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敏志
1991年出版的《君主与大臣:清中期的军机处(1723—1820)》(作者系美国学者白彬菊),作为清代制度史的经典,虽然今年它才被翻译成中文,读来仍然有新意。原因在于此书之立论,主要基于没有汉文翻译件的满文内廷档案,从“史学即史料学”的标准看,此书的资料占有非常充足。
熔炼古今的制度设计
民国学者尤其是东南沿海人氏,大多对前清怀几分敌意。钱穆就曾在《国史大纲》里痛斥“清代政治,沿明代不设宰相,以大学士理国政,以便君主独裁。”似乎是意犹未尽,他后来又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里补充道:“清代政治,制度的意义少,而法术的意义多”,所谓法术者,即是通过军机处的廷寄等制度,造成一种秘密政治,以餍满洲之私心,“由这一点看来,清代比明代更独裁。”与这类极具批判性的表述不同,白彬菊行文冷硬,不对清朝政治体制作价值判断,整本书都不曾用过“独裁”“专制”等词,只是客观描述军机处的演变过程。
从具体的演变过程来看,军机处的成立实际上缺乏某种明确的顶层设计,而是在对外处理军政民政、内部人事不断变动的过程中慢慢定型。其萌孽是在1723年即雍正元年,怡亲王被任命总理户部,担任皇帝的大管家。
新皇帝需要代理人的原因,是当时中央机构臃肿,包括在内廷当值的大学士和管理部务大臣、总理事务王大臣、南书房、议政王大臣会议、权贵组成的临时班子以及奏折制度,可谓叠床架屋。
首先发生变化的是奏折制度,根据白彬菊的统计,雍正朝十三年间的奏折数量,猛增到康熙最后十三年的十倍。这些奏折如雪片般,被直接送到岳钟琪、年羹尧等西北将领手中,不但帮助雍正帝避开部院,即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以及地方巡抚、总督的掣肘,而且也绕过了法律和行政程序。因为私密性高,雍正帝在长信里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直抒胸臆,包括询问臣下的儿女家事以及日常起居。
“内廷”与“外朝”的博弈
对于“朕就是这样的汉子”“朕亦甚想你”之类的“意识流”信件,作者的评价是:“一个写作的皇帝使用新的通信制度,将内廷处理事情的范围以及私密性,扩展到帝国的文武官员。”在此之前,还没有看到帝制中国的其他统治者,有如此大量的自我表露的东西。这种“雍正混乱无序”的背后,反映的是这位谣诼满身、继承合法性受到质疑的皇帝,对于独立处理政务的极端狂热。
1726年由怡亲王、张廷玉、蒋廷锡三人组成的内廷高层团队,负责处理西北战事,这是军机处的雏形。四年后怡亲王去世,张廷玉、鄂尔泰并列为内廷的两大核心人物。作为安徽籍的汉人,张廷玉非常清楚自己的角色和地位,他苦心学习满语,即使成为户部尚书后依然举止谦卑,当儿子在科举中考中探花后,他还主动向皇帝要求降等,以避免刺激同事兼对手鄂尔泰。若没有张廷玉那样善于走钢索的人,军机处能否形成后来的满汉平衡还是个疑问。
雍正中期开始,奏折发展出一种更机密的形式,称为“廷寄”。廷寄的特点是不交内阁,而由军机大臣亲自密封在匣子中邮寄,官员阅后重新装入匣中送回。这些档案之后深锁内廷,不对外公布,仅在实录、起居注中保留个别片段。廷寄的机密性和机动性,显著提高了雍正帝的权威,至此朝中再无人敢质疑他,西北蒙古问题也得到彻底解决。通过军机处这个非正式的中枢机构,雍正塑造了完全从属于自己的内廷,削弱了外朝的重要性,以便于自己随心所欲、乾纲独断。
1736年乾隆继位后,局势发生了些许微妙变化。在金川之役大获全胜的1749年,有位名为冯元钦的御史,建议皇帝将军机处改名为枢密院,恢复唐宋时期中央政府高级班子的名称。冯元钦的提议,表达了“对当前内廷的影响力以及实力扩张背后勃勃野心的担忧。持这种观点的应该是外朝的权贵,他们注意到了自己的机构已逊色于内廷”。
制度史脉络中的人与权力
将军机处改名枢密院的提議,还反映了整个官僚体系对于军机处这个临时中央机构之反感。马克斯·韦伯曾指出,官僚体系的特点是理性的共同体行动,它所造成的“非人格性”一旦定型,就能够形成一种凌驾性的权力,“专制君主在面对官僚之优越专门知识时,也有同样的无力感,在某种意义下甚至比其他任何类型的政治元首都要感到无力”。帝制中国最符合这种“理性的共同行动体”定义的,可能是唐代的三省六部体制——当绝大多数中央命令都要经过中书省起草、门下省驳议,尚书省执行的法定程序时,个人意志很难得到发挥,相应地皇权也会萎缩。
“在乾隆结束时的军机处,仍是一个非正式建立且基本上无章可循的机构”,在乾隆末年,这种畸形制度终于产生恶果。军机大臣和珅,利用“咨文”这种平行文书,巧妙地绕过了皇帝和监察体系,几乎有样学样、另立中央,围绕自己建造了某种“影子军机处”。这种躐等僭越,而非官方提到的巨额受贿数字,恐怕才是嘉庆帝最终忍无可忍,选择将和珅抄家处死,余党一网打尽的根本原因。
中国历史有一基本规律,有抱负的皇帝在施展其宏图伟略之前,必然先重建一套小而新的机构,并趁着一股锐气,冲破既有制度的重重藩篱,达到改革目的。实践证明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因为全盘化改革方案反而容易坠入泥潭,寸步难行。近代史上各种“小组”的诞生,背后也是相同的逻辑。但吊诡的是,新机构一旦步入正轨,马上又会滑向旧制度一边,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以至于几十年后不得不重建一新“小组”。很多政治制度变迁背后,都是这种考量构思、实现、失效的循环往复。
这符合历史学者邓小南提出的“活的制度史”表述,军机处也不例外。只不过它所带来的变革,不是政治的公开化而是私人化,从现代政治学的观念来看,无疑是一种退步。白彬菊此书并没有涉及鸦片战争之后的军机处,可能是材料猛增难以驾驭,也可能是作者觉得他已经说完了最精彩的部分——随着西力东来,军机处只能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摘自《经济观察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