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情怀了得

2017-11-28 09:20郎晓梅
满族文学 2017年6期

郎晓梅

杨荣祥兄,以文化学者著,以吴士文研究家名,以国学为痴好,以古典文学为主讲,以汉语文教授为衔称,却又闲拈牌调,把弄词章,别有一番兴味。“一个作者的人格决定了他的思想情感的动向,也就决定了他的文学的风格。”朱光潜《谈文学》如是说,他更援引法国自然科学家布丰的论调道,“风格即人格。”我读荣祥兄之词,拂颊不绝英儒之氛氤,盖人格使然。

一、思想内涵探悉

荣祥兄之词,入世儒生情怀之表达,为一以贯之的根本。

1、家国之患——表象经世之精神

照观荣祥兄其人,少而敬于学,青而笃于教,壮而闵于仕。历时十年,通览百余部经典而著一部《与圣人私语》。后扛鼎于丹东市语言学会,勉力于辽东学院汉语文系,焚膏继晷,擎专业于危急,奋桨指航,解科研之窘困,未必其责而肯于担当,未尝所欲而甘于勤勚,扶弱于低迷,助新于懵懂,咄咄其心,耿耿其事,偏外一种肝胆情怀,每每动人。

这样的儒学气质浸透其词中。荣祥兄游断桥,则有抗美援朝之思,悼埋骨他乡的中华儿女;读屈原项羽,则痛其忧愤威勇,生“壮怀烈、义情肝胆”(《鹊桥仙·读<项羽本纪>怀古》);闻灾祸,则指天,“借问天何忍,搅动一国心碎。有慈母望儿归,有妻女、对江跪。”(《清波引·哭东方之星号客轮》)恨贪腐,而高歌“九天巨网锁贪官,倡清廉,梦尧天。”(《江城梅花引·反贪腐》)揽名胜古地,则慕“壮怀舍生侠骨,万千功业”(《倾杯乐·夜宿嘉峪关怀古》);访抗日旧址,每写“视死如归,胸胆裂、军歌吹后。换了人间,雄魂当祭,万千杯酒。”(《腊梅香·访邓铁梅苗可秀抗日故地遇雨》)他欣喜于“九点神州、圆梦筑峥嵘。俯看环球风烈烈,谁逐鹿,与争雄。”(《江城子·华夏又见展鲲鹏》)他扬声祝福,“看霞光,亮东方,辉煌,祈匡国运昌!”(《河传·读中纪委反腐公报有感》)其叠涌而来的忧患之潮,非关家国天下襟纳气象而何?

2、时岁之伤——寓托不用之怅触

于荣祥兄词中徜徉,每生怆然之感。其间“壮心虽在,奈何霜鬓衰也!”(《念奴娇·长城怀古》)“人生慨叹,总对秋风,惜惋如水华年。”(《戚氏·望秋山》)“少年心事转头空,特此情长抱。”(《霜叶飞·路迷幽草》)“时又岁晚,万物萧萧,浩叹无极,鬓白风里。”(《秋霁·秋水苍茫》)“旧酒犹香,狂悖风流鬓已华。”(《西平乐慢·烟村巷里人家》)“暮年壮士心犹烈。宝刀尚在,奈何老也,怎解此心结。”(《平湖乐·感怀》)总令人不由想起,“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所不同者,辛词所处时代帝王昏愦,士人报国无门,荣祥兄则一生顺遂通达。由此,辛词味余愤懑,而《词稿》惆怅之余或尚存希望与豪情。例如《南乡子·不朽何须万户侯》,上片登楼望远,怀千古吴越风流,抒豪迈之情。下片急转,抚鬓已老,却道:“莫叹鬓边秋”,说“莫叹”,其叹息几何!然接下又道,“满眼风光岁月遒。烈士暮年情弥久,神州。”

我以为,不论悲岁之苦闷,抑或觉身老,而犹怀抱家国之情怀,其实皆为儒家积极入世精神出乎作者灵魂的投射。作者秋发壮心未已之欷歔,不得不归于孔孟之道给予中国传统文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的牢牢背负。正如刘永济在《屈赋音注详解》中所言:“秋天的悲伤,就是对时光流逝而没有能够完成任何可感知的事业的悲伤。”

在著作《中华元典新论》中,荣祥兄曾从道德修养的不断完善、生命价值的崇高追求、人生哲学的达观态度、社会责任的自觉担当等四个方面阐述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精神的历史内涵,他写道:“作为一个中国人,可能将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抛之脑后,但自强不息的精神,却是必须继承的……否则就真的失去了作为一名炎黄子孙的资格了。”他数十年来专注于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正如自序所言,他对中华文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不清的思索、辩解、挣扎、解读、开释与迷恋。他说,这是“一种逃无可逃的宿命”。于是在研究批判乃至沉醉中,他锻铸着儒生人格,其直接后果便是其词的经世致用思想。

二、艺术特色简论

偏漏见恕,我将其词分为豪放类、婉约类、闲适类三种:

1、豪放类:突现硬朗的文士形象

荣祥兄笔端纵横锦绣文章,却非手不能缚鸡的文弱书生。他脾性疏犷,每于宴上,意气豪饮,把酒狂歌,尽兴乃归。其格调如斯,兼素怀儒家功德经济襟抱,于是毫无疑问地,其词极尽雄浑豪放的风格。

观三百篇中,“豪”字所用近三十处。其登临则“胸胆顿开张,有豪情、吞吐云天。”(《过秦楼·登泰山》)揽胜则“东来紫气漫天人,英雄豪气。挥鞭指点旧关山,十王亭里朝议。”(《西河·沈阳故宫怀古》)行车于道,则慨“鹏程万里, 豪迈空前。 报效国人, 献身桑梓, 舍我其谁挽巨澜?”(《沁园春·壬辰岁六月初九于丹锦道上》)捧像于怀,每嘘“莫叹风流尽,少年心事当豪俊。指点江山,壮怀多作风云论。”(《哨遍·自题游山小照》)读书可成句,“沙海驼铃,至今回荡,英雄豪气。”(《醉蓬莱·读〈汉书·卫青霍去病传〉悼霍去病》)野游乃有思,“英雄血热,马烈气豪横剑槊。”(《凄凉犯·游天华山怀念杨靖宇将军》)无不迸发着奔放粗豪的英雄之气。

然其“豪”亦不拘于“豪”之一字,“激荡情怀,尽是英雄气。”(《苏幕遮·白石砬子风景》)“狂飙骤降人寰。晴空现,放眼观,大好河山。”(《水仙子·斩雾霾》)其旷朗萧飒掷地铿锵的英雄玉唾俯仰可拾,除却块垒不去于胸者而不能。掩卷闭目,眼前浮现的是临风伫立骨格铮铮的硬朗文士形象。

2、婉约类:绮清悱恻的别样况味

荣祥兄之词婉约词题材涉及诸多情愫,其特点表现为:

首先,善塑形象,表达深沉酽冽之爱。例如,读罢一组悼念亡妻之作,未曾谋面而其“皓齿回眸笑且颦”(《忆王孙·梦见亡妻》)“春花艳艳插一头”(《浣溪沙·己丑孟春忆亡妻》)的形象动人可感,如在目前。而《忆秦娥·悼亡妻》中的“伊人坐”形象则更入木三分,“春来又是鸢飞过,江邊不见伊人坐。伊人坐。夕阳残照,孤冢荒寞。”那年春天,伊人坐于江头,这年春天,江头依然是鸢鸟飞过,而她,不在江头,却在斜阳孤冢之间荒寞。这里,作者只描画感性形象,不写爱,而爱之深已见;不写痛,而痛之切早弥浸于读者心腑。endprint

其次,善造缠绵清凄之境,兴发愁思。例如《惜红衣·夏夜乡愁》,“枕簟倾听,一帘夏雨,去年心绪。”袭用“簟”这个传统意象,结合“夏雨”,初则启开一抹清冷之愁意,继而用“蛙”、“芰荷”、“山”、“野”、“牛”、“飞鹬”等乡村意象绘制故园场景,意绪呼之欲出,其结“欲说何人懂,无那香笺遥寄”之情语,已尽在景语之间。而《滴滴金·春日愁绪》中则更极尽铺排春日景色,唯结一句“愁绪如丝细无言,化作一声叹。”情托于景,景为情生。

又者,别出心裁,善写秾香绮丽之情。例如,“便角枕题诗,臂弯啮记,放诞颠狂任你。”(《薄幸·与君初遇》)三件事,或人未有者,或罕有而未说出者,入目入骨。再如,“那年春季,囡女初知总角。满村两小无猜跑,爬树玩泥跳格,溪畔割草。竟不顾、回家晚早。”(《凤凰阁·乡村恋情》)“爬树玩泥跳格,溪畔割草”之恋,确乎寻常而又稀奇。其词情爱,写人所不能写者,我以为,又高一格。

再者,不促狭于一隅,哀婉间犹存忧患之怀。其婉约词不独局限于儿女情长,固有的儒生思维模式决定其哀婉意绪与家国情怀的契合融通。例如作者回忆故园的淳朴自然,慨叹道,“想村里长街,此前曾是,自古乡邻同住。”(《金明池·故园集体迁移后》)这种对渐行渐远的乡土怀恋,我曾初触于其著作《与圣人私语》,他存疑道,“当乡土观念作为历史陈迹的一页,将被轻轻翻过去时,产生她、养育了她的中华民族是欣喜,还是惆怅,还是二者兼而有之?”而其时,作者在对中国传统的温馨的农本观念的辨证哲思中,不无遗憾的叹息,“那春天池塘、水田里清脆的蛙鼓,那夏日清晨绿树掩映中袅袅的炊烟……都是那么富有诗意,那么令人向往。可是当人们认识到这一切的可贵时,往往已经失去了或正在失去这一切。”这或许已经给了一份作者自己的答案,这份答案以别一种方式同样涂抹在其词之间。

3、闲适类:彰显依约的陶氏情结

“中国诗人里影响最大的似乎是陶渊明、杜甫、苏轼三家。”(《朱自清说诗》)陶渊明给中国文人创造了一个于现实冲突中回归自我的理想的审美境界,自宋以降,备受推崇。渗透骨髓的儒家思想,使文人们既要功名理想,又要保持人格独立及超脱精神,陶渊明成了最好的精神所在。荣祥兄在《竹马子》重九感怀道:“想千载五柳,东篱菊醉,风流称首。”其陶氏情结可约略洞窥。我将其词表现的陶氏情结笼统解读为三个方面:

一是恣游山野的自在逍遥。他于锦江山上“换景移步,遍赏葱岚。”(《一剪梅》)于鸭绿江头,听“号子一声走也,观瞻似画河山。异域风情江对岸,水云间。”(《春光好》)往杨木川,“白发看孙骑竹马,邻居共话桑麻。”随之一处。在天桥沟,“游人坐忘归家路,把酒邀山与醉休。”(《金错刀》)或近,或远,在山乐山,在水乐水,山水之间,忘乎所以,澹泊安详,遇村翁则泰和似村翁,观渔父则散淡如渔父。此类词居多。

再是自得其乐的幽居恬适。荣祥兄去岁多半空课,无例会即幽隐家中,“临法帖迷琴艺,陶醉书房天地。满院落花春寂寂,应知芳草碧。”(《谒金门》)“案上琴心,茶中笔意,缱绻如淑媛。苦吟哦、乍怨喜,寻新句、衣襟碎捻。”(《氐州第一》)陶靖节自得其乐时尚思柴米油盐,而荣祥兄怀锦衣玉食之资,抚弄古琴,把玩玉箫,琢磨章句,研习隶书,潇洒恬然,确得真趣,令人何其歆羡。

三是无计可消的退隐纠结。例如《秋霁》,开则一派秋水茫茫,寥阒景象,下片感慨“鬓白风里”,因之继而“拟归去、垂纶秋水,一舟一棹共一笠。茅舍阅经琴瑟曲。”然而“怎奈风景,也被纸醉金迷,纵思归田,欲归无计。”再如《少年游·且效归田》,“四十年来家国梦,梦醒已白头。自当归田,醉心诗酒,垂钓对清流。”皆盘绕一种白发岁年,退休之际,归与不归的彷徨愁苦。而其《木兰花慢》构造颇不同,上阕吟道:“得意须纵酒,鄙利锁、小王候。任冠盖如云,金鞍宝马,曲尽风流。何如伴菊一醉,看南山向晚衬清秋。诗友携琴把盏,落英餐罢归休。”看似傲世而纵乐,然下阕却突发感喟,“人生江津渡口,问屈心抑志更何求?”可见辗转之肠。此类亦不乏其章。

简言之,其闲适词表现为恬淡得意与怅惘踌躇的二重风格,或与其创作期退休抑或延聘之思想现实的冲突瓜葛着罢。鲁迅曾评价陶氏道:“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鲁迅《“题未定”草(六至九)》)或可证明我的结论未必偏颇。

4、关于艺术手法

信手拈来的文趣。“诗文之道有四:理、事、情、景而已。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趣者,生气与灵机也。”(史震林《华阳散稿》)词中之事趣出于本然。荣祥兄机智敏锐,幽默善辩,甚有趣味,因人趣而致文趣,自是一番天成。例如,他迷恋隶书,勤奋练笔,天和窨(书法室)中,自拍掌喝彩,邀人相看,每遭我揶揄而斗口,满屋笑引风生。谁知居家一般模样,“喝赞陶然,楼下捉妻同看。”(《鹤冲天·学书苦乐》)其间一个“捉”字,自在灵动,神采斐然,而彼时彼境,妻子逃而不脱不胜其烦无奈同赏之态,作者孤芳自赏之状,鲜活跳出。读来不禁喷饭。再如,自画六十岁老头酒后探戈,“归来腿痛不能说”。(《添声杨柳枝·酒后》)醉酒贪玩归家怕妻训的童趣跃然纸上,煞是可爱。

简省朴实的白描。其词善用白描,因成平淡朴实的文风。例如《新荷叶·山居即景》,小词颇具格调,起句“夜雨山风”,引领读者刹那进入夜雨山间的清凉境地,“晓看花丛,遍寻山雀无声。”早上“我”出来检看花丛,山雀都寂寂。或许是“云樵醉里,当不知、已是天明。”仙逸生活。下阕随“我”履迹,看山间美景,“花露晶莹,山溪水涨叮咚。几树松风,轻摇雨后幽宁。秀峰向远,隐约处、云雾蒸腾。”几笔勾勒,清秀迷蒙之境呈于眼底。最后顺势脱口,“寻诗何必,我即身在詩中。”其白描得法,淡语有味,浅语有致,干净漂亮。恰如袁枚评查慎行所言,“他山书中腹便便,每到吟诗尽弃捐。一味白描神活现,画中谁似李龙眠。”(《仿元遗山论诗》)

摭拾生活的意象。其词表意之象大凡源于生活,或日里长伴的书、酒、琴、箫,或自然所遇的雪、月、霜、菊……而尤以“酒”之用为最。词三百篇,“酒”字现百余次,相关的“醉”、“饮”、“杯”亦累然不疏。《词稿》“酒”意象审美意蕴或在于:其一,浇块垒之激壮。例如,“剖蚶下酒话宵长。又见少年狂。”(《忆江南·獐岛消夏》)其二,关山野之逍遥。例如,“花开烂漫渔家,篱笆院里,嘱酒对,连天波渺。”(《祝英台近·黄海小獐岛》)其三,融与田园之乐。例如,“备酒邀约,烟村巷里人家。”(《西平乐慢·烟村巷里人家》)其四,比附隐逸之志。例如,“坐守山林,临风把酒,志在青云岭上。凭高望。静看浮云,冷眼对、名利过场。”(《望梅花令·终南山护林隐者》)其五,关涉岁暮之悲。例如,“奉君菊花酒,酹叹岁月,转眼白头。”(《雨中花慢·约秦汉礼兄》)其六,兴发怀人之绪。例如,“菊花酒,复杯又倾,月上帘钩。”(《凤凰台上忆吹箫·无题》)其七,寄故园之情。例如,“但勤劝酒,谈说五谷。”(《瑞龙吟·归乡杂咏》)其八,酹古地之怀。例如,“壮怀舍生侠骨,万千功业,长祭一杯酒。”凡此种种,或豪放,或婉约,或悲或喜,或聚或离,或退或进,或昂奋勃发,或寂寥失落,一“酒”化入百篇千绪,不由得又牵联陶氏,“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以为迹者也。”(萧统《陶渊明集序》)然也,饶是兄本好饮。

我读荣祥兄词,总浸淫于浩浩汤汤的英儒之气。然感佩其标格之余,亦困扰于类似“天生我爱青山,青山爱我,双向情无限”的过于直白、口语化倾向,以及直接挪用类似“鬓先秋,泪空流”、“百舸争流”等名句的不化之欠和词内文字意象的重复之病。然而毕竟荣祥兄牛刀初试,我若当时,受限于文化积淀及悟性,所达境界十而不及其一,自然应以宽己之心宽人,何况兄所陷处,我亦竭力自拔中。观荣祥兄当下一日数首的痴迷状态,再一番“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就在不远罢,我瞩目。

〔特约责任编辑 张 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