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立夏
□陈毓
厉槟榔在夜里抽掉通向棚屋的梯子。但这个早上,立春从没有木梯的棚屋下来了,有人说跳,有人说跌。
三米高的棚屋,立春用两步走。她一跳,落脚在紧邻棚屋的麦垛上,接着从麦垛直达地面,姿势夸张,给唯一的观者厉槟榔以挑衅的印象。立春到达地面,半蹲,拢双腿,再起立,看一眼厉槟榔,嘴角含一丝隐约笑意,和嘴巴半张目露惊讶的厉槟榔恰成对比。立春扭扭腰身,什么也没说,走开了。
其实厉槟榔是躲闪不及,他刚走到棚屋下,本想不为人知地打探棚屋里的动静,却遇上立春开门,且以这种方式下楼。
立春来到田野,寻寻觅觅,嘴里不时冒一句话,如果你有神的耳朵,你会听清她说的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
她没有摔倒。厉槟榔大声替自己辩解。但谁都相信立春的不正常和厉槟榔关系重大,如果不是他们大打出手,如果不是刚回来就闹分居,如果立春不搬上棚屋另住。
你不和她闹别扭,能这样吗?
但又能咋样,没人能给这对夫妻开出有效的药方,那就只好看他们自身的造化了。
自从发现田野没有兔子和鹧鸪,立春看世界的眼光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她在大地河流山川间逡巡,她看一堆垃圾把一块巨石半掩觉得不应该;她听见河流细弱的流水声,她说河流病了;一只烂鞋底探出一朵蒲公英的花朵在风行招摇,也叫立春摇头。
立春攥着一把铁锨,站在一堆垃圾前,不断做出厌恶的手势。她奋力把垃圾用铁锨捅开,捅开的垃圾顺着河流漂远。立春目送混合不明的物质离开,说走,走远。
立春照例每天去她不满意的田野游荡,麦子碧绿,豌豆角铃铛一样悬挂藤蔓,却挽留不住立春。因为每天走路,她的身姿优美,双腿修长,腰线上移,连恨她给自己带了绿帽子的厉槟榔都不能无视她的变化和美丽。他感到迷茫,又想到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就想或许该带立春去城里看医生。那架撤走的梯子也被他放回,放稳妥,他给梯子板缠上旧T恤衫撕扯成的布条。他不确定立春的“不正常”是否和那个早上的“两级跳”有关,但他作为丈夫的恻隐心还是被唤起。黑夜里他想过和立春的感情,确信他们谁都不爱谁,他透过二层楼房中最宽大的那扇窗,看见立春的棚屋,想不通生活。
带她去看病,听医生怎么说。
但立春像一匹烈马从他的手中挣脱,像初夏的太阳一样准时出现在田野上。
她巡游的面积扩大,路通向哪里她就到哪里,那些种药人踩出的小路她也能去,小路隐没林下,似有似无。走在林中似乎很抒情,但立春,这田野上义务的检查员立即发现了不悦目,她看见挂在树上的塑料瓶,铁丝穿过,环绕一棵棵树的腰身,缠绕成一道塑料瓶子的围栏。那是防野猪的,微风入林,那些倒出过菌种、倒出过杀虫剂、倒出过农药的空瓶就会发出尖锐的呼啸,有效震撼来拱猪苓的野猪。这发明就地取材嘛。所以,在种养猪苓等名贵药材的山林,发展林下经济的结果就是这些山谷堆满了大大小小行行色色的塑料瓶子,立春从前看见这些,像看见一片片树叶一样没啥惊怪的,现在立春不是病了吗,她不是以前的那个立春。
立春收集空瓶,但她一松手,空瓶呼啦一声散开,恢复它们无政府的状态。立春百败百战,她看见一片小小的猪苓地边,塑料空瓶多到她不知如何下手。她垒劈柴一样垒砌它们,但一阵风来,哗然一声,空瓶顺坡谷滚滚而下,像一股白色的水流。立春跌坐地上,虚弱地说:你病了。
这天下午,归来的厉槟榔看见立春拎着一截穿着塑料空瓶的铁丝,和种药材的阿斗纠缠。看见厉槟榔,阿斗有点不好意思,说他不是成心和立春嫂子过不去,只是谁都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废弃的塑料瓶总不能堆积在自家院里吧,那放哪里?放河里,明显找罚;拿回来再去买,你要倒贴人工费。能用铁丝穿着惊吓野猪算是废物再利用。就担心发山洪,积在山坡沟沟的塑料瓶会被山溪冲下来,那就保不住要花钱了。现在,老天爷没找上门,立春倒找上门了。
立春却突然松手,看厉槟榔,笑嘻嘻地说:你病了。
我病了,就算我病了。厉槟榔用那只被机器吞掉的残手去拉立春,我不是已经不能再出去打工了嘛,我离开五年但我已经回来了嘛,我不再和你分居了嘛,你说我身上有塑料的味道我今晚就和你搬到有松树味道的棚屋住还不行嘛。
天黑了天还会再亮,只要日子继续,天再亮起,立春依然去田野游荡,不时在这里那里发出永恒的点评。
这天,她走着走着,就闻见一股好闻极了的松树的香气,感到心怀一阵舒畅。立春闻到的香,正是厉槟榔南下东莞打工那些年她种下那些柏树散发出来的松香。小松树已经长大长高,这几年树苗的生意不像以前那么好,好在树苗长大,反倒不像幼树需要更多人力照顾,能靠天生长了。
立春闻着那股香气,不觉扭头向四周看,她的眼睛里升起一阵烟雾般的迷蒙。但遗憾的是这片烟雾很快就飘散了,并没能聚集起足够的力量,把立春唤醒到最初的那个自己身边。
于是,她从那片偶尔降临的迷蒙中退出来,慢慢走回,走过厉槟榔身边,爬上通向棚屋的梯子,嘴里说:你病了。
责任编辑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