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秦岭

2017-11-27 21:44田绵石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小站秦岭老张

说来奇怪,作为河北人,我却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秦岭情结。

始作俑者便是“秦岭”中的这个“岭”字。打小就有个偏见,总觉得“岭”字特有意境,认为凡是叫什么岭的,必博大幽深,又和蔼可亲。与“岭”相比,“山”就显得孤峰突兀,而山里的“峰”就更不用提了,定是高不可攀、盛气凌人。颇有古意的“秦”字与这颇有意境的“岭”字一联手,自然就让我空想出了一份秦岭情结。

后来,我考上了四川的大学,从河北家乡往来成都学校的这四年,走了四年的宝成铁路,看了四年的莽莽秦岭,也对一直相伴而行的那条嘉陵江的水疑惑了四年,疑惑它怎么能那么蓝。每当火车经过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名叫“秦岭”的车站时,我总要扒着车窗呆呆地看着暮气霭霭中的小站,“云横秦岭家何在”……

那四年的“走秦岭”都是路过,始终未能走下火车踏上站台,使得从小攒下的这份秦岭情结愈发浓烈。

今年夏天,我终于决定带领全家走秦岭!

说是走秦岭,其实就是再走走当年我走的那条铁路,到秦岭小住两天。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是真的要用自己的脚去踏秦岭的土地了。

关中平原往南的这段秦岭,集中了秦岭主梁、秦岭主要水系和秦岭72峪,纵贯着4条入川古道。陈仓古道是最西侧的古道,从宝鸡进入秦岭,过凤州,下略阳,七曲八绕,终由广元进四川,是4條蜀道中最长的一条。

宝成铁路基本上是沿着陈仓古道逶迤南行。我们这次走进秦岭就是取道于陈仓古道旁的宝成铁路。

7月20日,临近大暑。为了能好好观摩一下宝成线那段穿越秦岭的传奇铁路,上午9点,我们从宝鸡出发,乘坐K545次火车,开启了秦岭之旅。

车到杨家湾车站,我忙跟家人说,从杨家湾开始,中间经过观音山车站,再到青石崖车站,火车可要真的翻越秦岭了,是以3个马蹄形和1个8字形迂回爬山的,可要好好看啊,很壮观的。

让家人吐槽的是,火车基本上是行进在黑漆漆的隧道里。偶尔闪出些亮光,出了隧道,还没来得及看清窗外的景致,又扎进了下一个隧道。偶然间看见山上泻下的高高的瀑布,或是不远处缠绕在山腰间的白云,赶紧惊呼。匆忙中,倒是看清了很多隧道都是1955年左右修建的。

为了抚慰家人的吐槽,我只好在车上普及了一下这段铁路知识。我说,从杨家湾车站到秦岭车站这段27公里的铁路,是以3个马蹄形和1个8字形迂回盘山的,最大坡度达到33‰。这个坡度,已是正线铁路的世界之最了,也是山地铁路的极限坡度。因为是迂回盘山,火车就要来回地钻同一条山梁好几次,每次逐渐升高,最为神奇的就是一条山梁从下往上依次有7层隧道!詹天佑修建的京张铁路南口至八达岭段,最大坡度也是33‰,詹天佑在青龙桥用的是“人”字形铁路攀爬陡坡。另外,同样达到33‰极限坡度的还有阿里山森林铁路。而瑞士的皮拉图斯山铁路,坡度尽管达到了不可思议的48%,但那是特殊的齿轨铁路,而非传统的平轨铁路。所以说,世界上坡度最大的正线平轨铁路,都在咱们中国。

儿子和外甥这两个小家伙,张着嘴巴,半知半解地听得非常入神。聊着这些传奇的山地铁路,伴着忽明忽暗的火车行进,我们到了秦岭车站。当走下火车、双脚踏上站台时,我不禁轻声说了句:“秦岭,我来了。”

站台上的绿化带里,沉稳地坐落着一块巨大的、藏青色的、极具历史沧桑感的秦岭山石,上有朱镕基雄浑有力的题字:秦岭车站。环顾四周,小站静谧,长长的站台上只有我们一家。我们的说话声回荡在站台,散向山峦,小站显得愈加安静。

走出车站时,看见我们始终在议论着一路的宝成铁路,车站的工作人员说,左手路边有一个铁路文化长廊,专门介绍的是宝成铁路。

这是一条安静、干净的站前小路,路旁是工务段大院。朝向小路这侧的院墙上悬挂的是一排介绍宝成铁路发展历程的玻璃橱窗,从1913年的初次勘查,到1952的正式动工,再到1958年的全线通车,还有后来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抗震救灾……既有珍贵的历史照片,又有翔实的文字介绍,还有形象的示意图片,让人看了能真切地感受到宝成铁路就这样一直默默地行进在陕川之间,像勇于担当的巨人,用昂扬的火车头和坚硬的钢轨承担起了祖国赋予的神圣使命。

这面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在这么一个小站,这面墙却维护得精心、别致。墙头用红砖砌成了中式坡屋顶状,墙体涂刷成了米黄,玻璃橱窗的窗框特意制成了镜框样式,橱窗玻璃干净整洁,墙根绿草茵茵。看得出来,这是小站付出了很多心血的铁路文化长廊。这面普通的文化墙,映衬出了铁路人的那份朴实,而朴实中又透着精致和文气。

我们一家,挤在一张宝成铁路“观音山展线”的示意图前,热烈地讨论着火车是怎么迂回盘山的,哪3处是马蹄形,哪处又是8字形。

上了站前的斜坡,就是川陕公路。站在高高的公路上,回望小站,豁然发现这是座单体建筑的微型小站,米黄的站房嵌上饰有白边的高挑的圆拱型玻璃窗,散发出60年风雨的浓浓古意和浪漫怀旧。站房上大大的红色“秦岭”两字,在后面青山翠谷的映衬下,既明朗生动,又庄严神圣。

站前的川陕公路旁是东河桥村。一位路旁歇息的老人说,顺着公路往前走,过了大坡就有农家乐,可以吃饭。

我们顺着川陕公路慢悠悠地往前走,左手不远处就是铁路和苍翠的秦岭山峦,右手的山坡地里,野花很香,野草很杂,空气里饱含着甜淡清新。这条公路,从秦岭的绿海里伸出来,蜿蜒着又钻进了绿海深处,默默地在这一片绿海里摆渡着过往车辆。

满眼都是绿。看着这满眼的绿,心越来越静,整个人越来越轻,好像飘荡在绿海里,慢慢地飘。真想就这样一直呆呆地看下去。擅长写“绿”的朱自清,见过北京什刹海脱不了鹅黄底子的绿,见过杭州虎跑寺高峻而深密的绿,也见过西湖的明绿和秦淮河的暗绿,更是惊诧于温州梅雨潭的绿,但不知先生如果看过秦岭的绿,该作何感想。

秦岭的绿,又是一绿。不像北方的绿那样沉闷,也不像南方的绿那么轻浮。秦岭的绿,厚而不浊,清而不浮,沉稳又明快,硬朗又温柔。山风拂过,这绿颤悠悠地舞动起来,就像一杯拿在手里的绿酒,荡漾在眼里,荡漾在心头,眼醉了,心醉了……endprint

走了一阵子,见路边一处凉棚下坐着一个小伙子,旁边立着大大的“豆腐宴”招牌,我们决定就在他家打尖。

小伙子有些慌张,说,我妈是家里的大厨,可今天一早我爸就开车送我妈去县里体检了,按理说也该回来了,请我们等一会儿,可以先看看菜单。说着,小伙子给我们泡上了一壶茶。

我们略感失望,担心吃不上豆腐宴。并问,还需要体检?

小伙子说,县里对农家乐要求很严,每年都要体检,我现在打电话先让我大伯过来吧,他也会做一些家常菜。

不一会儿,来了辆面包车,果真是他大伯来临时救场。

我们正研究着菜单,小伙子跑进来兴奋地说,我妈回来了!

这处农家乐很惬意,坐在屋里,不用空调就舒爽宜人,有如到了清凉世界。饭菜端上了桌。儿子和外甥喜欢抢着吃那盘豆角炒腊肉。原本是要青椒炒腊肉的,青椒用完了,现从房后山坡地里摘了把豆角。

沾水豆腐,锅塌豆腐,肉末豆腐……都是美味,豆腐里有股清香的卤水味,质地鲜嫩的豆腐中透着老到,尤其是锅塌豆腐,五香味浓,软嫩鲜美。万没想到,一进秦岭,我们就被这普通的豆腐醉翻到了马下。对豆腐很在行的母亲说,这家的豆腐真不赖。

男主人听了这话很高兴,向我们介绍说,我们东河桥村专做豆腐,是凤县重点扶持的豆腐村,请的是广元剑閣的师傅教我们做豆腐,工序讲究,保证每家做出来的豆腐既风格一致,又味道鲜美。

男主人姓张,五十开外,个子不高,黑黑的。老张系着围裙,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是家里的洗碗工。老张说,我们东河桥村号称嘉陵江第一村,也是岭南第一村,县里特别重视我们这儿的旅游,你看对面,那是上千亩的油葵,县里统一规划种植的。等入了秋,可好看了,西安、宝鸡的都来这里看葵花。

老张很热情,也很会聊天,问我们打算去哪里玩。

我说,这次来秦岭还真做了些功课,打算就去不远处的“嘉陵江源头”景区小住两天。

老张说,景区很大,里面还没有交通车,我的面包车,正好坐得下你们一家6口,明天可以拉着你们在景区里转转,按景区的规定收取车费,一分钱不多收。一会儿先把你们用车送进景区宾馆。

下午,我们坐上老张的车,顺着公路一直北上,蜿蜒进山,越走越葱郁,越走越幽深,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景区腹地。

其实,我们选的这处景点在整个秦岭地区算不上出名,远不及太白山、终南山景区的名气大,也比不上秦岭南麓的佛坪、汉中的黎坪。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距离宝成铁路的秦岭车站很近,又是秦岭深处,既可以看铁路,又可以钻深山,偷得浮生两日闲。

老张说,这里主要是省内游客,西安、宝鸡、凤县的,偶尔也有广元的,周末人多一些。但像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从远道专程而来,选了这里,还真是少见。

老张说,山里树种很多,到了秋天,叶子要黄不黄、要绿不绿的时候,最美了。

我们在景区安顿好后,老张打道回府了。

已是下午四点,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林照在绿茵茵的地上,泛着一层金色。婆娑的树影间流淌着清新清爽的空气,空气里饱含着一股甜淡宜人的气味。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但在这里,我们却还要加件外套才不至于觉得太凉。

时间尚早,我们顺着柏油路往山上溜达。

柏油路上寂静无人,路旁就是山上流下的溪流,清澈见底。溪流穿梭在密林中,流淌在石块上,随着山形地势的变换,时而铮铮淙淙,时而飒飒潺潺,时而刚烈激进,时而温柔缠绵。就这样,溪流一直相伴左右。这条溪流就是嘉陵江的源头之水了,如此清澈的溪流汇集到山下,流进秦岭南麓,顺着宝成铁路直奔巴渝。正是这样的清流,让秦岭南麓的嘉陵江变得那么湛蓝。

已近黄昏,山里的阳光随着峰回路转,逐渐变得诡异起来,忽明忽暗,时而明晃晃地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峦上,时而又躲藏在山后的密林中,把个天色弄得暗淡下来。

来回近8公里的路程,慢慢悠悠走了近4个小时。繁星夜色中,我们回到了宾馆。

第二天一早,我们刚想在景区里找车,老张就打来电话,问需不需要用他的车。我们觉得老张人不错,决定坐他的车去更远处的原始冷杉林。就这样,老张把这单生意做成了。

原始冷杉林在秦岭山巅的观日台附近,坐车要10多公里。盘旋的上山路上,我们恰巧赶上了一辆大型运输车在慢悠悠地往山顶运风力发电用的叶片。以前从没注意到风电柱顶的叶片居然能有这么大,足有30米长,硕大细长的叶片固定在运输车的后部,斜刺向天空,像个巨大的惊叹号。

我看着如此缓慢、吃力地往山上运送这个大家伙,觉得成本还是很高的,禁不住问了一下老张,这种高山风电能挣钱吗?

老张说,可别小看了这家伙,要是安好了,转一圈就是好几度电。我们这一带的秦岭,山顶的风很大,适合风电。这个车上的叶片是能转动的,你看坐在车后的那两个人,就是负责根据路的情况随时调整叶片倾角的,防止车辆转弯时叶片刮到岩壁和树林。

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景区里的情况?

老张笑了,说,其实我本人也算景区的半个职工,因为我有这辆车,又是东河桥的,所以景区把像我这样的农民编入了车队。要是有大型团队来,队长就要召集我们统一拉送客人。

连续几个陡坡,车子开上了山顶停车场。拾级而上,我们爬上了观日台。

站在这巍巍秦岭之巅,极目四望,“秦岭风高雁贴天”,终于体味到了秦岭的大气磅礴之美。横亘华夏东西,屏障神州南北,大哉壮哉的秦岭,美如斯!目之所及,秦岭的绿层层叠叠,阳光和云彩把这绿变化得愈加魔幻,近深而远淡。那些绿,向远方极力地舒展开去,最后变蓝变淡,变成了天。

北望秦川,峰峦叠嶂不见头。南眺蜀汉,烟波浩淼始堪愁。原始冷杉林,树高迷陇塞,云淡盘枝头。高山发电,独领风骚。

下山路上,我们都想再去老张家吃一顿豆腐宴。老张很高兴,欣然地开车拉着我们前往东河桥村。endprint

我们问,农家乐的收入还不错吧?

老张谦虚却又掩饰不住满足感地说,我们是小本生意,马马虎虎,倒也能维持个小康水平。守着大山,县里又给政策,挺知足的。都说“有穷人,没有穷山”,确实,这山上有的是宝物。记得小时候,我们村里有的人家上山采药,一年下来能收入二三百元,在那个年代,可不是小数。现在没什么人进山了,太辛苦。

见我们对蜂和蜜略知一二,老张似乎遇到了行家与知音,打开了话匣子。

老张说,家里还养着些峰,四十箱,全是中华蜂。你们看路边有卖土蜂蜜的,土蜂就是中华蜂。我们这里只养中华蜂,县里重点扶持。你们平常吃的都是意蜂的蜜,没有我们的蜜好吃。土蜂蜜可是没有半点污染啊,你看这大山里,哪有什么污染,连空气都是甜的。

看我们听得很认真,老张接着讲他的养蜂故事。有一次,我把蜂搬上了山,然后下了山再没管。过了几天上山一看,蜂箱被掏了,蜜没了,把个蜂箱弄得乱七八糟。我还以为得罪了什么人,是人家故意给我弄的。后来再进山,遇到了一只黑熊正在偷吃我的蜜,这才知道原来是这家伙干的,我又惹不起它。你说也怪了,黑熊很聪明,它能闻出哪箱的蜜多,专挑蜜多的箱子祸害。

老张有些无奈地说,养土蜂很辛苦,蜜虽好,但产量低,也弄不出花粉和蜂胶。但县里扶持,我们得好好养,要不然,咱们的中华蜂就要绝种啦。

正说着话,已到了老张的农家乐。

吃过一顿丰盛的豆腐宴,老张把我们送到了秦岭车站。

与昨天下车时的寂静冷落不同,今天的小站很热闹,几个花枝招展、戏服着身的女子在做着演出准备。老张也是很诧异,难道有什么大领导要在此下车视察?但没接到景区队长通知啊。

我们进了车站候车室,集候车室、售票处、行李房三个功能于一身的小小的大厅已坐得满满当当,身穿黄色制服的工务段、供电段的男职工和身穿蓝色服装的女职工坐在凳子上,都专心致志地看着前面。大厅前半部分临时布置成了会场,主持人正在给职工们出抢答题,既有“两学一做”的知识考点,又有铁路工务和供电方面的专业题目。看了会场前面的展板,这才知道原来是西安铁路局“送清凉,送文化,送关怀到一线”,到秦岭车站慰问一线职工,并开展“两学一做”与铁路业务知识竞赛。

现场的气氛真是火爆,年轻的职工们甚至还没等主持人说“抢答开始”,就有人跑上台前作答。知识竞赛结束后的慰问演出更是精彩,供電段女职工把《宁静的夏天》唱得情真意切,两个小伙子的吉他弹唱热情四溢,而那场优雅迷人的集体舞蹈把气氛推向了高潮。我们这些旅客也驻足围观,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正看得入神,回宝鸡的6604次列车进站了,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小站,告别了大山,告别了老张。

秦岭之旅的这两天,很短暂,所去之处只限于秦岭一角,也居然号称“走秦岭”,确实有些名不符实。但自己很满足,觉得终于认识了秦岭,拥抱了秦岭,体会了秦岭。

壮观的宝成铁路和观音山展线,古朴浪漫的秦岭小站,文气的铁路文化长廊,还有热情洋溢的小站活动,都是几代铁路人留在大山的传奇。这份传奇,今天仍在认真地续写。

那股潺潺的溪流,清新甜淡的空气,大气磅礴的壮景,都是秦岭给我们的无私馈赠。

东河桥的豆腐宴,老张的厚道与精干,他的蜂与蜜,所有这些老张的故事,都是秦岭人家酿造的生活之美。有了老张们,秦岭才真的有了神韵。

秦岭,你包容了这么多故事,也孕育了这么多故事,却又如此远离尘世,安详、淳朴、博大、神秘,宛如坚实的脊梁,撑起了厚重的历史。

这次走秦岭,本以为能化解掉心中的那份秦岭情结,但遗憾的是,这次走了秦岭,却使得秦岭情结更加浓烈,以至于回来后不久,便又规划着下次的走秦岭了。

这大概是本次走秦岭的唯一憾事了。

作者简介:田绵石,毕业于西南交通大学,现就职于中国铁路信息技术中心。曾在《秦皇岛晚报》《唐山晚报》《唐山劳动日报》《燕赵都市报》《人民铁道》报、《中国交通报》《中国环境报》等文学副刊以及《湖南散文》《中国铁路文艺》《散文选刊》等文学杂志发表散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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