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7-11-30 21:15任乐
回族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阿呆主人女儿

任乐

兰 香

女儿明天下午就要被那个男人带走了。

女儿染了发,染成了深秋田野里玉米穗子那样的颜色,紫红紫红的。新换上的皮夹克是酱红的,蓝色牛仔裤下面是深筒高跟黑皮鞋。兰香使劲瞅着女儿。她不喜欢女儿这样,就训斥女儿说,你是去上学呀,这个打扮像学生吗?女儿在她面前时装表演似的走过来,又走过去,然后停下来,摆了个造型,成一种标准时装模特的定姿,很有雕塑感的样子。然后雕塑就开口了,能这么享福,谁还上学?她冲上去打女儿,然后就吓出一身冷汗,惊醒了过来,她摸摸身上,水湿水湿的,原来是个梦。

醒过来的兰香,抬眼看到了窗外天空中的那轮月亮。今天初几了?她默默地想了想,很快就想起来了,十三,今天农历九月十三了,怪不得月亮这么亮。月亮不仅明亮、纯净,还高远。天是墨蓝色的,月亮周围的云有些发黄,是那种淡淡的黄。她转脸看熟睡在身边的女儿,月光正照在女儿脸上。女儿今年十六岁,一张圆圆的脸蛋儿透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气儿。

明天下午女儿就要被那个男人带走了,带到他住的那个城市去上学。那是南方的一个城市,离这儿三千多公里呢,他说那是一所重点高中,是全省最好的。

那个男人是女儿的父亲。她跟那个男人离婚好多年了。女儿两岁多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提出要离婚,她没有答应。一年多以后,那个男人又提出离婚,她同意了。

那个男人当时听到她同意离婚的话后,很兴奋,问她要多少钱,她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女儿。那个男人有钱,在这个小城里也有房子。那个男人说,房子给你,再给你二十万,女儿归我。她说,不行,我啥都不要,就要女儿。最后,那个男人扔下她和女儿走了,再不见回来。

外面像是起风了,兰香听到了风吹树枝响的声音。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起身下床,将开着的窗子关住并插上了插销。上个月,就是东边这个窗子,差一点出事。那天晚上,半夜两点多了,她恰好睡醒一觉,隐隐约约听到合着的窗帘外面的一扇窗子在动,心里一惊,就悄悄坐起来,将窗帘轻轻掀开一条缝,蓦地看到窗外立着一个黑乎乎的男人,很壮实的样子,那人是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的,不知怎么上来的。她大喊一声,抓贼呀,那人冷不丁被这一声喊吓得惊兔一样逃逸了。她平时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窗子有时候夜里就忘记关了。那一次幸亏关好了,要不然,她侧过脸看了女儿一眼,不敢再往下想。

离婚时她没要房子,没要钱,只要了女儿。为这,娘家人很生气,都不理她了,骂她傻。

为了女儿,她离开那个男人后没有再嫁。她是二十八岁离开那个男人的,现在四十岁了。那时候女儿才四岁,躺在床上那么一点点,看看现在多大了!她望着身边的女儿,心里有种成就感。

离开那个男人后,她租了间小房子和女儿住下来,这一住就住了十几年。她真的没有什么其他本领,她靠给人做保姆和捡破烂儿维持两个人的生计,供养女儿在县城读书。

女儿很争气,上小学的时候,成绩就在班里排最前头。奖状每学期都拿回来好几张,屋里都贴满了。她发誓先不嫁人,要把女儿培养成大学生,要让女儿出人头地,要让女儿在人前很像个人,不要走她的路,被人看不起,连自己的男人都小看她。

那个男人曾经说她没文化,不配做他老婆。她一直记着这句话。那个男人起初一个人在外头跑买卖,后来就是两个人了,身边多了个小他十几岁的女人,说是当他学徒,学着学着就学到一张床上去了。

她承认那个女人有文化,能写能算,还会电脑,在外面是他的好帮手。于是她就在这个家庭里下岗了。她什么都舍得下,唯一舍不下的就是女儿。只要女儿在她身边,她心里就是踏实的。可是女儿明天就要走了。兰香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拿手抹了抹,搂住了熟睡的女儿。

在她住的这个小房子旁边,住着一个女人,也是租房子住的,跟她可以算是邻居。那女人常带一个男人来屋里过夜,后来听说那人是个外地的包工头,挺着一个大肚子,油光光的头脸,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她很烦这个人,因为她觉得包工头看她时,眼睛里总是有一种欲望。她就是不识字,但人长得还不算难看。虽然四十岁了,体型依然很好,头发乌黑,脸上也基本没什么皱纹。那天,她将一件刚买来的米色短袖衬衣穿在身上,下身是一条蓝色牛仔裤,穿得身上凹凸有致的,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正独自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包工头过来了。那段时间,包工头有事没事总爱过来,有话没话总爱跟她搭讪。出于礼貌,她还是让他坐了。那天,包工头像是喝了酒,他说,你穿着这身儿真好看,说着就扑上来抱住了她。她挣扎着,使劲往开推他。他说,我给你钱。她恼了,说,快丢开!你再不丢开,我就喊人了。包工头只好放手。后来包工头又纠缠过几次,终不能得手。

这些年来,也有一些好心人为她介绍过几个男人,但都被她拒绝了。其中有一个,是个开大卡车的,本来已经拒绝了他,但他还是来。那人每次来时,都带着一个小男孩儿,说是他儿子。他说他老婆病死了,家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个。她感觉那人还可以,看上去也顺眼,但是她却不想接受他们,她怕女兒以后受委屈。大卡车司机每次来都要带些大米、肉、水果等东西。每次她都说你不要来了,也不要破费了。大卡车司机最后失望地走了。听说他现在已经娶到了女人。那个时候,有那么一刻,她闻到他身上的汽油味竟生出一种安全感,那一刻,她险些就要扑到他的怀里去。但,她最终还是没有……

兰香想着想着,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来了。这时月亮已经移到西边去了,月光比前半夜暗淡了许多,窗外天空中全是星星。应该说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醒来,因为这是黎明时分,也就是说她捡破烂儿的时候到了。她常常这个时候拿上手电筒蹬着三轮车到街上的垃圾箱里去捡破烂。她不敢在大白天去捡,她怕白天人们笑话她,已经有一些人知道她的家境了。她怕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她离了的那个男人那么有钱,她却捡破烂儿。今天女儿要走,今天她不去捡破烂了。她起来开了灯,坐在床上依恋地瞅着女儿,女儿正香甜地睡着,灯光里脸蛋儿红扑扑的。

女儿的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兰香想给放到被子里面去。当她把女儿的手抓在手里的时候,就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件事。那次她感冒了,发高烧。晚上,她吃完药躺在床上,让女儿在她跟前坐一会儿,女儿就拿了个小板凳放在床边坐下,她将女儿的一只手抓在手里,后来她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了,她发现自己还抓着女儿的手,女儿呢,早已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她赶紧将女儿摇醒说,你咋还坐在这儿?咋不去床上睡?女儿迷迷瞪瞪地说,你抓着我的手,我怕一抽手把你弄醒了。她嘴上骂了句傻丫头,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多好的女儿呀!她知道,她疼女儿,女儿也疼她。endprint

她记得这些年只打过女儿两次。一次是前几年的一天,女儿见她当保姆、捡破烂挣钱供她上学,就说,妈,我不上学了,跟你一起挣钱。她气坏了,她不能容忍女儿有这样的想法,她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女儿的头上。女儿哭了,她也哭了。第二次,就是前天,她同意了那个男人把女儿带走,带到三千多公里外的那个城市,让女儿去读重点高中。

女儿现在就读的这个高中,以前还行,学校里有几个名师,所以也曾有学生考进过名校。可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她听别人说,现在这个学校水平高、教學能力强的老师大部分都退休了,没退休的也被别处挖走了,有的去了省城,有的去了内地。现在教高中的老师大多都是很一般的师范院校或别的什么杂牌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专业水平和教学经验都不咋样。女儿在这样的学校上到高中毕业,能考上好大学吗?她一直都在想这个事情。

那个男人说,那是那个省最有名的一所高中,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考进名牌大学。她动心了,为了女儿的前程,她同意那个男人把女儿带走。那个男人自然觉得有些意外,接着就显出很高兴的神情。可是,女儿不动心。女儿说,死也不去。她说,你不想将来考个好大学吗?女儿说,不想。

她上去就是一巴掌,这次仍打在了女儿的头上。女儿哭了,她也哭了。这次是两个人抱在一起哭的。她抱着女儿的头说,丫头,听妈的话,这次你必须听妈的话,跟你爸去吧,去了好好学习,到时候考个好大学,考个名牌大学,给妈争个气。

女儿流着泪说,妈,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不能离开你,你就是舍得离开我,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她突然跪了下去,说,丫头,你不同意,妈就给你跪下了。女儿忙喊一声妈,也跪了下去。

后来,女儿答应了她。女儿说,妈,我去,可是,以后你就一个人了……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女儿起来了。

兰香给那家请了假,今天不用去做保姆了,她要守女儿半天。过了上午,女儿就要走了,先跟那个男人坐汽车到乌鲁木齐,晚上再坐飞机到三千多公里外的那个陌生的地方去。

女儿十六岁了。昨天傍晚兰香让女儿到外面的浴池去洗个澡,说要出远门了,身子要干干净净的。女儿说,还是在家洗吧,省钱。于是她就为女儿烧水。烧好水,她就把一个大塑料盆搬进屋来,先倒上凉水,再兑开水,弄了一屋子蒸气。女儿说,好了,妈你出去吧。兰香出去后,女儿就插上了门。以前女儿还让她给洗澡,后来,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让她洗了。可不是,女儿大了,害羞了。她在门外听到女儿丢衣服的声音、撩水的声音。女儿是个大姑娘了,她早都看出来了,个子高了,那个都来了,脸上长出了一些小疙瘩,但是脸却更生动更有神采了,连皮肤也比过去更白更细腻了,胸也显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女儿打开了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轻轻松松的样子。兰香端起地上一大盆水去外面倒,女儿要帮她,她不让。然后是她帮女儿洗换下来的衣服,女儿说,妈你休息会儿,我洗。她说,你不要洗,你去看书。

早饭兰香为女儿做好了。稀饭馍馍,炒了个鸡蛋,还炒了个土豆片。平时只炒一个菜,今天女儿要走了,她就多炒了一个。本来想另外炒个肉菜的,女儿不让,女儿要她炒土豆片。本地盛产土豆,女儿从小就喜欢吃她炒的土豆片。女儿说,到了那边,就吃不到这样的土豆片了。见女儿吃得很香的样子,兰香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看着女儿,不由得就想起许多女儿小时候的事情,女儿小时候很不好带,爱哭,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大了呢?有一次,女儿哭了整整一夜,还咳嗽。第二天天不亮她就抱着女儿去了医院,医生说,娃娃嗓子发炎了,你看都肿了,能不哭吗?

女儿注意到妈妈在看她,就说,妈你也吃啊,不要光看我。她说,嗯,妈也在吃呢。女儿说,妈你以后再不要光吃咸菜了,咸菜吃多了不好,要常买新鲜蔬菜吃。她说,嗯,妈知道呢。

女儿上午不用去学校了,转学手续昨天就办好了。

女儿跟她在家一起待了一上午,中午她给女儿做的是臊子面。她做得很用心,面是她亲手擀的,臊子汤里除了羊肉、胡萝卜丁、土豆丁,她还放了香菇、木耳、豆腐干、鸡蛋等多种材料。她想,这顿饭吃完,也不知道啥时候女儿才能再吃到她做的饭呢。

下午她将女儿送到车站,那个男人已经在车站等着了。临上车之前,女儿猛地扑到她怀里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女儿,同时眼泪就流了出来。女儿轻轻叫了一声妈,她也轻轻唤了一声女儿的乳名,然后母女俩谁都不说话了,就那么抱着。

班车要走了。兰香站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女儿跟着那个男人上了车。女儿再没有回头,女儿故意不看她,但她看到女儿的脸被什么东西弄湿了。当班车的门“咣”一声关闭的时候,她的心似乎被狠狠地扯了一下。她踮着脚朝车窗里面张望,没看到女儿,想必女儿坐在那边了。赶她绕到车的另一侧,车已经开始走了。她呆呆地望着拐出车站的班车,不停地拿手抹着脸。

不知过了多久,兰香才转身往回走。进到屋里,见床上女儿留下的那套学生服,还有昨晚换下来的裤头背心,都叠得好好的摞在那里。尤其是那两件小东西,虽然都洗净晾干了,但是已经不能再穿了,旧得都不成样子了。那时候她见女儿的裤头背心都破了,要给女儿买新的,女儿不让,女儿说,不买了,缝缝还能穿呢,里面穿的,别人又看不见。她就没买,把破的地方给缝补了一下。上午她到附近的商店去买了两件新的,给女儿塞到了包里。这会儿她把那两件旧的裤头背心,还有床上女儿穿过的那一摞衣服,全都抱在了怀里,生怕它们跑了似的,紧紧地抱着。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墙边那个大塑料盆是昨夜女儿刚用过的,她仿佛又听到女儿哗哗的撩水声。还有那个小板凳,家里没有书桌,女儿一直都是坐着个小板凳在小饭桌上写作业。现在呢,这些东西还在,可是女儿走了,女儿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觉得屋子里好空好空,空得让她的心直打战。这样过了一阵子,兰香像从梦中醒过来,突然放下怀里的衣服,匆匆忙忙出门向三轮车走去。

当太阳快要落的时候,兰香发现自己被三轮车载着向那辆班车开走的方向去了。三轮车一直把她载向郊外,柏油路向南可劲地延伸着,像条没头也没尾的大黑蟒。路的两边是庄稼地,庄稼都已收掉了,只有一些荒草在秋风中凄凉地晃着。女儿乘坐的那辆班车就是顺着这条黑蟒样的柏油路向南走的,三轮车载着她也向南走。她抬眼向这条路的极处看去,一时也看不到尽头。她是乡村出生乡村长大的,后来跟了那个男人才到了县城。她从来没去过乌鲁木齐,只是听人说,乌鲁木齐在西边,那么现在这条路怎么朝南去了呢?她知道,再往南再往南就是山了,很大的山,班车根本翻不过去。她想,肯定在前面什么地方,这条路会拐个弯向西去的。endprint

阿呆是条狗

秋天的一个黄昏,刮着点小风,地上一层落叶。阿呆来到一个叫八家户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在小巷中走着,边走边留意自己晚上过夜的地方。这时突然从旁边小商店里出来一个女人,也顺着小巷往前走,阿呆望了一下,就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阿呆是条狗,是条流浪狗。流浪自然是盲目而茫然的,如风中之尘埃,像水中之浮物。当女人发现阿呆在尾随自己时,便开始轰它,去!跟着我干啥?于是阿呆便止了步,无奈地望着那个女人。女人轰了一阵又继续往前走,待她再次回头发现阿呆依然跟着她时,就捡起路边的石子朝阿呆扔过去,其中一颗石子打中了阿呆的背部,阿呆汪地叫了一声,疼出了眼泪。

第二天早上,女人开门时被门口卧着的阿呆吓了一跳,她高声叫了起来,二毛,二毛!叫声很快就引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一开始阿呆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是二毛,紧接着就听女人喊小男孩小毛,显然二毛就是那个男人了。那是个衣着随意面容清瘦的年轻人,阿呆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不知怎么就对他有了一种亲近感。于是它就使劲地朝他摇尾巴。它希望他能够收留自己。但那女人对它依然是一副冷淡的面孔,她说,这狗不知咋回事,昨晚就跟着我,撵也撵不走。

二毛说,这狗肯定是饿了,跑到我們家讨吃的来了。

女人说,我们家哪有吃的。

小毛说,妈,家里不是还有点剩饭吗?我拿来给它吃。

女人说,不行,饭怎么能喂狗,喂了狗你吃啥呢?

小毛说,我不吃剩饭。

女人还是不准,女人又要轰狗,被二毛拦住了。二毛说,我看这只狗不错,要不咱们养上吧,我早就想养只狗了。

女人把阿呆瞅了一下,说,这狗太大了,想养抓只小的养。

要小的干啥,养就养大的。二毛说着就转身进了屋,出来时手里端着个小盆盆,脸上还带着些笑意。阿呆已经猜到那小盆盆里装的什么,于是也想显出自己的笑意,可无论它怎样努力,也做不出人类那花一样好看的笑脸。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尾巴摇得幅度更大些。

二毛蹲下身,将手里的盆盆伸过去放在了阿呆面前。阿呆望了一下二毛,用鼻子把盆盆里的剩饭闻了闻,然后几口就吞了下去。这时二毛开始靠近阿呆,并且搂住了阿呆的脖子。阿呆心里热乎乎的,它知道这个叫二毛的男人要收留自己了。

阿呆在这户人家落了户后,似乎一下子从地狱到了天堂,困了有地方睡觉,饿了有人喂它,它再也不用过以前那种风餐露宿的生活了。这个家里的三个人都待它不错,尤其是二毛,除了经常给它从外面弄来骨头、动物下水等好吃的,还亲手给它洗澡、修剪毛发,没事时还陪它玩。阿呆觉得二毛对他儿子和老婆都没有对自己这么好,这让阿呆非常感动。阿呆也从心底里把二毛当作自己的主人,它一直想做件能拿到桌面上的什么事回报一下主人。

一天傍晚,阿呆出去散步,在八家户西面的河滩上碰到一只兔子,它很兴奋,想将兔子逮住叼回家交给主人。可是兔子跑得太快,它追了好远也没追上,最后兔子消失在了一片乱草丛里。当阿呆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时,大门已关上了,屋里也没有了灯光,主人一家显然已经睡了。阿呆不想打搅他们,于是就在大门外面睡下了。那晚晴空万里,星光灿烂,它发现天上有许多明亮美丽的星星,有一颗最大的星星就悬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它本想多看两眼,无奈太疲乏了,打了几个哈欠就睡着了。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半人高的时候,二毛才伸着懒腰开了大门。他看见门外卧着的阿呆就嗔怪道,你这家伙昨晚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跑丢了呢。

阿呆朝主人使劲摇着尾巴。

吃早饭的时候,二毛一脸兴奋地说,今天真不想醒来,想一直这样睡下去。

女人瞥了他一眼说,那你不睡去起来干啥?

二毛说,昨晚我做了个好梦,我梦见我发财了,发了大财,那钱多得呀,没法跟你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

女人挖苦说,我看你这辈子呀,也只能是在梦里发发财了。

二毛依然沉浸在美好的梦境里,一脸的喜庆,我梦见自己在芙蓉园买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楼房,另外我还有一辆黑色越野车,我开着车带着你和小毛到处兜风,伊犁、吐鲁番、可可托海……

女人不屑地鼻子里哼一声,你发了财,车上带的谁知道还是不是我们娘俩儿呢。

二毛认真地说,不是你们娘俩儿又会是谁呢?

女人说,那谁知道呢,问梦去吧。

没过多久二毛果真发财了,不是一般地发,而是暴发。政府进行城市扩建,要开发八家户那块地方,二毛的一院房子和他父母留给他的一院老房子都被征收了,两院房子二毛总共拿了七百多万。他什么也没干一转眼就成了百万富翁,确实是天上掉下了馅儿饼。

拿到钱后,二毛先花了三十几万在一个名叫果果滩的地方买了一个状况不错的小院子,把老婆、儿子和阿呆安顿了下来,紧接着他就为自己买了一辆漂亮的越野车,然后他就开始变得非常忙碌,开始经常不回家了。

既然是老天爷赐给的美好生活,当然就要放开了好好地享受。在享受中二毛的体态急剧地变形,原来有些显瘦的一副皮囊,现在每天被各种高脂肪高蛋白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使他的肚皮突飞猛进地隆了起来。

有一次二毛二十多天没回家,而且音讯全无。小毛问妈妈爸爸到哪去了,妈妈没好气地说,鬼知道他死哪去了,不管他!小毛要拉着妈妈去找。他妈妈将他的手甩开说,这么大的世界上哪找去?小毛又缠,妈妈还是不肯去找,找他干嘛?离了他咱们照样活,他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

后来二毛自己回来了。人回来了,但是心没回来,一张离婚协议书放在了老婆面前。两院房子都是二毛结婚前的财产,与老婆无关,但和老婆离婚的时候,二毛还是给了老婆一百万,算是儿子的抚养费。家里的东西,除了阿呆,他别的什么都没有要。在阿呆离开果果滩的那天,小毛抱着阿呆哭了,阿呆用舌头舔着小毛脸上的眼泪,这时它尝到了生活的苦涩。于是阿呆的鼻子也发酸了,可是最终它还是和二毛一起上了车。endprint

这以后二毛的日子就过得随心所欲、无章无法了。他要从这多变的生活里去体验日子每天都是新鲜的,像新鲜的果品和蔬菜。然而在一次次像吸毒似的过足瘾之后,他对幸福的感觉居然迟钝、麻木、失灵了,他仍是感到生活是那么无聊和乏味。

一天晚上,下着大雨,二毛十一点多才回来,那时天早已黑得一塌糊涂了。二毛回来时还带着一个女的,但那女的并不是他新近找的情妇,而是一个花俏却没有品味的女人。二毛那天不知在哪喝了酒,他跟那女的是半搀半抱进门的。女的一进门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把鞋蹬了,一屁股歪在沙发上,然后就从包里掏出化妆盒开始认真地补妆。

二毛说,不要整那没用的了,谁看呢?

女的说,当然是你看呀。

二毛说,我才不看呢,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女的惊愕地望着二毛说,那你把我叫来干什么?

二毛怪怪地笑着说,你放心,既然叫你来,就肯定有活让你做。

女的朝周围看了看说,这屋里还有人吗?我还以为就只有你和我呢。

二毛说,这屋里本来就只有你和我。

女的说,那你今晚想让我做什么呢?

二毛诡异地笑了一下,扭身出去了,进来时屁股后面就多了个阿呆。阿呆从黑地里猛地走到亮处,显得有些不适应,它眯缝着眼睛,不知道主人这么晚了牵它进来有什么事。女的对二毛牵来一条狗也颇为迷惑。这时,二毛说,喏,今晚你的服务对象就是它。

女的睁圆了眼睛说,这个……你让我怎样服务呀?

二毛说,你天天做的事还要问我吗?

女的说,老板你可真会拿我们寻开心。

二毛从怀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抖了抖说,寻什么开心,我付报酬的。

女的目光立刻就被二毛手中的钱拉直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可是我从来没跟狗做过呀,怎么做呢?

二毛伸了个懒腰说,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这时阿呆张开嘴打了个哈欠,露出了它白白的牙齿和长长的舌头。女的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收起了职业的温柔,摆出一副谈判的面孔说,今天你喝酒了,我不跟你说了,这样吧,你多少给点吧。

二毛说,你啥也没干就想要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女的说,分明是老板你给我出难题。你这样捉弄我一场,获得了心理满足,不也算我为你服务了吗?

二毛说,我为你这样服务,你给我钱吗?

老板你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太失你老板的格了吗?大不了我今天白走一趟。女的说完就拎起包往外走,当她走到门口时,二毛把她叫住了。二毛从身上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扔在地上,女的回头瞅了一眼,没捡,而是恶狠狠地扔过一句话来,你个畜生,不得好死!

二毛听了,做出要纵狗咬人的样子,女的吓得叫了一声,把门一摔逃走了。

二毛在屋里为自己的恶作剧哈哈大笑,或许是屋子太大的缘故,笑声听上去有些空洞。外面的雨声唰唰唰的,似乎比前面更加密集、有力了。二毛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先把阿呆送回狗舍,然后就开始放一张很恐怖的凶杀影碟,可是他的心却游离于影碟之外,他的情绪也没有被影碟里的故事情节紧绷起来。他上了回洗手间,然后给新近找的情妇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过来。情妇说她不能过来,因为她老公说不定晚上要回来。情妇还说最近她老公好像发现了他们的一些什么,不但把她看管得很严,而且还放出话来,如果哪天他们的事叫他捉住了,他会让他们见不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二毛觉得好笑,他问情妇要不要找人修理修理她那个不懂事的老公。情妇说算了,暂时没这必要。二毛和情妇通完电话后,又把目光移到了电视上。电视画面显示的是外面下着大雨,一个男子坐在家里看电视。这时二毛点了根烟,电视里的男子也点了根烟。突然那男子的手机响了,几乎同时二毛的手机也响了。起先二毛还以为只是电视里的电话响,于是就比电视里的那个男子迟了两秒钟拿起手机,二毛接完电话就急急忙忙地关了电视。在他关电视的那一刻,画面显示的是那男子正急急忙忙地驾车出去,二毛接下来也是急急忙忙驾着他的黑色越野车撞入漆黑的雨夜。

二毛开着车拐弯抹角地走着,车上一直播放着蒙古族歌手乌兰图雅的歌曲,二毛似乎心情不错,时不时地还跟着哼两句。突然二毛的手机响了,通完电话他将车调了个头,就在距一个红绿灯不远的地方,冷不丁地出现了一个打着黑色雨伞穿着紫色风衣的女人,她迷人地对着二毛的车招了下手,二毛的车居然像遇着了红灯似的“嘎”一声停住了。二毛摁下车窗玻璃,那女人贴上来,带着有些暖昧的笑容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二毛有些犹豫,他似乎在面临一种选择。女人一直看着他,女人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从那眼睛里射出一种挡不住的诱惑。最终二毛还是下了车,跟着那女人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至于二毛前面接了个什么电话,谁也不清楚,把二毛领进小巷的那个女人是谁,也没人知道。总之,二毛进了那条小巷,就好像从世上蒸发掉了一样,再也没出来。

阿呆是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叫的。这时它早已吃完了二毛给它留下的所有食物,并且把盆子舔得干干净净。现在它又感到饥饿了,它对饥饿的反抗是不时地啃咬那个里面什么也没有的搪瓷盆子,它很想咬下一块咽下去充饥,但实践证明那是徒劳的。它急得在狗舍里团团转,发出狺狺的叫声。二毛住芙蓉园西南角最边上的一幢楼,狗舍修在这幢楼背后的墙角。在过去看来这狗舍确实是个不错的窝,安静、隐蔽,遮风挡雨,冬暖夏凉,而且还有漂亮的门坚固的窗户。可是现在它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牢笼了,要是能撕碎的话,阿呆一定会用嘴将它撕碎。

其实这晚上阿呆的叫声还算克制,叫几声停一会儿,叫得也不是那么歇斯底里。到了第三晚,它的叫声就有了本质上的变化,听上去不是狗叫而是狼嗥了,嗷——呜——拉得长长的,一声接一声,绝望而凄凉。

那个晚上,许多人都被阿呆的叫声弄得彻夜未眠。天亮之后,有人开始拨打二毛的手机,可是拨打了几次都是一个女声在说,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于是又拨二毛可能去的地方,得到的回答都是这几天没见过二毛。有人就说二毛这小子想必缠绵于哪个温柔之乡乐不思蜀了。都骂,这狗日的,他去寻欢作乐,却把我们害苦了。最后便有人自作主张将狗舍门打开,于是人们就看见一条全身棕黄两眼发绿的狗蹿了出去。endprint

二毛的房子在这幢楼的三单元一楼右手。阿呆先在门口叫了几声,接着又拿爪子抠门,确定了二毛不在屋里后,转身跑出单元门,迅速地朝小区外面跑去。

阿呆首先想到的是麻将馆。主人二毛自打离开果果滩住到芙蓉园的楼房里以后,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麻将馆。阿呆走到第一家麻将馆,见门开着,里面有人在噼里啪啦打麻将,它就直接进去了,里面人的注意力都在麻将桌上,没谁理它。阿呆也不想理他们,巡视了一圈,发现没有主人,就赶紧出来了。到了第二家麻将馆,门也开着,它又径直地闯了进去。有人立马认出了它,说,二毛的狗咋进来了,是不是二毛来了?那小子好多天没来玩了。显然主人没在里面,它转身就往外走。第三家麻将馆关着门,阿呆在外面用鼻子仔细闻了闻,没闻见主人的味道,可以肯定主人不在里面,它扭身又往别处走。就这样,阿呆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将小城里十多个麻将馆挨个儿找了一遍,没找到二毛。

主人不在麻将馆,那么会在哪儿呢?阿呆马上就想到了健康路,想到了健康路东边那条巷子。那里是城乡结合部,十几年前,那里的居民还在挑粪种菜,后来一家家盖起了小楼专门往外出租,慢慢地那里就成了本地最有名的红灯区,这个小县城里百分之八十的小姐都居住在那里。二毛发了财以后常去那里,有几次还带着阿呆,所以阿呆对那个地方有印象。阿呆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巷子,用鼻子将那条巷子的旮旮旯旯每个角落都闻了一个遍,没有闻出一丁点主人的味道。

主人还会去哪里呢?阿呆知道八家户的那个家早已不存在了,主人能去的地方……果果滩?阿呆想到了果果滩。它想主人是不是回了果果滩那个家,又跟老婆儿子在一起了?阿呆觉得很有这个可能。于是它就信心百倍地往果果滩走。到了果果滩,眼前的景象让它大吃一惊,二毛在果果滩买的那院房子和周围许多人家的房子全都没有了,变成了一堆一堆因拆迁而造成的废墟。阿呆朝一堆废墟上撒了泡尿,然后悻悻地往别处走。

接下来阿呆再也想不起任何一个二毛有可能去的具体地方了。它只能盲目地乱走,边走边四处张望,饿了,在垃圾堆里找点东西吃;困了,蜷在僻静的地方睡一觉。它之所以这样不停地走,是希望能在走的过程中邂逅他的主人二毛。可是四五天过去了,它从街上走进巷子,又从巷子走到街上,所到之处无不人满为患,但就是不见主人二毛。

随着时光的流逝,阿呆找到二毛的希望似乎越来越小了。在茫然地走街串巷东游西荡中,阿呆也越来越像只野狗了。

这天黄昏,阿呆走饿了,就来到一个垃圾堆前找吃的。在垃圾堆的另一侧,一只比阿呆小的狗也在找吃的。两条狗都用爪子努力地刨垃圾。刨了半天,阿呆刨出来的尽是些烂菜叶子、瓜皮、一团一团用过的餐巾纸、卫生纸、破塑料袋子等,没有一样可以充饥的。它正暗自沮丧呢,突然那边那条小狗停止了动作,并且发出一阵欢叫声。阿呆抬起头望着小狗,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它最后还是冲过去将小狗赶跑了。阿呆发现小狗的确刨出了一包好东西,从那包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就可以断定那是一包肉。阿呆已经好几天没吃过肉了,它急不可耐地撕扯那个包。当包裹在外面的黑塑料被撕开,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了,是一些碎肉和一只人脚。那只人脚引起了阿呆的极大关注,那只脚的脚背外侧有个月牙形的疤痕,主人二毛的脚背外侧也有这样一个疤痕。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阿呆从这脚上闻到了主人二毛的味道。平时没事的时候二毛喜欢让阿呆给他舔脚。阿呆每次都舔得非常仔细,从脚心舔到脚背,再从脚背舔到脚心。所以阿呆对主人二毛的脚形、脚的特征和气味不仅熟悉而且刻骨铭心。还有那些碎肉,阿呆也仔细闻了,也明显地透着主人二毛的体味。阿呆百思不得其解,它以往那么神气体面的主人二毛,怎么會遭这样的厄运,怎么会到垃圾堆里来呢?……阿呆围着垃圾堆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然后望着西天那渐渐沉落的日头大放悲声。

自此阿呆就一刻不离地守着这个垃圾堆,不让别的野狗靠近。

几天后,阿呆死在了垃圾堆旁。

(插图:韩志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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