他死!”恐惧委屈,我忍不住哭了。“别哭,你是谁家的?”我说了爹的名字,他说“哦,别害怕,没扔就没扔。哎,你!”他转向大春,“是你干的吧?”他的眼神又凶狠起来。大春也坚决否认。他气坏了,发了一通火,也没找到扔牛粪的人。临走时,他拍拍我的头,说你们家你爷你爹都是老实人,我知道。听他一说,我又哭了。“别哭,别哭,冲你爷你爹,你准不是个坏孩子。”他还把粪筐里的一个窝卵窝(巢)给我,里面还有五个窝卵蛋,大小形状和麻雀蛋差不多。
这事使我震动很大。往人家吃水井里扔牛粪,这也太缺德太坏了,就不是人干的事儿,逮着了就应该狠狠揍他。杨树林东边有一条南北向车道,崔小人家住在道东。孤丢丢的就一家人,离村子有三里地,两间土屋,大概是多年前盖的场院窝棚。土屋西头靠车道边有一口水井,井边是流水沟,井虽浅但水源充足,他一家三口就靠这井吃水浇菜园。崔小人护林认真坚决,有人想报复他,就往水井里扔牛粪。看看手中的窝卵蛋,崔小人那愤怒的面孔便出现眼前。我第一次开始有些同情他,在心中为他打抱不平。他不也是为集体,不是为大伙儿护林吗?我想起老师的话:热爱集体,热爱人民,保护公共财产,向不良现象作斗争。崔小人是个很负责任的人。
崔小人有个姑娘叫崔玉花,说话大舌头。弄不清她是从哪儿抱来的,还是他那傻老婆生的。母女俩都得崔小人侍候,洗衣做饭,全靠他。崔玉花和我同班。她学习一般,但思想进步,各项活动都走在前头。老师号召拿水桶啦,拿面粉打浆子啦,拿花啦,拾冬季取暖草啦,还有一些较金贵的工具等,许多同学因父母不准而拿不来,但崔玉花准能拿来。问她,她就说:“我爸叫我拿的。”我们都叫爹,她却叫爸。老师号召捡粪,她捡得最多,每天早晨一筐,班主任张桂凤老师就问:“你家那么远,你怎么拿来的?”她说:“我爸送我来学校的。”
由于崔小人的缘故,有些人就在崔玉花身上报复崔小人。放学后,一溜道围着她,吐唾沫,扔土块,直到她大哭为止。崔小人就常在路上接她,还为此到学校找老师和校长。
崔小人真是积极。杨树林像是他家的菜园和自留地似的。大老远的,就见他像条小狗似的在杨树林里走外窜。真的,他黑鞋黑裤黑衣黑帽子,个儿又小,远看真像一条小黑狗。他捡粪和别人不同,把牛马粪和别的粪分开来放,不知何故。
夏天的晌午头,我们光着屁股在河里滚。对了,杨树林中间还有条河。河的北边是平地,树木高大;河的南边是山坡,树木矮小。清清的河水,把北岸的绿树,南岸的青山,映在河心,水也变绿了。棕色的沙粒,铺满河底。小手指大的大头鱼,直往身上撞。那是个吃不饱的年代,我们在河水里一泡,肚子里的稀汤很快就变成尿,随着河水流走了。饿了,我们就背着大人,偷偷地捉些青蛙,烧大腿吃,那味道真不错。我们还盼望能尽快下一场大雨,以便雨后去杨树林里捡水牛,那是一种黑红色的大甲壳虫,可以放在大锅里炒着吃,满嘴喷香。尤其是大肚子的母水牛,炒熟了一咬开,肚子里全是大米粒儿似的虫卵,可好吃了!有时,我们在杨树林中用小树枝敲打正在推粪球的屎壳郎,蜥蜴瞪着小黄眼珠看我们,还直眨眼。有时,我们捉一个较大的蚂蚁放入沙鳖坑,潜在沙中的沙鱉便夹住蚂蚁的大腿或肚子不放,这样沙鳖就出来了,很有意思的!我们有时还去抠山耗子洞,或用水灌,有时竟挖出一条蛇,吓得我们撒腿就跑。等镇静下来想回去打时,蛇早就没影了。玩够了,又去刨草根。没办法,青蒿还小,家中没烧草啊!
有一次,我们正刨着草根,我一回头:啊!一条狼在望着我们。我大叫一声,撒腿就跑,我们边跑边喊,那狼却紧紧追来。我腿开始发软,跑不动也叫不出了,完了,要被狼吃了。这时,突然一声怪叫,崔小人从天而降,左手镰刀,右手粪叉,直奔向狼,挥起粪叉就打,随即他也绊倒了。那狼跳高一闪,“嗷”的一声,跑了。“嗯?”崔小人手握镰刀把,爬了起来,“他妈个X的,什么狼,那是狗!你们瞎鸡巴叫唤什么?!他妈的,狗都不认得!”他又坐在地上,胳膊发抖,脸色苍白。我们还惊魂未定地在哭泣。他又改变口气说:“别害怕,没事,那是狗。嗨,别哭啦!晚上叫你妈叫叫魂儿,别吓掉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往后要小心,上个月西曲屯一个小孩叫狼咬了。”他送我们回家,路上他没骂我们刨草根,只是安慰我们,还叫我们听老师的话,爱护集体保护树林。此后,见到崔小人时,再也不觉得讨厌和憎恨了,尽管他穿的还是那一套,只是赤着脚,穿着由破旧的黑长裤剪成的齐膝短裤。
一天,我到山上拔马齿菜喂猪,遇上崔玉花。她叫我上她家玩一会儿。我犹豫了一下,便随她走向那两间神秘的土屋。碧绿的菜园里有三架黄瓜,门前有一架葡萄,一嘟噜一串儿的绿葡萄挂在上面。一棵高大的枣树上,结着累累的大马牙青枣,树旁有几棵葫芦,开着白色的花儿。叫我吃惊的是,院里摆满牛粪和马粪,有干的,有湿的。从敞开的门可见,后门口坐着傻老婆,上身光着,样子非常肮脏。她抬头看看我们,一句话不说,又不知在咕咕什么。我有点怕。“不要紧的。”崔玉花说。土屋阴暗潮湿,窄窄巴巴的,像监狱似的。屋里没什么摆设,一只石柜上边的墙壁上,挂着几块各色奖牌。“那是我爸的勋章。”崔玉花说。她对我的到来,非常高兴,说她家从没人来过。她还领我去打马牙枣吃。
这时,忽听得道边有人吵闹。我们过去一看,崔小人抓到一个偷剥苞米穗子的人。那人我认识,是我们后街的,经常偷生产队的东西。他们在吵:“你管得着吗?我又没偷树!哼,狗咬耗子。”“管不着?你偷队里苞米穗子我管不着?找队长去,你看我能不能管着!”“你想怎么的?”那人来横的了。“怎么的?想动手吗?”崔小人握紧刀把,“你小子试试,我打不出你稀屎来,算你他妈的夹得紧。来吧!”他样子好凶啊,我很高兴。“谁要动手了?”那人又软下来。“行啦,我不对,我家里没吃的了,头一回。”“什么‘没吃的’,‘头一回’,你当我不知道你?没吃的怎么不剥你家的苞米穗?没说的,走吧,找队长去!”这时生产队的政治队长从南边走了过来:“怎么事?”“他偷苞米!李队长,我就交给你了。”我们又回到土屋。他对我这客人非常高兴:“嘿嘿,头一回来客人哩!”他又成了笑容可掬的小老头儿,到园里摘两根长黄瓜给我。我走的时候,他一遍遍地叫我再来玩。回家路上,我一直想着崔小人,他是我所见到的最关心爱护集体的人。
不久后,时兴破除封建迷信,搞平坟造田运动,坟茔地里的烂棺材板有的是。大雨一冲,村里庄外,河边路旁,哪儿都有碎棺材板,叫人心里犯膈应。奇怪的是,崔小人却往家里弄,大块的扛,小块的抱,不知他要干什么。
一次雨后,我们去杨树林里捡蘑菇,那天还真是捡了不少的蘑菇。后来我还捡到一堆特别的白蘑菇,分明就是一堆由许多圆圆的蘑菇头组成的,可仔细一看又不怎么像蘑菇,用手摸摸,又觉得像是蘑菇,就随便掐破一个蘑菇头看看,结果却是大吃一惊,令我毛骨悚然,里面竟然是一条细细的小蛇,我本能地大喊一声,扔下就跑!我的喊叫声引来了崔小人。“妈了个巴子的,怎么了你?”我惊魂未定地带他看了那堆白蘑菇里的小蛇,他看了一眼说:“他妈的,什么白蘑菇,那是一堆蛇蛋!”
崔小人还是那副模样,仍然像一条狗似的,一年四季在杨树林里走外窜,也像个不知道累的精神病人。“老崔!”当他面我也和大人一样这么叫,他也不在乎。“你往家里弄棺材板干什么?”“烧火做饭呗!”我很惊讶:“没有味儿吗?”“哪来的味儿,早叫土吃了。”我忙纠正说:“我是说饭里没味吗?”“他妈个巴子,”他笑着放下粪筐,粪叉插地,双手拄着叉把,“有铁锅隔着,饭能有什么味?比牛马粪好烧多了。”我这才想起他家院里晾的牛马粪,才明白怪不得他总是把牛马粪单独放。“我在部队时候看见有地方烧牛马粪的,这玩艺可催锅呢。”他左脚踢一下粪筐。“咱这地方人又不习惯,都用来做肥料,我叫谁烧,谁也不烧。”他无奈地摇摇头。烧牛马粪和棺材板,吃那样的饭,怪不得他像个小鬼似的吓人,他身上从里到外就有一股牛马粪味和死尸味。我下意识地离开他两步,说:“你是看树的,那些死的干的树枝,就捡回去烧,谁管你?”他眼一瞪:“那哪儿行!集体的东西一指也不能动。我护林的还往家里偷?”我又觉得他是好人。但还是不喜欢他,烧牛马粪和棺材板,是个怪人!还因为谁家有出生不久就死掉的小孩子,就让崔小人用谷草包上死孩子,用胳膊夹在肋下,到杨树林找个僻静处点火给烧掉了,然后他还用粪叉什么的,把烧后的孩子的天灵盖(头盖骨)给叉下来,放在瓦片上焙干,放在家里存着,是偏方治病的上好药材。我就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死人的气味。
杨树林黄绿交替着。不管崔小人怎么看管,草根仍是渐渐减少,大地的胸膛裸露了。有人开始偷砍杨树,崔小人逮到几个,送大队处理。夏季雨水多,杨树林里长出一片片的青蒿。拔蒿子,崔小人是不管的。三伏天里树叶肥厚,杨树林里更是郁郁葱葱,望不见人。崔小人对杨树林是那么的精心,我想要是把杨树林烧掉,崔小人非心疼死不可。我们也喜欢杨树林,因为那里有树有草,有花有鸟,还有一种说不出、看不见的东西,使我们舒心愉快。我们离不开杨树林,除了草根外,夏天有青蒿,秋天有落叶,冬天有毛草。杨树林是全村人的烧草垛。夏天的中午,杨树林更是别具一格。躺在树荫下,青草是凉的,棕色的沙子是凉的,一会儿就睡了。梦中,我又见到杨树林,杨树林中的崔小人。梦见我们在杨树林中像电影那样:抓特务,冲锋,刺杀,抢山头。还用绿枝条编成帽子戴在头上,像电影中的丁大勇一样藏在树丛中。还梦见吃磨磨芝、羊奶子,望老天爷,挖野菜,烧青蛙,打柳树绒;哦,还有耗子、蛇、屎壳郎、沙鳖、蚂蚁、蜥蜴……河边的沙滩上,我们在玩骑马干仗。
在家里,我不愿听爹妈和邻居讲拉饥荒、没米下锅一类事。爹妈总是骂我们能吃,底儿漏,干吃不饱,又老问我们吃没吃饱,先让我们吃饱。一到杨树林,那一切不快便全忘了。躺在草地沙滩上,肚子就不那么饿了。有时把树条上的叶子摘掉,扭一扭,抽出白条,将树皮管做成“叫叫”。把五六个叫叫放入口中,同时吹响,随着叫叫粗细长短不同,会发出高低各异的声音,吹得直流口水。哦,那高细的声音,像欢乐的窝卵在唱歌;那低粗的声音,像痛苦的老牛在哭泣。我还曾设想,若在杨树林里盖几间房子,住这儿多好!拔完青蒿,用带泥的衣袖擦擦脸和脖子上的汗珠,又拔羊奶子充饥。完后,捆好青蒿,开始抓特务。学校早就停课闹革命了,我们是被放养的自由人。
这时,崔小人来了。“喂!喂!过来,过来!都过来!”他笑着喊,兴致挺高。“你们见过抓特务,抢山头吗?”“见过!”我们说。“见过?在哪儿?”“电影里!”“哈哈哈,电影里?那是编的。都坐下,我给你们讲讲我自己参加的战斗故事,怎么样?和电影可不一样。”我们都坐下,等着他讲。但他的头几句话,就让我们吃惊。“我问你们,打仗好不好?”我们想到电影中的场面,敌人一个个倒下。我们对战斗充满幻想,就一齐答:“好!”“害不害怕?”“不害怕!”我们坚决地答。“好个屁!”崔小人把手一摆,“还不害怕,不吓尿裤子才怪呢!”我们困惑地望着他。“我就害怕。头一次打仗,我们几个新兵吓得脸儿都白了。我趴在战壕里直哆嗦,连枪都放不响,说不定哪一枪就把我打死了。死了,就不能活了,再也不能回家了。班长喊我也听不见。气得班长狠踹了我一脚。这时一颗炮弹飞过来,班长一下扑在我身上,他受伤了,血淌在我身上。我抱着他就喊,他挣扎一下,看见我在哭,骂道,‘混蛋,快打!’我不哭了,也不害怕了,狠命地向敌人开枪,甩手榴弹。有的战友牺牲了,有的受伤倒下了,我豁出去了,死了拉倒。后来增援部队到了,我也倒下了……”
多么新奇啊!革命战士还怕死,被班长踹了一脚!而他又是个多么勇敢的人,谁知他打死过多少敌人?我又想起他家的勋章。他的话我不能不信,他讲的是他自己呀。“黑山阻击战时,我们连守一个山头。阵地前躺满敌人尸体,可他娘的敌人还是往上冲。我们连有一半人倒下了。我他妈的生性胆子小,每回打仗都怕,打一会儿就好了。到末了,满脸是血的连长,瞪着双眼,抱起冲锋枪,站着向敌人扫,敌人像草一样倒下,最后连长也倒了。我们排长跳出战壕,用大刀一连砍倒十来个敌人,最后被敌人砍倒了。班长,就是救我命的那个班长,他握着爆破筒冲进敌群。唉,这样的事太多了。一个礼拜后,我在医院醒来,医生在我肚子里取出五颗子弹头,脖子和肩膀各有一颗。你们看看,”他掀开衣襟,“就在这儿。”我们一看,真的,尽是大疤。他真了不起呀!“医生告诉我,全连只有我一个活下来了……”他停下来,用衣襟擦擦眼睛,然后望着远处的山顶,像在回忆那战火纷飞的年代。
一会儿,我突然问他:“那你怎么不留部队当大官?到城里挣钱也行呀!”“不行,我没文化,不是当官的料。”他一边装烟末一边说,“城市里乱糟糟的,我住不惯。还是农村好,这土地才是宝呢,什么东西不从地里出来的?”崔小人说这杨树林也是战友们用血换来的,他要看护好它。他说他从不领国家给的生活费,也不向政府要求什么,因为他觉得于心不安。他说战场上,那些最勇猛的人大都牺牲了。他又提到连长、排长、班长。说他们连家都没有,为了什么?得到什么?他还说他最恨那些当初投机取巧,如今到处摆老资格,向国家伸手要的人。我们听过几个打过仗的人的报告,一点意思没有,不知讲些什么。最后,崔小人说是他自己要求看护杨树林的,并且说以后他死了,就埋在杨树林里……
我奇怪学校怎么不找崔小人来给我们作报告,张老师说崔小人不会说话,讲的话不符合上级的要求。对了,还听说他常骂大队和小队的干部,领导自然就不待见他。记得有一年的腊月,崔小人和大队干部吵了起来,因为大队给烈军属和复员转业军人家送年画,没给他家送,好像是把他给忘记了。
时间不紧不慢地在流淌,二十几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当我幸运地搭上高考的末班车,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那年夏天,回老家度暑假的时候,我在一种怀旧的情绪驱使下,独自来到当年杨树林中的南河徘徊。当年的杨树林没有了,偏离了故道的河水也干枯了,两岸也没有了垂柳。河南边的山坡上,光秃秃的,裸露着棕色的沙土;河北边的洼地,一片荒芜。没了,那摇篮般的杨树林没有了。那柳树绒、磨磨芝、羊奶子,那绿茵茵的草,香喷喷的花,我曾经有过的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去了,都没有了。世事如梦!
从“哈大”道上下了汽车,几公里的土路正好经过当年崔小人家门前,大约有一百米的距离,远望崔小人家的故址,原先的那两间土屋早已无影无踪,如今是一片墨绿的苞米地,那口道边的水井,那棵挂满绿枣的枣树,都早已消失,不留半点痕迹。母亲说,听说崔小人已经死去有年头了,他是随女儿出嫁去了女儿家,当时他的傻老婆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人生还真的就是如梦!恐怕有的时候连梦都不如啊!
责任编辑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