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
认识秋道太太是在我抵达京都的第一天。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初转红的星期日中午,热心的平冈武夫先生把居所尚无着落的我带到“十二段家”——左京区名料理店之一。我在京都的第一顿饭便是在秋道太太的店里吃的。
“十二段家”是一家颇具古典风格的日本餐馆,而它的女主人秋道太太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典型的京都女性。她是一位中年妇人,虽然没有沉鱼落雁的美貌,但是她那一身素雅的和服,以及和蔼亲切的仪态却另有动人之处。
从平冈先生那儿获悉我是别夫离子、只身来异乡游学的中国人后,她先是惊讶,继而则对我表示感佩与同情。平冈先生介绍我们认识,希望往后秋道太太能在日常生活方面帮助我、照拂我。
“十二段家”距离人文科学研究所和我的住处步行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我生平第一次独处异乡,图书馆闭门后的时间对我来说漫长而寂寞,而秋道太太在店里的客人散去后又常有闲暇,于是我们经常相约畅叙。多次的长谈,加深了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我喜欢她爽朗坚强而又多愁善感的个性。她则被我对京都的倾心与学习京都腔的热诚所感动,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们已成莫逆之交。
秋道太太自幼生活在穃园区,那儿是保留京都古典气氛最浓厚的区域,所以她的思想和言行也最能代表京都女性的特色。虽然她受过战前日本妇女的最高教育,上过女子专科学校,酷爱古典文学,却因为家庭的关系,不得不继承餐馆的事业。她告诉我,在战时及战后那一段艰苦的日子里,她和秋道先生胼手胝足,经营着生意惨淡的餐馆。为哺育三个孩子,她更是心力交瘁。夫妇俩花费了整整十年的心血,才使一度几乎中辍的餐馆稳定下来。
四年前,他们向银行贷款,修筑了北白川的这家分店。如今,两家餐馆一天比一天昌盛。他们的三个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先后考入大学。她骄傲地伸出一双指节粗壮的手给我看,那双手绝称不上美,但它们不仅可以做种种粗活儿,也可以做细致的缝纫和刺绣。她还精于茶道,并写得一手端庄的毛笔字。
在日本的女性当中,我很少看到像秋道太太这样不断力求上进的例子。她能阅读艰涩的古典文学作品,也能朗诵 《万叶集》和《古今集》中的许多美丽诗篇。她一直用古文写日记和信札。人文科学研究所东方部的春秋二季学术演讲是对外公开的,秋道太太便是极少数的所外必到听众之一。这种专题演讲相当冷僻,听众并不十分踊跃。据说曾一度考虑过中止,但在例会上讨论这个问题时,有一位学者竟以这个演讲能吸引料理店的老板娘前来听为理由,使演讲得以持续下去。
我曾经和秋道太太并肩而坐,聆听过两次演讲。她听讲时非常认真,有时记大意,有时录音。至于演讲的内容,她不一定能全部了解,却坚信那是使她自己不断融入文学气氛的好机会。
对于京都的风雅节令行事,她同样不肯错过。承她的盛情,在京都居住的那一段日子里,我曾经和她共赏过岁末的“歌舞伎”表演,春天樱花节的《都舞》,夏天的《穃园宵山祭》,以及《文乐》(又名《穄琉璃》,为日本傀儡戏)和一场契诃夫的《海鸥》舞台剧。
她是一位感悟力极强的人,观剧时常见她不停地用手帕拭泪。观赏完剧目后,为了不破坏感动的气氛,我们都不喜欢立刻讨论评价,而总是挑一些僻静的小弄堂散一會儿步。我总爱把手插进她那宽大的和服袖子里。对于我看得懂、听得懂的部分,我们常常热烈地讨论争执,而我不能理解的部分,她则仔细为我解说。
虽然秋道太太已是一位五十开外的妇人,但她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初老之身,而是处处显露朝气。
初冬的一个傍晚,她打电话到我的住处,要我马上到“十二段家”去,说有一样“极珍贵的东西”给我看。我连忙雇车赶去,她已站在寒风中迎接我了。掩饰不住喜悦和兴奋之情,她拉我到二楼那一间她自己喜欢的“紫之间”,拉开纸门,赫然有一座高及人腰部的《文乐》傀儡人形安置在房里。她等不及我赞美,就要我端详那逼真的脸庞,轻抚那绚烂的织锦带,又要我把手伸进傀儡人形的身子里,模仿《文乐》役者的动作。她告诉我,那一座人形订制已月余,花费日币四十余万元。她的豪举令我惊叹,但是她却解释道:“这是我少女时代以来的梦想。我从小就喜欢看《文乐》,一直想自己拥有一座人形。从前穷困,买不起,如今苦日子已挨过,我用自己的血汗钱四十万元买一个梦,不算太奢侈吧!”
秋道太太有很多梦:有时是一条华丽的织锦带,有时是一幅屏风或一轴字画,有时她只是想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一个初夏的清晨,我听见楼外有人哼着熟悉的歌。打开窗子朝下望,是秋道太太倚在石桥畔。她穿着一袭淡色的夏装,笑着向我招手,并示意我下楼。就这样,我被她拖去参观圆山公园的牵牛花晨展。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怪她扰人清梦,她却说:“牵牛花是见不得阳光的,看完花展,你可以再回去从容睡觉呀!”
如今想起来,假如不是秋道太太好奇,我恐怕将永远不会晓得牵牛花竟有那么多种类。她又带我去参观庶民风味的露店“清水烧”(京都有名的陶瓷器)展览,劝我不要错过欣赏“壬生狂言”(每年四月末在壬生寺举行的狂言表演)、“大文字烧山”(每年八月十六日晚点燃大文字山等京都四周的五座山,作为祭祖的最后节目)……京都是一年四季被各种大小节日行事占满的都城,自从认识了秋道太太,我不再有空闲独处小楼,咀嚼异乡的寂寞了。
离开京都的前几夜,秋道太太约我在晚上九点钟以后去“十二段家”找她。那时候客人已散,工人在收拾完店面之后也陆续离去了。我们在“紫之间”吃着新上市的毛豆,喝着她特意为我保存下来的乳白色浊酒。那一晚,我们都充满了离愁别绪,她告诉我许多个人的秘密。她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认识不及一年的外国人吐露心事,难道人与人之间真有不可思议的所谓“缘分”吗?
离开京都已经有四个多月了,秋道太太给我的书信也已超过十封,而每回展读她那清秀的毛笔字迹的信,我又如同看到了那一张辛劳的、却又兴致勃勃的脸。有些女人是超越年龄和容貌,另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的。认识秋道太太之后,我可以肯定这句话了。
(史志鹏摘自北方文艺出版社《世界散文经典·东方卷》一书,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