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丹
20世纪70年代末日本电影《追捕》让当时中国电影观众津津乐道。一时间,一些年轻人经意或不经意间亦步亦趋学着电影里的人物举止、穿戴,甚至人物的语言、表情也都成了时尚。
更值得一提的是那几句“走吧,一直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就会融化在蓝天里……”,经典的台词给中国观众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继而,那个时候人们也经常将谁的脑子有问题,谁是呆子、傻帽、脑残或神经病等都说成是横路敬二。
我的父亲,我的至亲至爱的父亲就是“横路敬二”!
确切地说他是在患上肺癌两年之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而成的横路敬二!
那天,也就是我这样的一个父亲竟然找不到了,居然又离家出走了!
那天是星期天,上午在家侍弄着阳台上的几盆花草,中午吃过饭,本想歇一会儿睡个午觉,可刚刚躺下仅5分钟,我妈打来了电话,说是“一转身”的工夫,没把你爸看住溜出去了。已经半小时了,还没回来,可哪找找不到,又丢了!
又丢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就跟着“嗡”了一下,我急忙爬起来,电话里一边安慰我妈不要着急,说是不会走远,不会有啥事儿,一边找衣服鞋,急忙到门外叫出租车打车到铁北。
实际上,我爸自打得了老年痴呆症离家出走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前后有几次了。即使他痴呆不是很严重,家里的人和经常见面的邻居街坊同事朋友大多还能叫出名字,家周围有啥建筑、有啥标志也可大致说个明白。每一次“出走”大多都在离家不远的街道马路、公园、商店或者附近人员密集的地方能够找到。这么说吧,虽然到最后都以顺利平安回家,不致对社会政治或经济乃至道德文化产生什么影响或损失,但都让家里尤其是我母亲一场虚惊,给她同样是风烛残年的心理负担上无疑又加重一记砝码。
最为严重的那一次,失踪了有近8个小时!
那一次调动了亲朋好友十多人“围追堵截”四处打听,铁北的大街小巷,退休职工活动室、运动场、商店、胡同、厕所、小区的树林,或者人们平时聚集的场所,处处探查,倘若这寻找的规模再大一些,声势再激昂一些,有必要再拿出铴锣敲几下,端起铳子炮再搂两声,势必跟1958年大跃进时期的大打一场围剿麻雀的人民战争没啥区别呀!
可惜的是该寻的都寻了,该找的都找了,就像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对胡司令说的那样,寻找新四军“跟篦头发似的篦了个遍也都没寻出个影儿来”。
平时谁家丢了猫儿的狗儿的还急得不得了,这会儿家里的大活人丢了那还不火上房!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不怕你钻进了耗子洞。《地道战》里的汤司令寻找八路军武工队都发誓了:“高、高、实在是高!”“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抠出来!”
为了找父亲,真是豁出去了,下午接近日头落山时丢的,直至天黑人脸模糊也未寻得见,就在人们处在万分无奈、万般煎熬和万般忧虑眼瞅着就快要坚持不住的艰难时刻,最后还是通过报警打了110,在警察的帮助下,到了子夜过半,在距城里5公里的市郊的一块菜地的窝棚里算是给“逮着”了,并且是毫发无损。
从此,父亲便成了家里不省油的灯,成了随时准备“出逃”的重点可疑对象,成了不折不扣的“特务”,对其不得不采取克格勃式的“盯梢”措施,贴身进行提防,专门有人来看护监管以防不测。
那一次可不是“虚惊”,而是实实在在的“震惊”!
可眼下这一次又是家里“失策”,家人“失职”了!又是在老伴儿“一转身”的缝隙里,趁机在眼皮底下泥鳅一般溜掉了。
好在我自己的家里离铁北的父母家不远,打车10分钟就到了。透过楼间的胡同口老远就看见母亲正在楼下门栋那儿焦急地等着呢。我妈见到我,心里有了依托,脸上的焦急也褪去一些。
我安抚着说:“妈你进屋去吧,我爸他不会走远。”虽是这样说,可心里的确没底。
母亲想起前一个多月那次父亲走失的事儿,就说:“可别像上次似的,你爸大半夜跑农村菜地里蹲半宿。”
“不能。”我说:“我要是找不回来我爸,我就不回,我就到菜地里蹲着去!”
“谁也别去!”我妈认真回道。
我家双河口这小小城面就这么屁大点儿的地方,还没人家沈阳一个区大,除了铁路地区啥也不是。老爸“不服天朝管”,又如此这般地一意孤行,究竟能“流窜”到哪呢?不至于再惊动警察叔叔吧。我想。
说到城区的大小,不禁让人想起当年对这双河口的调侃,稍稍认真琢磨不无道理。说是,俺们双河口这疙瘩,九十(就是)一座楼,七十(其实)一条街;形容当地的街衢街道雨天是“水泥(连水带泥)马路”,晴天是“双河两岸尽朝晖(遭灰)”。不过也是可以理解的。这镇子满打满算也未超过百年历史,自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带来繁荣,本地市政建设才初见成效,有了十字路口,有了红绿灯,有了公园,有了高档的公共设施及较高一点的建筑。特别是最近幾年发展更为迅速,听说还要创建全国“卫生”“文明”城市,市容市貌得到相当大的改善,路边街旁的花花草草明显多了起来,一些公益广告牌花花绿绿规劝做文明好市民,设计美观而别致的“星级”公厕及时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在河道两侧修景观带,建湿地公园,亭台楼榭掩映其中,马路上一些身着背后印有“文明倡导员”黄条灰色制服的环卫环保人员时有显现,且队伍不断壮大。
当然支撑这座城镇门面的还有铁路这一具有战略意义的“钢铁运输线”。
一条沈吉线,一条四梅线,还有一条集梅线。三条铁路的连线构成了本地的交通要冲,使之成为东北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一度成为当时东北“东交指”(即东北交通指挥部)的十大编组站之一。尤其是值得一提的,据说当年张作霖当了“东北王”宣布东三省独立后,深感通过中东铁路和南满铁路运输军事物资,处处受制于人,于是他决心修筑一条自己的铁路。就这样,沈吉(奉海、吉海)铁路诞生了。那高大的候车室站舍前后各竖立四根圆柱,欧式屋顶,圆柱上端雕塑的花纹云卷是张作霖亲自设计的,灵感来自于东北大白菜自然生长的纹理。这听来倒是挺有意思的,颇有艺术观感,别看那军阀没读过啥书,没进过啥学堂,也就读了几天私塾,一张口就“妈了巴子的”,骂骂咧咧,可人家脑瓜好使够用,灵感老是不断,还自学成才。按东北人讲话,这张大帅够尿兴的。endprint
“尿兴”就是厉害有能耐的意思。
为了找到父亲,我先去了附近的铁路退休职工活动场馆。
这一活动场馆原先是能容纳400名观众的剧场,并且是藏有几万册书籍(不少都是线装书或绝版书)的铁路地区二层楼房图书馆俱乐部。这幢建筑为日伪时期所建造,是当时的百货商店,日本人称为“生计所”。只因几年前的一次房子维修,在楼顶上烧电焊,不小心电焊渣子溅落,引燃了天棚上防寒用的锯末子,让这座铁路地区唯一的文化交流活动场所瞬间被点了天灯。“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幸存下来的业已逃过劫难的“人类进步的阶梯”书籍最终也未能躲过火魔的吞噬而付之一炬。见到那副悲惨的场景,就连在场的消防队员也扼腕叹息。
后来,铁路上级部门将受过火魔咀嚼,只落得了一副空架子残骸的俱乐部整理了一下,做了简单装修,成了专供从铁路离退休的职工和家属活动的场所。这里的离退休的老人们院里院外屋里屋外聚集着这一堆儿那一块儿,打牌下棋晒太阳,聊天唠嗑侃大山。
都是铁北“老人儿”了,在这里土生土长生活了半个世纪,对我来说,他们每个人的面孔虽然有的不甚熟悉,但一点都不陌生。不管怎样说,这人群当中不乏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的骨头和血液里承载并流淌着“二·七”大罢工的因子及精髓。这人群当中有新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有当年在抗美援朝的枪林弹雨中,凝聚着鹰一般的眼睛,手把汽门,顶着美国佬飞机狂轰滥炸,往前线运送弹药物资的勇士;有在新中国的建设中,风餐露宿穿山越岭驰骋在铁路运输生产第一线的机车乘务员;我敢肯定,这里还有在编组场上风里来雨里去,围着列车动作如燕子一般敏捷上下翻飞的调车员“钩子手”;同时这里更有在车间班组里整天穿着“油包”,充分运用其灵活的大脑,靠着聪明和才智,本着对铁路岗位朴素的热爱,也从来不讲什么条件,不计报酬,夜以继日地攻克难关,大搞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的能手。我想,正是有了这些雄厚的“精神”实力做基础,才有了日后的,也就是改革开放后今天铁路的高速度,才有了铁路日新月异的大飞奔、大跨跃和大发展,才有了动车组列车在祖国大地上的快意驰骋穿梭。他们如今都年事已高成为了耄耋老人,以打牌聊天晒太阳自娱自乐来打发时光,翻读人生的最后一页日历。
当然了,我无暇顾及眼前这些当年的英雄,谁谁以前怎样现在怎样。
找爹才是正事儿。
不知我爹此时此刻躲在哪个角落里和我捉迷藏呢?
我屋里屋外院内院外一个一个地寻视着、找着、数着,生怕将老爸漏掉成为漏网之鱼。结果一无所获,没有发现父亲熟悉的身影。
现在时值深秋,天气已经出现阵阵凉意。道路两侧的高大树木偶尔有树叶不时“倏”地飘零,而成为季节对青春的眷恋滴落的干涩的枯黄色眼泪。
母亲告诉我说:“你爸出走时身上穿的是黑色半大呢子上衣,头上戴的是深蓝色鸭舌帽,脖子还围了一条围巾。”
应该说,这些穿戴是不该着凉的,但作为一位上了年纪的,尤其是一位患上重病的老人来讲,家里人更是多了一份担心与牵挂。
我决定去铁北运动场寻找。那里每天都有锻炼身体的群众,散步、走圈儿、打太极拳、踢毽子、放风筝。
刚刚走到广场商店的十字路口,就碰到了迎面过来的林大伯。林大伯是离休老干部,跟我家是邻居,原先在机务段当段长,后来被调到地区任工委副主任。虽然也年过八旬,但人家耳不聋眼不花,要比我爸的身体强健得多,真可以用“精神矍铄”来形容。林大伯和我爸关系不错,彼此走得也挺近,他们都是在20世纪50年代初差前差后几乎一同来双河口的,已经有一定的老感情了。私下里愿意唠些单位或社会上的事情,并提些见解。
他退了休没事儿做,自愿来到较为繁华的十字路口,嘴里叼着哨子,手上挥动着小红旗指挥过路行人,做起了安全文明倡导员。
林大伯看出了我的匆匆脚步以及几分焦急的神态,一边敦促过往行人遵守交通规则走斑马线,一边回头跟我搭话:“看你着急的样是要赶火车吗?”
我听了莞尔一笑,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急忙说:“林大伯,我不赶火车。”
“不赶火车赶汽车也不至于这么急吗?”他继续开玩笑,故意一本正经。
我又笑笑,说:“既不赶火车也不赶汽车,是在找爹!”
“哦?找爹,”他听了眉头拧一下,随后道:“你不用急,10分钟之前在小超市楼头还见到了他,并且还说了话呢。看你爸精神头有些蔫儿。”
……
林大伯还说:“先前那阵子我还觉得你爸嗓子嘶哑,看得出来,他早已不是当年在业余时间唱《我的太阳》和导演《孔雀胆》的你爸了。刚才跟他说笑话,他都没啥反应,我们都老了呦!我问你爸要上哪去,他也沒出个四五六来……”
说到这里,林大伯就将话题一转,说“快别耽误了”,然后,又一扬手往市里的方向一指,“你到那边找找,不必着急,走不远。”
告别了林大伯,按照他指的方向找去。
还能上哪儿去呢?这的确让我觉得自个儿这会儿倒像头蒙眼拉磨的驴没目的地瞎转。
父亲得上肺癌已经有4年了。最开始是咳嗽不断,每次咳嗽都咳出呈有灰白色的黏液痰或是黄绿色的脓痰。其实,至于父亲的咳嗽,不用说家里谁也没在意,就连母亲也没将此事儿放在心上。因为父亲得过肺结核。父亲的肺结核是早年的事儿,已经有几十年了。当时虽然较为严重,但经过治疗,包括到铁路疗养院疗养,肺部的病灶早已形成了钙化。不过即使平日里经常听到父亲的咳嗽或咳痰的声音,这已经成习惯了,也不认为是旧病复发。也的确没复发。至于到后来父亲患了几次肺炎,再到后来竟出现了不明原因的低热,那时家里尤其是母亲开始着急了,几次极力劝他到医院看看,再拍拍片,可父亲说啥就是不去,就认为自己没病。实在没招儿,母亲调兵遣将,也不管工作如何忙,硬是将生活在外地的我姐和我弟都召了回来,大家口诛笔伐软硬兼施一起劝!最后才被说动,打车拉到医院拍了CT,结果着实躺着中枪,得了肺癌,并且还是晚期!endprint
林大伯说父亲嗓子嘶哑我觉得也是其病症之一。说话费劲,再加上他的耳朵又背,听着也是费劲,谁跟他说啥无异于在吵架,70岁左右的时候耳朵上的助听器还经常戴着,可到了80岁耳朵越背反而就越不正经戴,乃至到了今天干脆就抛弃一边不戴了。跟他说话非得扯脖子大声喊,导致他更是不愿开口说话。
以前,我和妻子每逢空闲或星期礼拜经常回家看他,在一起吃饭或者倚在沙发上唠家常。他一看到我们进门,脸上表情立刻就多云转晴变得阳光灿烂,洋溢出神采来,也有的话说了。
这会儿,我妈看着就在一旁数落,说:“你们不来你爸那老脸总是沉着,整天跟我当哑巴没一句话。你们来了也有嗑唠了。”
我敷衍着。
我妈说我爸跟我们有嗑唠,实际是啥“嗑”呀,只不过就是“老话重提”,同一句话,同一件事儿在他口里都嚼烂了,兴许说了有千八百遍?我看也不止。
吃饭时,一上桌儿,我爸一边比划着一边说:
“伪满那暂,在老家看日本人喝酒,可不是一般地能喝,”说到这儿,就将两只手的虎口张开,相对着比划成个大圆圈圈儿,“这么大号的碗,然后,接着一仰脖,咚咚咚一大碗的‘鼻鲁儿就灌进去了,气都不喘。”
一开始我听不懂,什么叫“鼻鲁儿”?日本人喝啥不好非得喝“鼻鲁儿”。只是跟着哼哈地附和着,什么“鼻鲁儿”不“鼻鲁儿”的。伪满时期,母亲从小十几岁就在吉林省立医院当护士,经常接触日本人会说不少日语,听着也是云山雾罩的。只是到了后来,我弟从京城回东北探亲,他是留学日本的,当然对日语精通,才揭开“鼻鲁儿”之谜。
开饭了,我爸又一次说起了过去伪满洲国老家的故事,又讲起了日本人喝鼻鲁儿。一开始我弟听了也是一头雾水。但经过一次次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百般地琢磨,调动大脑智库所有学识来哥德巴赫猜想挖掘其中的“日语”奥秘,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最后终于千锤百炼九曲回肠甄别揣摩再加上“翻译”,通过我弟对日语的准确发音,并与父亲的“鼻鲁儿”相比较,这才顿开茅塞,全家方知我爸说的是日本人喝啤酒。
他管啤酒叫“鼻鲁儿”。
我弟对我们说,爸爸的日语发音严重谬误!
由此看来,我爸因“鼻鲁儿”蒙骗了全家好多年。
谬误归谬误,尽管谬误,我一回去,尤其是每逢吃饭,父亲的鼻鲁儿还是照说不误,由此竟然成了家里宣布开饭的引导词,不说鼻鲁儿不开饭。
可是到了现在,父亲整天跟谁也不主动说上两句话,连鼻鲁儿也偃旗息鼓了。一问他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他就只说疲乏、累。说完就翻过身去闭了眼不再理你。到了吃饭的时候喊他吃饭,从床上下来,走到餐桌前,也不跟谁打招呼,一句话没有,甚至也不看谁,端起饭碗闷头就吃,吃完饭碗一推,电视也不看,就又回到床上躺了。
就这样一天天地重复着,可重复来重复去反倒将脑萎缩给“重复”出来了。
毫不夸张地说,年轻时的父亲脑筋是相当地聪明。周围接触过我爸的人都说他有才。他真的爱好广泛,做啥像啥,还尽玩“高雅艺术”。这不只是林大伯夸他在年轻时导演中型话剧《孔雀胆》,用那宽厚明亮并带有穿透力的嗓音唱帕瓦罗蒂《我的太阳》,而且,他还是超级戏迷酷爱京剧艺术,并将京剧国粹也研究得超出一般业余水平!只要一打开电视,对白还没念上几句,唱腔还没唱上两句,就精准地说出这京戏的名称和戏中人物,以及来自哪段故事或故事的历史背景。
有相当的一阵子,我爸垄断着家里的电视,只要是不睡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遥控器就时时刻刻永远把持着,锁定中央11台的戏曲频道。国粹京剧的唱念做打,什么花脸、小生、老旦、青衣便“咿咿呀呀”各类戏中人物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他看啥节目家里人就得跟他看啥,别人想这时候看点电视剧、小品、动物世界等其他节目,哪怕是天气预报,对不起一边兒凉快去,门儿也没有。
人在阵地在。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诱惑休想将遥控器从他的手中夺去!家人们惊呆了,好像这手中掌控的不是遥控器而是一枚大清印玺,这大清江山一旦坐定,那就要铁打一样,万岁万岁万万岁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一时间,家里对父亲的“霸道”行为极其反对,表示强烈的不满。而这“表示强烈不满”的情绪更是体现在“十一”国庆和新年等节假日期间。尤其是对母亲整天看不到电视也感到忿忿不平。家里人纷纷站出来替母亲“争权”,声讨和谴责父亲这“独霸一方”的自私行为。然而,该反对的也反对了,该声讨的也声讨了,该不满的也不满了,该谴责的也谴责了,该忿不平的也忿不平了,怎知“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撼江山易,撼11频道难!那11频道从早到晚依旧“咿咿呀呀”照唱不误。并且父亲无意识地将声音开得很大(因为他耳朵聋),正常的人根本就没法在屋里呆。声音大得以至于一进入楼栋口就能听到4楼我父母家传出的“咿咿呀呀”,使楼上楼下街坊邻居一度被迫跟着我爸听戏,确切地说是受着父亲“环境污染”。我妈为这事儿没少楼上楼下地一边跟人家赔不是,一边嗔怪我爸,就凑近他的耳朵边说,你那电视小点儿声,你都扰民了!父亲不但不听反而脖子一梗,瞪着眼睛,说:“我还没跟他们要票钱呢!”
我三姨来到我家串门儿,知晓这一情况,心疼自己姐姐看不到电视就给我出招儿,说,你们家也不缺钱,你就跑腿儿花个千八百的再给你妈买一台电视,往卧室里一放,把门一关,每人一台各看各的,谁也不打扰谁,谁也不影响谁,这问题不就解决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一听,对呀。现在又正逢元旦快过春节了,家用电器商场抽奖搞促销,八成我买电视抽奖这当口儿,呱唧一下有一大馅儿饼从天而落砸在我的脑门子上,那该是什么成色,那该是怎样一种意外惊喜呢!
可别耽误了。于是,到那商场眼睛都没眨就捧回了一台。
然而,买归买了,新的电视机放在卧室竟然成了摆设,谁也不去看,两位老人依旧要争抢客厅里的遥控器,问其原因谁也说不清到底为啥非得挤着看客厅里的电视。自新的电视买了之后,母亲也不再因说看不到电视而整天抱怨了,有时抢不到遥控器,竟索性也开始跟着父亲看11频道的京剧节目,偶尔还夫唱妇随像我父亲那样用手打着节拍,跟着唱腔唱几句:endprint
“杨延辉: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过关。
铁镜公主:有心赠你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还。
……
杨延辉: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日还。
铁镜公主:适才叫我盟誓愿,你对苍天与我表一番。
……
不过,现在完了。父亲这会儿整天闭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对啥都不感兴趣了。遥控器没有了过去炙手可热的温度,一旦失宠便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它无精打采地在茶几上躺着,静静地默默而无聊地透过门缝注视着主人,可能心还想,怎不理我了?
父亲这时候的吃饭也似乎变得可有可无,给他盛一碗就吃一碗,给他盛半碗就吃半碗,从不主动再要求盛饭,吃菜更是无所谓,这比起过去的吃饭亲自下厨做菜可是大相径庭。
记得我小时候就常常听得父亲说,“席不正不坐,肉不方不食”。他平时就爱琢磨生活,处处是有讲究的,讲究高品位。我家祖籍在山东,闯关东到了辽北农村,我的爷爷是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的生活品位及生活技巧究竟是从哪里学的,谁教给他的已无人知晓,他居然会做得一桌拿手的仿膳“宫廷菜”,像“佛手白菜”“葵花向阳”“蜂窝虾仁儿”等,当然宫廷菜都讲究用锅来蒸,讲究色、香、味、形,这些都是父亲平时在业余时间里钻研的。
看到他虚弱的身体,那天,我将在饭店品尝到的自以为最好吃又最富有营养的,当然也是很贵的清蒸“鲽鱼头”那道菜特意端回了家。
有关专家说,鲽鱼鱼脑中所含的营养是最全面、最丰富的,其中含有一种人体所需的鱼油,而鱼油中富含高度不饱和脂肪酸,它的主要成分就是我们所说的“脑黄金”。这是一种人类必需的营养素,主要存在于大脑的磷脂中,可以起到维持、提高、改善大脑机能的作用。如果摄入不足,婴儿的大脑发育过程就会受阻。因此,有多吃鱼头能使人更加聪明的说法。我这样做一来孝敬他老人家给他增加营养,二来想通过这道菜来唤起父亲哪怕一丝以往对生活的热情。
但是,吃鱼仍然没有产生实际效果,父亲兴趣索然,只是动一筷头便不再理会。看来他对生活已不再留恋。
生病以前,父亲对生活的追求可圈可点。20世纪60年代,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由于与西方的敌对关系,思想意识形态领域里存在巨大差别。受其影响,一个时期以来都是将欧美一些西方生活方式当做“资产阶级的腐化堕落”,将西方文明统统当成洪水猛兽来看待。
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期,“酒吧”是相当陌生却又新鲜的词儿,听着感觉还挺刺激。
那时中国社会餐饮业里还没谁敢轻易开设酒吧。“酒吧”一词还像瘟疫一样,人们避恐不及。那时,若有谁要说想逛酒吧,必定要遭到“无产阶级革命劳苦大众”唾弃和谴责。
我不知那时南方人如何过年。在20世纪80年代初每逢过年,东北家家户户除了吃饺子放鞭炮之外,还有个风俗习惯就是仨一帮俩一伙,我到你家,你到我家,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拜年。
若有人登门拜年,受访家庭就会热情地拿出瓜子花生和糖果香烟等来款待诸位客人。
然而,父亲认为节假日尤其是过年,招待来访客人准备一些瓜子和糖果不是很合适。特别是有的人家把花生瓜子都给炒煳了,客人来了热情邀请品尝吧,皮子壳子不但丢一地,而且吃了一把煳的瓜子还弄得满嘴黢黑,个个像长了胡子,手也脏兮兮的,既不太卫生又不太文明。再者,到谁家都得礼让吃糖,到这家吃一块,到那家再吃一块,一天下来得吃多少块呀!这日子过得再甜也不能齁着啊!
不行,他要改,他要脱俗,要脱离低级趣味,要高雅,要与众不同!
于是,父亲将具有“西方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生活方式和有“生活品位”的元素,揉进了东方古老的传统节日中。即用酒吧里的形式另辟蹊径招待来访串门的客人弄个新鲜。
在迎接和招待来访的客人时,父亲首先准备了一瓶高装红梅牌通化葡萄酒,盘儿里摆上若干精致的小型号酒杯。然后,再准备几盘切好的上面分别插上牙签儿的小小方块儿苹果或橘瓣儿以及蜜饯。这样,有谁来访就为其斟上一小杯酒,大家一起碰杯,用牙签儿挑上两块儿水果吃了,再说几句吉祥祝福的话,在祥和、热烈、友好的气氛中欢度新年。
父亲就是这样,用一种当时看来别具一格阳春白雪的形式迎来送往到我家拜年的亲戚和朋友,其乐融融,欢快有加。
当然,也不是所有来访人群都接受阳春白雪,也有让下里巴人提出不屑的。你想啊,来拜年的不乏同事朋友工人还有干部,知识结构文化水平各异,自身素质参差不齐,更不可相提并论,因此,用这样一种“超前”或者说是前所未有的招待方式款待不同层次里的所有人,当然效果就不能说百分百好。
现在,回过头来看四五十年前的那些举动,当然有更多的感到不屑,觉得喝杯葡萄酒,吃点蜜饯,太稀松平常,太小儿科了。即使在那样一种相对温馨相对热烈相对特殊的环境下,也谈不上为此神魂颠倒。试想,此时提出不屑的已不是当初因为下里巴人,而是人们的生活水平生活质量比先前有了质的飞跃。现在,只要方便或星期礼拜、节假日,利用休息空闲办一场有档次的家庭舞会,开个生日宴会,搞一个“派对”是信手拈来极为简单的事。当然这是敞开国门走向世界,改革开放和世界融为一体带来的结果,人们在追求更高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时尚。
总的来看,当年父亲过年的新举措还是不同凡响,里面涵盖着一种精神追求。凡是来到我家拜年的客人们无不看着新鲜而感到欢欣鼓舞,个个奔走相告,都说,你瞧老张家里招待客人品位就是高雅,不服不行。
说来也是的,还有几位来过我家之后,也学起了父亲“高雅”的做法,但都是东施效颦,没有我家的效果。
如今,有谁能想到以往这样一位思想活跃爱动脑筋热爱生活追求品位的人,到老了,居然是如此地颓唐与消沉。
有一阵子母亲还劝父亲,说:“你别老在床上躺着,下楼到外面坐坐或是去广场溜达溜达,晒晒太陽。”有两次是这样做了。可自从父亲制造“出走”事件之后,家里人就再也不敢贸然让他一人出门儿了。endprint
此时出门寻爹,还多亏碰到了林大伯,让我在迷茫困惑当中看到了一丝希望,若不是他给我指出了这条正确的通往胜利彼岸的光明之路,那还不知得费多少精力体力时间与周折,得受多少内疚等方方面面的自责。
的确,一时一刻找不到父亲,我悬着的心就一时一刻安顿不下来,如同凌迟一般受着折磨。
正当我拐过铁北体育场旁边的那座楼房时,眼前豁然开朗,也就在前方百十多米处的马路上,我最为熟悉的一位老人的背影蓦地一下进入了视野。
“呀,那不是我爸吗!!!”我兴奋得几乎叫起来。
我又更加认真而明确地辨认了一下:是的,没错,正是父亲。
我们都读过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如果说朱自清熟悉他那含辛茹苦父亲的“胖胖的身躯,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步履艰难,蹒跚地爬过铁道的背影”的话,那么,我又何尝不熟悉身穿深色呢子短大衣,头戴鸭舌帽,背部有些弯曲,步履蹒跚的我父亲的背影呢?
这促使我加快了脚步,急忙向前赶了过去。
我们的距离在拉近,父亲走路的姿态可以说在一瞬间就能在大众中分辨出来,我真的太熟悉那饱经沧桑的身影。
父亲在靠近马路右边一侧的人行道上,信马由缰地走着,我想他现在的目光一定是泛泛而散淡,意识简单而飘忽。他走路时脚抬得很低,好像刚刚离开地面,且迈的步子较小,分明是在捣腾着小碎步,搓嗒、搓嗒地,而每搓嗒一步,脑袋就努力向前方探一下,亦步亦趋令人心酸。
父亲在前面走着,我的视线似乎连成了一条无形的线,一条牵拉父亲的线。这条“线”的一端在父亲身上系着,另一端在我手中揪扯着,生怕再次挣脱。
看吧,父亲走到铁北桥洞子附近了,并且要过桥洞了。铁北,顾名思义:铁路北面。
铁北桥洞是进入双河口的重要也是唯一的铁路运输关隘。一水分泾渭。这里的确成了当地一条名副其实的楚河汉界而将铁路地区与市中心区域十分鲜明地分割开来。
父亲过桥洞干什么呢?一旦过了橋洞就进入繁华区段,行人多,来往的车辆也多,一旦刮了碰了那可是很难避免的。况且,脑萎缩的父亲处理和辨别事物的反应能力已变得迟钝,甚至接近冰点。迈出的脚步又是这等不灵便,宛如一架运转多年的旧机器,各部零配件已磨损消耗殆尽行将报废。这样,在他身上势必潜伏着更多危险,更多的不确定性。此时此刻我似乎看见几头无形的恶魔正虎视眈眈注视着病入膏肓肌体孱弱的父亲,伺机要对其进行围捕。而我手中这条牵扯父亲的“线”变得毫无意义。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轻易就范,于是,加快了追赶的步伐。
然而,让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我穿越桥洞子再次寻找那熟悉的“背影”时,我手中的这条牵连着父亲的“线”居然断掉了!父亲活生生又一次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铁北桥洞张着的巨大的口将父亲生擒活剥吞噬干净!
我周身的热血感到“忽”地往上涌,大脑血脉偾张“嗡”地好像炸裂了!
我想我此时的眼睛一定是红红的,如斗急了的疯牛!我四周环顾着,试图让父亲的身影再次拉进我的视野中。
这还不像一开始就没找到,刚才已经寻到了父亲的身影,只是在母亲先前的“一转身”而到了我这则是“一眨眼”的工夫又人间蒸发了。
我父啊,你简直是在吊咱家人的胃口呐!
我此时开始有些埋怨父亲了:你这变着法地跟家里“捉迷藏”是否有些过火?上演这等低级的劳民伤财游戏何时才能收场?为何不体谅一下家人的心情呢?
出走的父亲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不光是对母亲对家人无法交代,周围的人也是无法面对的。
就在我险些被绝望击倒的时候,突然间,冥冥中好像是从脑瓜顶或是什么地方传来这样一句话:
“你爸上公共汽车啦!”
咦,这是谁在我最艰苦最困顿最迷茫的时候给予我力量,给了这般提示帮助?这简直就是一只上帝之手在我摇摇欲坠掉入深渊的紧急关头拉了我一把,真是让我有了一种“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慰藉,有了似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惊喜。
我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位约莫50岁的妇女在和我说话。我对她还不咋认得。
这位妇女看样子是铁北人在铁北居住,刚刚逛完超市拎了好多东西往回走。
“哦,你看见了?”我冲她咧嘴笑了笑,简直都不知说啥好了。我们错身走开的时候,心里生发的当然就是一种报答和感激。
这位妇女对我提示之后,我才意识到刚才似乎有一辆公共汽车打我身边开过去了。
事不迟疑,我立马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开到身边还未停稳,我就急不可待地拉开车门儿,一脚跨了进去,眼睛盯着车前方对司机说:“跟上前面的那辆公共汽车。”
说罢,“哐”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启动了,我调整了一下坐姿长长吁了一口气,但悬着的心依然不敢完全放松下来,眼睛还不断地盯着前面。
司机开车很投入,出租车在一丝不苟地跟着前面的公交车。车内音响正在唱京戏:
“霹雳一声春雷响,平原上谁不晓工农的儿子赵永刚!战斗的足迹踏遍了太行山上,抗日的声威震撼着铁路两旁。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鱼在水鸟在林自由来往,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赵永刚!……”
听着这戏觉得耳熟,暂时将找爹的事儿放下,就跟司机搭讪,说:“哎,你听这出京戏倒是挺新鲜。”
司机笑了,说:“年纪在50岁往上的人还能知道这出戏。”
我说:“这不是现代京剧《平原作战》吗?这也算作样板戏吧?在当时。”
司机说:“是,也算。”
琢磨着这戏的京字京腔真把我给逗乐了,不由又想起了刚才那妇女对我的提示:
“你爸上公共汽车啦!”
仔细回味那妇女的声音,听着简直就是霹雳一声“春雷”炸响,振聋发聩!
她既认得我又认得我爸,我敢肯定这位妇女对我家的情况也是很了解的。我想。endprint
这也难怪,我家在铁北入住已有半个多世纪了。父母亲挥洒青春在这里打拼生活,打拼事业。同时,父母亲的工作性质也决定了一些外人认得我家,他们有较多的机会接触外界,有较广的条件认识周围的人,因为我父我母都是“面上人”,大多铁北人都认得我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还是让我们将注意力转移到寻爹上来吧。
“公交车到哪了?”
“哦,公交车到兴客家超市了。”
我不错眼珠地盯着公交车,看父亲在哪个站点儿下车。
不过下车就好办了,这样即可将父亲领回家。
说着话公交车到百货大楼到老法院了……
又到北药市场了……车在十字路口一处的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因为城市小,开通公交车是近几年的事儿,行驶的线路也不长。父亲上的这辆公交车是由铁北“八十八栋”驶往“朝中”方向的。
“朝中”就在城区的河南。前些年那里还不是城区,而是河南岸的镇郊“和盛”堡朝鲜族乡村。听着这“和盛”的名字就很吉祥。不是吗?如果按照现在时尚的说法来解释那就是“既和谐又昌盛”。
的确,和盛堡一带的农田平坦而肥沃,农民生活富庶,衣食无忧,生活水平超过城里。“风吹稻花香两岸”,他们生产出的稻米,过去一度成为“贡品”而享誉全国。
近几年城市扩建,扩建到了和盛堡,将和盛堡划归到了城区当中,在这块“弯腰攥一把泥土都能冒出油”的黑土地上建起了一座座高楼大厦,修筑了一条条街衢马路,朝鲜族农民兄弟完成华丽转身一夜之间都成了城里人。
父亲坐车一旦到了那里,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境地,还像上一次钻进人家看菜地的茅草房,不出危险才怪呢!
一股替父亲担忧的潮水又一次涌入心头。
“你这是啥节目?警察抓小偷吗?”司机半真半假地透过后视镜问我。
“不是。”我斜眼儿瞧了一下司机,向他简单介绍了寻爹大致情况。
司机听了,称赞我说:“你真孝顺。”
我說:“真不可这样讲。啥叫孝顺?对老人‘孝可以做到,但‘顺可就难了。你想啊,人要是老了,性格脾气就会变得固执、倔强甚至孤僻,尤其是像我爸这样患脑萎缩的,若做些违背常理的事儿,你说,咱们做儿女的能袖手旁观吗?”
“不能,当然不能依着他。”司机附和着说。
“对,看见了就会纠偏。那你说这‘纠偏还叫‘顺吗?”
那司机琢磨了一下,说:“嗯,可也是啊!”
我俩在车里正讨论“孝顺”的事儿,公交车在双河桥头站点儿停了下来,只见从车上迈下来一位老者,动作有些缓慢有些步履蹒跚,仔细一打量正是父亲。
“哎呦,我爸下车了!”我几乎又叫了起来。
我赶紧让司机也停车。出租车在距离公交车后面20多米的地方缓缓地停了。我付了款,跨出车外正要迎上前去,打算就此“收网”领父亲回家。突然,我脑子一转,改变了主意。
父亲已在我的掌控之中了,无论他再咋折腾,再咋出走,想必都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况且双河桥这边的马路上这会儿过往车辆并不很多,行人也较稀少,再加上我暗中保护,就此想来,何不来个顺水推舟跟踪观察看他到底要上哪,到底要干吗。
对!就这样。现在爹的行踪已在掌控之中,寻爹已不是关键,重要的看他到底想要干啥。
于是,我来了个欲擒故纵的猫腻,悄悄地跟在后面。
公交车开走了。父亲下车后先是没走,而是在原地站定片刻之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认准了一个方向,朝那双河岸边慢悠悠走去。
这里之所以叫双河口,是因为一条大柳河由西南蜿蜒而来,另一条辉发河打西北直面而来,两条河如同情人接吻一般在这里交汇,形成一条河即南大河,流向东方。故而称此地为“双河口”。想象得出,当初双河口的先人们打这里打猎或是采集野果,路过这河边或是饮水,或是安歇,稍事片刻后仔细查看,觉得这里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于是,就依着河边,在这里停顿了下来,开始了他们的繁衍生息。
此时,临近深秋的河水瘦骨嶙峋,失去了夏季时节的那种壮怀激烈,汹涌澎拜,而变得这般木讷、猥琐、萧条,正如老人的脚步慢吞吞地向前移动着。
不过,刚刚竣工的双河钢混凝土结构斜拉锁大桥倒是一记风景。
据说,这跨越双河的大桥最初为木制结构,后改建为钢筋水泥,再后来形成今天这样颇有些雄伟气势的桥梁。
由木制结构到钢筋水泥再到钢混凝土斜拉锁桥,桥的质地、质量和质感的层层提高和不断飞跃说明社会在不断进步发展,这是无可厚非。然而桥的名称变更,却让人觉得与其说匪夷所思,不如说是跟不上该桥命名者沽名钓誉式的思路。
横亘在这条河上的大桥最初叫和盛堡桥。从桥的名称可以判断出由附近的地名而命名其桥,理所当然。然而,曾几何时,这和盛桥不知为何又给改为“南大桥”了。人们对此粗略想了想,觉得不叫和盛桥而叫南大桥也挺合理,因为河是南大河,那桥又在城南嘛,叫南大桥,这么叫着也说得过去,就没太在意,大家就跟着叫。
可是,到了改革的年份,双河口由“镇”都变成“市”了,这南大桥的名字叫着是否有些土气,忒俗了点吧。还是叫响亮些的,好听点儿的,大气一些的吧。江比河高上一级呢,叫个什么江,总比叫个什么河,大气多了,好听多了。
那叫什么“江”呢?
于是就绞尽了脑汁,想啊想。想必是为了什么江的桥的名字想上有七天七夜了,“水稻生态养殖大闸蟹文化产业示范园”召开收获庆功会请其作收官讲话都没去。南岭屯“绿色养殖溜达鸡儿放飞希望品尝展销会”邀请剪彩也没工夫。
都叫这桥的命名给闹的。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过了一个星期苦思冥想一拍脑门子:有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吉林有个“松花江”听着倒是挺好听的,咱们何不也叫松花江?可是,转一想,不大对劲,咱的“江”不能与人家的那个“江”重名啊。况且人家的那“江”是命名在先的,你再叫了,不是等于侵权了吗?endprint
但是,松花江这名字实在是太好听了,太令人陶醉了,太耳熟能详了。“试问,你先起那名字干什么?怎么不让我先起呢?真是气死我了!”
丢掉的幻想又有些舍不得,唉,真是折磨人啊!
行啊,这样吧,最后有人建议,说,咱们不去侵权,不去叫他们那个“松花江”桥,但咱们还得叫漂亮些,咱们叫“松江”桥如何?这样叫既不侵权,又叫得出口,又漂亮,又不失原意。
哎呀,这个主意实在是太棒啦!就这样决定了!于是又啪地拍了一下脑门子,比上一次要响。
于是,就由南大桥又改为松江桥。
而松江桥之名没叫几年都觉得不大顺嘴,都感到明明城南流淌着的是条河,无缘无故从哪冒出个“江”来呢?
大家不认可它。
无奈,最后才命名为现在的双河大桥。
就此,有人留下了话把儿,说,在不到100年的时间里,一座桥梁的名称就如此变化多端。
歌曲唱道,“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证,各族人民把您称颂”,那古老的北京,远的不说自元代建都以来就有近千年的历史,那座青砖碧瓦的古城搬起一块石头兴许都能记载着一段惊人历史,揭下一片瓦当都能道出一段动人的传说故事。一个国家的首都,一座国际级的大都市,如果按照命名大橋的这种思维方式和这种“先进”文化水准去衡量北京城区某地或某胡同遗留下来的名称,肯定会被视为俗不可耐或不够吉祥或不大顺耳。诸如“公主坟”“八王坟”“猫眼胡同”“烟袋斜街”等一类肯定就此推翻,接下来必须重新命名,命名一个时尚的新潮的“惠民街”“祥民路”“世纪大道”“光明胡同”等取而代之。
但有人说了,恰恰透过这古老的名字说明这座千年古城承载悠久历史的厚重与文明。
父亲凭栏望着河水,我在一旁望着父亲,确切地说是盯着父亲。
父亲在思考吗?思考什么呢?他还有正常的思维活动吗?抑或是在屋里呆的时间久了单纯地出来晒太阳,出来透透气?但愿是这样。不过他已经患脑萎缩了。
我在对面的马路不远处静静地观察着。
父亲在那伫立一段时间后,转过身径直朝河畔小区大门口走去。
他到哪里做什么呢?我又赶忙跟了过去。
父亲真的就进了河畔小区,头也没回。
我开始疑惑了,难道在这里还有什么熟人吗?近几年来他极少出门,我也从来就没听他叨咕过河畔小区有什么朋友同事,更何况这小区还是最近一半年兴建起来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来过。
河畔小区不大,修建得比较规整,院里也没啥人,很幽静。我跟进院内张望着,父亲神出鬼没又不见了踪影。
但我这回没着急,因为小区是封闭式,院门只有一个,亲眼看见父亲刚刚走进来的,难道还能插翅飞走不成?我围着院开始巡视起来,假山后面凉亭里面石壁后头都没有。我开始怀疑父亲是不是进哪个楼口门栋了?于是,我又试图一个个地找,一个个探视,还是没有。
我索性在小区院的大门口小路旁找了个石凳,就此坐了下来。心想,除非不出小区,只要出去就得从这里路过。
我守株待兔似的就在那里守候着。
过去所经历的事情又一桩桩一件件像过电影似的呈现在眼前,当然都是在父亲身上发生的。父亲先前还没有患病时候,还没有这些回想,还不曾有过这些更多的回顾。这样的回顾回想是否是对父亲一生当中时而波峰时而浪谷磕磕绊绊所走过的历程的梳理与总结?细细想来多少还有点儿盖棺定论的性质。不过,这“盖棺定论”一词这会儿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儿别扭,这个时候就用在父亲身上似乎用早了。
嗨——想到哪就到哪吧,意识流就流吧,免不了胡思乱想地意识流。
就说眼前,这小区里父亲难道真的有哪家认识?刚才“父亲没来过这里”的判断或多或少出现动摇。我想起了母亲曾不止一次私下向我抱怨“背叛”她的事儿。尤其是自父亲得病以后,八百年的谷子九百年的糠都跟你翻腾了出来。
母亲说:“你爸没退休那会儿跟林某某眉来眼去的,那林某某是有名的狐狸精,没事儿就贱嗖嗖地勾引男人。”
我问:“你咋知道我爸跟那林某某眉来眼去,莫非你看见了?”
“是啊,我看见啦!”母亲肯定地说:“那天我买菜在菜市场门口亲视眼见的,俩人黏糊糊的样……我多次告诫你爸叫他离那狐狸精远点儿,呸!让我恶心。你爸兜里的钱不知都花哪去了。”
母亲还说:“60年代那暂,你爸年轻,搞文艺汇演拍戏,哎呀,那就是花心!”她说,“我不反对你爸拍戏当导演,拍就拍呗,干吗拍完了戏,晚上还迟迟不回家休息,一问,就说是谁谁回家不敢走黑道,去送她。”
我知道,母亲说那“狐狸精”是林大伯的妹妹。
听母亲说父亲的这些“绯闻”,我向来都是啊啊敷衍地听着,间或问上一两句,从来都是不置与否。在母亲思想里认为我们做儿女的已长大成人,说说只有在家人面前关上门儿才能说的心里话,无非就是发发牢骚,出出怨气。
我认为,几十年的生活里头父亲对母亲是倾注一片感情的,实际上对待母亲,对待这个家还是呵护有加的。
不光是家里面,就连单位或者街坊邻里都是有目共睹。
不少认识我家的人都以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父母,都觉得他们俩工作生活秉性爱好出门来进门去是少有的般配!
但眼前的事儿却又让我解释不清了,难道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跟谁“相好”了?这会儿进入哪家的门栋进行“幽会”送私房钱去了?转一想,不会吧?现在有谁还能跟一个碰一手指头就会立即趴下,并且患了绝症的糟老头子“眉来眼去”?再说,父亲喘口气都相当地用力,指不定哪天就见上帝,哪还有一丁点的精力和体力去想那分外的事儿。
正想着,蓦地发现最靠院里的一小片杨树林里好像有一个人影一闪,定神一看正是父亲!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时间过去了有接近半个小时。也就是说,父亲在小杨树林里磨蹭转悠这么长时间。
我再也不能怠慢了,急忙迎了上去。
父亲此时在这里见到我感到挺惊讶,心里一定在想,怎么在这碰到了?我搀扶着父亲走出杨树林。父亲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头上还沾了一片枯草,我伸手给摘了下来。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帽子不知啥时候弄丢了。
于是就问:“爸,你的帽子呢?”
“帽子?”父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回头就要到树林里去找。
我赶忙回过身去,在落满树叶的小树林里替他找到了帽子,用手指弹弹上面的灰尘,重新给父亲戴上。
“多亏碰上了你。”父亲喘着粗气说:“不然……还不知……”
父亲到最后也不知是咋碰上的我。
我问父亲:“为啥来这小区?”父亲颤微微地说:“想到中联购物广场,没走对,走这里来了。”
我问他:“到购物广场打算干啥呢?”
他又颤微微地说:“一直想……一直想给你妈买一条珍珠项链……你妈很喜欢……”
我震惊了!在震惊中受感动。
这种感动细细品来还有些凄凉与悲壮。父亲这一非常出人意外的举动,看上去好像要在“临终前”完成最后的一个夙愿似的。父亲究竟是脑萎缩偶然清醒的思考,还是大脑混沌的无意识流露?我不得而知,
回到家里,我随即讲了父亲要给母亲买珍珠项链的事,母亲更是感动。自打那事儿以后,母亲以前总在我面前说父亲“胳膊肘朝外拐”的话就不再提及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