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赴越南特派记者 白云怡
历史上,深受汉风影响的越南一度有“小中华”的美誉;而在现代,越南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的建立与改革,也深受中国影响,表现出模式上的相似性。然而,这个与中国山水相连的国家却对中国怀有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防备,但不得不靠近;有委屈,却又在内心深处抱以羡慕和向往。这种情绪在两座越南城市表现得异常突出。一个是越南新兴城市岘港,一个是著名度假胜地芽庄,它们吸引中国游客蜂拥而至,也常引爆与“中国”有关的争议。近日,《环球时报》记者走进两地,体验了一番越南对中国的“爱恨交织”。
防备——打开当地地图,我竟发现……
由于毗邻古都顺化且坐拥美丽的海滩,越南第四大城市岘港最近几年成为许多中国人心目中的度假胜地。然而,穿行在这里迷人的热带风光中,许多人或许并没有意识到,现为重要海军基地的岘港也是离西沙与南沙群岛最近的越南城市。
《环球时报》记者抵达岘港的第一个早晨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记者购买了一幅当地地图,打开它后,第一眼就发现,上面专门在显眼处标出岘港的辖区范围包括所谓“黄沙群岛”(即中国西沙群岛——编者注)。
类似这样的“主权宣示”随处可见:美溪海滩旁的环海路是游客最多的地方之一,但这条拥有阳光、沙滩、椰子树的道路却有两个政治意味极强的名字:北段叫“黄沙”,南段叫“长沙”(越南将南沙群岛称作“长沙群岛”——编者注)。在“黄沙路”的一侧,有一座四层小楼,门前赫然有“黄沙展览馆”几个大字。尽管尚未完工,《环球时报》记者在楼内看到一座疑似“主权碑”的白色雕塑。
这些意味深长的路名与建筑几乎为每个岘港人所熟悉,而当局由此流露出的态度也刺激着民众的情绪。阿越是市中心一家水果店店主,他对《环球时报》记者说,他经常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中国“在我们的东海(越南称南海为东海——编者注)部署武器”的新闻,他对中国政府十分反感,“我希望岘港能设置更多‘黄沙‘长沙这样的路名和地名,我甚至希望有一天‘黄沙‘长沙的名字能出现在中国大街上!”
如此激烈的言辞让记者颇有些错愕。这类“宣示”背后,有防备、不安,也有隐隐的敌意。在岘港市中心的“黄沙县人民委员会”,记者深刻感受到这一点。这是越南专设的“黄沙县政府”机构,名义上管辖着整个西沙群岛。
记者前往探访时正值周末,办公室内空无一人,但隔着玻璃可以清晰看到屋内挂满有关“东海”的地图。走廊上,一块醒目的牌匾上印有“越南是历史上第一个对(黄沙和长沙)群岛进行占领、组织、管制和开发的国家”等宣言。由于没有实际“领土”来安放,一座约2米高的“黄沙县碑”被搁置在角落里,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在这座小院里,《环球时报》记者遇到一名叫慈士尊的附近居民。这名65岁的老人自称姓氏源自中国,但他对中国却非常不满。他说,如果满分为10分,他只能给中国打5分,而日本和美国却可以分别得9分和8分。“美国虽然和我们打过仗,但后来给了我们很多帮助。而中国在战争后的几十年里一直欺负越南。在我这一生中,我觉得中国对越南都不怎么样。”
对另一名岘港居民阿君来说,对中国的防备情绪直接关联着他的日常生活。“我有好几个亲戚在海军服役,现在中越在海上的争议让我和家人十分担忧。我们怕发生战争。”当《环球时报》记者追问他是否认为战争真的有可能发生时,他看着远方,重复着一句话:“但愿不会吧”。▲
欢迎——“中国人爱买东西”
无论是“防备”还是“委屈”,它们更像是一股潜藏的“暗流”,更多时候,岘港和芽庄看上去是两座对中国人十分友好的城市。这里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中文标识牌,从“广南风味米粉”,到“摩托车出租”,再到“越南特色商品”,即使一句越南语不会说,也不难在这里轻松找到自己的目的地。而在每一个游客可能光顾的小店里,几乎都有一名中文导购。
21岁的小玉在芽庄一家大商场奥黛店工作,随便一指店里的衣服,她都能飞快地用中文报出价格。当《环球时报》记者问她对中国游客的印象时,小玉笑得极为开心:“中国人爱买东西。”她说,来芽庄最多的是中国人和俄罗斯人,但俄罗斯游客购物较少。当记者问她是否觉得中国游客吵闹时,她笑着说:“有时候也会,但我觉得这没关系吧,能买东西就行。”
在记者的采访中,很多当地人承认,中国游客的到来刺激了当地经济。据“越南网”报道,今年前9个月岘港在旅游领域的收入已达6亿美元,同比增长24.4%。其中,中国游客“贡献”不小,截至目前,今年到访岘港的中国游客已超过44万人次,同比增长23%,仅次于韩国游客。
“越南人对外国企业盯得特别紧,很多中国旅游公司在越南都是以挂靠当地公司的形式来经营的,避免太扎眼。这其实是一种灰色行为,但政府对此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名在岘港经营了近十年旅游业务的华人对《环球时报》记者说,每次越南当地人和中国旅游业者发生利益冲突,越南政府一般会采取“和稀泥”的方式,“既让中国经营者注意,也压着越南人的情绪,因为他们很清楚中国业务给当地带来的好处。这里离不开中国”。
“十年前美溪海滩旁哪有什么楼啊,只有一些破旧的小摊,现在全都建成了漂亮的酒店。这几年当地人的收入也涨了不少。”阿庄是《环球时报》记者在岘港的向导,她带中国旅游团每个月收入大概有两三千元人民币,比当地普通人1500元左右的收入要高不少。“最初我上大学想学中文时,我父母都不同意,觉得肯定找不到工作,还有一些周围的人觉得学中文就是卖国。现在他们看到我的工作和收入,都认为我当初选对了,对我很支持。”▲
委屈——“你们看不起我们”
越南对华复杂情绪同样折射在当地人与中国游客的关系中。今年前7个月,共有220万人次中国游客赴越南,同比增长51%;全年赴越中国游客可能达到400万。然而,漂亮的数字背后却是不少中国游客的抱怨和不满,很多人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公正对待:不仅坑蒙拐骗等市场乱象常见,中国游客被越南海关人员索取贿赂、涂损护照、粗暴对待甚至殴打的事件也层出不穷。
《环球时报》记者在芽庄卡姆拉恩国际机场出境时就看到这样一幕:一名越南工作人员大声呵斥排队安检的中国游客,但凡谁稍有停顿或细节做得不到位,都会立即遭到他的厉声训斥。《环球时报》记者也没能幸免。当记者按照许多国家安检的习惯伸手拿起小筐放鞋子时,他竟然粗暴地打记者的手,并用听不清是越南语还是蹩脚的中文大吼,让记者直接把鞋子放在传送带上。
与此同时,岘港和芽庄的一些旅游业服务人员对中国游客也颇有微词,认为中国人吵闹,不遵守当地的法律和习俗。芽庄一家纪念品商店的导购吴氏亮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她遇到过一些中国游客,买东西时不用当地货币,坚持要用人民币。“我跟他们一再解释在这儿没法用人民币消费,但一些客人不仅不表示理解,反而很不高兴,有时还会对我们说不好听的话。”
在记者看来,这些摩擦更像是某个发展阶段的矛盾。正如街道上川流不息、横冲直闯的摩托车一样,越南的市场正处在一个高速发展但问题频发且配套设施跟不上的阶段,出现“碰撞”在所难免。然而,在强烈的对华民族情绪笼罩下,任何有关中国游客的事情都很容易被舆论关注、放大或歪曲,继而引发越南人对中国新的偏见与不满。
还在大学念书的黄氏碧簪“委屈”地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她想当导游,但很多来越南的中国旅行团只愿意雇中国导游,越南人即便学了中文,大多也只能当“导游助理”。“也就是说,我们不负责旅行团的实际行程,只是在遇到事情时,以导游身份出面和政府、警察等沟通。而且中国导游的收入要比我们这些助理多很多。”
50岁的岘港居民段先生则认为,中国人常“欺负”越南人。“我经常在媒体上看到有关中国游客的负面报道。就在前几天,广播里还说附近有个老奶奶挑着扁担卖苹果,有中国游客吃了她的苹果不给钱,还骂她。”尽管记者表示此事或许另有蹊跷,但段先生依旧认为:“这让我觉得中国人有点看不起我们越南人,对我们不平等。”▲
向往——“中国很先进,我想去看看”
在岘港和芽庄,《环球时报》记者曾让当地人用3个词语来形容他们心目中的中国,而最终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发展、繁华和工艺。
“我觉得中国人能力很强,能在这么短时间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这么好。”34岁的段春皇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在他的印象里,中国是一个庞大、繁华和先进的国家,尤其是制造业发达。这名小伙子指着自家店铺里销售的手机配件说:“这些全都是从中国进口的。我真的很想去中国看看你们是怎样造出这么多东西来的。”
正在岘港外国语大学读书的潘氏创则告诉记者,对中国有一定负面看法的大多是老年人,“因为他们对中国的看法还停留在过去”,而大部分越南年轻人已经对中国的政治、文化和经济发展有了比较客观的认识,很多人还充满向往。她和许多年龄差不多的朋友都很向往中国的文化,喜欢中国的电影、电视剧和音乐。“在我心里,中国是一个共产党领导、经济发展程度很高的国家,未来越南可以向中国学习的有很多”。
中国的“新四大发明”也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着越南。在芽庄一家小凉拖店里,收银台上竟然有支付宝和微信支付的二维码。更让人惊异的是,这家店的主人并不是紧跟潮流的青年人,而是一名年过半百的大姐。这名店主对《环球时报》记者说,支付宝和微信支付特别方便,“现在很多越南商家都开始用了”。在记者告辞离开时,她还不忘塞给记者一张印有自家店铺二维码的名片:“我给我的店做了个公号,你有时间加一下看看?”
就连一直觉得“中国欺负越南”的那位段先生,也让自己正在大学读书的女儿学起了中文。“我觉得以后和中国打交道的机会一定会越来越多,孩子学中文未来前途肯定会很好”。当记者提醒说“你说过你讨厌中国”时,段先生明显有点不好意思:“这也是为了可以和中国人讲讲道理嘛!”
而在段先生妻子开的家电商店里,中国商品也越来越多。有时有人因产地而质疑这些商品的质量,这名越南妇女会条件反射地“怼”回去:“全世界的东西都是中国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