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交响乐团音乐会版《阿依达》：歌剧的凯旋

卜大炜

9月15日，深圳交响乐团以音乐会版的威尔第歌剧《阿依达》作为2017-2018演出季开幕音乐会。深圳音乐厅前厅的恢宏也是为这场歌剧音乐盛宴而特别设置的，不知走进前厅的观众有没有想过，在埃及法老年代的爱情是什么状态？在威尔第的多部歌剧中，都带有生死悖论情结，如《弄臣》《游吟诗人》《路易莎·米勒》及《命运之力》，而《阿依达》是威尔第将这一悖论演绎得最为极致惨烈的一部。这也是为什么歌剧结束后，观众的心中留下了不停歇的拷问撞击：阿依达和拉达梅斯之死是殉情还是殉理？

序曲在林大叶轻柔徐缓的指挥图式下，深交的弦乐吟咏出祈祷式的“阿依达主题”，然后全乐队以十足的强势让宗教势力的祭司主题挤压进来，卡农式地层层碾压，并将阿依达主题“绑架”其中。显然是受到瓦格纳的影响，这部进入威尔第创作辉煌期的歌剧，前所未有地重视主题的戏剧表现力和在全剧的穿插再现。林大叶率领的深交，各个声部显然认识到各自的重要作用，在序曲中将这些主题在各个层次上浓情密意地清晰呈现。

阿依达在剧中的声乐分量是很大的，因为她在多段重唱中与独唱一样很吃重，从而，阿依达就像薇奥莱塔一样对女高音形成考验。尤其是这个角色在前半部分，特别是一幕一场的第一首咏叹调就要用十分控制的方式演唱，因为此时的阿依达还在隐瞒自己对拉达梅斯的爱，与安奈瑞斯还没有摊牌形成情敌的角力，要在安奈瑞斯面前表现得非常恭顺卑微。而在与安奈瑞斯摊牌成为情敌关系后，她的情绪在悖论情结中形成大起大落，声线要有强烈的色彩对比。在剧中扮演阿依达的孙秀苇是大家所熟悉的女高音歌唱家，她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孙秀苇的嗓音善于应对戏剧的突变和情绪的瞬间转换，她在这部戏的上半场将声音的释放控制得非常有分寸，一幕一场的咏叹调“我能忘记这份炽热的爱吗”，是对恋人的祝福也是对祖国和父王的诅咒，表现出人物内心的压抑与纠结。而在下半场，她用声音做出跌宕起伏，将人物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三幕一场的“祖国蔚蓝的天空”，孙秀苇唱得荡气回肠，将爱情悖论带给她的期盼、失望、惋惜和义无反顾的心境和盘托出，获得满堂彩。在这里，威尔第为阿依达的音乐形象特别设计了许多“异国”风情的音程，孙秀苇对此应付自如。她的声线在高音区和中低音区都具有很强的穿透力。

剧中的埃及骁将拉达梅斯，由阿根廷出生的男高音歌唱家古斯塔沃·波尔塔扮演。他在阿根廷完成音乐教育，在莱茵歌剧院、特拉维夫歌剧院、巴勒莫歌剧院等负有盛名的歌剧院和多特蒙德音乐节积累了丰厚的经验，在广州、上海和国家大剧院也留下了出色的业绩。他的声线充实宽广，有着戏剧男高音的特色。他将剧中32处降B音，出落得风采尽展，“圣洁的阿依达”在歌剧开始不久就要从男高音的换声区一下子跳进到降B，虽不是High C但也很难，可贵的是他的换声区已经荡平，技术关节已被打通，声音完全没有咽音的痕迹，通畅密实，是货真价实的斯苔芳诺式男高音。

阿依达和安奈瑞斯一起成为西洋歌剧史中的两位东方公主形象，“两个女人一台戏”，《阿依达》成为两位公主的对手戏。此次扮演安奈瑞斯的是埃及“真公主”——来自开罗歌剧院的朱莉·费兹。她毕业于开罗音乐学院，曾在金字塔前饰演过这个角色，并主演过《卡门》，还在多部歌剧、音乐剧中演唱次女高音角色。费兹声线醇美，在中低音区合理运用胸音，高音区通透圆润，扮相一派埃及公主风度。她在当晚的演出中对角色的把握极有分寸感，不任性飙戏，但随着剧情的发展，能通过声线表达出微妙的情感变化，音乐线条棱角适度，力度布局合情合理。她的演唱是与情敌、敌对国公主交锋，而不是与战俘奴隶过招。尤其在剧终，她考量自己在这场爱情悲剧中扮演的角色，音色显得内省自责。全剧音乐的意味深长的终止式由她唱出，久久飘散不去，留下无尽回味。

来自埃及的男低音歌唱家瑞达·艾尔·瓦基勒饰演大祭司朗费斯，朗费斯在剧中对其他角色极具挤压态势，他的强势是由于其政治地位凌驾于国王之上，拥有至高无上的宗教解释权。瓦基勒的歌声、举手投足、冷酷表情都源自这一点。瓦基勒的声音非常具有穿透力，声音与角色完全融为一体，因此，他一张口就是戏，一出场就有戏，台上随之风生水起，其他角色的命运都与他的歌唱息息相关。瓦基勒与费兹都是开罗歌剧院的当家台柱。在此，我们不能因为这两位歌唱家是来自埃及就断定他们最“正宗”，但他们在演出中展现出的极高的艺术修养，他们对音乐的处理、对人物性格的设计呈现、对语言的掌握、对声音的动态把控都非常出色。

两位“国王”都是上海音乐学院声歌系的学生。扮演埃塞俄比亚国王阿摩纳斯洛的青年低男中音歌唱家万纪伦很年轻，但在一幕一场凯旋大场景的众多人物中脱颖而出，在三幕一场与阿依达的对手戏中，也显实了成熟的戏剧功力和演唱功力。他的音色润泽，音乐线条非常流畅。男低音杨熠扮演的埃及国王同样非常真实可信，一幕一场的进行曲“奋起吧，奔向尼罗河畔”中气十足。扮演女祭司的抒情花腔女高音歌唱家陈丽安虽很年轻，但已经在歌剧舞台上实践颇多。《阿依达》中她的戏份不多，但演唱演戏都很到位，一幕二场女祭司的诵经一派美声的东方风韵，很经典。

這一版《阿依达》，恢宏的场景是由音乐厅舞台上方的合唱团——深圳交响乐团合唱团与星海音乐学院声乐系的“星·声”合唱团用声音呈现的。在三幕一场启幕后的祭司诵经合唱“赞美你，伊西斯之妻”一句，男声唱出了漂亮纯净的格里高利圣咏式的气息与音色，显得训练有素。深圳交响乐团合唱团是“非职业”但是“真专业”，很值得我们在当今的合唱事业发展中提倡和推广——团员都受过专业音乐教育，平日是分散在一些音乐院系的教师和学生，经过多年的磨合与砥砺，聚集在深交这个艺术平台，成立以来演唱了《弥赛亚》《安魂曲》等多部经典宗教作品并受到严格的训练。而训练有素的“星·声”合唱团，在履历中同样有着多部歌剧、音乐剧和合唱作品的艺术积累。这两个合唱团都有着多部交响合唱经典和歌剧、音乐剧的深厚艺术积累，当晚的演出显示出前期作业所取得的良好效果，合唱指挥罗申卡的工作很成功，无疑也得益于两个合唱团良好的音乐修养。他们撑起深圳合唱艺术的蓝天白云，在深圳乃至大湾区歌剧艺术舞台上成为生力军，今后可在深圳的歌剧艺术生活中堪当大任。

林大叶的指挥流畅而有激情，棒下的音乐充满威尔第式的动力性。他带领乐队在力度的控制方面做得非常出色，对阿依达音乐的处理在线条上做出变化。下半场阿依达受悖论的裹挟，情绪在撞击，音乐起伏较大，林大叶均以柔韧的弹性速度（Rubato）相随烘托。尽管音乐会版演出指挥需背对演员，而全剧在戏剧变化的情况下，各个音乐段落倏忽瞬间的转换仍然无痕衔接。深交则对弹性速度和力度的变化反应灵敏，滴水不漏。显然，前期案头作业在速度和力度设计上的优化方案，在演出时都得到呈现。例如，一幕一场三重唱中对于安奈瑞斯嫉妒主题的急切、凯旋进行曲终曲速度的拉宽，都使音乐更为动人。在一些重唱、对手戏段落，林大叶带领乐队演奏得戏剧性十足，交响性的心理刻画细致入微。尤其在三幕一场阿摩纳斯洛以政治绑架阿依达和拉达梅斯場景，音乐环环相扣、层层叠进，音乐进行得摄人心魄。《凯旋进行曲》演绎得激情四溢，恢宏的气势不可挡。林大叶作为《阿依达》的指挥，台上的两小时只是制作中的冰山一角，但展示了其台前幕后对音乐处理、多方协调的能力。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制作中邀请到的外方艺术家，正是他此前赴埃及交流演出而“挖掘”到的。林大叶在这个制作中显示出歌剧艺术的才华，今后定会在歌剧艺术领域大展作为。

二幕二场埃及女奴舞蹈中，深交乐队对威尔第灵动的交响性配器和七和弦的滥觞驾轻就熟，令人振奋。乐团的两位小号演奏家《凯旋进行曲》中在台外演奏，堪称完美，相邻两个调性上的演奏，音色如出一辙。双簧管在“祖国蔚蓝的天空”中的“托腔”美轮美奂，在全剧许多地方成为阿依达性格的象征。乐团的弦乐声部在戏剧冲突时的一组组和弦自信而齐整，台上抒情段落的长线条和声烘托又沉稳柔和；而在芭蕾舞曲“奴隶的舞蹈”中又能灵巧炫技，展现华彩。深交非常善于在音乐进行中与声乐形成交响性的穿插，同时又善于捕捉展现戏剧性细节。伴奏时细腻，交响性部分酣畅淋漓，既有柔韧性又有爆发力。

《阿依达》作为一部以法国大歌剧为蓝本的力作，无疑有着场面戏的辉煌色彩与巨大声势，但又有着唱功戏很深的音乐内涵作为支撑。音乐会版不能像实景景观版那样带着大象、大马上台，然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音乐会版重在激发观众的虚拟想象空间。卸去了这些奢华舞美，褪掉了五色娱目，威尔第交响性的歌剧音乐、剧中相互绞杀的戏剧矛盾水落石出。音乐会版让乐队展示交响性、让主要演员与合唱团展示独唱、重唱和合唱的功底。这个制作的导演是恩里科·卡斯蒂廖内，他被誉为“推动意大利音乐界发展的先驱主力”、当今世界最著名和备受尊敬的音乐戏剧导演及舞台设计师之一，其风格是热情的现实主义手法和壮观的舞台场景。此次音乐会版，他无法施展其舞美设计的才华，但他还是带来了主要角色的服装，一展艳丽夺目的古埃及风情。他的舞台调度是利用在舞台前端、后端、乐队间的十字通道形成的七条通道来规划出层次来展开。这个制作没有布景和舞台装置，几乎是中国戏曲的“一桌一椅”，仅在二幕一场为安奈瑞斯安放了一椅，在第三幕一场让拉达梅斯手中持有一剑，在这七条通道上调度出象征意会出千军万马和天堂与地狱，不同地位与性格的角色各走其通道。三幕一场，阿摩纳斯洛将阿依达的手腕攥紧举起，迫使她从拉达梅斯身上打探军事秘密，形成强烈的情感撞击，二幕二场的一丝父女情长，到此已发展到绑架女儿的爱情，让剧中的爱情悖论空前触目惊心。

深交将这部没有壮丽舞美装置的《阿依达》演出了大戏的气势，为深圳的歌剧制作能力夯实基础。一系列职业化的制作程序和配套作业，在演出后观众的火爆掌声中得到成功的回报。来自上音指挥系的管珺在钢琴作业和舞台合成中，发挥了声乐指导（Coach）很大的作用。演出中，字幕的跟进也非常专业化，剧目册的内容非常充实，印刷考究，这些歌剧专业化的因素对此次音乐会的成功功不可没。深交从交响乐作品中萃取到鲜活的戏剧性动力，经过歌剧洗礼后又深具平衡的功力，成为一支上得舞台下得乐池的“全天候”乐团。每当戏剧节点到来，观众席都会为演唱演奏的精彩呈现而掌声四起，我们可以看到深圳的观众已经做好了欣赏歌剧的准备。作为一线城市的深圳，当歌剧艺术进入寻常生活后，深圳更需一支全面引领古典音乐生活的优秀交响乐团。深交为深圳的歌剧普及而发力，为深圳的歌剧腾飞而聚势，在音乐季中引人注目地布局了“歌剧系列”，这个系列就是一幅深圳歌剧艺术的愿景蓝图。而在音乐季开幕式上选定这样一部好听、好看、有深度的歌剧，足见战略眼光。当晚的《阿依达》，成为深圳交响乐团出访东欧前夜的歌剧“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