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雪记

2017-12-01 06:26/李
文苑 2017年16期
关键词:扫雪铁门戈壁滩

文 /李 娟

扫雪记

文 /李 娟

前年春天,我把家从富蕴县南面戈壁滩上的阿克哈拉村搬到了阿勒泰市,在市郊红墩乡三队乌图布拉克沟买了个院子,很大,五亩!为充分炫耀此事,我四处吆喝,组织了一拨又一拨看房团前来参观。一到地方,朋友们除了尖叫和眼红,不约而同地问到一个问题:“冬天怎么扫雪?”

在阿勒泰的冬天,人人都得扫雪。乡下人扫自家的院子,城里人扫各单位的片区。哪条街道哪段路面归哪个单位负责,墙根处马路牙旁电线杆上都以红油漆标得清清楚楚,还打着箭头符号。一到久雪初停的日子,天大的事都得放下,处级以下干部职工无人幸免。至于不便人工清扫的主干道,则以推土机推开积雪,再用挖掘机装满一辆辆卡车,运到城外倒掉。

说“扫”雪,实在太含蓄了。说“铲”雪、“打”雪、“砍”雪都不为过啊。那可真是个力气活,用铁锨挖,用剁铲砍,用推板刮,拼命在雪堆里刨开一条通道,杀出一条血路。雪是轻盈浪漫的,可一旦堆积起来,便沉重又坚实,不近人情。至于塌方时从高处滑落的雪块,更是如冰块一般坚硬,手指甲都很难在上面划出印子。

总之,我和我妈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我早就提醒过我妈,阿勒泰市是山区,比不得戈壁滩上的富蕴县,冬天雪很大的。她嗤之以鼻:“老娘活这么大什么样的雪没见过?”

下第一场雪时,我妈真心地感慨:“别说,老娘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下第二场雪,我妈又感慨:“除了上次那场雪,老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到了第三场雪,我妈继续:“这是老娘这辈子见过的第三场最大的雪!”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纪录刷新了三遍。

才开始,我俩约好,管它多厚的雪,咱只扫出一条通道,能走路就行。

后来发现,头几场雪如果不腾出空儿地来,后面再下雪根本就没处码。只掏一条路?太天真了。况且,才十二月就此等规模,若真的只掏一条路,等到二月,人岂不得夹在深沟里走?脑袋都冒不出来。

然而,就算只掏路,这活儿也不好干。路实在太多了,从门口到牛圈,得有二十米。从门口到厕所,三十米。从门口到鸡圈,二十米。从门口到煤棚和饲草堆,还是二十米。从门口到倒煤灰的河岸边,三十米。最后,从门口到大铁门再到马路边……五十米。

当初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院子啊……

真想多交几个男朋友……帮忙扫雪……

雪停了,我和我妈去镇上赶集。一路上路过的人家都在扫雪,用手推车把雪一车一车地从院子里拉出来,倾倒在马路对面的河谷下。我妈一边打招呼一边讪讪道:“哎哟,真勤快哟,哎哟,真讲究哟……我家的雪都没管它……就扫了条路出来……”

人家便客气道:“反正闲着,锻炼身体呗。”

回家后,我妈警告我:“再不许让人来咱家玩了!你看这一路上,家家户户都扫了雪,就咱家堆得满院子都是,丢人!”

于是,每当有朋友打来电话:“雪停了,去看看你呗!”我就警告:“不许来!我妈说了,没扫雪!”

进城办事,若有朋友开车送我回家,一到大门口我就急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没扫雪!就不请你进去坐了啊。”

老是这么闭门谢客也不是个办法。况且总有些人不请自来,比如来借钱的,比如来通知改电的。

雪太厚,到了我家,连大铁门都近不了身,来人得站在马路上狂喊,惊动我家的狗之后,才能惊动我和我妈。

偏那两天一直没完没了地下雪,盖了厚厚一层,我妈挣扎着趟行,五十多米呐!齐膝深呐!那人隔着铁门的栏杆遥遥看了,怪不好意思的,只好也下了马路,把双脚插进雪里,从马路到大门,帮我们踩出了宝贵的十二个脚印。从此以后,我和我妈每次出了大门,都会踩着这十二个脚印窝子上马路。谢谢他喔。

进得门来,那人笑道:“雪把门都埋了一大截,要不是看到烟囱在冒烟,还以为这家人搬走了!”

我妈呢,少不了把健康问题抱怨一番,然后详尽地罗列全部的家务活儿。那人便理解地叹息:“这么大个院子,就你们两个人管理,是挺难啊……”

我妈问:“这个地方难道每年都有这么大的雪?”

那人说:“倒也不是……”

我俩微微地舒心。

然而他又说:“大的时候还没到呢。”

……

扫雪本身就是累人的活儿,偏天气又这么冷。头一天还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第二天突然就到了零下三十多摄氏度。中间连个过渡性的零下二十摄氏度都不给。

刚入冬的两场大雪后,我妈还会在鸡舍附近扫出一片空地,让鸡们放放风,啄啄泥巴。鸡在封闭环境里待久了,容易缺钙。可后来……缺钙就缺钙吧。

我妈一扫雪就骂狗,说累得半死也不见狗帮个忙。结果狗还真帮忙了。我家大狗豆豆是条母狗,除了能生仔,再没别的本事,整天招蜂引蝶,院子里一天到晚野狗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时间一久,竟给趟开了一条路!只可惜这条路我们只能借用一半——走着走着,就通向了隔壁家围墙的豁口处。

由于不扫雪,只趟路,渐渐地,那条陷在雪地中的路越垫越高了,覆着厚厚硬硬的一层雪壳。原先出了门,得下两级台阶,如今只需下一级。估计等到过年,就没有台阶了。

地面上的雪还好说,掏一掏,挖一挖,总不至于把人给埋了。最大的担忧来自屋顶上的雪。我买的这个院子很大,房子也大。是三十多年的土坯房,墙壁有八十厘米厚。整修房顶时,发现椽木上盖的房泥填了足足一尺深。房泥厚了固然保暖,但分量太沉,大梁和檩条承重了几十年,全变形了,向下弓着,让人看了发怵。如今再加上雪的重荷,这房子,真是住不安稳……

大雪一停,左邻右舍们赶紧上屋顶推雪,我和我妈谁都不敢上。

屋顶坡度倒不算太大,却特滑。今后如果我自己盖房子的话,房檐边定加一排围栏,万一滑下去多少能挡一下。要不就把屋顶架得更陡一些,搞个哥特风格,锥子一样尖,让雪自己往下滑。

唯一庆幸的是阿勒泰靠着大山,没什么风。如果还在戈壁滩上的阿克哈拉村,这等规模的雪,恐怕早就被风吹得把我们的整个房子埋得烟囱都不剩。

总之那个冬天雪特大,好像要给初来乍到的我们一个下马威。当时的新闻不时报道初冬雪灾的事。受灾最大的当然不是城市,也不是农村,而是牧区。城市已经和气候没什么关系了。农村冬季正是农闲时节,交通又相对便捷,面对极端天气总有一定的抗衡力量。而牧民们只能被气候的绳索紧紧缚着,在深渊中甩来荡去。在电视新闻画面上,牧人们把羊一只一只从雪堆里刨出来,有的活着,有的死了。

而当时才十二月中旬,冬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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