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火车

2017-12-06 01:46□夏
微型小说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箩筐刘老师火车

□夏 阳

扒火车

□夏 阳

父亲扒过火车,在浙赣线上。

他扒的是拉煤的火车。火车经过车站时,父亲挑着一担米糖,身影如风,和火车进行赛跑。他的脚下,像装了风火轮一样,越跑越快。就在火车驶离站台的一瞬间,父亲纵身一跃,一手稳稳地托住肩上的担子,一手凌空攀上车门边的把手,三下两下,身手敏捷地上去了。天边的夕阳正在缓缓坠落,在这个背景的衬托下,父亲站在火车顶上黝黑的剪影,伟岸如松。

其实,这是我对父亲的想象,和儿时连环画上的铁道游击队员差不多。我承认,这是我理想中的父亲。而现实中,父亲让我颇为失望,他个子瘦小,身单力薄,别说是挑一担米糖追赶火车,就是让他在平地上挑稍微重一点的担子,也是吭哧半天,举步维艰。但是,他确实扒过火车,在浙赣线上。

我老家丰城以产煤而闻名江南,素称煤海。途经的浙赣铁路,特意在这儿设了个小站,每天挖出山一样的煤炭,从小站的煤场装运出发,过樟树、新余、宜春、萍乡,一路西行到达湖南株洲,然后换火车头,转京广线南下或者北上。我的家,就在距离小站二十里开外的一个小山村。

1977年冬末的黄昏,万物萧条,母亲挑着一对空箩筐,走在通往镇子的路上,父亲袖着双手,缩头缩脑,亦步亦趋,躲在母亲的背影里。当时,寒风凛冽,如刀,从平原那边一刀一刀割过来,两个人走到镇上时,又冷又饿,仿佛快要虚脱。母亲娘家的舅舅住在镇上,开一爿铁匠铺。母亲带着父亲在她舅舅的店里,厚着脸皮囫囵喝了两碗稀粥,仰仗舅舅担保,在镇子东边的糖店里赊了六十斤米糖。

和往年一样,母亲摸黑又送了五里路,把担子交给父亲,紧了紧父亲扎在破棉袄上的腰带,叮嘱道:“警醒点,一家人能不能过个年,就指望你了。”黑暗中,父亲点了点头。母亲又从怀里掏出两枚煮熟的鸡蛋,放进父亲里面衬衣的口袋里,说:“明天是你的生日,带上吧。”父亲又是点了点头,然后在母亲的注视下,挑着六十斤米糖,一步三颤,嘴边呼呼地冒着白气,像只鸭子一样摇摇晃晃,朝煤矿火车站的方向一路歪下去。

不远处的村落,隐在荒凉的山坳间,灯火稀疏,偶尔几声狗吠,在寒冬的夜空中,空荡荡地响起,空荡荡地落下。父亲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凌晨四点,终于到了煤矿火车站。偌大的车站,空荡无人,几盏昏暗的路灯,亮在半空中,异常冷清。

父亲观望了一阵,然后蹲在铁路脚下,从箩筐里摸出两个用针线缝补起来的大蛇皮袋,将箩筐套在里面扎牢固,还特意在外面留了很长的麻绳。忙完这些,他爬上火车尾部的一节露天车厢,手攥住麻绳的另一头,像用水桶在井里打水一样,站在车顶边沿,将那两个大口袋吃力地拽了上去。

这时,一盏马灯从扳道房里游离出来,灯光昏黄如豆。父亲忙猫腰隐在旮旯里,心里无比恐慌。那盏马灯一路逡巡,从车头到车尾,走走停停,走到父亲这边的车厢停住了。父亲听见脚底下有男人瓮声瓮气的嘀咕声:“今天老汉我六十岁生日,高兴哩,每人发六个馒头。”紧接着,车下扔上来一个塑料袋,准确无误地砸在父亲头上。父亲瞬间明白了什么,忙站起身去看—一个穿铁路制服的老人,举着马灯,左脚有些跛,已经踅回身,一高一低地朝车头摆去,不时往车厢里扔东西。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有一群同路人,更没想到大家早已在老人的眼皮底下。父亲看着老人远去的灯光,温暖无比,他想说些“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之类的祝福话,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父亲捏了捏自己衬衣口袋里两枚圆溜溜的熟鸡蛋,踮脚望了望老家小山村的方向,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火车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开动的。

火车一声长鸣,浑厚深沉,惊醒了沉睡在煤堆里的父亲。他蓬头垢面,全身黑乎乎的,像一个挖煤工。父亲探出脑壳,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冬天的下午,没有阳光,天幕低垂,病恹恹的,满是阴霾。远处,是枯瘦的山水,空旷的田野,还有一排排光秃秃的直刺向天空的白杨树。火车过樟树,过新余,过宜春,一路呼啸,向西驶去。火车头喷出的一团团白雾,在喑哑的黄昏里,炊烟一样袅袅升起,把父亲看得如痴如醉。

父亲心想,家里该喂猪打潲,做晚饭了。

【创作手记】

总结刘国芳老师文学创作三十多年来的艺术特色,客观讲,《1963年过年》不能算是其典型之作,但我个人比较偏爱这篇作品,认为是刘老师的经典作品之一。

“1963年”,标题特意强调的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是作者的写作匠心所在。众所周知,1963年是一个特殊的时间拐点,那年刚刚结束“大跃进”所带来的三年困难时期,百业凋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刘老师的可贵之处,在于没有将苦难写得苦大仇深,满纸是泪,而是着眼于过年这个题材,用喜庆稀释了愁苦,用温情慰藉了疼痛。短短一千六百字里,既有家庭的担当,又有生活的憧憬,仿若寒夜里的一盏路灯,虽微弱,却能给人温暖与希冀。

很多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多年后和他聊起这些往事,你会惊讶地发现,他全然没有当初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恨,咬牙切齿的诅咒。他反而像个胜利者,脸上表情平和,充满微笑,像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般淡然。真正热爱生活的人,对于雪中送炭,他从不计较雪给他带来的饥寒交迫,却永远感恩以及传承炭给予的光和热。

我和刘老师的家乡接壤,彼此相隔60公里,故此《1963年过年》里面的故事情节于我颇有熟知感,再加上年少时的依稀记忆,以及这篇作品带给我的启发,我特意创作了《扒火车》一文。同样,我在作品里面选择了1977年这个特殊的年份—结束“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后的两年徘徊时期的第一年,刚刚恢复高考,百废待兴,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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