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宏顺
在雪峰山区这个河弯树老的古镇上,这一天的生活是从听到吵架的声音开始的。吵架声像是从遥远的黑暗里慢慢渗过来,天越亮声音越大。“跟我走!让派出所田所好好招待你!”看热闹的人赶到时,只见杨癞子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钳住一个瘦矮男人的后衣领,使劲地将他往派出所里推,还一边大声地这么嚷着,要押他去见派出所田所长。
田所长刚到这个镇上来任职。派出所所长虽不算什么大官,但和古镇上人们的生活却有直接关联,于是打听过他身世的人不少,关于他的传说也不少。有人说他曾经差点儿当上了什么局长和书记,后来没有当上不是能力不够,而是能力太强。所以,如今他年年都当先进,年年也还在基层所里转。
镇上人认出这个正被杨癞子押着要去见田所长的瘦矮男人是面熟的陈牛客时,陈牛客或许把那些熟悉的面孔当成了自己的依仗,或许是要在这些熟人面前示强争回自己的尊严,他本能地开始不断挣扎。但高大的杨癞子钳住矮瘦的陈牛客的后颈,让陈牛客就像悬吊在树上的葫芦,被衣扣锁住喉咙咿啦哇啦地嚷不出个理儿来,那双手虽然也在不断地舞动,但街两边的人还是弄不懂他说的理由,只听得清杨癞子的骂叫声:“你敢赖掉我的牛宿费?”
那些初来镇上做生意的外乡客喜欢息事宁人,以为是杨癞子受了委屈吃了亏才有这种行为,便开始悄声地议论陈牛客:一个出门人为什么要赖掉住店的牛宿费?只有镇上的原住民才说,事情会是这样吗……
嫩嫩的阳光开始铺在了街道的水泥地上,像流着一层稀稀的蛋黄。杨癞子和陈牛客拉扯时印在地上的两个人影儿,就像早年这街上李师傅一家玩过的舞刀弄枪的皮影戏。越是人多的地方,杨癞子就越是使劲地嚷骂,越是把陈牛客的后衣领钳得更紧,让陈牛客说不出话来,只让陈牛客由他往前押去。
柳树街是湄湾镇上最长的主街,房子把街道挤压出很多复杂的枝丫。杨癞子的嚷骂声大得正街装不下就往两边的枝丫里挤进去,居住在潮湿深处的居民便被挤出来站在巷口看热闹。自然有人希望陈牛客能出现奇迹,比如突然长出三头六臂来将杨癞子一拳打翻,或者一脚踢断他的一只手脚。每年都有外地牛客在他的客栈投宿之后为牛宿费发生争执,但没有一个牛客最后不屈服。是该有人教训杨癞子一顿了,多年来不知他欺负过多少从外地来湄湾镇上做生意的客人!但街上人也都明白这不可能,杨癞子是原住民,尤其与镇上历任派出所所长关系密切;而与所长关系密切的原因是他家有一位亲戚在上级政法部门当官。现在刚来不久的田所长据说曾经还和杨癞子家的那位亲戚一起共过事,镇上人也亲眼见过田所长和杨癞子在一起喝过酒,像是好得难分你我。陈牛客是外地人,哪敢动杨癞子一根毫毛呢!人们在心里早就把杨癞子嚼碎了,但嘴上又不敢帮陈牛客说话。在这个小镇上,每个时期都有人们不敢惹怒的人物,强调依法办事的如今,人们好像都惹不起杨癞子。你要惹怒了杨癞子,就会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来你家门口做出些让你无法理解的举动,或者让你在批屋场基地、领国家低保、项目扶持资金等事儿上总是办不顺利……
这个镇处在湘、桂、黔三省交界地。县志载,自明、清资本主义在中国萌芽开始,镇上这个古老的牛场便兴旺至今。镇上现存的一大片古民居可为县志作最好的证明。即便是今天,每逢赶集之日,三省十二县的无数水牛、黄牛,就会大大小小布满了斜斜的一面大山坡,即便是走在镇街上也能闻到浓浓的牛粪草香味。古老而兴旺的牛场还给这个镇上留下了许多与牛相关的习俗。比如四月初八是牛生日,要给牛喂些糯米粑粑和白糖;出手前的牛都要用梳子、篦子整理好毛发,让牛有个好看相;场边上的铁匠铺里一直都有牛毛梳、牛毛篦出售,而且质量非常好;镇上人不论老少都会相牛,一看牙齿就知道这牛几岁,一看尾巴就知道这牛的脾气;镇上人无论大小看别人杀牛时手都要背在身后,以示自己没有参与,依旧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
走过一大片由古建筑群构成的街道,还在派出所大门外就能看见前方高高的砖柱上挂着一块长长的派出所门牌。杨癞子站住,也将陈牛客抑住。“你是真的要跟老子较劲吗?进了派出所可没有你吃的糖粒儿!”杨癞子指着那块牌子声色俱厉地最后一次训劝陈牛客,“这个派出所里没有哪一任所长不是我铁哥们儿!现在的田所更不消说,我们烟酒都是不分家的!”
杨癞子松开陈牛客的后衣领让他回答。陈牛客喘了一阵气感到能够说话了,但马上又犹豫起来:杨癞子和派出所所长既然有这种关系,哪还有他外地人说话的份儿?杨癞子见陈牛客开始畏怯,便进一步威胁他说:“你想跛脚残手回家,我们就进去见我田哥;你要不愿意跛脚残手回家,那就把昨夜的六十元牛宿费付给我!你是出门做生意的人,要芝麻还是要西瓜,你不会分不清楚!让我田哥来处理这事,到时不会有后悔药让你吃的!”
陈牛客心想杨癞子是不是在吹牛吓人,但像杨癞子说的这种事,的确也不稀奇,他在别的地方也曾经历过。陈牛客感到自己的脚骨软了一下,但他没有很快回答,他在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样应对。这几十元钱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大事,问题是现在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当着大家他丢不起这个脸,日后他还要常来这个古镇牛场做生意。
古镇上的人都知道怎么躲避杨癞子,除了遇事让他三分之外,就是尽量不和他来往。但外地人常被杨癞子见面时的笑脸所诱惑。陈牛客就是看到杨癞子的笑脸后才住进了他的客栈里。杨癞子的客栈开在牛场附近的一棵柳树下,所以就叫“杨柳客栈”,下面是从雪峰山里拐出来的清悠悠的一条河,河岸是绿树成荫的柳林,掩映在柳林的一条小街从客栈的门前穿过,一头连着派出所,一头连着一年四季牛粪遍地生意兴旺的牛场。三层楼的杨柳客栈最上面一层是客房,中间一层和街面扯平,正好开餐馆吃饭喝酒,最下一层实际上就是镶嵌在河坎上的吊脚楼,这又正好让住在这里的牛客晚上关牛。将牛从窄窄的弄子里赶下去,关在吊脚楼下,没有别的路和外面相通,进弄子的口上一到夜晚又还盘蜷着一条大黄狗,到这儿来卖牛的牛客从牛场那头走过来,一看这杨柳客栈就喜欢,虽然房价比别的客栈贵一点儿,但牛在这里过夜很保险!人舒适,牛安全,这便是牛客的福气!所以,虽然杨癞子常和住店的人吵架,但也从来不愁客源。前些年有对杨癞子心怀怨愤的人预测过:如今拖拉机和耕田机开始在农村普及,农民不用养牛犁田,这个牛场不久将会萧条,杨柳客栈红不了多久!但万万没有想到,散养的牛肉是很好的环保产品,价格翻倍地上涨,来这里买牛卖牛的人依旧很多。杨柳客栈的生意照样不错。
杨癞子从来不愿跟在牛屁股后头闻牛屎牛尿,他开个客栈天晴不晒太阳,下雨不湿裤脚,一天到晚鞋袜整齐。这本也无可厚非,古镇人看不惯的是他常常想着歪主意强迫外地牛客给他付那些不三不四的杂费。陈牛客也是出门在外跑了多年的生意人,知道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见杨癞子这么拉他推他,又到了派出所门口,他心里一硬,也就豁了出去。“你用不着这么拉拉扯扯,去就去!”陈牛客说,“派出所是执法的,又不是强盗土匪!”
内勤小罗叫他们在一间布满规章制度的办公室里坐下。这案子来得太早,办公室里的桌椅还没来得及整理归位,一些烟头还没有扫掉,烟味有点儿呛人。看样子,昨晚上审过什么嫌疑犯,加之杨癞子宾至如归地给干警们不停地递烟点烟,陈牛客感到自己今天一定是凶多吉少。
“我田哥呢?”杨癞子问小罗。小罗说田所一早就去田家山看蜂了。杨癞子说:“一定要找我田哥回来!”小罗问什么事儿,杨癞子说:“等我田哥来了再说!”小罗拿出手机要给田所打电话,杨癞子说:“我自己去叫。你们给我把人看住!”杨癞子得把事情预先跟田所悄悄说通,这样,田所来了,几句话就能把陈牛客收拾住,把事情摆平。
杨癞子去叫田所,走几步后又回过头来跟陈牛客说:“你坐这儿别动啊!我马上就把我田哥叫来。你要想好啊,要是愿意私了,现在还来得及。”陈牛客看不惯杨癞子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便把身上背着的那个装衣服鞋袜和雨伞的行李袋重重地丢在桌上说:“杨老板,田所长要是个正派人,他必定要讲道理;要讲道理,我就不怕!他要不是个正派人,我今天也就老牛认剥!死在派出所棺材总会有一副吧!”陈牛客这话一大半也是说给派出所其他人听的,很有点儿示威和提醒的意思。
杨癞子对陈牛客跷着大拇指蔑笑着说:“好!你姓陈的骨头粗!皮子韧!你等着!”杨癞子没想到这个陈牛客被他三番四次唬不住。不肯按他要的牛宿费付款的人,杨癞子以前也碰到过几个,但只要跟着他走进派出所,一看他跟派出所人的眉眼,还没有开始断案钱就出来了。
太阳还没有把山路晒干,现在要杨癞子从这条湿漉漉的茅草山路走上去找田所,他有些不情愿,但他当着陈牛客的面说了来找田所,他就没有了退路!没走几步,骂陈牛客的毒话也就跟着喘气声断断续续地出来了。
杨癞子边走边叫田哥,但没见人。茂盛的草木被人踩倒后又倔犟地抬起头来,老巴茅叶像锯齿一样地割肉皮,藤蔓像麻绳一样地缠脚,步履艰难。但他也绝不能在陈牛客面前认输,认了这个输以后怎么办?
田家山在牛场对面,是古镇上北边的靠背。小河弯弯地从山前流过,雾雾茫茫的房群似乎都撒落在河与山的裙带里。从春至夏,由牛粪喂得茂盛的山花正好是蜂群的蜜源。田所其实就在不远处看蜂箱,他听到了杨癞子叫他,但是懒得答应。
田所爱上养蜂最初是为了充实自己。前几年,他母亲去世后给他带来的最大悲伤就是感到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来路只剩下去路。现在他快退休了,退下来以后他是绝不会像别人坐在麻将桌上消磨时光的,自己曾经可是抓过赌博审过赌博关过赌博的人!母亲上山后不久,他在朋友那里买了一箱中蜂,田家山周围丰富的蜜源让他的蜂群发展得很快,一长溜儿的蜂箱迷得他每天都是早早起床上山看过蜂箱后再回去上班。这种不是锻炼的锻炼使他重又精神健旺。内勤小罗说:“所长你一辈子辛苦,现在好玩的东西多,养那么多蜂干吗?”田所笑着说:“你懂什么?蜜蜂以花为源,以勤为本,以蜜为果,乃大善之物!”
直到杨癞子已经喊到蜂箱下面他才突然大声应了一句:“你叫什么?”
杨癞子吓了一大跳,双手分开茅草看着田所说:“田哥,原来你就在这儿啊!吓得我魂都快丢了!”
田所笑了笑说:“只许你吓别人,不许别人吓你?”
杨癞子走到田所身边亲热地蹲下。田所说:“你是从来手脚不沾露水的,今天怎么这么早找到这儿来了?”
杨癞子说:“田哥,我碰到硬骨头了,你得帮我去捶一捶,不然,我就咬不动了。”
田所说:“你杨老板哪有咬不烂的骨头啊!”
杨癞子说:“世界之大,什么人都有!一个贵州来的牛客,他想在这块地方上逞强,不肯付我的牛宿费。”
“你应该把客栈收牛宿费的规矩跟他说清楚。”
“有些人你没法儿跟他说清楚。田哥,这个人你不好好整整他,他是不会服帖的!”
田所脸上划过一阵苦涩。他知道杨癞子和历任所长关系都很密切,历任所长也都想方设法地护着他。来古镇任所长的这些日子,他和杨癞子的交往也的确不错,逢年过节杨癞子不是给他送烟就是送酒,他也给杨癞子回烟回酒,尤其是他母亲去世时,杨癞子日夜守在灵堂里陪着。今天杨癞子和外地牛客有纠纷闹到所里来,他是应该帮杨癞子一把。于是他说:“那你一定像往常一样,把我的牌子打出去了吧?”
杨癞子说:“我打了,可这家伙不相信,要和我干到底,也不把你放在眼里。这种做牛生意的人见识多,难对付。”
“听你这么说,还真是块硬骨头。”
“不是块硬骨头我就不用来惊动你了,你一定要帮我撑撑这个脸啊!”
田所没有明确答应他,而是话锋一转:“杨老板,这个养蜂真是一件好事啊!”
杨癞子见田所不说整治人的事,心里就急了,说:“田哥,那个陈牛客现在还坐在所里等你回去整治呢!”
田所好像没有听到杨癞子说话,还是照他的思路走:“养蜂好处多啊!最大的好处还不是收获蜂蜜,而是可以使人变得勤劳善良和纯正!”
杨癞子继续催促说:“田哥,你先回去把那陈牛客整治一顿,整治好了,你再来迷你的蜂群吧。”
田所坚持说:“我先跟你讲讲蜂群里的事情吧。”
杨癞子说:“我现在哪有心思听养蜂的事情!”
田所说:“这个事情你一定要听!”
杨癞子只好无奈地说:“田哥,那你快讲吧。”
田所不慌不忙地跟他说:“蜂群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生命群体。它们是严格地各司其职,雄蜂一生负责和蜂王交配,蜂王一生负责繁殖后代,工蜂一生只负责采花酿蜜。它们的尽职尽责几乎达到了极限!”
“田哥,你一个当所长的把虫儿们的事研究那么细干吗?”
“格物致理!人若不走正路,真连蜂蝶都不如!”
“田哥,我跑这山上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你得跟我到所里去,把陈牛客整服帖。”
“那陈牛客不肯付你的牛宿费,也不说什么理由?”
“他没有理由,就是耍赖不肯给钱。”
“他一个外地人怎敢赖你?”
“田哥,你还不知道牛客是什么东西?他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到了断案时,你一定要好好整治他一番!”
太阳渐渐升高了,看得清脚下弯弯的河流、密密的房屋和条条块块的田地、道路以及大片大片金亮的油菜花。田所看看手机快到上班时间了,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说:“好,断案去!”
派出所办公室里还老老实实地坐着陈牛客。田所问杨癞子:“他就是陈牛客?”
杨癞子说:“就是他!”又指手画脚地跟陈牛客说,“这就是我田哥!田所长!你还不老实,你看他怎么整治你!他是专门派到这儿来治理牛场秩序的老所长,什么调皮捣蛋的牛客他都整服过!”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陈牛客仍是口气不软,“田所就不讲道理了?田所也是要讲道理的嘛!”
杨癞子得意地把头上那顶老黄帽揭下来弹几下,然后戴在头上说:“你等会儿就知道我田哥手上的力气了!”
陈牛客心里还是怯了,田所那副关公脸的确让他惧怕三分。田所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然后泡上一杯浓茶端到办公室里来。他低头在雾气腾腾的茶杯里喝茶时,陈牛客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那把长长的木椅上,而杨癞子却在旁边的一把靠椅上四仰八叉地歪着。田所狠狠地喝了几大口热茶,前额喝出了毛毛汗之后,便叫小罗坐在一旁做笔录,这才对杨癞子和陈牛客说:“什么事闹到这里来?谁先说?”
“是杨老板要我来派出所的。”陈牛客说,“他有道理他先说。”
杨癞子说:“那我就先说。你为什么不肯付给我牛宿费?这是我们这儿多年的规矩。”
陈牛客说:“我什么时候不肯付给你牛宿费?”
田所灿烂一笑:“一个只是要牛宿费,一个愿意付牛宿费,没有任何矛盾,你们闹到这儿来干什么?”
杨癞子说:“好,陈牛客,你要早这么说,哪还要惊动我田哥呢!你愿付牛宿费,现在就当着我田哥的面,付我六十元你马上走人。”
陈牛客说:“住进你客栈时我问过的,按你的规矩,每头牛一个晚上三十元,我为什么要付你六十元?”
杨癞子说:“陈牛客,你别装傻!你也是在外面跑江湖的人,什么话都说白了,那就太没有意思了!”
陈牛客说:“有什么不能说白的?就是要说明白了才好!”
田所说:“你们像说谜语一样,我听不懂。一个要六十元,一个只肯付三十元,道理又不肯摆在桌面上说,你们叫我怎么断?”
陈牛客说:“杨老板,你有什么理由就摆在桌面上说!”
杨癞子说:“我没有道理我会拉你到我田哥这儿来吗?我把道理摆在桌面上来,我田哥难道还会断你有理吗?”
田所说:“是啊,牛客里面有守规矩的也有不太守规矩的,这我见得多了。陈牛客,有道理没道理,你可要想清楚,在我这块地盘上,你可不能无理取闹!”
陈牛客说:“我今天要是没理,别说六十元,就是六百元我也付了!”
田所说:“好!像条站着屙尿的汉子!”
杨癞子说:“我们到现场去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样子,今天还真是这陈牛客没理了。田所说:“那就去现场看吧!”
三个人来到杨柳客栈,把蜷在弄口的大黄狗用脚扒开,从窄窄的弄子里摸着墙壁走下去,就看见楼下关着一头花额头大母牛。母牛对着来人点头嚅动着嘴唇,瀑布一样的涎水漫流而下,显然是有些饿了。陈牛客说:“田所,我就这一头牛关在这儿。我住进店的时候问过杨老板一头牛住一晚收多少牛宿费,他说是三十元,怎么今早起来他就要收我六十元了?”
杨癞子诡秘地朝田所眨了眨眼说:“田哥,你看明白我为什么要收他六十元了吗?”
田所左看右看,装着看不明白杨癞子为什么要收陈牛客的六十元。杨癞子说:“这分明是两头牛嘛!”
田所说:“我没有看见两头牛啊。”
杨癞子说:“我杨癞子一辈子不会无缘无故地要别人的钱。但是,该收的钱我也从来不放过!”
田所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收的钱当然可以收!”
杨癞子将田所拉到一边说:“田哥,你看那母牛的肚子,那头母牛怀了小牛,一头母牛加一头小牛,你说是不是两头?”
田所恍然大悟,笑了笑说:“还真让你说出个理儿来了!”
杨癞子悄声说:“田哥,陈牛客要是不付这六十元,你就把他铐几天!”
田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回所里去断案吧!”
回到所里杨癞子更加得意了。陈牛客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他想自己今天定是落到了恶人手里。田所叫他俩坐好,然后自己又添了开水来喝。他边喝边想,今天这事儿还真和他茶杯里的茶水一样烫嘴。他想起杨癞子家那位亲戚在上级政法委工作,还和自己共过事,想起杨癞子平时和他的交往以及在他母亲去世时帮过他的忙,想起了得罪杨癞子对自己的种种不利……他喝够了茶,也想清楚了心里的事情,然后拿着手机去外面打了会儿电话,回来时就叫内勤小罗开始做笔录,他坐正身子开始断案。“杨癞子,你想清楚了吗?你真要陈牛客付你六十元?”田所说。
杨癞子霍地站起来回答:“田哥,我还能跟你开玩笑吗?”
田所说:“陈牛客,你想清楚了吗?愿不愿意付这六十元?”
陈牛客全身颤抖起来说:“田所,冤枉啊!”
田所拍了一下桌子说:“陈牛客,案子还没有断完,你喊什么冤?你先把这六十元交到我手里,待会儿再结账。”
陈牛客只得把六十元交到田所手里。田所说:“杨老板,你现在去把陈牛客的牛牵到所里来,当着我的面,一手交钱,一手交牛!”
杨癞子一路小跑,一会儿就把陈牛客的那头母牛牵到了派出所门口的停车坪里,系在那棵樟树上。他高高兴兴地到田所那儿来取钱,田所说:“你写个收条。”杨癞子写了收条给田所,田所一看,说,“不行!必须写明收到几头牛几个晚上的牛宿费共多少元。”杨癞子只好按田所的要求再写一张收条给田所,田所把钱给了杨癞子。杨癞子拿了钱哼着歌儿准备出门,田所叫住他说:“慢!杨老板,案子还没有断完!”
杨癞子转过身来说:“田哥,还有什么事?”
“你收了陈牛客两头牛的牛宿费,你现在只牵来一头牛啊!”田所说,“还有一头牛呢?你必须把两头牛都牵来了才能走人!”
杨癞子说:“田哥,你别跟我开玩笑好不好。”
田所说:“我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你今天不把陈牛客的两头牛牵来,就别想出这个派出所的门!这是你亲手写的收条——两头牛一夜的牛宿费!”
杨癞子不把田所的话当回事,他数着钱扬长而去。田所悄悄地对干警们说:“把他铐了!”
几位干警立刻追上去将杨癞子铐下并扭回来固定在窗边的栏杆上。杨癞子莫名其妙,他万万没有想到派出所的人会这样对他。他望着田所问:“哥,你看看,他们铐了我!”
田所笑笑说:“是我叫他们铐了你的!”
杨癞子吃惊地说:“哥,你铐我?”
田所说:“你还有一头牛没有还给陈牛客,怎能不铐你?”
杨癞子说:“他本来就只有这头母牛。”
田所说:“那么,你就是敲诈了陈牛客的钱!也应该铐了你!”
杨癞子彻底明白过来了,他翻脸了,嚷道:“你不是我哥!你忘恩负义!”
田所笑着说:“你还有什么话都嚷出来,嚷出来我听听。”
杨癞子说:“我眼睛糊豆渣了,认你做朋友!”
田所说:“那只能怪你还不了解我,我就这脾气,该铐谁铐谁!”
田所退还给陈牛客三十元,说:“你走吧,赶着你的牛发财去!”
陈牛客说:“田所长,这回给你添大麻烦了。”
田所说:“没有麻烦,就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
陈牛客接了钱赶着牛走了。大门口的停车坪里很多围观的人站成一个半圆,都把大拇指朝着田所长使劲跷,似乎是多年来积压在古镇人内心里的阴暗和压抑都被掀走了!
这让杨癞子实在接受不了,他昂起他那傲气的脸说:“我明天就去跟我们家那位说说,我看你还当不当得成这个派出所所长。”
田所说:“杨老板,你想知道你们家那位的态度吗?来,我请你听听这个。”田所把手机点开,点到一条语音短信给他听:“田所长,我小弟这行为分明是敲诈外地商人!他就是被历任派出所所长给惯坏了,你一定要帮我好好治治他!”
田所说:“这是你们家那位的声音吗?”
杨癞子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