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媛
《书画传习录》的伪托现象及其辨伪(下)
文/张 媛
在《书画传习录》的序言中,嵇承咸明言道:“夫向秀注庄,既没而郭象窃之,竟贻后世之口实……其又敢蹈郭象之前辙哉?”明确表示自己只是补阙略、订讹舛,并不敢将前人著述占为己有。态度诚恳,并不像俞剑华先生所言:“此皆嵇氏伧夫俗子之见,用以厚诬王氏者也。”
再来看看嵇承咸周围的人怎么说。在《书画传习录》书前共有四篇序,除去嵇承咸自序外另有三篇,皆含有重要信息,下面来逐个分析。《后序》中,其兄长嵇承濬写道:“余弟小阮承咸,弱不好弄,长而嗜古……独好书画,早究心于山水丹青,神追手摹,颇与古会。日者偶游肆上,瞥见是书,携归示余,盖九龙山人原本也……余弟循诵服膺,悉心雠校,补其蟫蚀屋漏之残缺者,订其别风淮雨之讹舛者,又念是书仅及元代而止……数易寒暑……续成全书。”可以看出嵇承咸一向喜欢书画,并非是完全不谙此道的伧夫俗子。且最初在故肆发现此书残稿时就拿给嵇承濬看过,整个校改过程历时多年,都是有人见证的。
明 董其昌 聚贤听琴图 美国明尼亚波利斯艺术馆藏
在《顾后序》中,顾应泰写道:“余与小阮交最久,知之最深,小阮少攻举子业,游于鲍若洲先生之门,先生为邑中名宿,兼工书画,暇辄临摹古人。小阮从旁观之,独有会心,性本恬淡,不慕荣名,遂弃帖括而肆力于画,几欲出蓝……一日出所得《书画传习录》一书,示余读之……乃前明九龙山人王孟端先生所著也……小阮顾得之坊间,为之校雠注释,积有岁年……小阮以二九载之苦心,采辑散亡,表章绝业。”顾应泰是嵇承咸的知交,他本人也工书,法褚遂良,著有《补南诗斋诗钞》,是无锡有名于时的文人。他将嵇承咸校雠残书的时间准确到了十八年之久。
最后一篇吴宝书的序中说道:“嵇子小阮氏,余姻丈行……山人至今垂四百几十年,小阮氏获其书,排纂续编,又历十数寒暑而始就……今者读山人之遗书,益知吾祖考之庭训,远企古贤,览小阮氏之著作,深叹其渊源于家学也。”吴宝书亦为国子生,著有《桐华楼诗集》《桐华楼诗余》《箨仙词稿》等,也非泛泛之辈。
如此多的人为嵇承咸作证,说明他个人在书画上的造诣和其家学渊源。历史的洪流虽然淘汰了绝大部分人,但在清朝的无锡,嵇承咸绝不属于伧夫俗子之流。他有家学,有文化,在当时的书画圈有一席之地。嵇承咸的绘画受业于同乡鲍若洲,鲍若洲为何许人?鲍若洲,名汀,诗书画兼善,为无锡当地名宿。名重一时的嵇璜曾将儿子托付与他为弟子,可见其声望。嵇承咸虽不是嵇璜之子,亦是近亲,嵇家以此权势而子孙多人以鲍汀为师,此人无论书画还是眼界都一定不会差。
嵇承咸家境富足,亦颇有名望,他没有理由耗费十八年的精力和时间去伪造一部王绂的《书画传习录》。
那么事情的本来面目究竟是怎样的?我们不妨从嵇承咸的师承入手来分析。嵇承咸的老师鲍汀画学倪瓒、王绂,可见四百多年后,倪瓒、王绂在无锡当地的名声不减,有很高的地位。嵇承咸从小接触到的画风即此种清致雅淡的山水、墨竹,受老师影响,对此二人亦必崇敬有加。当一日在故肆中发现一册署名为“九龙山人辑”的残书时,必珍视宝玩,示于众人,并善加校雠,此乃人之常情。也只有在真正喜欢一个东西的时候,才愿意花费十八年之久的精力。所以从嵇承咸方面来看,我认为他并不是作伪者。如此便有了两种可能,其一,确实是王绂所辑,其二,与王绂无关,亦非嵇承咸伪造,而是失查。
明 吴镇 多福图 96cm×28.5cm 天津博物馆藏
让我们回到《书画传习录》本身。由于书稿时代久远,破损严重,嵇承咸在校雠后清楚说明:“间有阑入近代,则皆咸所傅也。”他并未严格遵守校雠规则,以致惹人怀疑,“夫校刊古人遗著,首在存真。即有缺略讹舛,亦应仍其旧文,留俟后人考补,岂容以己意擅为增订,致滋来世之疑”?这种情况大大加大了辨伪的难度。
抛却嵇承咸的干扰,也暂不谈前面已详细说过的流传无绪的情况,仅就《书画传习录》本身而言,惹人怀疑处有三。
其一,从文格上来看,文格不雅,八股气息太重。且卷三《书事丛谈》以道德、事功等分类,卷四《画事丛谈》以风教、荣遇等分类,不符合王绂身份。
所谓八股气息即明清科举考试的行文方式,为满足政治需要而对文章写作规定了许多条条框框。如在写作中要“入口气代圣贤立言”,科举考试题目皆出自四书五经,要求考生在写作时化身为题中圣贤,以圣贤之口吻来写作。四书五经中的圣贤自然皆作孔孟之思,在作文时,凡事无不以儒家修齐治平的眼光来看待。在《书画传习录》中,此种例子很多。如“画事丛谈”的六门中,每一门开篇都有一段简明扼要的论述,说明此门精义。“全艺门”中便写道:“类以丛谈,每类各以前贤为标准,使评艺事者有所览观而已。”各以前贤为标准,从分类开始便带有八股文的色彩,与一般文人所书画论完全不同。细观各类究竟着眼于何处?“全艺门”注重对六经的掌握,认为今人作画只在山水上下功夫,没有深意,应通读经史,以全绘画之意。“风教门”强调画事虽小,却被朝廷所重视,绘画应符合统治者的愿望,明劝诫、著升沉。“荣遇门”则认为画家作画应追求得到朝堂的认可,以光耀门楣。以此分类及标准可以看出,作者之目的不在书画本身。
除文意以外,八股文在文体格式方面也有具体的要求:先破题、承题,再入口气讲起,然后进入正文一层层阐发题旨。在《书画传习录》中,此种写法也非常常见,仍以“六门”的第一段为例,几乎每一门的第一段开题两句话即点明主旨,正符合了八股文的标准,特别符合了明万历初以后,破题只用两句的习惯。再细致来看,两句中的上一句不需用虚字结尾,下一句方用虚字,如“也”“矣”“焉”“者也”“耶”等。“全艺门”开篇:“古人重行不重文,就文而言,六艺为诗书之末,而六书又为六艺之末。书与画非有二也。”便符合了这一规定。“知己门”:“九九薄材,亦须韬晦;三三杂处,贵与知己。发妙理于毫端,写深情于缣素,此何等事,顾以自适己事为之耶?”亦是如此。
元 黄公望 丹崖玉树图 101.3cm×43.8cm 故宫博物院藏
明 董其昌 山水册页 局部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此六段文字虽字数不多,却在起题后都完成了整个题目的承、转、合,与八股文要求一致。
另从前文已说过,王绂一生中曾两度入仕为官,第一次是其十七岁时被征召进京,第二次是其四十二岁时被举荐进京,均未走科举之路,而八股文是明清以来科举考试的产物,对并不热衷此道的王绂来说,必不会浸染过多的八股气习,且八股取士虽产生于明初期,但盛于明中晚期,故王绂行文必不似此。这从他传世的其他文句中也可看出。王绂似不常作文,只有诗集传世,现存其文句只在一些题跋中还可见一二。如《珊瑚网》中有一段:“鸣吉深爱云林先生之画,常命仆拟之,而久未得。一日几间有此纸,漫尔为之,不觉风度洒然,出人意表。鸣吉见之得毋以优旃为叔敖乎?呵呵!”此类跋语文虽简短,然朴实无华,情感真挚,与《书画传习录》中动辄言经书大义显然不同。
其二,从语言及一些史实上来看,不似元末明初人之口吻,其中有数则为嘉靖、万历间方有之故实。
其三,从内容上来看,有数条在明嘉靖、万历时的画论中已出现过。如《画事丛谈》中“荣遇”门有“画树之窍,只在多曲”一节,即在莫是龙《画说》及董其昌《画旨》(《画旨》一书多剽窃《画说》,故有相同章节)中出现过。又于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论画》中见一则论“元四家”之师承、画风,与《书画传习录》《论画》中一段颇似,唯文字稍有不同。且文中所言“元四家”亦不属明初说法,已于上文说明。再书中引佚名《画系》多条,亦出自嘉靖、万历之时。
这种种迹象都说明,王绂并不是《书画传习录》的作者,而矛盾的焦点却并没有汇聚在嵇承咸身上,而是不约而同的指向了一个时期,即明嘉靖、万历之时。前已说过,明中晚期尤其是万历时,作伪之风尤甚,经过此时期的古籍便须多加考量。在此不妨作一推想,《书画传习录》或许出自明万历时的作伪者之手,当时即不被大多数人认可,以致很快淹没,到了两百多年后,偶然幸存的一册残本被嵇承咸发现,一向对王绂崇敬有加的他不加详察便认定此书为王绂所辑,并花费大量精力为之校雠,在整个事件中充当了“好事者”的角色。
“作伪者”与“好事者”的区别正在这里,即有意作伪与无心致伪。画论中无心致伪的情况不少,而有意作伪的情况则更多。据上文分析,《书画传习录》可能就是兼具了两种层面的伪上加伪的一部书。
不辨真伪,则会因使用了不正确的材料而得出错误的结论。画论作为美术研究的根基,若根基不稳,则依此所作之推论便更不用说了。清人姚际恒说:“学者于此,真伪莫辨,而尚可谓之读书乎?是必取而明辨之,此读书第一义也。”可见辨伪的重要。
那么如何为画论辨伪?我们可以简单归纳为四点:
其一,查其统绪。即查证此书的渊源、流传情况。此书最早出现在什么时代,与作者的时代是否相同,若不同就很可能存在问题。如《书画传习录》出现于清中期,而作者王绂生活于明朝初年。如此种前代从未著录且无人征引,而后世突然出现者,基本为伪。相反若一部书自经刊行以来流传有绪,同代人与后人一代代皆有记载或征引,则问题不大。
其二,考其内容。对内容的研究相对要复杂得多。最明显的如前代确有著录此书,而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此书不再出现,有朝一日重又出现则需与最原始的记录进行比对,若内容完全不符则一定是伪书。如唐李嗣真《续画品录》,原有是书,后佚,明人剽窃姚最之书,稍为附益,伪托于李嗣真。若其中一部分相符,而今书来历不明,亦不能轻信。如唐彦悰《后画录》,原书久亡,作伪者从《历代名画记》中所引附益而成。
若书中内容出现了作者时代之后的人与事,则书要么全伪,要么部分伪。如《书画传习录》中称赵、吴、黄、王为“元四家”,而此种说法始于明嘉靖年间。
元 吴镇 渔父图 故宫博物院藏
明 董其昌 山水册页 局部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另外,一时有一时之社会状态,一时有一时之思想,若书中所述思想明显脱离时代,则书一定有问题。若出现后代之地名、称谓、避讳等情况,则至少说明此书经后人誊抄,间有改动。
若是伪书,必不会凭空而造,通常都会抄袭一些前人之书,并附益增删。通过此方法也可检验出一部分伪书。如《书画传习录》中有“画树之窍,只在多曲”一条,为莫是龙《画说》及董其昌《画旨》中语,又见引嘉靖、万历间无名氏所作《画系》一书。故可知此书必有问题。
其三,辨其文体。每一时代的文体都会有所区别,即便模仿亦会漏出痕迹,这就要求辨伪者多读多看,方能寻出破绽。如《书画传习录》中便有数则为嘉靖、万历方有之文辞。文体不符者,或为全伪,或为部分伪。
其四,详查作者与好事者根底。本文在此处便颇费了一些笔墨。若要判定一部书为伪,那么接下来就需要找出伪书真实的创作年代。一部伪书必有一个符合条件的被伪托者,这一般比较明确,但作伪者就不那么好找了,时常会与好事者混为一谈。一般的作伪者为了牟利而作伪,身份通常不会大张旗鼓的暴露出来,而好事者却相反。如《书画传习录》中的嵇承咸,虽惹人怀疑却不一定是作伪者,此时需详查其家世与生平,看有无作伪动机。在此案例中,嵇承咸并不是作伪者。
以上四点在辨伪过程中须综合考虑,切不可偏执于一点而以偏概全。如本文所研究的《书画传习录》,经多方考虑将作伪时代定为明嘉靖、万历间,希望可以为画论研究者提供一些思路。
注释:
元 王蒙 空林草亭图 25.1cm×28.3 cm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编/杨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