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笑泉
弟弟的来访
马笑泉
是一个春天的午后,我坐在书房,正准备继续阅读中华书局二零一四年出版的《阮籍集校注》,弟弟从窗口飘了进来。短暂的惊愕过后,我以一种空前的喜悦和宁静面对这个事实,仿佛早已收到了他的预约。他靠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如同叶片落于水面,灰白色的布艺沙发没有任何波动。十六年过去了,他还是当年模样——额前青春痘鲜艳;柔和、热情的眼神中潜伏着不易觉察的忧伤;甚至仿效郭富城的中分发型也没有丝毫走样。
屁股正抬离凳面少许,我突然想到自己不能在这个世界靠他太近,复又坐下。久久地相互凝视后,我说:“你还是二十岁的样子。”
“在我们那个世界,时间是停顿的,空间也没有界限。”
“我想象得到,纯精神性的存在,是不受时空限制的。但是情感呢,还有没有?”
“在那里,怨恨、愤怒、悲伤、遗憾都持续不了太久,唯一难以摆脱的是思念。”
“我们都在思念你。”
“我晓得。思念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通道。”
“那怎么今天才来看我?”
“我进入那个世界后就变成了碎片,分散开来,漂浮在不同的地方。幸亏每一块碎片都包含了对你们的思念。开始是无意中碰到了,就融在一起,等到聚集成大块,就可以主动去寻找另外的部分。直到来见你之前,我才找回了全部的自己。”
弟弟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的眼角却沁出泪水。
擦干后,我问:“去见过妈妈没有?”
“我不敢去见她。”
默然片刻后,我说:“不见也好,她心脏有问题,恐怕承受不起。”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从小很多想法一样,甚至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是啊,我有时仿佛能看到你心里怎么想。”
“现在呢?”
“现在我还能看到你的过去,这十六年来你的每一天,我都能看到。”
“哦,那未来呢?”
“未来是难以看清的,看清了也不能说出来,这是所有世界的共同禁忌。”
“但还是有人说出了未来。”
“他们都受到了惩罚,不是在这个世界就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其实晓得了未来,也无法改变,还不如不晓得。”
“嗯,也是。”
“其实人的未来就在过去和现在中。”
“我明白了。”
“哥哥,你已成为专业作家,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在人类中属于幸运的少数,你要比现在更加快乐才对。”
“对我来说,只有童年时代才是快乐的。进入少年时代后,就陷入漫长的惆怅和忧郁。成年之后,经常被虚无感困扰。但你不同,你如果还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会是一个快乐的人。你对这个世界,对人群,有巨大的热情,有深刻的参与感。我没有。在收获所谓的成功时,满足和快乐并不是没有,但持续时间很短,随后就被淡漠掩盖,甚至还感到厌倦。有时我想,你留在这个世界其实更合适。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愿意代替你离开。”
“你代替不了我,我更加代替不了你。你要想想,你的才华很独特,是我不具备的,也是别人不具备的。你写下的那些作品和将要写出的作品,没有人能代替你写出。你要做的,就是提升参与感。你年轻时不是很推崇萨特吗?虽然你现在不那么推崇了,但他对时代的深度介入,还是值得你好好学习。”
我点点头,说:“我清楚自己写作的价值,也正是依靠这一点,才能支撑到现在。但你要是留在这个世界上,就算实现不了当经济学家的理想,也会是一个成功者。我所说的成功,并非是在某个领域卓有建树,而是能够充分地享受亲情、友情和爱情。你离开这么多年了,去年你的大学室友还约好从全国各地赶到你的墓前凭吊。单是这一点,我就难以做到。”
直译是根据原文的意义和语言结构直接把原语的词句转换成译文的词句。当源语和目的语受众的认知环境几乎没有差异,并且对商品的认知角度、消费观念、价值取向等趋于一致时,译者可以采用直译。
“你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怎么就晓得难以做到呢?也许日后到你墓前凭吊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读者。哥哥,你总是这么悲观。小时候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后来你就变得悲观了,总爱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
“我不是悲观,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就算我死去之后世界各地的读者来我墓前凭吊,但那种感情和你赢得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你赢得的是身边人的感情,而我只不过是依靠作品在读者中唤起了某种想象,进而赢得他们的缅怀。他们凭吊的只是一个幻象,而你的同学凭吊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你切实享受过这些人的友情,你也让他们切实享受过你的友情。我活了这么多年才明白,最珍贵的其实是身边人的感情。”
“是的,我比你有朋友缘。但是……”
“亲人们也更加喜欢你。”
“因为你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温情和善意,有时候还以一种相反的方式来表达。除了我和妈妈,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你那种表达方式。”
“其实妈妈也不完全理解,只有你是完全理解的。但有段时间你好像也不太能接受了,有意识地在跟我拉开距离。要是我感觉没错的话,是在你读高中之后。”
“是的,从那时开始,我就想摆脱你的影响。我对你内心的阴郁情绪产生了警惕,怕被你带进去。我想成为一个目标明确、有所作为的人。但我没想到的是,最后是你成为了。”
我近乎自嘲地笑了笑,说:“我是在天赋的驱使下走到这一步的,其实被动的成分比较多。而你是主动成为这样一种人。所以你要是留在这个世界上,会不断获得快乐和满足。”
“但是如果遭受挫折和失败,痛苦也会更深。哥哥,我晓得你一直替我感到遗憾。在离开的那时,我也确实抱着巨大的遗憾,甚至怨恨上天对我不公平,为什么在我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让我运动性猝死。但怨恨和遗憾早就消失了,因为我已经明白,无论哪种人生,哪个世界,都是充满缺陷的。我们只能平静地看待已经发生的一切。”
“哥哥,你在写作上虽然还远远没有达到顶峰,但正在按照你自己的节奏往上走。你正处在青年和中年的过渡地带,时间和精力都很充足。虽然称不上富裕,但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使你无须去迎合市场需求和大众口味,可以遵照自己的审美法则创作。除了出面处理一些重大事务外,家庭日常事务都是嫂子在打理。侄女又是那么灵性乖巧,得到了所有亲人的疼爱。虽然你的朋友缘不算好,但生活中还是有几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在你的专业领域内,有一些高人虽然跟你没有什么私人交往,但是一直在关注着你。何况,你的异性缘好得出奇,这方面我就不多说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平静的呢?”
弟弟像过去那样,用一种近似无辜的表情看着我。下肘抵在硬木椅扶手上,手支着下巴,我假装被他给问住了。几声鸟鸣从窗外的树叶上溅进来,在房间里滚动。发现弟弟对鸟鸣似乎无动于衷,我心里一动,问:“你没听到鸟在叫吗?”
“我只接收我想了解的对象的信息。”
“难道你对整个大自然都不感兴趣了?”
“你所说的大自然,只是这个世界一些并非人类创造的物质性存在而已。你们觉得它很丰富,似乎永无穷尽。但在我们看来,它的存在形态其实很简单,也很脆弱,跟幼儿园小朋友搭出来的积木差不多。”
我微笑起来,说:“你看,光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就难以平静。”
弟弟也笑得露出整齐的牙齿,说:“你从小就擅长在谈话中布下圈套,我总是很容易就被你套住。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改变。”
“其实我也不是很刻意,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吧,也算是一种天赋。其实你所说的情形拓展了我的思维空间,并非让我不能平静。让我不能平静的是过去那些事情,那些已经发生了的、无法改变的事情。”
弟弟望着我,露出期待下文的表情。自如运用丰富的面部语言是他的专长。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工厂里有个叫卢娃的小孩,他的天赋是善于聚集起一批人,把另外少数人排斥在外。除了几个核心人物外,被团结的人和被排斥的人总在不断变化。我们都赶着巴结他,生怕被他排除在聚会和游戏之外。有次他把几个人喊到家中吃米糖,我和你都想进去,但他只允许一个进去。结果是你被关在门外。这件事让我至今一想起就感到愧疚。我当时为什么就不能和你一起走掉呢?”
“这件事我早忘了。但听你一说,我就看到了那天的情景。你进去后,我在他家的后门站了很久,又失落又伤心。有只喜鹊跳了过来。我发现它不能够飞,便叫了起来。但你们都以为我是在骗你们开门。我一个人又不敢去抓那只喜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跳走。”
“后面几天我对你特别好,是不是?”
“是这样的,你连吃零食都不跟我争了,连妈妈都觉得奇怪。我现在才晓得,你竟然是因为这件事感到愧疚,想要弥补。其实你当初已经弥补了,怎么到现在还愧疚?”
“我其实是对自己感到失望,怎么就那么没骨气呢,为了融入一个小团体而抛弃了自己的弟弟?后来我对具有卢娃这种特质的人总是采取疏远和抵制的态度,其实潜意识里也是在弥补和改过。”
“没有这么严重。就算当时我受到伤害,但很快就忘了。何况这也算不了什么伤害。我们那时都还小得很,还在读幼儿园,根本不懂事。”
“其实心里已经比较明白了。”
“我反正是懵里懵懂,你不一样,所以你能成为作家,我不能。”
“可能是这样吧。我对小时候很多事都记得清楚,像头发丝那样细的事都印在心里,甩也甩不脱,洗也洗不掉。记得上小学时,大舅舅送给我一套《倚天屠龙记》连环画,十二本,我把它当宝贝一样收在抽屉里,连你也轻易不让看。但有次一个同学来家里玩,我把它全端了出来,任他翻阅。结果你在边上哭了起来。妈妈问你为什么哭?你说:‘哥哥对同学这么大方,对我却好小气。’这件事也让我一想起就心痛。我至今都后悔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你明明比他重要一千倍啊!”
“哥哥,这样的事你都放不下,那折磨你的事就太多了。你小时候还经常把我当沙袋打呢,但我后来一想起,还觉得很温馨。”
“兄弟之间打架,是成长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和我说的这些事,性质不一样。”
“我可不敢跟你打,是你逼我打的。有时为了听你说个故事,我也得陪你打上一架。”
看着弟弟眉眼间跳出阳光,我也笑了起来,说:“我小时候就是那么喜欢强迫人。不过我现在不强迫别人了。”
“你是掉过头来,强迫自己了。”
“嗯,是的。我强迫自己服从这个社会的规范,强迫自己考虑亲人的感受。你晓得吗,如果不是你走了,我现在都还不会结婚。”
“也不一定。你虽然叛逆,但天生有责任感,虽然向往无牵无挂的境界,但对异性的好难以割舍,当不了古龙笔下那样的浪子。这一点,我们都像妈妈。”
“是啊,时常还分不清真好和假好。”
“其实是分得清的,就是撕不下脸。那天他们喊我去踢足球,当中有的是我的好朋友,有的只是表面上亲热,心里说不定还相互厌憎。当时我其实比较疲惫,完全可以拒绝,但还是强迫自己去了。如果不去,现在说不定就真成为经济学家了。”
我叹息着,和他相对苦笑。那种亲密默契到没有任何缝隙的感觉再次涌现。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寻觅这种感觉,但弟弟把它带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后来看你的日记,当中你写到有次放学回来,走在小路上,突然对着天空大喊了一声,爸爸。看到这一段,我才晓得你其实也是不快乐的,你在那个家庭的亲密是强装出来的。”
“也不是,至少跟妈妈在一起是快乐的。”
“但内心的情感是有缺陷的。”
“那当然。其实妈妈当年离婚的时候我还小,对他也没什么印象了。但是,血缘里的一些东西是抛不掉的。”
“永远抛不掉。”
“在那个世界也抛不掉,也不需要抛掉。”
“是的,抛掉就丧失了最根本的东西。”
“但你很少写到这些东西。”
“我写的是它们的反面。”
“你为什么不多写写爱呢,多写写那些柔软的东西?”
“不习惯吧。就像不习惯对亲人表达自己的爱。”
“其实我原来也有这样的体验,也不是别的,就是难为情,不好意思,但这是可以克服的。”
“哦,我以为你纯粹是出自天然。”
“纯粹是只有我们那个世界才有的。到了那里,心里所有隐晦的东西、矛盾的东西都过滤掉了,纯粹到了透明。”
“你这样一说,我是不胜神往啊。”
“但你还不能去。你要是提前解脱了,就会把巨大的痛苦留给亲人。”
“你放心,反正要去的,我不急。何况我既然已经晓得了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在这个世界也会活得淡定许多。”
“那就好。”
“有件事你可能也记不得了。小时候,我们一起去外公家。在一中操场旁的上坡路上,你突然说:‘哥哥,死好可怕,死后什么都不晓得了。’”
弟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我看到那时的情景了,那时我才读一年级。”
“我当时都没有这种意识,你怎么会有?”
“不晓得,也许是种预感吧。”
“我是在你走的前一阵才有感应,看到你心就变得特别软,总是不由自主去摸你的头。其实那时你已经是成人了,比我还高半个头。事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模糊的征兆。但征兆的可怕之处就是事后才会明白。”
“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
“是这样的。”停顿了片刻后,我问,“你会经常来看我吗?”
“我们的时间跟你们太不一样。我返回那里只需要一瞬间,你这里也许就过了好几年。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再回来。”
“会的,你放心。你一定要坚持写下去,写出你离开后还能在这个世界流传的作品。”
“我会的。以前我认为无论多么成功,都没办法和你分享了,觉得是种不可能弥补的遗憾。但现在不一样了。”
弟弟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温情和欣慰。
我正想开口,书房外传来脚步声。
弟弟向我点点头,从窗口飘了出去。
妻子敲了下门,用她那仿若少女的声音说:“吃饭啦。”
在餐桌边坐下后,妻子说:“我好像听到你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
“哦,我在构思一篇小说,模仿人物的对话。”
女儿睁大了眼睛,说:“爸爸,那你再模仿一下好吗?”
“等我写出来,给你读好不好?”
女儿点点头,眼睛瞟向窗外。那里树叶安静,一只小鸟正站在枝头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