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风中飘荡

2017-11-25 08:19辜悦扬
长江丛刊 2017年28期
关键词:雇佣兵吊桥枪声

辜悦扬

答案在风中飘荡

辜悦扬

冒着严寒,队伍终于赶到了千余里外的北方,那是我别了二十一年的故乡。落日缓缓腾着光芒。群山叠影,我们像皮影上的小纸人儿,在狭缝中喘着气,背着疲惫,背着太阳。

作为雇佣兵,这是我的最后一场战役。

时至今日,我仍在寻找阿丘。从我与他失散的那天起,已过去一条狗生命的二分之一。漂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一直念念不忘。

二十一年前,敌人是在夜里来的,冲天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我和阿丘木在炕上,火光把我们黑油油的脸照得通红。

父亲背着我,赤着上身。我听见阿丘不断喊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

“阿丘,阿丘。”我小声回答他。

母亲缠着小脚,跑不远,不等父亲折回家中,她把阿丘藏在了院子背后的那口枯井下。井不深,又隐蔽。他们最终死在了入侵者的刀下,逃出来的村民说,没有留下一个活人。

我不信。

阿丘出生那年,枪声越来越近,大旱,饥荒,餐餐都得省着吃。我常抢了他的小竹篓拿去卖钱,把娘绣给他的虎头鞋偷偷送给村头的姑娘,偷了隔壁家的鸡饲也让他顶罪。比起我的跋扈,他很少吭声。我当他木讷愚笨。有时家里人心疼不过,把余下来的零嘴省给他,他却悄悄藏回屋,踮着脚,放在我的木桌上。

村里的人把我带到了附近的城镇,逃亡者乘车去了更远的北方,我选择留下。

战争卷走了一切,断绝了谋生的活路。满街横着停了苍蝇的腐尸和伏在地上的饿殍。寻找阿丘成了度日如年的岁月里我唯一的念想,也成了我寻求一生答案的谜题。

“这日子不是人过的!”小石头蹲在田坎儿上抬眼对我说。

小石头是村长的小儿子,娘是偏房,年轻,被敌人掳了去,再没音讯。剩下一家人到了县城,大太太向来不待见他,无奈,他爹弃下他逃命。一去就是五六年,我俩留在城里,为了谋生,什么营生都做。一路往西走,探听来一条财路:当雇佣兵。

“给谁当兵?”小石头问。

“管他呢!这年头,有口饭吃就不错了!”那人穿着破烂布衫,挑着一篮蔫坏的野菜,瞄一眼冒冒失失的小石头,摇摇头走了。

部队是什么来头,没人知道。我和小石头四处打探,无从得知。

“走吧,当雇佣兵有啥不好,吃穿都齐全,俗话说,有奶便是娘,咱还能饿死不成?”小石头三番五次地劝。我最终应了下来——部队往北,没准经过村子,还能找到阿丘。我俩匆忙弄了身衣裳,投了军。

军旅是艰苦的,幸得有小石头。他会唱歌,会耍宝,还会讲故事。

一路胜仗,一直打到关口。小石头攒够了盘缠,同我分了路。

“我要去南边儿。”他说。那天夜里,凛冽的北风刮了一宿。“我爹躲在南方。趁那边战事不紧,我们父子还能聚聚。刚好有支队伍南下,我明儿就走。”我惊愕,又哑然。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原来并非无所挂念。

“得。你再给讲个故事呗。”黑暗里,我语调故作轻松。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他不顾千难万险,寻找他的亲人。后来……”

还没等到后来,天亮了。小石头托我把他娘留给他的那根红头绳埋在他家坟上。

不知这一别,又是多少年。

队伍刚入了山口,传来消息,小石头死了。

“石头没了……他让我转告你,这场仗,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打。”

报信的是他的队友,临走前他把小石头的红头绳交给我。头绳躺在我黑黝黝的手掌上,像一道疤。

不远处,枪声从堑壕里往岭头高高低低地刺来。霎时间,铺天盖地的车轮声和踏步声震得吊桥上的铁片嗡嗡震响。河岸上蹿起半人高的火苗,烟雾贴在江面上,随着风荡远。我匍匐着,搭住吊桥的铁链。

只要攻破这座吊桥——

交锋持续了两个小时,脚底的土地不断颤动着,伴随巨大的爆裂声,青山抹上了铁蚀般锈红,江水凝着浓血,缓缓向前。末尾的枪声带着永诀的意味,我杀死最后一个歪着头半跪着的士兵,他看着我,瞪大了双眼,仿佛惊愕的神情。我看不清他满是污血的肮脏的脸,待我从草丛中爬起,他已倒伏在战友满是弹孔的尸体上。

“队长。”我把武器和军服退下来,捧在手上。“这仗打完,我也该回家了。承蒙大家多年照顾。”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笑了。“十多年出生入死,总有个头,既然到了家,那就回吧。枪你留着,过了桥,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江水,方才触目惊心的红,已经浸没在滚滚石沙之下了。

临走前,队长让我把死伤敌军的武器缴回,权当最后的任务。我利索地把枪支一个个搜罗起来。走到最后一个被我放倒的士兵前,我才发现他的食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拽着机身,仿佛子弹出膛不过一秒的事。我一面心下疑惑他为何没能在我之前先下手,一面将他的尸体翻转过来。

那是一副熟悉的面孔,尽管已经被凝结的血痂覆满整个常年被江风吹得通红的脸颊上,那眉眼,却仍是我梦中的样子。我呆住,像一截木头。

阿丘!我惊叫一声。

“兄弟!缴完枪就赶紧回家吧,起风了,怪冷的!”风从北边来,有摧枯拉朽之势。染血的军旗猎猎捕风,呼号着,死一般寂静。

起风了,阿丘。我回来了。我们回家吧。

除了呼啸刺骨的江风,没有回答。枪上凝固的鲜血还有余温,他的手却冷得像块冰。我合上眼,一片血红。头顶的阳光像一道又细又长的刀刃,刺穿了太阳穴。

倒下的时候,我听见了耳畔的风声。那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他儿时的梦呓。

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

猜你喜欢
雇佣兵吊桥枪声
水禽耳边有枪声
用生命铸就诚信品牌
赢得诚信
瑞士银行的名头
骁勇引争议 冷血雇佣兵
积石吊桥
这座吊桥真胆小
小区谋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