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熊缜
重返乡村
文丨熊缜
■爱书之人读书如同行山,穿越陡峭或蜿蜒的山间小径,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才能看到远方美丽的风景。我们常常会为足迹的重叠而欣喜,因为寻觅与分享,是读书最大的愉悦。
作为国际金融中心,香港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太繁华的城市,拥有无数拔地而起的摩天楼和流光溢彩的夜晚。在这样的城市里,有一批年轻人却开始寻找乡村,大学毕业后选择务农。起初听说时我只觉得好奇,详细了解以后更多的是敬佩。
刘海龙(阿龙)是一位年轻的农民,他今年29岁,硕士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地理系,论文以《香港都市农业向多功能性的演进》为题,毕业后,他正式成了一位农民。为何他会下定决心投身农业呢?阿龙小时候在香港远郊生活,与自然为伴,后来搬到都市圈,才发现城市和乡村的差异是如此之大。上大学后,他参加了香港马屎埔村的农场导赏团,发现村庄里的生活,以及研究可持续的农业发展,才是他最想过的生活和最想做的事。在他的认识里,农民是一种有尊严的职业,与医生无异,因为人生病了会去找医生,而农民种的食物也一定要安全,否则会威胁人的健康。于是,硕士毕业后,他顺理成章地开始种田,他和妻子在农田之间拍摄的结婚照,还一时传为佳话。
我很喜欢的台湾作家吴明益也是一个自然爱好者,他在大学教课、写作之余,开垦了一块农田自己种植蔬菜,观察作物和田地里的各种昆虫、禽鸟。除了写小说,他也写自然文学,出版了描写水生态的散文《家离水边那么近》,写蝴蝶的《蝶道》《迷蝶志》。不过这次我不打算写读完这几本书的感想,倒是回忆起上次和吴明益在香港的谈话经历。
吴明益受邀到香港演讲,一到香港,他就去走访了“马宝宝农场”和“开心农场”等本地农场,在那里能看到不同的农业发展形态。开心农场的管理者是一个很乐天的人,虽然语言不通,但对方热情邀请他一起观鸟。原来农场主做了很长时间努力,不间断地给鸟喂食小米,表达善意,最后有几种鸟终于肯接近他,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飞来他身边觅食。吴明益很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是真心地爱这种与自然相处的生活方式。
风景优美的台中清境农场是很多游客的度假之选,在吴明益眼中却是打死都不会去度假的地方。由于大规模开发旅游业,清境农场的欧式民宿看似美好,但其实是与农地、河流抢夺水源的恶魔,农场路边密布的水管都由山顶民宿安装,水来不及流到河中就已被游客用完,对当地的生态造成了极大破坏,这样破坏式的旅游开发让他无法认同。吴明益曾到德国参观有机农业,导览者讲解的一条当地法令让他惊艳,德国政府规定,在农地上发现越多杂草,特别是罕见的草,就减越多税。所以农民会尽量少用农药,让田地里更容易出现罕见的草种。人都有趋利之心,如此一来,农民会为了利益去转变耕作观念,而不是很多知识分子宣传的“为了知识或是理想”,因为“理想”这个词只适用于少数能受苦的人。
《迷蝶志》
对于刘海龙这样的年轻人,吴明益也表示了赞赏,他认为年轻一代慢慢会建立起对土地的认识,并且一定与上一代农民迥异。譬如香港的大学里没有农业为主的学科,阿龙就主动在母校中文大学建立了农业发展社团,并出版关于水耕的专业书籍,来促进对新一代的教育,这是上一代农民很少想到,也很少有能力做的。
吴明益带过的一位学生,毕业后做了小学老师。有一次他带班上的学生去郊游,让他们写作文,写完之后再教他们看台湾自然写作者刘克襄、徐仁修等人的散文,教完之后再重写一遍,小朋友们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了。自然文学确实是会启发阅读者爱上自然,感动更多人走近土地,也会使得写作者求新求变。这些亲近自然的作家选择从事写作,最后是为了影响人,而他们都做到了。刘克襄在台湾的影响力很大,而徐仁修创办了台湾荒野保护协会,引领了许多台湾民众去郊外度假,而不只是在市区逛商场。
吴明益作为大学教师,他对农业发展的观念也融入了教育下一代的想法:“在台湾,我们能容许工业区的发展,但为什么不能容许有一些人,他们愿意拿微薄的薪水,捕捕鱼,打打猎?非得把每个人都变得一样吗?现在小学教育就开始把你统一化,如果有一天在华人小学里,学生说我以后要当街头艺人,老师也觉得‘哇,好棒喔’,那时大概就会改变了。但现在华人地区,包括台湾也很少有学校和老师做得到。”
在他看来,算术放到晚一点教也没关系,十一二岁头脑成熟一些了,很快就能学会,六七岁时就算被逼着学会也没什么用处。然而对手工劳作对自然的爱是要从小培养的。吴明益自称很幸运,因为他小时候家里比较穷,爸爸开鞋店做皮鞋,整天都在敲敲打打,他也会去模仿,这就跟种田一样,是身体在动。“后来的小孩子都从幼儿园开始学英语,每天生活都很规律,没有惊喜。”去年为了小说《单车失窃记》的取材,吴明益就找来几辆年代久远的自行车,自己修车,观察车,从而能把自行车的方方面面都写个清楚明白。
与香港相似的是,台湾越来越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正在成为新一代农民。吴明益说,这些30岁左右的农民与上一代最大的不同是,“过去的农民是凭经验,现在的农民是凭知识,他们耕种和贩卖的方式都很不同”。台东的排湾族以种小米为生,但政府收购价钱低,在市面上也无法与包装漂亮的超市米竞争,但年轻人回到自己的部落后,也买来真空包装机,懂美术的人负责设计美丽的包装图案,这样才让传统农业更富吸引力和竞争力。
吴明益也看到很多台湾大学生毕业后就留在当地耕作,或是找一份简单的工作,让自己过得快乐。“我不想说这是‘小确幸’,这就是他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如果摆明了他不会成为将军、科学家,要那么大的野心做什么呢?如果有一天,教育者能真正尊重这些孩子,想成为文学家也好,想去捕鱼也好,都是美好的职业,都能得到祝福,那就很好了。”
记得与吴老师聊完的那一天,我有些冲动想去当个农民,当然最后没有,我还是住在城市的房间里遥想田野的广阔。不过说不准哪一天,我会跟那些从象牙塔回到乡村的人一样,找一块农地,种出自己想吃的蔬菜,和虫子、鸟儿对话,看太阳升起又落下,那一定很累,可能浑身泥土,却很充实,很美。
图丨妮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