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
徐胖子说景德镇水深,我自视有几分道行,根本没当一回事。结果,钱陷在人家手上,明摆着吃了亏,可醒过来已经晚了。火烧乌龟肚里痛,有苦也说不出。据“跑道儿”(中介人)的林立介绍,景德镇一位官员被“双规”,他儿子老三急着把家里的藏品出手,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我对贪官的儿子老三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他家里的藏品。货主急着脱手,价格就低。明摆着赚钱的事,为什么不做?一对底足书青花“大清乾隆年间制”的粉彩桃瓶,直口微撇,直颈,腹部丰满浑圆,圈足,饰彩浓厚娇艳,蟠桃硕大,有凸感,树干茁壮,栩栩如生。我看了明显是“到代”(够年份)的,没想到用“一眼货”(真货)的价钱被人调了“高老八”(仿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瞪眼也没用,人家使的就是障眼法。
财迷心窍呀。我也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了,把自己的生意原则给破了。在生意上,哪一行都可以做,唯独瓷器与玉不能碰。我说的瓷器与玉,是指古玩。做古玩生意的门道太深了,不仅要有眼力,还要有心力。都什么年代了,还想“捡漏”,哪有漏可捡呢?转念一瞬间,别人不蒙你,自己也会懵了。徐胖子是做瓷世家,在景德镇古窑做仿古瓷多年,我和他结缘,倒不是因为瓷器,而是茶。徐胖子嗜茶,什么红茶、白茶、黑茶都不对味,他喝婺源绿茶喝惯了嘴,我却成了他的义务供茶者。
徐胖子品着茶说,你随便拿个“高仿”瓶从婺源走,可以以假乱真,弄不好鉴宝栏目的专家也会“打眼”(看走眼)。
我睇着说,徐胖子,你就吹吧,不要把牛都吹破了,你以为鉴定专家是吃干饭的。
徐胖子笑了笑,揶揄地说,你孤陋寡闻了吧,就前段时间,景德镇几十元的四系青花小罐,出现在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上,专家竟然鉴定说是元代的。虽然景德镇所谓的大师满天飞,但有本事的高人还是有的。不是我小看鉴宝专家,是你小看了景德镇人“高仿”的技艺。
碰到桃瓶这档子事,我心里发闷,憋着难过,又不好意思跟徐胖子说,连同他聊天喝茶的心情都没有了。
拿着“纳入”(买进)的粉彩桃瓶,左看右看,我还是心有不甘,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想想,录入《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中的书画都有争议,何况是乾隆年间的粉彩桃瓶呢。我托朋友转了两个弯,在北京找到马先生马未都。
马先生捧着桃瓶仔细看了看,微微一笑,说“交学费”了吧,这一对粉彩桃瓶是“高老八”无疑。
尽管心里有准备,听了马未都先生的话,心中好像还是被针刺了一下。我从“游击队”(在乡村收古玩)起家,在婺源开古玩店,玩字画玩了十几年,算是“行里人”(业内人士)。对我来说,这些年生意做开了,每年的进项不少,32“方”(1方为1万)也不是个大数字。钱的事小,丢人现眼的事大。说出去,狐狸让鸡啄了眼睛,别人不笑话才怪呢。在江湖上混,有时候面子比钱还重要。如果传出去,我让“镇巴佬”糊弄了,这面子丢大了。
“镇巴佬”,是外地人给景德镇人起的绰号。对应这个绰号的,首先是能够讲景德镇方言,还有对景德镇新厂、马鞍山、太白园、豆腐弄、南门头、东门头、黄泥头、茶叶坞、十八桥、中渡口这样的地方了如指掌。景德镇方言说起来硬柴柴的,如果同一个场合有二个“镇巴佬”在讲话,听不懂的都以为是在吵架。婺源与景德镇交界,相当于“镇巴佬”,口音却迥异,婺源人讲话是降调的,温软而甜。我语感不错,加上三天兩头跑景德镇,说话几乎可以冒充“镇巴佬”。
一天早上,我在国贸广场逛古玩早市,碰到锦绣昌南经营“故纸轩”的陈老板,他神神秘秘地拉着我问,像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也会“打眼”呢?一对粉彩桃瓶,估计要去了好几个6位数吧。陈老板一问,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大清早的,又是大众场合,犯忌讳的事哪有这样问的。想想,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个冒了出来:陈老板怎么会知道我买了一对粉彩桃瓶?“跑道儿”的林立与卖藏品的老三是什么关系?是林立与老三调的包,还是另有其人?陈老板见我愣着不搭理他,觉得无趣,摇摇手便走了。
人教人,不如事教人。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去找林立讨个说法。江湖规矩“成三破二”,林立“跑道儿”拿了我百分之二的佣金,怎能合起伙来骗我呢。我拨了林立的电话,不料语音提示竟然是空号。
二
我没有直接去古窑找徐胖子,而是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在得雨活茶茶馆喝茶。景德镇珠山大道有好几家上档次的茶馆,我常去的只有得雨活茶一家。念旧,固执,还是其他?我也说不清楚。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
记得二年前的春天,徐胖子请我在得雨活茶喝茶,我认识了表演茶艺的袁仪。袁仪安静,不像茶馆里有些女孩子,见自己有顾客,就叽叽喳喳,甚至调笑,她不。徐胖子介绍,袁仪是江西女子学校的毕业生,专门学茶艺表演的。我说,袁仪倒是与香港影视女演员袁咏仪长得有几分神似,尤其袁仪穿旗袍的样子,像袁咏仪在《孤恋花》中扮演的沈云芳。袁仪羞红着脸说,哪跟哪呀,人家可是明星,这个怎么能够比呢。
相识,是一种缘。一杯茶,一段时光,成了我在景德镇的常态。我去得雨活茶喝茶,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袁仪泡茶,即便她不空,老板娘和同事都会告诉说,稍等,小袁马上就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茶馆,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我差不多大袁仪一肖,一见面,她总是称我大哥。我欢喜看袁仪穿着旗袍,头发绾成发髻的样子,挺拔,熨帖,身上散发着一种古典美。问题是,这样的时光只持续了半年左右,一瓶红酒把这种缘推向了边缘绝境。8月5日,袁仪的生日,我提出邀几个朋友为她庆生。袁仪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谢谢大哥,不必了。我认为袁仪有自己的安排,也就没坚持。这天晚上,我开车返回婺源,在黄泥头接到袁仪电话,电话接通了,她一直没有说话。我急促地问,袁仪,怎么啦,你说话呀?她才轻轻地问了我一句:大哥,你在哪?我如实告诉她位置,并问,是不是想大哥了?没想到她犹豫的空隙都没留,就答了:是的。我现在一个人走在街上,不知道去哪,很孤独很孤独。
等我掉头回到市区,袁仪还在瓷都大道的高杆灯下傻站着。一上车,她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我失恋了,想喝酒。袁仪的反常,让我担心。我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失什么恋,和谁失恋?我这连珠炮的一问,把袁仪问哭了,她哭得汹涌,伤心欲绝。袁仪如此嚎啕大哭,把我也哭慌了,赶紧把车窗玻璃全部升了起来。不管袁仪是否听得进去,我抚了抚她抽搐的肩膀说,袁仪,你不可以这样哭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袁仪袁仪,我本身叫你就吃亏,好哭的女孩容易长皱纹,想想吧,你眼角长了皱纹,就真的变成“姨”了。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应该高兴才对。答应我一件事,不哭了,好吗?endprint
袁仪抬头望了我一眼,哭丧着脸说,大哥,“姨”就赖上你了,怎么着?
袁仪一说话,哭声就止了。我哄着她说,你不是要喝酒吗,我车上有红酒,去哪由你挑。袁仪抽搐了一下说,什么地方都不去,就去凯门子。我狐疑地看着她,把车发动了。
瓷都大道车流如潮,凯门子酒店彩灯如虹。我和袁仪呢,像杯中的红酒,在流光中荡漾,在唇舌间缠绵。是酒,或是灯光打开了袁仪的身体?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瓷一样的身体,让我一览无余。那是我今生最痛快最淋漓的一次进攻。我虽然单身,但我的身边不缺女人。是袁仪身上的体香,唤起了我的进攻欲望。袁仪不胜酒力,她酒后燃烧的媚态,还有缠绕的吸吮,让我欲罢不能。我的堤岸,被袁仪的柔情与热辣打开了缺口。袁仪与我一样贪心,像瓶中杯中的红酒,明显见底了,她还要让我抖一抖,看是否还有剩余,就连挂杯的一滴也不放过。
早上醒来,窗外一缕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电视机开着,处于静音状态。袁仪还在睡,她雪白的半截酥胸露在被褥外,眼皮还有些肿,似乎眼角留存着泪痕。看到袁仪丰满的胸部随着鼻翼的噏动而起伏,我脸一热,小弟有了反应。最终,我忍住了。我把散落在地毯上的内裤、胸罩,以及裙子一一捡起,放在床上,还把被褥掖了掖。离开时,我没有叫醒她,从包里拿了2万块钱放在床头柜上。
第二天,我去茶馆看袁仪,老板娘告诉说,小袁昨天就辞职了。只隔一天,我与袁仪失之交臂。我去南昌袁仪就读的學校找她,老师说她毕业后根本没有回过学校。很明显,袁仪是在有意躲开我。是袁仪的失恋,还是我的浅薄赶走了她呢?我也说不清楚。我想,许多事是强求不了的,该来的总会来。一年多了,我依然在茶馆里等,等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徐胖子到了茶馆,我还沉浸在记忆往事中。徐胖子打着响指说,丢魂失魄的,又在触景生情了吧。我避开徐胖子的目光说,没有。请你来,有个事要你帮忙。徐胖子说,不会是让我帮你介绍女朋友吧。嗯,我就不往你伤口上撒盐了,也没闲工夫陪你喝茶聊天,几个客户还在宾馆等着见。我说,既来之,则安之。你以为你是谁,景德镇除了你徐胖子,瓷器就弄不了了?趁徐胖子落座喝茶时,我三言两语把买粉彩桃瓶的事说了。
谁?什么林立老三?好像没有印象,也许照过面也有可能。你跟他们什么情况,不熟的也没个提防?徐胖子眨了下眼,显得有些不高兴。他继续质疑地问,有意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过不碰瓷器的吗,怎么就鬼迷心窍染指了呢?操,你是不是看不起兄弟,有现成的免费专家也不用?
都这样了,你别拿我开涮了行不行?关上门,一家兄弟不说二家话。如果照你说的,不就没有这样蹊跷的事了。如果没有记错,姓林的是在茶馆认识的。问题是,我打过姓林的电话了,他手机是空号。我给徐胖子斟着茶,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哦,有这样的事?按照常理,那个姓林的只是个“跑道儿”,他没必要为一单生意就跑了。他玩失踪,没有意义。再说,现在做生意,失去手机就像瞎子一样,他把手机废弃了,生意还做不做?徐胖子说完,不吱声了,自顾自地喝茶。一个茶芽落在徐胖子嘴唇上,他用舌头来回转着,抿得有滋有味。
过了一会儿,徐胖子站起身,摊着手说,我也没有看到桃瓶,既然马未都先生都认定是“高老八”,你应该是被人骗了。至于怎么骗,只是手段问题。这样聊也聊不出个结果,我让道上的朋友去打听打听,有消息再通知你。
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要翻粉彩桃瓶的图片给徐胖子看。徐胖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摇着头说,兄弟,说你别不高兴,如果你不是被人糊住了,就是智商出了问题。能凭一张手机图片识别瓷器的新旧,我就不用去古窑做“高仿”了。
当时,我肯定自己是一脸的囧相。徐胖子要走,我也懒得起身送他。
三
12日,周末。徐胖子一早来电话说,他在枫树山盘龙岗路口等,让我去接他。
即便是“镇巴佬”,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枫树山盘龙岗的地名了。这样的地名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被景德镇古窑遮蔽了。徐胖子恋旧,我与他喝茶聊天,听他经常提起,印象特别深刻。说起景德镇古窑,实际上是建在枫树山盘龙岗的一个景区,内里有古代制瓷作坊、古老的制瓷生产作业线、宋代龙窑、元代馒头窑、明代葫芦窑、清代镇窑,以及瓷行。早年,徐胖子约我好几次,我都没去,一是觉得成为了景区就没多大意思了;二呢,他徐胖子在里面做事去打扰不好。在景德镇混了这么多年,与徐胖子又有这样的交往,我居然没有去古窑参观过,说起来大概都没人相信。
我把车开到古窑牌楼前,徐胖子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一上车,徐胖子瞄了我一眼,说,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让人“杀猪”了,钱算是打了水漂吧。据道上朋友反馈的信息,在景德镇“跑道儿”的就没有听说林立这个人。你保密工作做得好,事情都过去个把月了才说出来,说不定人家早飞了。
不会吧,林立老三都是一口的“镇巴佬”口音,而且货是去市委边的莲花塘拿的。我虽然在向徐胖子作解释,却觉得自己都有了怀疑,心里是悬的。徐胖子听了噗嗤一笑,问,你不是也能够说一口的“镇巴佬”话,可你是“镇巴佬”?市委边的莲花塘是公园,谁不能去?
妈的!我右手拍了一下方向盘,懊恼地吐出两个字。徐胖子说,你仔细想想,他们并不高明,“双规”官员家的藏品能够拿出来卖吗?绝对不能。这是常识性的事,你怎么也犯迷糊了呢。嗯,这样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徐胖子让我把车停在火车站的停车场,带我去一个叫樊家井的村庄。远远看去,樊家井村已经被楼房包围了,水泥路砂子路交错,是否属于那种肮脏零乱的城中村呢?路上,徐胖子告诫道,一个要求,带眼睛带耳朵,只看只听,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不为什么。弄不好,遇到“碰瓷”的,赖上你,麻烦就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图个清静。
徐胖子如此谨慎,让我越发觉得樊家井有一种神秘感。
到了才知道,所谓的樊家井,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仿古村。前店后坊的仿古店铺,鳞次栉比。看去,店铺不起眼,内容却丰富。譬如仿元明青花、仿清代珐琅彩的店铺都跻身其中,据说还有专门的“做旧”店。而开店经营仿古瓷的,本乡本土的樊家井只占少数,大部分是“镇巴佬”、“鄱阳佬”、“抚州佬”,外省的也有,不过比例很小。我跟着徐胖子一家店铺一家店铺逛,拘谨,好奇,惊讶,还是尽量不吱声。有时,跟着他拿着仿品象征性地看看花纹圈足,用手指弹一弹听听瓷音。店铺老板上前问起,碍于面子,只是笑一笑,或是摇摇头,也不搭话。endprint
徐胖子在接电话,说了好几分钟。我听他还是嗯嗯地没完,就进了一家店。店铺的老板诚恳直接,递着名片说,你们跑一趟不容易,看中了,价格好说。如果要旧的,订货也可以。我迟疑了一下,接过名片笑了笑,还是没开口。这叫什么事,长着嘴巴不能说话,总他妈的觉得别扭。
一圈转下来,我傻了眼,不仅看到了宋代“汝、官、哥、鈞、定”名窑的仿品,还目睹了耀州窑、磁州窑、钧窑、定窑、景德镇窑、龙泉窑等窑系的仿品。我一个外行,早在心里对琳琅满目的仿古瓷在暗暗叫绝。有好几件青花瓷仿品,与景德镇陶瓷博物馆的藏品有区别吗?我睁大眼睛,也分辨不出。如果只是听别人说起,不是亲眼所见,这仿古工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简直是天方夜谭。真的应了一句俗话,隔行如隔山。我只知道书画里面名堂多,没想到瓷器中大有乾坤。
在嘀咕什么呢?你那德性,是不是兴趣上来了,买两件带回去?听得出,徐胖子的话是在故意酸我。我剜了他一眼,说,你就损吧,反正桃瓶我也买了。弄不懂的是,新的怎么做成旧的,那么逼真,釉面也看不出来?这么多仿品,将是怎样的走向,又有多少人会重蹈覆辙,走我的老路?
徐胖子淡然一笑,说,在我们业内,称新瓷釉面刺眼的光为“贼光”,而老瓷釉面的光比较圆润,则称“宝光”。你知道去“贼光”怎么去?用高锰酸钾溶液泡,再渗入“土沁”。辨别瓷器新旧,几句话真的说不清楚。拿古窑来说,做一件好的“高仿”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研制、绘画、工艺必须符合年代的规制之外,胎土、色料,还有柴窑烧制等等条件都必须符合。当然,现在外面作坊的小窑有什么新招,就不知道了。
徐胖子看我还是一头雾水,叹了口气,继续说,仿品高仿都是仿。知道了的,这是明摆的仿品。不知道的,迷魂汤一灌,设个套,就是古董了。一件仿古瓷,只有几百块,“高仿”的也只有几千几万块,可当古董卖,价格就是几百上千倍的往上蹿,都是利欲在作祟。全国大概有上亿的藏友,一个月,甚至一年,“杀猪”杀到一个就可以了。说穿了,买卖双方都是一个利欲问题,买方想“捡漏”,卖方想“杀猪”。包括拍卖会上亦是如此。说起来都没有人相信,在北京的某艺术品拍卖会上,两件以三千万元成交的明代和清代瓷器,竟然都是景德镇一位姓熊的大师的仿制品。
到了车上,我对徐胖子说,我一对桃瓶看走眼了,但你这朋友没看走眼。从今天开始,对你徐胖子,我要当菩萨供着。徐胖子嘿嘿笑着,说谅你也吐不出象牙,你这是夸我还是咒我呢。
我笑着说,兄弟,话呢,多说无用,见行动。差不多到点了,到哪先犒劳犒劳你。徐胖子瞟了我一下,说你这土财主,与其让别人宰,还不如让兄弟宰。这里绕到野味馆不远,就去那里吧。
四
徐胖子做人低调,我一直以为他住盘龙岗那边,要不是吃完饭送他回家,还真不知道他在梅苑路有栋别墅。我狐疑地问,徐胖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狡兔三窟?徐胖子剔着牙,答道,你看我像吗?哪像你,看到人家袁仪脚都挪不动。古窑呢,说得上是景德镇作为千年瓷都的一个脸面,我吃了瓷器这碗饭,只是有一个工作室而已,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那边。
徐胖子的别墅装饰古雅,客厅一色的明清家具,博古架上摆着的是他自己的仿古作品,而墙上挂的呢,是梅兰竹菊的条屏,花架茶几上的盆栽都是各种兰草,有春兰、建兰、惠兰、寒兰,与他“兰庭居”的名字十分相衬。
徐胖子,怎么没有看到你家人呢?我站在李苦禅的一幅《兰竹双清图》前问。尽管画的宣纸都已是淡黄色了,从线条、落款、印章看,依我的眼光认为《兰竹双清图》应是赝品。
哦,家里不开伙,我一般在古窑应付,老婆女儿都在爸妈那边蹭饭。这也是不得已的事。老爸在瓷厂拉了一辈子坯,退休了还闲不住,只好让他帮忙带孙女了。徐胖子泡好茶,端杯奉上,说你不介意,我想问一个问题,发现了那对粉彩桃瓶有问题,怎么没有去报警?
报警?怎么报?说我被“镇巴佬”骗了,你还嫌我不够丢人?一报警,不仅景德镇知道我被骗了,连婺源,甚至江西都知道了。十里无真信。传来传去,传到最后,说不定没影子的事都出来了。我摆摆手说,你想兄弟好,这馊主意你就别出了。
说得轻巧,你的钱也不是铳打来的。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骗子就更有恃无恐了。从另一个层面说,你这是纵容,说得难听一点嘛,就是姑息养奸。徐胖子左手端起盖碗托,右手揭开盖碗,在盖与碗之间留出一条小缝,细细闻香,然后,呷了口茶,在口中来回回味着。
去,去,舍吧舍。大帽子呀,我戴不住。兄弟如手足,你徐胖子帮不了忙,也别吓唬我,你知道我胆小。我揭开盖碗,直接喝了一口,差点烫了嘴。
徐胖子嗯地一声,思索了一会,说,是呀,兄弟一场,这忙要帮,就要看怎么帮才合适。这事不急,急也急不来。这样吧,你哪天把桃瓶搁我这,死马当活马医,我来看看怎么处理。丑话说前头,没机会也别见怪。弄不好,权当是一对花瓶。
我拱拱手说,现在本身就是一对摆设,兄弟有这份心,就心满意足了。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兄弟也没有什么藏着掖着了,今天一看你徐胖子是个爱兰之人,你上次在我那看到的冯超然的《兰石图》,改天与桃瓶一同送上。
这,不好吧。君子不能夺人所爱,不能夺人所爱。徐胖子抬了下右手,邀请我一起继续喝茶。
少跟我装了。那天看见《兰石图》,眼睛比见了美女还光,别以为我没看出来。
徐胖子摇摇头,说,空谷幽兰,清宛素淡。为兰所迷,情不自禁。是情不自禁啊!
我扫了徐胖子一眼,说,你这样文绉绉的,我可受不了,还是喝茶喝茶。
挨边年底,已经过了兰花绽放的季节。在“兰庭居”与徐胖子一起品着茶,我仿佛还是闻到了兰花隐隐的淡雅的香。
徐胖子见我要告辞,起身走到楼梯底,拿出一对薄胎瓷皮灯,说是他的手工品,带回去留个纪念。
我接过薄胎瓷皮灯,说这才像那么回事。不过要注意,我知道你徐胖子老窝了,三天两头来,你一次送一件,别墅里的都要送得差不多。endprint
徐胖子用手指点点我,笑着说,贪心没好事。不会吧,刚吃过的亏,这么快又忘了。
哦,能够肯吃亏,说明我不错吧。临上车,我还是不忘记和徐胖子贫嘴。
五
腊月二十四,景德镇人家有在花瓶中插天竺叶、腊梅花迎春的习俗。我在自家院子里砍了几支天竺,装了几箱冬笋香菇木耳茶油,还有一袋灌了氧的荷包红鱼给徐胖子送去,算是贺年。婺源到景德镇很方便,走高速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到了“兰庭居”门口,看到徐胖子正忙着给新添的松石、花草盆景挪地方,院子里一树梅花已经绽放。看到我从后备箱中大箱小箱的往下搬,徐胖子笑了笑说,说什么好呢,你这是人俗礼不俗。听话听音,徐胖子对我带来的土特产还是满意的。
徐胖子洗了手,泡上茶,说本来有一件事昨天就想打电话告诉你,又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觉得还是见了面再说。
大过年的,我可没有时间陪你绕弯子,等下还有几个事要去处理。我愣愣地坐着,不知道徐胖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徐胖子的客厅里也有了变化,那幅李苦禅的《兰竹双清图》换上了我送他的冯超然的《兰石图》。
实际上也没什么急事。徐胖子沉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那个卖桃瓶给你的老三吗?
怎么不记得,他烧成灰都记得。我急切地问,你看见老三了?
见他个鬼,我哪能见过他。那个老三呀,团伙诈骗,被公安抓了。徐胖子说得随意,我心里还是被他提了出来。说你什么毛病,讲话讲一半,急死人,什么情况?
案件比较复杂,老三林立一伙根本就不是景德镇的,他们一伙都是福建人,从用铁观音诈骗开始,再到用仿古瓷诈骗。案件虽然是景德镇警方破获的,但问题是他们一伙在福建诈骗的数额更大,当景德镇警方去抓捕时,福建警方已经抓捕,可能案件要移送福建警方查处。徐胖子慢条斯理地说。
不管哪里抓捕,案件破了都是好事呀。
是好事。
那,不就得了。
徐胖子呷了一口茶,说,问题是,与你有关。
与我有什么关系?屁话,我买桃瓶是受骗,损失了几十万,又不是销赃。徐胖子的话,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知道老三是谁?
要知道他是谁,我早就找他算账去了,还等到警方去抓。
徐胖子顿了顿,挠着头说,老三是袁仪的男朋友。我在想,桃瓶的事,是不是袁仪把你卖了。
什么?胡扯!前后隔了一年多时间,她要卖我,干嘛要等这么长时间?我怀疑地瞪着徐胖子,嗓门有些控制不住了。
起先,看到专题报道上的图像我也不相信。我通过关系,去景德镇公安局找人问了,结果是与报道一样的。你确定没有被她骗过?徐胖子看我在干瞪眼,为我的盖碗续上了水。
你怀疑袁仪,证据呢?我睨着徐胖子问。
你问我,我问谁?
现在袁仪被关起来了,讨论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的现实意义。
嗯,看来你喝的迷魂汤还没有失效……徐胖子还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我怪怪的笑了一声,心里比马未都先生判定粉彩桃瓶是“高老八”时针扎的还疼。我满脑子都是袁仪泡茶、哭泣,甚至还有白皙身体的影像。袁仪说她失恋了,是与老三吗?既然與老三分开了,她为什么又要与他在一起?是图钱吗?如果袁仪图钱,为什么要躲开我呢?若是袁仪与我在一起,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拿,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给呀。这一系列的谜团,我越想越乱。
那天,我恍恍惚惚的,直接把手机关了,什么地方也没去。徐胖子从家里拿了茅台,拖我去梅苑路的瓷友酒店喝酒。菜还没上桌,我就先干了一杯,徐胖子只好静静地陪着。
一瓶酒,三下五除二,结果我醉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接开车去了福建南平,一是想见袁仪一面,二是想了解真相。毕竟,袁仪是我爱着的女人。
不料,南平警方严词拒绝了。
六
这个春节,对我来说注定是寡淡无味的。
天津的一位藏家找到我,想我把黄慎(“扬州八怪”之一)的一幅小品转让给他。说实话,相对于黄慎的小品,他出的价格已经超出了我的心里价,但我还是没有出手。
正月初七,婺源所有的商业都开始正常营业,有单位的朋友也上班了,而我却把古玩店关了。我只和父母说了一句,说要去外地看一个朋友,就一个人开着越野车,去了西藏。婺源——南昌——益阳——长沙——成都——丹巴——拉萨,走这样的线路,一来一往有12000多公里。路上,信号不好,有176个未接电话,其中有12个是徐胖子的。我看到了,也懒得回。一路上汽车CD播放频率最高的是韩红的《天路》,依次是阿东的《生命之光》和索哈?次仁卓嘎《泪水证明我爱你》。川藏线的阳光,还有风,用它的锋利打开了我的忧郁,蓝天像一面镜子,始终照着我前行。我不仅感受到了西藏的圣洁,也感受到了无人区的荒凉。
等我从拉萨回到婺源,已经是二月上旬了。
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上海某艺术品拍卖公司贴出的拍卖图册,一对大清乾隆年间制的粉彩桃瓶似曾相识,而图册上的起拍价竟然是360万元。
对于粉彩桃瓶拍卖的进程,我是旁观者,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责任编辑 吴佳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