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女,湖北人。出版有散文集《她们》、《涉江》和《开败时间的花朵》。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和《天涯》等文学期刊。作品曾荣获湖北省新屈原文学奖和《人民文学》杂志社颁发的全国文学大赛一等奖。个人荣获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创作人才奖。
是七岁那年春天,我见到一只奇怪的动物。那小东西……怎么说呢?看上去就是老鼠,但这看法又大错特错。它只有老鼠的大致模样,形体要比老鼠大许多,细致点说,它不过以老鼠形状为底板进行了扩充,糅合了猫的眼睛狐狸的身段毛发——特别是那毛茸茸的毛发,红棕色,光泽度极佳。
这样好看的长尾巴,毛毯一般盖住它的小身体,在向晚的四月霞光中波泽橘色。而那乌溜溜的黑眼珠,透明清澈,盛纳了我的惊诧和震撼。我远远地停驻脚步。
它越来越近。随着三婆子颤悠悠的步伐,蹲伏在三婆子肩膀上的小东西突然翘起大尾巴,扇出两片小翅膀,飞过我头顶,噗嗤声似乎要剪断风声,我吓得举起双手抱脑袋,又弯腰蹲下来。那小东西在我脑袋上绕了一圈后,停在我跟前,又用尾巴盖住它的小身体。
催生子,它是催生子。三婆子蹒跚着脚步醉酒一般走近,她的脸色奇异般地发红,眯缝的上下眼睑逼出满含了得意的欣喜。这就怪了。三婆子就是一个浑身长刺的人,她的脸黑沉沉的,几乎看不见放晴的色彩。
噢,催生子啊——这名字好听。我后面围拢来几个老妇,她们显然也在诧异那小东西,特别是对小东西的名字“催生子”。我虽是孩童,却也从简单的字符发音听出了几分意思。这意思来源于,三婆子的三个儿子相继夭折后,她再也生不出孩子的事实。好笑的是,她赌气,给自己改名三丧婆子,我们村里人为避讳,省略了“丧”,只喊她三婆子。三婆子脸色一天比一天坚硬灰暗,就像一颗老核桃。难怪她现在喜形于色……看,三婆子开始耍嘴皮子了。
今天下午,村里来了一个货郎,响咚咚地走来窜去。窜到我家门了,他扁担上站着的催生子——我还以为是只大老鼠,呼地一声扇出小翅膀,飞过我脑壳儿,落到我背上,接着……三婆子笑起来,嘴巴被开水烫着一般不断嘶呲。我发现,她的两颊莫名飞上一抹红云。
你笑啥子,说啊。一个老妇上前催促。就是嘛,你要么就不说,已经开始说了,就不要藏着掖着。另一个老妇也随声附和。
三婆婆,你接着说催生子。我也催促。
三婆子瞪我一眼,拉黑了脸色。小孩子,一边去。老妇面面相觑,接着都异口同声地赶我走。年长者的逐令不可违背,我虽极不情愿也只好走了,但走得慢吞吞的。三婆子的话隐约传到我的耳朵。
催生子,它飞到我的身上,抓住我的肩膀,居然拉出那东西——三婆子的话音逐渐弱小。我只好停下脚步。我的耳朵兔子般张开,极力捕捉后面的声响。那东西可不是普通畜生的……货郎佬打個哈哈恭喜我,说我与催生子大有缘分,送我好东西来了……催生子是母的,正是到了月经期,可是女人家的宝贝……
真的吗?一个老妇的尖细声音吓了我一跳。另一个老妇不断啧啧感叹。
我实在弄不懂她们的话意,不甘心地转过脑袋,拿眼偷偷后望,却被一个老妇抓了正着。小孩子,还不快走,不该你听的。三婆子适时转身,爆出老核桃的坚硬。滚,再不滚,我就不客气了。催生子——啊,那小东西仿佛得到指令一般,扑棱出小翅膀飞来,噗呲的声音锐利刺耳,传达出它的愤怒。
我不得不撒开脚步就跑。
气喘吁吁的逃跑中,我纳闷万分。缘分是个啥子东西,那小东西催生子不是才被三婆子收养吗?就儿子一般听话了。跑到家,我又发现自己刚才想错了,三婆子似乎说催生子是母的,它就不是儿子,应该是女儿了。
我祖父极喜欢打纸牌,我们那里流行的纸牌就是花牌。村里有两大花牌高手,我祖父忝列其中,另一个是三婆子。三婆子脾气不好,只能赢不能输,输了就要发脾气,寻着人吵架。这样一来,找她玩花牌的人就少了。我祖父脾气也不大好,脾气不好的尤其厌烦同类人,我祖父尽量避免找三婆子玩花牌。玩来玩去,祖父突然觉得没有意思了,他回家就叹叹气,那水平,涩人哦。
这句感叹一时成为祖父的口头禅。那些与祖父过招的人,输了钱不说,肯定也输了志气。祖父在牌桌上奚落了他们吧,没人找祖父玩花牌了,祖父也不屑于与水平低下的玩牌者过招。祖父一时清闲下来。
闲下来的祖父捱过了春天,初夏时,他捱不过了。他有意无意地去三婆子家借东西。三婆子脾气不好,但三爷(三婆子喊他贱三爷,我们都顺着她的意思喊三爷了)脾气好,一说一脸笑。这样,三婆子虽然容易发火,再加上养了一个催生子,却因为三爷的和蔼,家里平时也不冷清。
祖父只成功借到了粪桶。怎么说?
他难得走进三婆子家门。每每到了三婆子房屋的台坡下面,催生子听见响声,噗哧一声,扯出小翅膀飞到祖父跟前,在祖父周围飞来飞去,飞出一团旋风,要祖父站不稳脚跟,趁着祖父慌乱,催生子又伸出爪子,祖父吓得左躲右闪,连忙喊三婆子。
三婆子鸭子一般粗陋的笑声传来。催生子,让他进来。催生子得令,收拢翅膀,稳当当地落到台坡石阶上,乌溜溜的眼珠盯看我祖父。我祖父堆起满脸笑容,行个喏,道:催生子给我路到你家去,我明天给你带地龟来吃,好不好?催生子转身跑掉。祖父这一次成功借到了粪桶。
他再去借东西,即使三爷在家,即使我祖父手里提着满满一袋东西,什么地龟鱼虾什么新鲜竹笋什么地琵琶——那可是祖父起早摸黑弄来的,没用,催生子就是不让我祖父爬上台坡。三爷伸出脑袋跟催生子商量,要我祖父上来。催生子不听三爷的话,继续扑棱着翅膀上下翔舞。没有三婆子的指令,三爷说的话等于屁。
祖父第四次来,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祖父拎来了新鲜的野生草莓。催生子又把祖父拦住。扛着锄头的三爷无奈地笑笑,径直下田种地去了。三婆子出现在台坡最上面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祖父。我祖父仰起脑袋,一眼瞥见台坡上面摆出一张木桌,桌子上面有码得齐整的花牌。祖父哈哈笑道:三婆子,我俩好久没有一比高下了,我来你家就是为了花牌啊。endprint
你那臭手摸不到好牌,有什么值得找我显摆,还比高下?你不搞鬼,没得机会摸和(念hu,意思牌局赢了)。
祖父摆手,脖子上的青筋蛇般蹿动。谁搞鬼?你搞不赢就栽赃,什么意思?没得人跟你玩哒。祖父被激怒,转身欲走。三婆婆却不依了,双手叉腰,喉咙提高分贝。驼背佬你三番五次跑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催生子都被你搞烦哒,你以后想再来恐怕就没这么客气了。催生子得令,扇出翅膀飞来。祖父抱起脑袋,弯下上身,撇足了劲头朝前蹿,一下子蹿到台坡上,奇怪的是,三婆子没拦住祖父,而是让开,坐到桌子边。催生子也落到旁边,祖父想都没想,就朝旁边空着的椅子坐上。
两人玩牌,只能玩刷嬲(花牌一种玩法,以一张落单的纸牌寻求和)。
这样,隔三岔五地,祖父就去三婆子家玩牌。两人玩太简单,终嫌无聊,无聊就吵架,有时免不了掀翻桌子。这样的场合,催生子定是要帮三婆子的,可是三婆子偏偏制止了催生子的偏袒报复,她在担心,担心祖父真就不上门找她玩牌啊。两人吵着闹着,度过了溽暑,迎来了秋水长天。
据祖父说,现在又哪里只是他跟三婆子两个人玩刷嬲?那太没有意思了,输赢都提不起兴趣,即使吵架也没意思。祖父是在饭桌上闲聊偶然说起的,显然,他很陶醉彼时的花牌状况。
那么,谁又参战了?我问道。我不问,家里人才懒得搭理祖父。也许,他们早清楚,根本不要问吧。我询问,是心中挂念那小东西催生子。我的疑问在我耳边刚刚响起,我嘴巴又吐出第二个疑问,是催生子吧?它什么都会。
这下,饭桌上爆出笑声。祖父轻敲饭碗,筷子来回弹动,弹出祖父的轻蔑和沾沾自喜。那东西……你们不要看神,它现在也听我的话。
祖父扒口饭,接着说,三爷也参战了,他可是高人不露面啊,我和三婆子,呵呵,还高手啥啊?幸亏,三爷偶尔参战一下,不然我输惨了。
秋天似乎短暂。几场雨水后,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光秃着枝干抱朴守拙,面容沧桑心事重重。村子里大小堰塘潭水少女般清瘦羞赧,明镜似的通透。田野里的棉花被摘回了家,棉秆也被拔光了,在房前屋后码出高于屋顶的棉柴垛子。掏空了内脏的庄稼地,空荡荡的,只有打旋的江风每天在田野光顾,飞速成长。呼哨响起,尖利的哨聲震撼我的耳膜,我的双手分明感觉到寒凉,而浸进堰塘和潭水中,刀子一般刺骨时,我不由感叹,冬天已经来了。
一个周日,吃过早饭后,天空飘起雨丝,在眼前织起绵密清冷的晦暗幕帘。我被祖母吩咐去堤边牵羊回家。羊是祖父清晨牵到江堤放养的,那时天还没下雨,而堤下树林中一些耐寒的花草荆棘还可以满足羊的口舌。祖父把羊牵到堤下树林,就径直去三婆子家了。想必,他正在牌桌上鏖战,哪里管得天下雨还是放晴?
我一阵小跑,在我家和大堤之间往返,牵回了羊。顺带着,我居然摘回一包刺泡子,这是被扔到路边刺泡子植物,上面的果实累累,但胞衣还是青绿,可见,果实还未成熟,否则,我也捡不到。我拿回家,觉得扔掉太可惜,于是想到催生子。
催生子看见我,落到我跟前,用大尾巴盖住它身体,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珠看我。我把盛有刺泡子的袋子放到地上,叫它吃。催生子啄了一颗,觉得味道不错,用嘴巴叼起了袋子,扇出翅膀飞回了家。
谁晓得,第二天,三婆子大清早到我家吵架来了。她拦住正欲上学的我,骂我小小年纪就坏心肠不学好专门搞害人的事情,又骂我没有家教,是有人养无人教的逆子。她的右手食指伸出,快要点我的鼻子上。她的骂语熟练地从她嘴巴里滚滚而出,犹如轻松自如的口水,但这口水污秽腥臭,明显地令我们一家人厌恶忍无可忍。
我母亲拦在我面前,打了下三婆子上下指点的右手食指。三婆子顿时口歪目裂,一句赶一句的刻薄话炸在我们耳边。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三婆子得势,越发不得了,又把食指点到我鼻子上。祖父忙完他的早饭和旱烟,从堂屋里跳出来,拉长脸颊回骂,刻薄婆子你神气什么?这么对付一个女伢,你还有没有脸皮?说到底,她就是一个还没醒事的女娃娃,阎王遇到都要让三分。三婆子顿时愣住,也许被祖父的话伤到了什么,她伸开双臂朝祖父抓去,双手抓到祖父脸皮,祖父也许被抓破脸皮,啊一声,右手捂脸,顿时火冒三丈,也不管了男不跟女斗的规则,出手反抗,左右手并用,一下就把三婆子打倒在地上。三婆子嗷嗷大哭大骂,爬起来再打,祖父就跑,三婆子在后面赶,一边哼哧追赶一边尖利着嗓门咒骂。
奇怪,她的乖女儿催生子呢?
我稍稍安静了下,然后去上学。但是,在无忧潭边,我看见三爷,抱着催生子的三爷,也跟在三婆子和祖父后面跑。他在劝架吧,不,是准备赶上他们再劝架的。他怀中的催生子耷拉着脑袋,那厚实的毛发耷拉在一块,失去了光泽,陈旧若破毛线。一堆破毛线中,催生子的眼珠散发出明澈的光泽,瞬间凝固我的视线,那眼珠乌溜溜亮晶晶地,倒一点也没变。它盯住我,清澈若潭水的眼睛盛纳了我的惊诧。
催生子它怎么了?
三爷与我擦肩而过时,我忍不住问道,我带着哭腔的询问充满了胆怯和内疚。我多少已经揣摩出,催生子生病了,似乎还不轻,而生病……也许与我有关。我想到,昨天我送它吃了刺泡子,被遗弃在路边的刺泡子,那些青色的还没有成熟的果子,有些涩口,可能被催生子全都吃掉了,所以它生了病。
三爷的告知印证了我的猜测。我鼻子一紧,眼眶不禁发热。
它会死吗?我伸手去摸它的脑袋,没想到,催生子在我右手刚刚触到它的毛发时,兀地耸起脑袋,接着它挣脱了三爷的怀抱,轻盈地落到地上。我和三爷一齐啊了一声。
这小东西,多有意思啊。它用尾巴盖住身体,朝我们摇摇屁股,然后跑掉。哪里去了?当然是追三婆子去了。
大概,它并没有吃太多青色的刺泡子果子,也就那么几颗吧,正是那几颗尚未成熟的果实导致它身体不适。但在一段萎靡不振后,催生子精神恢复过来,也及时化解了我们家与三婆子的矛盾。看三婆子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如果催生子不恢复甚至出现更糟糕的情况,不晓得会发生什么。endprint
没有成熟的果实,其实含有毒性,不仅是动物不能吃,人也不能吃,还有隔夜的饭菜必须加热才能吃……我父亲是外科医生,从镇上回来,向我们普及一些医学常识。他的普及重心不在动物身上,而是在我们家人的健康上。我牢记,心中却想着催生子。这样娇贵的小东西,它的食物恐怕不能怠慢吧。
我祖父依然隔三岔五地去三婆子家玩牌,他有时空手去,有时候会给催生子带一些食物。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寒,祖父带去的食物紧随时令,红薯篙蒿栗子之类,每当我看见祖父提着盛纳了食物的袋子,就会问:这些东西催生子吃吗?祖父很肯定地回答,当然吃。我继续问,就这样吃?祖父犹豫了下,似乎在思索,不过很短暂,马上就回答了我的询问,可以马上吃,但那三婆子现在娇贵它,煮熟了才给它吃。
原来,三婆子还真是把催生子当成了宝贝女儿养的。我还在缓缓点头,祖父又告诉我,催生子这东西真不是一般的畜生。看来,祖父也认同了催生子的不一般,或者说,他们之间也建立了……肯定是这样,现在,我祖父去三婆子的家来往自如。
催生子或许把祖父当成了家人。
这话在一个霜降的日子得到了证实。催生子来我家了,当然不是自己跑来的,而是跟着我祖父回来的。那天我祖父在晚饭前回家,天刚刚暗下来,而我家飘出鱼肉香味,是我父亲带回来的好菜,用来招待客人,客人是我两个舅舅。催生子跟我祖父回家,立刻引来围观。催生子不得了,知道它的魅力,为了更大限度地发挥魅力,它不跑也不飞,就那样站在我家青石门槛上,在逐渐黯淡的天光下缓慢地伸展开大尾巴,然后覆盖在它的身体上面。棕红色的毛发那样厚实密集,毛毯似地包裹住它自己,而毛发中,它乌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点燃了残余的天光。它的贵气,它的神秘,它的精灵,它的聪慧……我们停止了赞叹,停止了走动,只拿眼睛看它,生怕丁点响动惊吓了它。它站在门槛上,神一般静立。
此时,黑幕完全罩住了我们村庄。堂屋里,我祖母点燃了煤油灯,摇曳的灯光中,催生子在门槛下面落下飘忽的影子,却是被门槛截断的影子。它似乎不满意影子的中断,跳下来,缓缓转身,把背部留给我们看。我们惊奇地发现,它的尾巴带动整个身体缓慢摇摆,它在炫耀它的美丽无方。
这个家伙。我差不多快笑出声。催生子知道我在笑,跳下青石门槛,摇摆着身体走近我,我只好递出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这珍贵的苹果,我一年也难得吃上一个,但……催生子嘴巴叼上,扇出藏在毛发中的小翅膀,飞出大门,然后不见踪影。
祖父追出来,哎了声,摇摇脑袋。都没吃上一口热饭就跑回去,不晓得明天三婆子怎样说我。祖父的遗憾惹来我两个舅舅哈哈大笑,祖父似乎没看见也没听见客人的笑声,他还在遗憾吧。我解释,那是催生子,我祖父说的是真的。我的解释模棱两可,两个舅舅面面相觑,但我自认为,他们应该懂了。
这是催生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我家。换句说法,是催生子首次光临我们村其他人家,也是惟一一次。这个小东西跟着我祖父来到我家——不,分明就是我祖父殷勤邀请而致,在我家对着众人展示它的美丽后,转身离去。这在证明,催生子与我祖父的亲密程度,可能仅仅次于它与三婆子的关系。
骄傲挂在祖父的脸上,他现在走路就是反剪双手在他的驼背下,步伐优哉游哉。偶尔,寂静的村庄会回荡祖父的呼喊——催生子。那呼喊一波三折,充满了老人的慈祥怜爱,祖父可能是在炫耀,但是,他的炫耀多么实在,催生子在他的呼喊中,會扑棱着短小翅膀飞来。它的到来太有声势了,它掀起呼啸的风声,冬天凛冽的寒风刀片一般袭来,在它上上下下的飘摇中,它的身体带起地面的尘土和枯枝败叶,一时,飞沙走石,眼睛迷蒙,单薄若我的人儿不免打颤,不免伸手抱住自己。这架势,为呼唤者带来的荣耀不亚于君王吧。可是,这么说来,分明就是对催生子的小觑,还是侮辱。
它是催生子啊,一个通灵的神秘之子。
但是,我分明看见祖父那骄傲的荣耀感,那张树皮一般的脸庞嵌满笑意,这使得祖父在那年的冬天看上去有些不真实。他的坏脾气倒是慢慢收敛,而好多年的驼背也在对襟大棉袄下慢慢被忽略。他怎么会不高兴呢?他摸牌的手气前所未有的好,不光是在三婆子家的手气好——他连续几次出村走亲戚,每次都大获全胜。在村里的日子,去三婆子家更加频繁了,也照样是手气好。祖父念叨好多次了,真是好运气,这运气全都是催生子带来的。我听见他对催生子的感激。
那年冬至日,祖父去长江边找捕鱼佬买来半个肥鱼以示庆贺,他亲自下厨,用腊肉炖了满满的一锅肥鱼汤。我们吃得满嘴冒油。
三婆子脾气更坏了。
她又到我家来吵骂,全是因为肥鱼汤汁的香气惹来的。这次,三婆子骂了几句就跑了,她这样骂道:驼背佬,你就不能把大门关上喝肥鱼汤吗?心里整天藏着小九九,累死你。再说,你那手牌技,还整天被你炫耀出运气,我呸。她不恋战,可不是因为她没道理,道理在坏脾气人那里没法讲,他们说有道理就是道理,说不是道理就不是道理。那天冬至,下了霜雪,薄薄一层盐末似的白色铺在地面,却不能完全覆盖,露在霜雪外面的黑色湿而坚硬,冷寒了眼睛凉寒了呼吸。世界冰冷下来。三婆子笼回双手到袖口,急不可待地跑掉。她是担心她的催生子,宣泄完怨气就跑掉。
我祖父脸上都是笑,边笑边点头。我是藏有小九九,本来喊了催生子来我家,可是你不允许,它不来,我也没有办法咯。
这样的争吵在他们之间,估计可以忽略不计。我祖父当天晚上又去三婆子家鏖战去了,依旧欣欣然踌躇满志。后来我们家人回忆,那个晚上祖父去三婆子家玩花牌,与往日还是有所区别,这次去,实际是迎战接招,因为三婆子不服气,进入秋收冬藏的季节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牌,输给了对手驼背爷,怎么想来这口气都吞不下,三婆子白天来我家吵骂的确就是宣战啊。
祖父那年刚刚过了七十三岁的年龄门槛,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我们村把“去”年成ke,后面再拖出儿化音),这道坎,我们家人认为已经过去,万事大吉了。祖父心中如何想,我不得而知。但肯定是泰然怡然。endprint
那个冬至晚上,我祖父在三婆子家玩了一个通宵,七十三岁的老人,似乎放纵了些。但那样的场合,我分明以孩童的心灵感受到,祖父在那个通宵的放纵其实就是自然而然,对冥冥中的无法说清的一种东西的顺应。
那个通宵,祖父牌运陡转,一直没有手气,据说从第一牌就开始输,牌牌都不见和,要么放铳要么黄牌。祖父不信牌运差,更不相信三婆子公开宣战后自己接招却一败涂地。于是,祖父从前半夜稳当当地坐到下半夜。
天快亮时,外面飘起雪花,鹅毛大的雪花划亮了窗子外面的天空。酣睡的催生子被擦进木格子窗户的刺目雪光惊醒,它看见外面堂屋里灯光煌煌,便踱步到堂屋,绕着牌桌转圈圈凑热闹。我祖父招呼了下,却没能喊停转圈圈的催生子。在黄牌后,祖父建议歇息一下。他哪里是歇息,而是打开大门,带着催生子去外面看雪。据说,催生子来自武夷山海拔千米以上的悬崖峭壁,气候凉寒,近半年的时间是霜和雪,催生子太熟悉雪景了,也太享受雪花飞舞的时刻,它撒开爪子在道场上撒欢,又在三婆子家所在的台坡上空起起落落地飞翔。我祖父站在台阶上看催生子撒欢,看了一会儿,又返回三婆子家堂屋,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接着鏖战,还约定一牌定胜负。
这真是奇迹啊。那一牌,祖父手气前所未有的好,五个“三”五个“五”五个“七”全部摸来,在牌的最后一张自摸和了。这手牌是大大和,而且是自摸,也就是说,三婆子和三爷要出两份大大和的钱,靠这最后一牌,我祖父就把一整夜输掉的钱全部赶回来了。那么,三婆子的宣战我祖父的接招,实际是这一局定下了胜负。我祖父在摸到最后一张字时,瞪大双眼,看了下花牌,然后站起来,掉转开眼睛,呼喊道:催生子你真是神物。
三婆子打开大门,催生子居然适时飞来,落脚在高大的青石门槛边上,雪光顿时照亮了整个堂屋。
我祖父呵呵笑着告辞,风雪归人,步伐悠悠。催生子跟着走台坡下面,飞起来在祖父头顶绕了一圈。祖父满意地挥手,你自个玩去,我要好好睡个大觉了。
这是祖父的预言,还是谶语?祖父回家,爬上我家台坡上面,突然累得不行,就靠着台坡上那棵大樟树坐下,双手笼进棉袄的袖口,打起了盹。
雪依旧欢畅地飘落,覆盖大地,我祖父在雪花中慢慢消融颜色,慢慢隐匿他苍老的身体。他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就是一个抱成一团的雪人,乔装了面目的小雪人。他的周身覆雪,面部也是雪,不过,模糊可见五官——处于黄金般酣眠状态的五官,无法抑制地飘逸出几分舒心坦然,这分明就是一个回到初生状态的孩子。这种滑稽,淡化了死亡的色彩,增添出诸多喜色。
人至中年后,看见诸多的死亡,我轻而易举地对比出,祖父的辞别,是一场无以伦比的大欢喜,一种充满了人生机趣的回归。我的文字多次去镂刻祖父的辞别,我相信每一次,我是在各个年龄段表达一种生存的见解,我亦相信,我见证了那些隐藏在记忆中带有神迹的秘密。
又一个新春到了,年还没有过完,三爷走路了。他比我祖父年纪小十多岁,但是身体单薄,再加上操劳庄稼地,人辛苦,离开人世也不令人惊讶。这是一个寡言的,面容始终带着小心翼翼的微笑的男人。他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那天抱着催生子在无忧潭边奔跑的模样。他追着三婆子,三婆子追赶着我祖父。那样的短时间,他说过的話,他说话的语气,还有他的神情,全部因为他怀抱中的催生子——在催生子突然还阳的瞬间而穿越了漫长时间的纹路,得以复活,我仿佛又回到那样的瞬间。
一个神奇的小动物,因为吃了我给它的还没有成熟的果实一蹶不振命在旦夕,但就在我们面对注视的刹那,它还阳了。我由此领悟了生命的奇迹。而这奇迹诞生的背景,多少不与三爷有关?
那年春天后,催生子很少出来溜达,它深居简出,尾巴一般跟在三婆子身后。那唰唰生风飞沙走石的飞翔偶尔为之,而用毛茸茸的尾巴盖住身体再一摇三摆地炫美时刻我再无所见。我去三婆子家给它送过一次竹笋,新鲜的还带着露水的竹笋。它站在青石门槛上,转动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看我,然后伸出嘴巴,叼起我递给它的袋子,转身跑掉。我发现,它的毛发依旧厚实富有光泽,然而它的神态不再轻盈。
三婆子依旧喜欢骂人,喜欢有事没事寻着人吵架,然后就抱着催生子诉苦。她的烦恼总是源源不断,以前的现在的,以前的家事,现在孤独的人际关系,说来都是老调重弹,悲苦是悲苦,但那口水浸泡下的喋喋不休,要我听来,大都是捕风捉影。孤独在乡村有另一种歪解,无事生非,孩童时的我如此理解三婆子的。三婆子那样喜欢打牌,但水平相当的两个牌友相继去世,而村里其他人异口同声地拒绝她的邀请,即使逢上村里人过喜事,大家聚一块儿玩牌,只要三婆子上桌,大伙一哄而散。总不能她一个人玩牌吧,这个嗜牌为命的人,是被牌隔绝了。她找不到乐趣,她的苦楚越来越多,她与乡邻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她的叫骂声不定时回荡在我们村。而嘹亮的叫骂和诅咒,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为她的鸡鸭被邻居打了一棍子,为邻居家的棉柴垛子挡住她家的阳光,还为飘来的炊烟……似乎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习惯了她的叫骂,习惯了也就理解了,也就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了。但要说三婆子完全没有听众,可就大错特错了。每当三婆子信马由缰地亮开喉咙叫骂时,蹲伏在她脚下的催生子一动不动,支开耳朵静静听着,任由三婆子撒泼放踹,再也不抖威风。
它影子一般跟在三婆子身后。
时间平稳地滑到夏天,滑到了盂兰盆节,就是鬼节,我们村更乐意叫过月半——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祭奠娘家的先人。那个晚上,月光澄澈,在地面投下一层银白的光芒,而整个村子屋前屋后挂起灯笼或者马灯,房屋里各个房间也燃起灯盏。亮堂堂的天地,令人恍惚出神的天地。而无忧潭上更是通透,大小灯盏,坐在水面,寄托着亲人的哀思,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飘摇、远去。那个晚上,村子里弥漫着一种时光错乱的气息,令人总在出神的刹那,感触到一种不真实的存在。亡人。往事。前尘。旧梦。
不独是我们这样的感觉,催生子也是。在我随着祖母姑姑放完河灯上岸时,发现,岸上蹲坐着催生子。它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着水面,那澄澈的不真实的水面,镜子一般呈现出催生子的模样,它与它的影子相互对望。它看见了它自己,亦看见它的前尘旧梦。
那么,它的故土它的亲人……
当这些一一闪现于它的脑海时,它的寂寞是不是越发厚重?那么,它的伤感和悲戚是不是无法遏制?或许这根本就是我错误的猜想,它以明澈的水面看见它自己的刹那,它再次确认它的美丽无方。如此而已。
第二天我上学时,我才知道,催生子在无忧潭岸上坐化了。但它乌溜溜的黑眼睛依然睁着,朝下俯视无忧潭水面——那里,我真切地看见它的影子。但是,我祖母他们说,催生子就是看河灯坐化的,是那些远行的河灯唤走了催生子的魂魄。我无从反驳,也不需要反驳。真若我所想,它就是凝视它的影子,谁又晓得它的心思?我还不是一通揣测而已。所有的辞别只有自己知道。
这才是真实:它走了,辞别了我们。一个神秘的通灵的小东西,曾经启悟我们的神物,再也不会遇见了。我眼眶发热。很快,我坦然如初。因为那一刻,我脑海无由地闪现出我祖父睡死在雪天里大樟树下的画面。
三婆子在家里叫骂了一整天,埋葬了催生子。她彻底孤独,但孤独改变了她,她不再玩牌了。又一个冬至日,我祖父过世一周年忌日,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招待客人就要招待好客人玩牌,家里桌子不够,理所当然地去借桌子和花牌,借到了三婆子家,借到桌子却没有了花牌,她说统统烧了。没有了牌,三婆子彻底苍老,在我十岁那年随父母搬家到镇上后,三婆子寂静无声地辞别人世,据说,死了一两天才被村里人发现。
这是大孤独。我十岁的心灵充满了惆怅。
创作谈
写散文多年,感觉好散文太难写。难度在于:如何以最好的角度去完成心灵对大地天空人情世故的陈述。是的,“陈述”而非“理解”,因为它带走原生气息,尽可能地去掉了主观,避免落入了心灵鸡汤的小,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靠近了“真”(真实真相真理)。所以,散文是心灵的事,更是生活的事还是时代的事,它在无法定义的概念中触摸、想象、回溯、直面,它的“虚”与“实”在心灵层面相遇、转换、融合,布局出“生命”在残酷现实中复杂却又依稀可辨的路径图。 这么说来,好散文是驳杂的,冷静的,客观的,它具备了诗歌的尊贵浪漫的核,也兼并了小说报告文学的泥沙俱下的现实骨架,但它终究是散文——在这里,我们看见了写作者的血液恣意流淌及其漫漶出来的宽阔河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