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症:不过年不回家

2017-12-03 05:25宁人
当代人 2017年2期
关键词:程式师傅回家

宁人

“不过年不回家。”当我跟几位媒体同道初次探讨这个题目的时候,他们的眼神告诉我某种怔忡不安的情绪,以及某种担忧或质疑。我提示他们,别忘了汉语言的多义性特征。“不过年不回家”,其释义至少可以有两个选项:第一,非得到过年时方才回家(或想起回家)。第二,不按传统的规则过年,自然过年时也不回家。而这两种解析,刚好构成一个话题大致相反的两个方向。听完我这番辩白,大家方略略释然。

关于第一个选项,似乎无须解释、说明。一句“忙,平时想回也回不去”,就可以概括非得过年才回家的理由。而一年比一年更加猛烈的春节返乡潮,也成为它的情感注脚。网上抢票、高价飞的、拼车一族,甚至自驾摩托数千里日夜兼程——舍得一身剐,也要回家见爹妈(妻子、丈夫、儿女)。

我家所在的小区附近有家蔬菜店,夫妻俩都是河南人。他们在石家庄卖菜十几年,从地摊到超市,菜品越来越多,流水越来越大,租房,买房,生儿育女。如今儿子女儿都读到中学,学校就在蔬菜店的附近。每天早晨,男人三四点钟起床开着机动三轮到一二十公里之外的批发市场去批菜,六点钟回到菜店整理、摆放菜品,开门营业。中午饭一家人都在菜店的里间屋解决。晚上营业时间一般要到十点之后。掐指算算,一天中消消停停的时间不过五六个小时,还得包括洗衣服、打理家务、照顾孩子等。但无论多红火的生意,两口子每年腊月二十三一过,准保关门闭店,携儿带女大包小裹回河南过年,大年初六再返回庄里。这一家人,让我想起准时迁徙的候鸟,从河之北到河之南,他们年复一年“回家过年”。在大河之南,有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有属于他们的庄户和多年不曾打理的田园。

给我邻居装修房子的殷师傅夫妻,春运网上购票还没开始,就已经做好抢票的准备。为此,他还专门去换了一部苹果手机。殷师傅三十六七岁,家在湖北天门,在外打拼已二十年余。父母在家种地,有稻有橘,一双儿女,女儿8岁,儿子才5岁,都丢给父母养育。女儿过敏性鼻炎,去年春节回家领着去市里拍了片子做了检查,但孩子的病根没除,父母来电话说还是经常吸溜着鼻涕。殷师傅两口儿干活仔细又卖力气,他们工作之余,最走心的一件事就是打听治疗鼻炎的方子。今年春节,他们还要带女儿去医院。孩子的病一拖拉就是一年。“平时回趟老家不行吗?”殷师傅的妻子只是笑笑,殷师傅说,他的女儿性格像个野小子,皮得很。我说,你俩常年在外,孩子一扔就一年,他们想你不?殷师傅说,想我她也不敢说,怕我揍她。

实际上,“忙,平时想回也回不去”,简简单单一句话的背后,是千差万别的生存状态,是三言两语无法说清的负载和无奈。奔忙的生计填满了时间的缝隙,情感无处安顿。

自然,也有另外的人群,“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或托词。到春节了,“忙”这个借口或托词不太奏效了,方才急吼吼买上一张车票随波逐流踏上回乡路。“过年回家”,不过为了应应景、点点卯。“哦,回来啦!”“嗯,回来了。”他们在生活方式上,依然认同着老派的程式。程式,只剩下程式而已。

“不过年,不回家”的第二种选项,做这番选择的,古往今来,总是“少数派”。而且,这些少数分子,随着个人生活境遇的改变,会随时发生转化。

人少则少矣,却要细细地分类。有一类“少数派”,是标榜“先锋”或“叛逆”的新新人类。“这都什么时代了,我为什么非得按照老祖宗留下的那一套规则出牌呢?”他们随心所欲安排自己的日子,你包饺子,我偏要花半夜时间烤一张芝士披萨;你拜年敬神,我偏深山老林去拜一棵古树一块石头;你耍社火唱大戏,我听音乐会泡咖啡馆。

“少数派”中的多数派,不是不过年,而是不回家。不回家,所有过年的程式几乎都省却了,洒扫庭除省了,鞭炮省了,串亲访友省了,给先人上坟给神仙上供省了,剩下的只有一副春联和一盘饺子。

“春联很红,饺子很白。夜深沉,远处的烟花开了又落下。那烟花是别人的盛开和凋谢,跟我无关。”这是一家小公司经理5年前的春节日记。经理姓冯,今年28岁,5年前,刚刚大学毕业,大学念的是三本,学财会,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读书四年他几乎花光了他们的积蓄,却毕业即失业。给人送快餐,在街头摆摊子卖小面儿,甚至沿街发小广告,为了生存,小冯能尝试的工作几乎都尝试了。他说,那时候就下了狠心,打不出一片天地,就不回家过年。回家,就得到村里转着拜年吧,我那个样子,在乡亲们面前晃悠,怕给爹娘丢份儿。“生命神魂颠倒,就像书中的省略号一样留下众多的幻想。一袋烟燃起,一种老农的味道,品咂家乡的美好。人却在希望的阳光里委婉地存活。”小冯说,连续好几个春节,他都是一个人关在出租屋里,一颗接着一颗抽着劣质烟,在日记本上排遣对亲人、对家乡的思念。

朋友的同事江南,跟小冯一样,也连续几年不回家过年。江南今年38歲,硕士毕业,在一家电信公司上班。丈夫是大学同学,现役军人,夫妻两地分居,结婚10年还没有孩子。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家庭,从结婚之日,家长们就痴痴等待着他们“早生贵子”。开头两年,一放年假,他们不辞劳苦长途奔波于两个人的老家,陪伴父母,走亲拜年。亲戚朋友相见,没有别的话头,总是“孩子”“孩子”。“你们怎么还不要小孩?”“别光顾着事业。”“要不上医院查查吧,是不是你俩谁有问题。”“可以抱养一个。从小带着,跟亲生的一样。”关心过度,不胜其烦。再后来,双方的父母,也成为被追问的焦点,一过年,亲戚朋友相聚,江南的母亲常常因受到热情关怀而有一种被逼迫感,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内心无限自卑。从第六年开始,江南夫妇拿定主意不再回家过年。每年春节,俩人便背起背包外出旅行,像两片浮萍,朝着与家乡相反的方向,越飘越远。

江南说,如她一般“有家不能回,有年不能过”者,其实大有人在。单身大龄男女、离异者、事业不如意者、抑郁倾向者,都会选择“躲年”“逃年”。“我们在逃离亲人的路上想念亲人,我们以逃避过年的方式想念家乡的年。”

编辑:曾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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