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兴杰
图书出版要拓展市场,提高效益,除了好选题、好作品、好作者以外,还要有好的出版形式来吸引读者。近年在文学出版界,作家手稿出版成为一种新颖的出版形式,受到了读者的青睐。在当代文坛,陈忠实(1942—2016)先生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以下简称《白》)享有盛誉,2012年9月在该著面世二十周年之际,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了《白鹿原(手稿本)》(以下簡称《手稿本》),成为近年作家手稿出版的精品之作。
陈忠实在《有关〈白鹿原〉手稿的话》一文中认为,出版《白》书的手稿影印本很难发生阅读的实用性功能,普通读者会“望本生畏”,“很难设想谁有耐心阅读手稿里那些称不得良好的钢笔字体”。然而会令陈忠实意外的是,笔者通读了这套全部四册一千六百零六页的《手稿本》(《白》手稿共一千五百九十二页,另附《有关〈白鹿原〉手稿的话》一文的十四页手稿),并且有一些自己的阅读发现。
一、“这个手稿是《白》书唯一的正式稿”
关于《白》书的版本,研究者们多关注两个系统,一是《白》书首度面世时的1993年“初版”,二是《白》书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1997年“修订版”。据有关统计,“修订版”较“初版”减少了一千九百多个文字符号。二十余年来,各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或精装或简装的《白》书基本都是这两个版本系统的复制品。但《手稿本》的出版打破了这个格局,陈忠实自己说:“这个手稿是《白》书唯一的正式稿。”
陈忠实写作《白》书曾给自己立下“硬杠子”——必须一遍成稿,为的是保持写作激情,避免因反复抄写导致新鲜感减弱乃至消失,这是他多年写作的“个人忌讳”。实际上,在陈忠实下笔正式稿之前,他先用八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一个超过四十万字的“草拟稿”。草拟稿写在两个大十六开的硬皮笔记本上,为这部长篇小说搭建起了合理的结构框架,规划好了诸多人物的生命轨迹以及一些涉及人物命运转折的重要情节和细节,从而使陈忠实的正式稿写作沉静而自如。
陈忠实于1989年清明前后开始动笔写作《白》书的正式稿,1991年农历腊月二十五的下午给小说画上了最后一个标点符号,1992年春节后开始对手稿进行修改,终于在当年三月份定稿。接下来,陈忠实将手稿交付人民文学出版社前来取稿的两位编辑高贤均、洪清波时的情景已被报刊媒体反复报道:“1992年公历3月25日早晨,我提着《白》书的手稿赶往城里,在陕西作协招待所的房间里,把近五十万字的厚厚一摞手稿交给高贤均和洪清波的那一刻,突然涌到口边的一句话: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俩了。”
陈忠实向编辑交付手稿时的庄重心境可以理解,这是一部他积六年之力的“垫棺作枕之作”,完全当得起“用生命写作”的评价。但在此生发出一个疑问,陈忠实当时有无害怕手稿意外丢失的危险呢?这个问题的提出并非多余,而是合理的,因为丢失作品手稿的悲剧性案例就发生在他的身边。1991年同样是陕西著名作家,也是陈忠实同事的高建群,在基本完成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时,该著手稿竟被其朋友丢失,这种打击对于作家来讲无疑是致命的。陈忠实也确实对此心存忧虑:“在我终于决定可以把《白》稿投送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时候,却心生隐忧,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丢失了或者毁坏了这一厚摞手稿,那对我来说是不可设想的灾难。”这种担忧在今天根本不是问题,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复印机还是个稀罕物件,陕西省作协没有一台,陈忠实更是见都没见过。不过还好,有两位热心的读者朋友帮陈忠实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于是陈忠实就拥有了平生第一份手稿的复印件。
在这里,另一个问题便随之而来:陈忠实交给两位编辑的究竟是真正的手稿,还是那份复印件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当代》杂志的编辑周昌义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白鹿原》手稿复印件递到清波和小高手上的时候,好运就开始了。”这段回忆似乎告诉我们,陈忠实交给两位编辑的应是复印件。但事实究竟怎样?当事人的现身说法当然要比回忆文章更可信。陈忠实写道:“在我把《白》的一摞手稿交给来到西安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两位比我更年轻的编辑高贤均和洪清波时,便集中纠结着这部小说未来的命运,无论如何,却压根不再担心手稿发生遗失或毁坏的意外事故了。”“高贤均和洪清波拿走《白鹿原》手稿之后,我随即把一份《白》的复印稿送给李星,请他看看成色究竟如何。”据此可以断定,陈忠实自己留下的是复印件,交给两位编辑的是他的手稿,这是确凿无疑的了。
二、《手稿本》还原了陈忠实写作的第一现场
手稿出版是采取拍照或扫描等手段来影印出版,使印刷产品能最大限度地接近作者手写原稿。如果说阅读活动即是读者与作者的交流与对话,那么手稿本阅读则会进一步拉近双方的距离。作者手稿的原貌呈现会穿越时空隧道还原作家的写作现场,使读者更原生态地理解作者和作品。
陈忠实写作《白》书使用了两种横格稿纸,一种是“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的三百字稿纸,这种稿纸占到绝大部分;另一种少量使用的是“延河编辑部”的三百零四字稿纸。陈忠实在每页的右上角进行顺序编号,至小说完稿共计一千五百九十二页(《手稿本》只有第四百一十页的页码标在页下,且文字写在稿纸的背面,笔迹与前后也有明显差异。据笔者推测,该页原手稿已遗失,《手稿本》出版时,陈忠实进行了抄补)。使用这样的稿纸写作有两个明显的好处,一个是能够保持全书三十四章各章在字数体量上大致均衡,另一个就是能够对小说总字数有较为准确的把握与控制。早在小说的构思阶段,陈忠实已对小说的总体规模有了审慎的思考。当时我国的出版行业已经走向市场,文学作品的写作既要考虑到能给出版社和编辑带来经济效益,也要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心理,加之陈忠实自己的出书经历以及不喜读多部规模小说的阅读习惯,“我很快就做出决断,只写一部,不超过四十万字”。有了这个最初的设定,陈忠实在三百字稿纸上便能踏实地控制自己的写作节奏,小说手稿写了一千五百九十二页,《白》书“初版”版权页标注字数为四百九十六千字,应该说规模控制是成功的。
从1989年清明至1992年早春,陈忠实用三年的时间把近五十万清晰工整的字样写进了这些稿纸的淡蓝色格子,这的确是对人毅力和意志的极大考验。陈忠实搬回乡下老屋创作《白》书,写作条件无疑是艰苦的,空调不可能有,夏日的酷暑、冬日的严寒这些自然条件也构成了一种挑战。他写道:“三伏酷暑是一年里最难熬的季节,趁着前半天凉快抓紧写作,午后便无法捉笔了,我给桌下放一盆凉水泡脚降温,无奈手心手背手腕上渗出的汗水弄湿稿纸,无法写字,便只好等待明天早晨。”《手稿本》第一册是小说的前十一章,此册后半部分正是陈忠实冒着酷暑挥汗写出的,仔细观察影印的手稿,就会发现每页的右侧空白处留有或深或浅的斑驳印迹,这便是写作过程中手部流汗洇湿稿纸留下的痕迹。阅读这些手稿,仿佛又看到中年四十多岁的陈忠实正埋头在那张圆桌上挥汗写作,在桌子下面他的双脚浸泡在一盆凉水里,此情此景,令人动容。endprint
当然,手稿本带给读者最强烈最直观的冲击是作者对自己文字的增删修改。陈忠实给自己定下“一次成稿”的硬杠子,并不代表“一次定稿”,后期的修改直接在这唯一的手稿上进行,他习惯地把这项工作称为“再过一遍手”。出于自信“一次成稿”的文字最为准确最为恰當,陈忠实对手稿的修改是轻松的,甚至是享受和陶醉的。修改的主要工作是文字审阅,弥补写作过程中的疏漏:“错字别字和掉字自不必说,尤其是通篇试用的叙述语言,比较长的句子容易发生毛病,需得用心审阅……我记得有一两个情节被重复交代过,倒是始料未及,自然都做了处理。”从《手稿本》可以看出,陈忠实从头到尾认真地又过了一遍手,被删去的文字、句子完全用毛笔重墨涂黑,不能辨识,增字和句子调整处都使用了较为规范的编辑符号,这一方面可见陈忠实多年的写作训练,另一方面也能体会出他为出版社编辑着想的用心。“再过一遍手”共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1992年3月25日,陈忠实将手稿交到了编辑手中。
三、编辑在《手稿本》中的存在
《白》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内部审读过程中几乎被一致看好,出版社决定给予最高礼遇,先在《当代》杂志1992年第六期、1993年第一期分两期连载,而后于1993年6月出版了单行本,即《白》书的“初版”。大约是在《白》书出版半年后,陈忠实的老朋友,也是《白》书“初版”责任编辑之一的何启治把手稿交还。陈忠实写道:“我看到手稿纸页上写着划着不同笔体的修改字样,包括删节的符号。我辨不清哪些字或符号是那位责编的手迹,却感动他们的用心和辛苦。”打开《手稿本》,读者会清楚地看到至少三种不同的笔迹,并且颜色各异。责任编辑的编校工作也是直接在手稿上进行的,陈忠实使用黑色碳素钢笔书写,编辑自然会用其他颜色的笔,以有所区分易于识别。编辑的笔迹中有一种蓝黑色钢笔字迹对手稿的处理最为繁多,而且从始至终,另有一种或红或蓝的圆珠笔迹相对较少,基本是在蓝黑色笔迹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恢复或进一步的修正。根据编辑工作流程,基本可以判断蓝黑色钢笔字迹出自《白》书的初审编辑之手,圆珠笔迹的复审则应出自编辑室的一位负责人,那么他们究竟是谁?陈忠实提到的“那位责编”指的又是谁?尤其是《当代》杂志和当代文学一编室都隶属于人民文学出版社,两个部门几乎在同时编发《白》书并且人员不同,前者由洪清波、常振家任责任编辑,而后者出版的《白》书“初版”责任编辑署名有三人:刘会军、高贤均、何启治。《手稿本》中编辑笔迹的确认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但是细致梳理相关资料,我们还是可以给出一个大致推断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官方微博上有《当代》杂志编辑常振家忆及《白》书出版时的一段话:“当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里《当代》杂志和当代文学一编室是有分工的,当时的《当代》杂志只发刊物,而书稿则由一编室负责。”这句关键话语为我们减轻了一半的负担,《手稿本》上编辑字迹的考据范围便缩小到《白》书“初版”的三位责编身上。接下来再看高贤均致陈忠实的一封信,这封信写于1992年4月15日,正是高贤均、洪清波在陈忠实处取走手稿后的二十天。此时高贤均是当代文学一编室的负责人,在信中他第一时间对小说作了高度评价,让陈忠实颇感欣喜与安慰,信中还写道:“出书我看是不成问题了,责任编辑是刘会军,也是您认识的。”如果再结合《手稿本》面世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社长潘凯雄的一句话,困扰我们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了:“手稿版完全是影印的,陈老师当时在稿纸上写的字,哪里做了删改,都清晰地呈现着。其中能看到两种不同的字体,是人民出版社两个责编修改的痕迹。”到这里谜底可以揭晓了,《手稿本》中大量的蓝黑钢笔字迹是初审编辑刘会军的,相对较少的或红或蓝的圆珠笔迹则出自当代文学一编室负责人高贤均之手,上文中陈忠实一直惦念的“那位责编”就是刘会军。《白》书“初版”版权页上署名的何启治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既是《白》书的组稿人,又是终审人,位列责任编辑之列也是情理之中的。
《手稿本》中两位责编的具体工作,体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的高水平。在文字上除了常规的纠错改正之外,还对陈忠实因个人习惯而写下的一些简化字、繁体字,如“雪、拿、顾、纸、线、候、岂”等字进行了统一规范。在语句上,编辑的修改增删是大量的,也是自信的,使得小说的语言更为流畅激越,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陈忠实是“文学陕军”的代表,其小说语言中必然包含许多当地的方言和专有名词,难能可贵的是编辑对这些内容没有硬性删改,而是最大限度地予以保留,从而使《白》书出版后呈现出了独特的地方韵味和秦腔般的语言风格。在对手稿中性描写的处理上,何启治曾在审稿意见中“赞成此类描写应有所节制,或把过于直露的性描写化为虚写,淡化”。但通过阅读《手稿本》可以发现,编辑对其中的性描写几乎是未施刀斧,全部保留,显然在编辑眼里,这些性描写并非色情的丑恶的,而是小说故事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刻画所必要的。
陈忠实去世后,《当代》杂志社发去了唁电,称“《白鹿原》已经站在了当代文学的群山之巅”。近年《白》书除了被多家出版社反复再版,不断刷新着发行数量之外,还被改编成影视剧、广播剧、舞台剧等多种形式与社会大众见面,应该说无论从小说史诗巨著的厚重内涵,还是从赢得的极高的读者口碑来看,《白》书都已完成了它的经典化过程。《手稿本》的出版进一步加速了这个经典化过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