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遐 依 图/千 舟
如许良宵
文/遐 依 图/千 舟
夜读书西楼,门户已闭,有窗缝中侧身入者,形甚扁。至楼中,以手搓头及手足,渐次而圆。
—《子不语·卷一·狐生员劝人修仙》
乡里人都说,住在山里的怪人叶休是个没福气的状元,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拒绝了圣上的赏赐,也不要官职,甘心做一介布衣,窝在这穷乡僻壤。既然如此,那还考什么状元?
邻居刘夫人曾在他搬家时叫住他,“那山里妖兽出没,如何住人?叶先生怎不住在村里?与邻居们亲近些,还可以教孩子们读圣贤书。”
叶休抬眼看了看刘夫人高高扬起的眉毛,自然也听出了她口吻里的戏谑,只淡淡一笑,不再多言。胸中敞亮的读书人不怕鬼神之说,所以当初叶休看见阿宵,惊讶远胜过惊恐。
他那时潦倒,最后一点灯油也快燃尽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烛火暗下去。忽然,房门传来一阵响动,叶休在昏暗的光线里转头瞧去,见一个扁扁人影从紧闭的门缝里侧身挤进来,极辛苦的模样。他静静瞧着,待近了才看清这人头上有一双黄澄澄的狐耳朵。
这狐还没发现叶休已经看见了她,刚从门缝里挤进来,身体还是扁的,比纸厚不了多少,约莫因为法术不高,变不回来,自顾自地伸出扁扁的爪子去揉脚,然后是腿,由下至上,渐渐把自己揉圆了回来。
叶休忍不住笑出了声。
“喂!笑什么笑!没见过狐仙啊!”她这才发现叶休,毛绒绒的大尾巴一摆,气势汹汹地嚷。
“你是狐仙?”叶休闻言,笑意收敛了一半,“在下确实没见过这么狼狈的狐仙,还请见谅。敢问狐仙姑娘芳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阿宵是也!你就是叶休对吧?我是来找你挑战的!”那狐化作一个娇俏的女孩子,头发乱糟糟地翘着,但眸子澄净明亮,此时昂首作答,词锋滔滔,倒真有一分仙气。
“挑战什么?你不是狐仙吗?还欺负我这个凡人不成。”叶休挑眉道。
阿宵皱眉,耳朵不满地竖了起来,“凡人?那你也是会读书的凡人。群狐蒙太山娘娘考试,每岁一次,取文理精通者为仙,劣者为野狐。只要能胜了你,定可过太山娘娘之试!就这本书,我都背熟了,赌书你该会吧?”她指了指叶休手中的书。
“自然是会的,不过这灯马上就熄了……”叶休觉得好笑,赌书是读书人的游戏,“文理精通”又岂是背一本书可以达到的,不过这小狐狸要比,他也不介意奉陪。偏头示意:你一个狐仙,总不会搞不定一盏油灯吧。
阿宵神采飞扬地一笑,冲那微弱的灯吹了一口气,火光一跳,屋里顿时明亮。叶休合上书,随口道:“第十六章第二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阿宵琅琅作答,不曾想过,落魄书生的书卷中为何会有这般气象。
那日叶休胜了阿宵,不料就此被这半吊子狐仙缠住,她一得空就来找他挑战。文人自有风骨,绝不会做放水之事,小狐狸赢不了他,索性在他的茅庐中住了下来,方便日日讨教。叶休隐居深山的清静日子便如逝水不复还。
“你到底怎样才肯罢休?太山娘娘的考试到底如何能过?我与你无仇无怨,何苦拖着我?”叶休无奈地问她。
“谁说我与你无仇!你……”阿宵跳起来,眼睛滴溜溜一转,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说了。
叶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置一词,重新提笔抄起书稿来。
阿宵日日与他赌书泼茶、坐而论道,修为与日俱增,耳朵尾巴都能隐现自如了—只是山中岁月长,同时增长的还有一颗凡心。叶休是人世洞开的一角,这只狐生于静寂的空山,对人世有本能的好奇。有天清晨醒来时,叶休发现风过疏竹,山河空寂,茅庐中少了那只聒噪的狐。
直到夜深,灯火渐渐暗下去,实在看不清书卷上的字了,叶休才皱起眉搁了笔,他已经很久没有为灯油发愁过了。不过是一文钱的事,然而这钱要把此时正抄的书稿交了才能拿到。他帮山下的大户人家誊稿,一个月结一次工钱,这个月的还差几页。一文钱总能难倒盖世英雄,或者走失了狐仙的书生。
山风拂过,叶休本以为这灯终要灭了,却见它爆了个灯花儿,跳动几下,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亮一分。再一抬眼,阿宵就坐在窗框上冲他咧嘴笑,“没有本大仙是不是很犯愁?一盏油灯都搞不定,老叶,不如跟着我修仙啊?”
“呵,狐大仙怎么回了?”叶休不置可否。他本以为,她一去便不再回头。
“人世不如你好玩儿,就回来了呗。”阿宵跳进屋来,大剌剌地说,却不看叶休的眼睛。
狐的天性里总有几分狡黠,虽然阿宵第一次回来时说“人世没你好玩就回来了”,但她依然时不时下山,回来时往往已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给原本不得不管她食宿的叶休减轻了一大负担。
阿宵从未提过她下山做什么,叶休也不问,却找了个机会跟着她下了趟山,结果发现这狐天性聒噪,丢到人堆里更是自来熟,人形又娇憨可爱,在村子里混得风生水起,便由着她去了。
变故大概是挟着深秋黄叶一同落到阿宵头上的。那天阿宵和往日一样从山下回来,坐在叶休案旁,叨扰他抄写书稿。叶休抄完,一抬头就看到阿宵蓬松的发间嵌了片浅黄色的竹叶,没多想,打算给她拿掉,但阿宵躲了过去。
“你躲什么?”叶休笑,他习惯了这小狐狸的瞎闹腾,此时也未多想,站起来微微按住她去拨她的发,然后他便看见了阿宵微微泛红的耳郭和额上的一小块瘀青。
“这是怎么回事?”叶休停手,皱起眉问。阿宵想挣开叶休按着她肩膀的手,那手的力道却也随之加重,她恼得瞪人,“在山中磕着碰着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叶休见她如此,忽觉自己小题大做,有些讪讪的,收回按在阿宵肩上的手,只是轻轻将那片竹叶拿下。
“我真没事儿,老叶。”阿宵凑过去补充道。身为一只狐,阿宵却没有撒谎的天分,然而叶休那天偏偏没能看穿。大概是因为她凑上来跟他解释时耳朵太红,话太假,而情太真。所以当天降初雪,一向幽静的茅庐外人声喧哗时,阿宵猛然色变,叶休才明白她是真的有事。
“你先别问,跟我走!我以后慢慢与你解释!”阿宵拉上他就要冲向后院。
“阿宵,”叶休盯住她,直盯到阿宵安静下来,眼神忽闪着躲他的目光,“已经入冬了,我们逃到哪里去?深冬里你自己觅食都难,更何况带着我。他们有什么误会,我去说清楚。”说罢他就从正门走了出去。
义愤填膺的村民拿着农具和火把,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叶休拼出了原委:大家看阿宵初来村子时无亲无故,便待她极好,不料她是只狐妖,害了人性命,从众人的包围中逃了出去。这一次地上覆了白雪,终于露出线索,人们循着浅浅的脚印找到这里。说着便一拥而上,要往院子里闯。
叶休疾走两步,挡在众人前面。他说,若是阿宵害人性命,第一个命丧黄泉的应该是他。
屋外沸反盈天,农人淳朴,却和读书人不同,不讲那么多道理,阿宵没想到他们竟对自己憎恶到不惜对同为人类的叶休动手。阿宵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又怕又急,直骂叶休榆木脑袋—平时顶聪明一人,她说十句,他一句就能呛回来,此时却不撞南墙不回头。
一介书生,三寸不烂之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陷入了人群,她的心猛然揪了起来。阿宵忽然什么都无法思考,满心只剩下这个人的名字。
叶休,叶休……叶休!倏地,阿宵蹿出去,冲到叶休身前,歇斯底里地冲那些人龇出利齿。人们吓得退后一步,不敢再轻举妄动。
“阿宵,我没事,别伤人。”叶休的手从身后搭上她的肩,嗓音沉实。她转头看到他一身血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不曾弯下他的脊背。
“你也觉得我是妖,会伤人?”心头那个乱飞的名字停滞下来,阿宵如坠冰窖,心头却烧着怒火。我不怕世人投我以棍棒,我怕你也是其中之一。
“你怎会是妖?你是我的狐仙啊。”叶休的笑容很虚弱,无可奈何地望着她,目光如羽,拂过她的脸颊。
谁是你的!阿宵想。可脱口而出的是:“连个凡人都罩不住,我还算哪门子的仙!”她化作原形,决绝地扑向人群。
“不!”吼声从喉头迸发,震荡出了腥甜的味道,弥漫口腔。叶休从未如此失态。
“吁—”一声呼哨猛地划破长空。马蹄骤停,马背上的人披坚执锐地冲入人群,大喝道:“都住手!”
村民们呼啦一下退散,惊疑地打量来人。那魁梧大汉翻身下马,抱起受伤的小狐狸,在叶休面前单膝跪下,“叶先生,主公让我前来谢罪。”
“张将军?你何罪之有?”叶休俯身从他怀中接过阿宵,眼里有一抹近乎叹息的温柔,一开口就溢出一口殷红的血。
“那日末将随主公来此寻访先生,在村中遇见了这只小狐狸,她偷听到我们谈话,误以为我们是那狗皇帝派来害先生的,便要扑上来拼命。末将与她打斗时场面混乱,误将一位路人打死,当时她已化作原形,村民便都以为是她害了那人……主公推测她必定是与先生有故才如此相护,所以派末将前来谢罪,不料今日是这般情形。”
叶休听懂了来龙去脉,只能苦笑—谁都没有错,只因她是妖,生来就要承担最深的怀疑和误解。人类害怕所有与自己不同的物种,于是党同伐异,恐惧都来源于无知。
“张将军,不必自责。你此番前来便是救了阿宵,叶某谢过。”叶休闭了眼,在小狐狸毛茸茸的头顶落下一个不动声色的吻,“阿宵不是妖,她是……我爱的人。”
阿宵在他的怀中轻轻一颤,然后僵住。她忽然听见雪落的声音,如絮如沙,过分喧哗,响彻山河,响彻她的胸腔,搏击心脏。
张将军和他的主公是来请叶休出山的。养伤期间,阿宵从张将军口中得知了叶休隐居的真相。
当今圣上昏庸无道,叶休参加科举本就不是为了考取功名、为这气数已尽的皇帝卖命。他是为了站到巅峰,得觅良主。状元辞官,举世皆惊,果然引来了入得他眼的主公。张将军就是在那时与叶休相识。然而惊世之举刚出,风头正劲,叶休只能隐居暂避,等待良机。
“狐大仙,我的来历你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可否透露一下你的来历呢?”叶休坐在她榻前,问道。
“我又没什么……”阿宵实在不会扯谎,说到一半就红了脸。
“你当初可是说和在下有仇。”叶休笑吟吟道。
阿宵只好坦白。她是个还没考试的半吊子狐仙不错,去找叶休却并非如她当初所说是为了通过太山娘娘的考试。她原是山中野狐,叶休新盖的茅庐占住了她的巢穴。生气归生气,狐总要懂得伺机而动,不料等待中她便将叶休的诵书声尽听了去。他读得投入,彻夜不灭的灯火映到他眼里像山巅的第一抹朝霞,是种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的颜色。阿宵在群狐中是厉害的角色,这次却迟迟等不到赶走外敌的时机,日日在叶休窗下听诵,反而等到了灵智开启,算是叨君子之风。
仇人就这么变成了恩人,按情理阿宵不该再计较茅庐之事,可到底意难平,便去找他的麻烦,这才有了赌书一事。
伤总有好的一天,叶休要出山了。阿宵噼里啪啦地说了很多,比如老叶你不回来最好啊,我觉得我就要通过太山娘娘的考试了,你要是回来一定拖我后腿!
她一贯神采飞扬,眼里没有一丝阴霾,可说着说着眼圈儿就有些红,倔强地瞪着他催他快走。叶休揉揉她的发顶,没有戳破她的色厉内荏,只是道:“阿宵,待天下安定之日,即当归隐。”
那一声阿宵,千回百转,在尘世里、群山间一转就是十几载,直到四海升平,盛世初现。
风过疏竹,灯火渐渐暗下去,归来的叶休起身添满一盏灯油,屋里重又亮起来的时候,紧闭的门缝中不知何时多出半个扁扁的人影。他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如许良宵,我只想与你共度,想必你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