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

2017-11-28 07:48姜贻斌
红岩 2017年6期
关键词:细毛勾勾造反派

姜贻斌

一六六队是个勘探队,勘探队闹热地搞了几年,然后,人马跟机器就全部走了。留下一些空寂的房子,一口冬暖夏凉的水井,还有一六六队这个怪异的地名。

井是一口好井,清幽幽,又不枯,好像永远有丰沛的水源。房子却不敢恭维,一律是干打垒的,潮湿,破烂,是窑山最差的房子。

即使是最差的房子,也已塞满了人,我们家就住在这里。

后来,造反派为了惩罚牛鬼蛇神,勒令二十多户人家搬到一六六队。腾出他们的好房子,跟一六六队的住户兑换,最后,还剩下我们十多户没有搬走。当然,这是抽签决定的,所以,我们爸妈大呼背时。原来,我们都住得好好的,自从有了这次兑换,我们的心态就不平衡了。除了无奈,也很委屈。娘卖肠子的,现在,一六六队简直成了牛鬼蛇神的大本营,鱼龙混杂,我们工人阶级像几粒胡椒。如果他们想搞什么鬼,不是把我们像掐蚂蚁一样的吗?

总之,一六六队搬来这么多的牛鬼蛇神,我们不论是大人,还是细把戏,都不免有点紧张,担心他们搞阶级报复。如果有人晚上蒙面破门而入,乱砍乱杀,或放毒蛇咬,鬼查得出来?更凶险的是,如果把我们丢进水井呢?所以,大人们也十分恼火,多次向造反派提出砌新房子,让余下的十几户也全部搬走,坚决不跟牛鬼蛇神为伍。大人们还老是叮嘱我们,要注意嘞,要注意嘞。指的是现在的居住环境复杂,不如以前那样安全了。尤其是刘二狗的爸爸——那个守仓库的歪鼻子——看到我们就说,鬼崽崽,你们要多个心眼嘞。说罢,大手一抡,把一六六队的范围划上一圈。

所以,我们都小心防范,害怕被坏人谋害。我们再不敢打单玩耍,一律是集体行动。还有,出门上锁——不像以前把门随便虚掩着——万一有人往水缸投毒呢?

除此之外,我们还主动地打击对方的威风,决心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从表面上看,对方也没有什么威风,他们嚣张的气焰,早已被批斗跟劳动所制服。牛鬼蛇神每天都要到很远的地方挑红砖,屁都不敢放。所以,这些人我们是不用操心的,有造反派管着。他们的崽女呢,更加老实,一般不敢出门,躲在屋里像条闷狗,害怕我们欺负。当然,他们也不是不出门,又不是神仙不吃不喝。挑水总要出来吧,买米买菜总要出来吧,上茅厕总要出来吧。出来的话,肯定会遭遇我们的伏击。

我们的武器很简单,泥沙,旧木板,烂鞋子,碎瓦片,随地一捡,像仙女撒花般朝他们投去。那边呢,立即响起痛苦的叫喊声。这边呢,则是嗬嗬胜利的笑声。悲喜之声在空中碰撞,碰撞出一个喧闹而炎热的夏天。即使他们哭着向自己的大人诉苦,其大人也不敢找我们算账,害怕惹出更大的麻烦来。昏黄的灯泡下,惟有响起无奈的叹息。

所以,屡屡传来我们胜利的消息。

在一帮细把戏中间,细毛算个比较特殊的人物。

本来,他不属于我们这边的人,像个逍遥派,每天单独玩耍。或坐在地上耍泥巴砣砣,或猫在菜地捉洋眯眯,似如一只可怜的孤鸟。听说,他死去的爸爸是坏分子,妈妈却出身于工人家庭,造反派虽然没有秋后算账,却不让他妈妈参加造反派。所以,细毛妈妈也十分苦恼。这个高瘦的脸色蜡黄的女人,每天戴着草帽出门,好像没脸见人。当然,也没有改嫁,听说很难嫁出去。男人们都害怕,说她克夫,又是坏分子的遗孀,你说哪个敢讨她呢?细毛家虽然搬来很久,我们之间却没有任何接触。主要是他很自卑,担心我们看他不起,不跟他玩耍。当然,我们也没有考虑让他加入我们的队伍,主要是他爸爸的原因,我们要保持队伍的纯洁性。所以,他像一丝若隐若现的游云,飘游在一六六队的大地上。对于细毛,我们曾经讨论过,拿不拿简陋的武器向他开火呢?向他开火吧,好像没有多少道理,他媽妈是工人后代。不开火吧,他亡父的阴影还在世间飘荡。

所以说,我们还是比较犹豫的。

牛鬼蛇神搬来之后,看到我们欺负那些狗崽子,细毛的言行突然有所改变,好像害怕我们也会攻击他,瘦小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所以,某天上午,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向我们靠近,距离十几米,脸上泛出讨好的神色。当然,还有几分羡慕。他手里抓着彩蝶,还有金黄色的洋眯眯,似乎我们只要开口,他就会拱手相送。

现在,碰到我们打狗崽子,他也跟着起哄猛打——其实,我们并没有邀他参战——他一边打,一边撕开喉咙喊,打死那些狗卵,打呀,打呀。他甚至勇敢地跑到最前面,抓起泥沙或烂鞋子向对方打去,比我们还要起劲,还要富有攻击性。尽管细毛有不俗的表现,我们还是不齿他。好像他是老鼠屎,会弄坏我们这锅清汤。看到他,我们会想起他的亡父,所以,不得不有几分警惕性。细毛呢,却不管我们齿不齿他,脸皮变得很厚,像牛皮糖粘着我们,每次仍然拼命地喊打喊杀。不用怀疑,他很想正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以免遭受我们的欺负。

对于细毛屡次打击对方的行动,后来我们也默认了。当然,还是有点不冷不热。

一六六队有个宽阔的地坪,四周栽着许多苦楝树。地坪中央,有个圆形的水泥基座,很大,像巨形石磨,米多高,那是一六六队的遗留物。它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不太清楚,我们给它取名叫大磨盘。大磨盘比较干净,几乎成了我们休息玩耍的地方。大家可以舒服地躺下来做少年的美梦,也可以像孙猴子一样跳上跳下。

那些牛鬼蛇神的屋门口,都挂着醒目的白牌子,上面用黑漆写着某人的姓名跟罪名,以示跟我们的家有所区别。看到牛鬼蛇神出来,我们就要拿其体形或长相进行言语上的侮辱,有节奏感地唱起来。比如,勾勾鼻子勾勾心,勾勾鼻子没良心。比如,胖子胖,打麻将,欠我钱,不还账,捉到胖子两棒棒。比如,麻子麻粒粒,出门吃臭屁。比如,长子长不多,矮子矮双脚,长子长条卵,矮子无人管。

他们不敢有任何言语上的回击。

一天,我们坐在大磨盘上,观察是否有狗崽子出门。有的话,就会撩起新一轮的刺激。那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的无聊,以此来充实少年生活。当然,也是为了给对方一种威慑。

这时,细毛向我们走来。这个家伙今天居然走得很有底气,没有畏缩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个麻色纸包,一扬一扬的。隔老远,就神秘地对我们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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