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小云
和老鼠用尽一个夜晚
明月朗照,鸟声早已枯萎。
只有不肯承认单调,绵延不绝的狗吠……
还在乡间的旷野上飘荡。
穿堂而过的风,吹来夏天的闷热,也吹来一些虫子的躁急,和疼痛。油葵庞大的叶影在夜风的抚慰下,暗香浮动。而这一切,却使我感到陌生。
许多时候,我们听到过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就像现在——我安静地聆听一些响声,窸窸窣窣在耳边作响。
仿佛一半的听觉都被恍惚的梦境隔断:今夜,我又回到了这里……曾使我又爱又恨的小院。
夜正在一点一点流逝。灯,灯,灯在哪里?整个村庄只有死一般幽黑。沉寂。
只听见栖靠在树杈上的老鹰飞走了。尔后,好像顿时沸腾了,又恢复平静。因为沉默是金,一些东西可以随意被忽略、消耗,比如风,比如被风吹皱的乡音和寂寞。
因此我感到欣慰,在这里听到唯一一种活力的音乐,唯一一点儿活的暖意。它小小的躯体装得下整个村庄的空旷?
它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着什么?而老鼠,一定有比生儿育女更要紧的事。将我的童年全部占据,将这里的孤寂解构到最少。
我不知如何确认自己的名姓,当我和老鼠用尽了一个夜晚……
夕入山林
绝世骑行的好手。只一蹬脚,暴力便软化成一条流水的细线,顺着斜坡一路攀爬直上,撩起旋风钻入雁阵一阵秋寒。它们皆在空气中追寻自己的影子,追随天外的流云惚兮恍兮,不知身安何处。
穷目远渐,冥冥中,你乃乍见——身后一条长长的影子,饶有妩媚的灰袍,在夕阳的折痕间来回飘荡。
或许此种玄机已被你识破,你比昨日的星斗来得更加彻骨风寒。只是你迟迟不为自己占据几分,几分秋瑟,几分甚于蓝而不甚于落日的,破灭成灰的还不算太老的寂静。
你的鬓发尚有菊花升腾落地,此种羞惭,几多激越,几多沉静。脊背上所沉睡的日夜操劳的顿悟,足以斩落似是而非的怀柔,与悲慈。
只是你的欲言又止的小宇宙,暗藏火药的凶机——爆破之后死灰复燃。
这凶兆也曾在生活的旋涡中将你虚构,你缩小缩小再缩小成恒河一粒沙。终不可避免的罪孽与感伤。
熏风翻开你分发里隐藏的念珠,惊飞误入沼泽的一只山鹤深入山林。日夜追逐的是与非、生与死的恩怨纠缠,都将尾随砍柴的刀音纷飞暮色。
对 视
在一个夜晚,我以特殊的角度,和自己的影子对视良久。
我想在世界其他地方,定会有一个特殊的迁徙者,以同样漫游的身体,踏着月光飞行。
当他踱步临近窗前,恐惧教会我,怎样逼迫一张白纸;在冥默的镜中,画下垒砌已久的满额心事。
当他和我辞别的时候。我竟感到,我们之间短暂的静默,其实无异于一场——能够梦通彼此的,永恒的灾难。
如果四壁都是现实的深渊,和我一同坠落的,不只是长眠于夜弧上——梦中跳舞的天鹅;还有另一只司掌生计,耻笑岁月的苍狗。
我应该只是和自己的影子,秘密拥抱在了一起。
拈花手迹
风也要直接穿透我了,像一把幽冷的匕首,清光盘绕柄颈扶摇直上。终止于刀尖上,静立。
一刹那,弹指如炉灰吹落,老鱼入我内心宽敞的河流。扑通一声心跳,冰花四溅全开在脸上。
我直立着,触目是乌鸦一身灰垢。尴尬着空冷盾牌的尴尬,空空,洞洞,忍受狰狞四箭入我心脏。托出百尺宽的旧事冰川,竟好大的一个窟窿任冷冽之水倾泉喷涌。
空巷尽头一声狂吠,风影绰约如鸟爪撕挠,引诱猎狗嗅着花店玫瑰色的肉味不知所踪。引我跫底的焦躁,无奈,整夜整夜的失眠。
佛陀笑我于拈花手迹,施予怜悯,收留我一句寂寞的声叹。屏息,瞑默于十二只布袋子中。饮下御寒的苦药。
我赤裸着抚摸自己,全身都在嗅着,卧塌上那缕袅娜上升的沉香。嘴角还残存着你的——喘息之后的最后一个韵脚。
自卑者
笑的时候她尽可能保持不笑。
眉骨上弯弯的两瓣镰片,隐隐收割着从别人那里投射而来,又犹豫不决,夹杂到自己额缝里的寂静。
最后,连她那偶然接近潮汐的额头,也涌现出清晰的浪花。
带着多疑的影子,仿佛有许多来势汹汹、无法抗拒,几经被压缩的雷电在她身后,闪现,又瞬间消失。
在午夜灯光的掩护之下,在更多的旅客行将到来之前。
她开始缓缓移动,从左边两排竖椅停滞的堤岸的幻想中,转向另一种可能退潮的谛听。
当黑夜的回声,打在候车厅自闭的玻璃窗上有如飞星一般聚拢,倾泻——仿佛有许多少女的嬉笑在周围流淌。也仿佛丢失过什么,遗忘并想起了什么。
在电子屏来回翻滚的时间精确的逃遁中,在这宁静而暴露虚假的氛围中,那空气中久久晃荡的无能的虚弱究竟是為了什么?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仿佛依稀听到了身后恍惚的爆炸声,从胖女人宽松的衣领微微显现出光泽,起伏的胸脯间,一直传入她喉咙漆黑的洞穴中。
试问,还有哪一种凝视,比她焚毁的面容,比她侧身屏息的姿势,更加扣人心弦了?
于是我开始用力回想,倘若她心里的铁,能被今早的太阳晒得再均匀、再滚烫,再无所顾忌一些,倘若她装饰铁质的冷清同样装饰出我们的单调?
那么,我们都愿意从嘈杂鼎沸的人群中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