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巨塔

匡济

印度是一个古老而又神奇的国度，当我们用现代化视角去审视它时，不乏一些“不良印象”，比如有印度特色的火车，公共卫生问题，贫民窟等等。但当目光继续深入时，会发现这个人口过十亿的“超级大国”，也有属于自己国家的现代化骄傲，比如本文要提到的塔塔集团。这是一个巨大的跨国集团公司，拥有近150年历史。颇令人意外的是，当我们追溯它的起源之时，竟然发现这还是一家与中国很有渊源的公司，只不过，那渊源带着黑暗的色彩与肮脏的气息。因为，那渊源与贩毒有关……

鸦片与棉花

今天的塔塔集团是一个年收入过千亿美元，雇员人数过60万，旗下公司过百家的“巨塔”，其创始人名为杰姆谢特吉·鲁瑟万吉·塔塔。出生于1839年的他在印度有着相当于甘地的声名，被视为民族英雄，在塔塔集团的官方网站中，他被描述为一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一个伟大的实业家、一个仁慈的人文主义者。

英国殖民地时期，印度西姆拉主街上的欧式建筑。

此人一生所成功业，在印度近代历史上确实很突出，但这位“巨人”的起点，却往往被他所创立的公司所忽略。

这个起点是1858年他从孟买一所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哪里？

许多史料浮光掠影地提到他毕业之后，去了中国香港，在他父亲所开设的一家公司中，开始学习经商之道。至于这个公司是做什么业务的，就闭口不提或者语焉不详了。

而根据近代英国对华鸦片贸易史，以及来自于中国方面的一些史料，有大量证据显示，初出茅庐的杰姆谢特吉，去香港做的是鸦片生意。

在开始对华进行鸦片贸易之前，英国先完成了对印度这个文明古国的殖民征服过程，此过程的正式开端可从1600年东印度公司组建开始算起。这个公司在1773年获得了鸦片经营权，在中国清朝政府禁止鸦片输入的情况下，东印度公司采取了通过第三方代为贩卖鸦片的方式，也就是他们将鸦片卖给其他商人，其他商人再自己想办法走私到中国去。

东印度公司找到的第三方的代表，是孟买商人，确切地说，是孟买帕西商人。帕西，乃是印度一个少数族裔，先祖系在10世纪左右迁移到印度的波斯拜火教徒。其人数虽少，却极善经商，又无印度所盛行种姓制度之弊，逐渐就在孟买形成了一个商人集团。在英国对印度的侵略过程中，孟买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印度本地商人并未被英国殖民者摧毁，反而成为了辅助英国殖民者的附属商人，或者说叫买办。这些买办建立了许多代理公司，为英国资本服务，杰姆谢特吉的家族也是其中一份子。

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鸦片贸易取得了所谓的“合法性”，东印度公司则因为英国政府的复杂考虑，早已失去了垄断地位，孟买的买办们有了更大的生意空间，他们从鸦片制造商那里直接批发进货，然后经由中国香港的买办商行，大量倾销到中国内地，利润很高。史料中可以查到的一些孟买买办，每次的出货量都在两三千箱以上，其中暴利，可想而知。

根据1887年3月25日的一份官方文件显示，有一帮印度鸦片贩子联名上书，要求英国当局放宽对鸦片贸易的限制，其中有一人名为路腾杰·达达布霍·塔塔，正是来自于塔塔公司。资料显示，他是杰姆谢特吉·塔塔的侄子。

只不过，此时的杰姆谢特吉·塔塔已经积累起了原始资本，于1868年创立了一家名为亚历山大的棉纺厂。

19世纪的全球棉花市场，长期处于美国控制之下，那些南方奴隶主的种植园为西洋各国的棉纺厂提供了大量原料，印度棉花根本没有市场。但1861年，美国爆发南北内战，对外棉花输出中断，在英国的大量需求催生下，印度棉花趁势崛起。杰姆谢特吉靠倒卖棉花狠赚了一笔，待到1865年美国南北内战打完之后，印度棉花的辉煌转瞬即逝，大量棉花商破產，但杰姆谢特吉早就已经转变了经营方向。他在英国从1864年待到了1868年，系统地了解了英国棉纺工业，决定回国去开一家，也就是那家亚历山大棉纺厂。

此厂利润尚可，但属于实验性质，两年后，杰姆谢特吉将其卖掉，然后在1873年重访英国，对英国棉纺工业进行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一年之后，他“学成回国”，以大量资本，开设了一个规模颇大的“女皇棉纺厂”。

这个女皇工厂最初因为设备老旧、技术落后，出现了大量问题和事故，在杰姆谢特吉于1878年到巴黎参观完了工业博览会之后，情况开始有所改观，厂里购入了大量新式设备，甚至有一些英国同行都还没有开始应用的新技术，早早地都在这里上马了。

不过，杰姆谢特吉的工厂，他的家族的公司以及那些孟买买办，无论多么有钱，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是处于英国殖民统治的严密管控之下，这一点，和中国近代民族资本有很大不同，因为后者身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至少还可以在比较大的范围内，决定自己做哪一行，偶尔也可以在市场中争得一席之地。

塔塔集团下属的印度科学院，为塔塔集团创办者杰姆谢特吉在1899年所创立。

如杰姆谢特吉的女皇工厂，所产粗布棉纱，主要市场就在中国，这是英国当局从全球市场出发，所做出的最利于英国利益之安排。彼时，大英帝国对印度的定位是原料产地。棉纺工厂，那属于轻工业，分你一块小蛋糕，无伤大雅，至于其他行业，特别是事关大英帝国生命的煤铁钢、火车、造船等重工业，那就不好说了。

故而，当资本积累到了一定规模，杰姆谢特吉决定开设印度人自己的炼钢厂时，他就遇到了巨大的阻力。endprint

钢铁与酒店

在杰姆谢特吉创办第一家棉纺厂时，他就已有了同时要办炼钢厂的计划，除了炼钢厂，他还想办大学、发电厂等等。

这些宏伟蓝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只能停留在纸上，因为英国人不允许。这些都是大英帝国称霸全球的力量源泉，一个殖民地来的商人，还要搞这个，和大英帝国抢生意，怎么行？

但英国人也有英国人的烦恼，这些烦恼逐渐地迫使他们不得不在禁令的围墙上，给杰姆谢特吉开一个小口子。

这与英国对印度的殖民改造有关。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为了将印度打造成“女皇皇冠上最闪耀的宝石”，英国开始对此地进行大规模殖民改造，内容之一就是修建四通八达的铁路网，将各个原料产地连接起来，以便掠夺。铁路建设自然需要大量钢铁，彼时钢铁都是从英国本土横渡万里大洋运过来的，成本高昂，如果换成印度本地出产，那么光运费就省去了一大笔，这也是杰姆谢特吉为炼钢厂计划奔走游说的一大说辞。但英国始终不同意，因为英国本土钢铁老板拥有很强的政治话语权，印度是他们的一个主要市场，不容旁人插手。

但随着德国、美国的崛起，英国人开始坐立不安了，这些后起工业强国的钢铁产品，以低廉价格涌入印度市场，对高价英国货造成了极大冲击。另一方面，列强之间的矛盾与竞争日益激烈，出于军事考虑，应该尽可能增加钢铁产量。

故而，迫于形势，在19世纪最后十年，英国当局终于同意了杰姆谢特吉的钢铁厂计划，后者最开始争取此计划时，才三十出头，正值壮年，等到计划得批时，他已是年过五十之人。

办炼钢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要英国人点头同意外，还需要大量资金、技术以及一个有丰富煤铁资源和水源，又交通便利的地点，再加上一批有素质的技术人员。

当杰姆谢特吉于1890年兴冲冲地跑到英国本土，去请求给予资金和技术支持时，他碰了一鼻子灰。随后他去了德国，一个以强大炼钢能力挑战大英帝国霸权的新兴强国。杰姆谢特吉在那里参观了德国最新炼钢工艺，并得以订购一批一流的设备。然后他又去了美国，成功招得几位优秀的美国工程师。

接下来就回国去选址。印度有极其丰富的铁矿，但要找一处煤铁、水俱全，还交通便利的地方，实在不容易，最初的两次勘探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在一位印度地理学家的指导下，才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此时已是1908年，杰姆谢特吉已经长辞于世，接管他所建立的塔塔集团之人，乃是其子杜拉布·塔塔。在他的领导下，在那个合适的地方建起了一座钢铁厂，后来由此而生了一座钢铁城，其名为詹谢普尔，源于杰姆谢特吉之名，以示纪念。

（上）1878年木版画：印度孟买的帕西人。（下左）塔塔集团所产印度名车NANO。（下右）2008年，印度盂买，遭遇恐怖袭击的塔塔集团下属的泰姬玛哈店。

这座钢铁厂经历了许多的风风雨雨，后来发展成为了印度最大钢铁企业，也是英国殖民地中最大钢铁企业，1937年其钢产量超过了60万吨，同年，中国钢产总量大约为55万吨。

虽然身前壮志未酬，但杰姆谢特吉在离世之前，还为塔塔集团建立了另一项骄傲的产业——泰姬·玛哈酒店。

关于杰姆谢特吉要创办这家酒店的动机，有许多江湖传言，比如杰姆谢特吉住宿酒店时被歧视后立志自己开一家，其实并不属实。当时印度，乃至整个东南亚，都缺少豪华酒店，以杰姆谢特吉的商业头脑，进军这一行是看到了其中巨大的需求和市场，更何况英国人又不限制这个行业。

出人意料的是，杰姆谢特吉的目标是要将其打造成世界顶级酒店，而不是一般的豪华酒店。因此，他不仅仅只是用了“泰姬陵”之名，更耗费巨资，购入大量新式设备，用一流建材，選择优秀设计师，造出了一个十分奢华的酒店，成为一张印度名片。

这家酒店在1903年，也就是杰姆谢特吉离世前一年投入使用，今天已经发展成为印度酒店业的巨头，是一个酒店数超过五十家，从印度走向海外的大型跨国酒店集团。2008年11月26日，震惊世界的孟买恐怖袭击中，悲剧正是发生杰姆谢特吉所创办的这家酒店，许多古老设施被毁，更有数百人员死伤。

忧与喜

1947年8月，印度独立。此时的塔塔集团，是一个在钢铁、化工、酒店、电力、棉纺、火车等领域都深有根基的大型企业集团，也是一个对印度独立贡献甚大的民族组织。执掌这个集团的塔塔家族与领导印度独立运动的领导人都有着非同一般的私交，比如尼赫鲁家族、甘地家族。

但这些因素并不能改变塔塔集团在印度独立后的命运——被限制。

印度独立后不到一年，政府对于工业经济出台了第一个基本政策，将工业分为了四大类，第一类为军火、核能、铁路在内的重工业，因为关系重大，只允许国营;第二类为煤炭、钢铁、飞机制造、造船、通讯设施、采矿等，大都属于工矿业，其新建者必须国营，原有私营企业保留;第三类为制盐、造纸、造车、化工、橡胶、水泥等，由政府决定国营还是私营;第四类包括其他类工业，多是一些轻工业，不在政府管制范围内。

塔塔之主营产业，多属于第二、三类，也就是可以做，但是必须在政府的监管下做。不过，由于印度刚刚独立，工业基础薄弱，塔塔集团这样的工业巨头，是其主要的工业力量所在，当时的政府大体还是支持其发展的。

故而，在印度独立最初近十年时间里，塔塔集团进入了有史以来最好的历史时期，没有了骑在脖子上的英国人，印度政府又在背后保驾护航，其发展速度十分迅猛，钢产量翻番，发电能力增加一倍多，集团资产总值增加近两倍。塔塔集团的许多高管，还被当作这个国家的“希望之星”，被请进政府，担任重要职务，如有一位名为马泰的塔塔高管，就进入了尼赫鲁政府，担任财政部长，后来又转任国防部长。endprint

可是，好事通常不长久。

按照1956年印度出台的新工业经济分类法，印度的工业部门分作三类，大部分的重工業和比较关键的轻工业，都被纳入了完全国营或者大部分国营的轨道，私营资本仅允许经营一些不是那么重要的轻工业，或成为国营企业的附属、下游供货商。

对于当时印度绝大多数私营企业来说，这其实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财薄力弱的他们，并没有办法靠一己之力去炼钢、发电、造飞机，他们巴不得政府出来搞这些投资惊人的大项目，然后自己付费使用，生产点面粉、服装之类的挣钱。

塔塔集团却不然，它本就是在重工业领域有雄厚实力的大企业，新政策对它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意在削弱其实力。

比如塔塔集团旗下的航空公司，是印度一流的航空公司，也是一个有传奇历史的公司，在印度独立之初，它是唯一一家有国际水准的印度民航企业。但在政府一声令下，这个公司在1953年成为国营民航企业——印度航空的一部分。两年后，一起重大历史事件发生于这家公司所属一架名为“克什米尔公主号”的飞机上，中国共产党代表团曾计划搭乘它前往印尼参加亚非会议，但临时改变行程，改乘他机，这架飞机则遭国民党特务定时炸弹袭击，在接近目的地时发生爆炸。

又比如塔塔集团旗下的保险公司，也在政府一声令下，成为了国营保险公司的一部分。而塔塔集团最得意的炼钢厂，却一直没有接到国有化的通知书。这倒不是印度政府不想，而是他们深知自己的能力，要是接管了这家印度最大、最现代化的炼钢厂，那将意味着产量大跌、效率低下，甚至事故频发……

不接管并不意味着不管，印度政府自行组建了三家国营炼钢企业，并对塔塔炼钢厂进行严格限制，将其扩充产能的申请屡屡驳回，致使塔塔钢铁厂的钢铁产量在印度全国总产量的占比，在二十余年里，其箭头一直是朝下发展，不升反降。

也不全是坏消息。

虽然印度政府追求全能，但现实中很难实现。如当尼赫鲁总理一声令下，禁止印度进口外国的化妆品时，他的夫人告诉他，印度国内还没有能生产这些“女人必需品”的企业。迫于压力，尼赫鲁求助于最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塔塔集团，很快后者就组建起了一家化妆品公司，并在后来发展成为一家颇具分量的名企。

印度政府又有一个工业许可证的制度，此制度规定，私营老板要开厂，必须先得到政府的许可，而得到政府许可之后，所开设的工厂，其产量、价格、销售也处于政府管制之下，政府还随时可以进行国有化。

这种许可证制度制造了大量的腐败，塔塔集团则是其主要的受益者之一，因为它与印度政府内部许多达官贵人都有长期而良好的关系，得到了不少隐形的保护和利益。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印度的经济发展政策又有了新的变化。

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甘地二度出任总理，她开始对印度经济进行改革，放开国家管制，发展市场经济，给私营资本更多空间。塔塔集团作为印度私营企业标杆，从被限制的对象转为了被支持的对象，在英迪拉总理上台之前，印度政府还在计划要将塔塔钢铁公司国有化，在她上台之后，计划自然被否了，因为这家公司经营状况非常好。

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印度政府改革力度加大，塔塔集团的发展速度也随之加大，其中比较值得注意的是塔塔集团旗下汽车公司的崛起。

这家公司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54年，长期与包括奔驰在内的世界一流车企保持着合作关系，是第一家可以自制汽车发动机的印度车企，它进入了2016年全球500强排行榜，排名为226。最近几年的新闻中，其所产一种名为NANO的微型汽车引起了外国媒体界关注，但外国媒体界的关注点很有问题，他们看到的是这种微型汽车之简陋，却并没有看到背后那家塔塔公司在推出NANO汽车前，收购了英国豪车品牌捷豹和路虎。

另外还有一些比较值得注意的塔塔集团所属“公司”——印度科学院、基础科学研究院、社会科学学院，它们名义上属于塔塔集团，实则主要由印度政府提供经费支持，是代表了印度顶尖科研水平的机构，在天文、医学、核能、数学、化学、计算机等领域极具实力。其中，最早的一家是印度科学院，那是杰姆谢特吉在1899年所创立，为此，他捐出了大约一半的个人财产。这些科研机构每年为印度培养数千名科研人才，曾获得1930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拉曼先生，就与印度科学院有着颇深的渊源。

一百多年之后再回顾，不得不说，虽然塔塔集团起家于贩毒事业，有着黑历史，但其后来所立工业，对于印度这个国家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波及世界。

最后，附上一段来自于塔塔集团现任掌门人拉坦先生的话，不管其是否冠冕堂皇或是言过其实，对于中国的企业家而言，都有可取之处：

“印度仍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无论我们能在消除这种不平等的使命中承担什么责任，做什么努力，都是我们的义务。这就是塔塔集团所秉承的最高准则之一。我们承担这些责任并不是为了宣传自己或扩大曝光度，而是为了在真正完成一项有意义的事情时，或在肩负起为印度的进步而努力，以及去回馈支持和滋养我们的祖国时，能够获得自身的满足感。塔塔的商业道德要求不过如此。”

（参考文献： The steel Industry of India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塔塔：一个百年企业的品牌进化》（英）摩根·威策尔著，阮天悦译，电子工业出版社;《恒河明珠——塔塔》，张敏秋著，北京大学出版社。除标注外，图片均由作者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