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灯塔

吕可歆

远方的灯塔

吕可歆

我这一生，从未到过长安。

初春的夜，依稀残存着微薄的凉意，细雨淅淅沥沥地叩打着窗舷，我躺在驿馆简陋的床榻之上，了无睡意。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土地如今不过咫尺之隔，每每思及此处，我心中便涌起无限欢喜。长安，长安，我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就像幼童小心翼翼地品尝蜜糖，不知不觉，陷入一个绵长的梦。

许是“近乡情怯”之故，这一晚，我竟未梦见长安，反倒是那些我早已忘却的往事，在这个梦中如此清晰地流淌，仿佛昨日重现一般。

乡野之地，虽未有城镇繁华，却别有一番秀雅风貌，那是我的故乡。村头古树伫立，郁郁葱葱，不远处流水潺潺，风中隐隐飘来船娘悠扬的歌谣。我本可以在这样一方净土平淡地度过一生，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疯狂想念一座我从未踏足的城池——长安。犹自记得少年时那无数个萤火纷飞的夏夜，我枕着双臂躺在屋顶上，迎面便是皎洁的月。那清辉柔柔洒满乡间的青石板路，轻盈如霜雪，我的心神却被楼下厅堂中说书人的话语攫住。他又在说长安了，高楼广厦，红砖绿瓦，哪怕我已在心中千百次描摹过，却依然舍不得漏掉一个字，闭上双眼，期待着与长安在梦中相见。

那是一个清晨，我背着行囊，坐上渡船，离开了熟悉的村庄。晨露尚未干，浸湿了我单薄的衣衫，有那么一瞬，我是不舍的。我想起曾与我擦肩而过的邻家姑娘，眉眼弯弯，笑容恬淡；我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青涩的，带着塘中苇叶的香。可长安，它在无尽的远方，牵扯着我的灵魂，那是我情愿抛却一切，也要到达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我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霭霭雾气中，村落的轮廓迷蒙，惟有炊烟袅袅，升起又飘散。

不知翻越了多少座山，不知趟过了多少条河流，长安于我，依旧遥不可及的存在。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个中艰辛，只有我自己知晓。盛夏时七月流火，汗珠顺着我的额际流下，模糊了我的双眼，耳畔蝉鸣聒聒，我强忍着辛疲昏眩，步伐不停；寒岁里愁云惨淡，冷月如刀，我只觉得周身撕裂般的疼，可我不愿止步，不甘驻足，因为我知道，长安，在等我。

我曾路过余杭，那里垂柳含烟，彩桥如画，人烟阜盛，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一派盛世太平景象。茶肆里，我与一名书生品茗酌酒，谈笑风生，他热情地邀请我留在这纸醉金迷的人间天堂，我说，我要去长安，他沉默了，一口一口地呷着酒，直到眼里已无清明。他的脸孔已不再年轻，眼角染上沧桑的纹。从他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我知道，他也曾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也曾渴望“一日看尽长安花”，可命运终是磨去了他最后的骄傲；长安，是他梦碎的地方。

我曾路过浔阳江，夜凉如水，我沉醉在琵琶婉转凄凉的曲调中，无法自拔。一曲终了，那琵琶女急急退去，我隐约瞧见她两腮垂泪，似有悲声。同船的客人说，她本是长安人氏，自幼长于教坊之中，待到豆蔻之年，才貌双绝，名动京城，只是世事难料，如今沦落至此。不知为何，我心中隐隐地痛，独自坐了许久，才惊觉青衫尽湿。

回到客船之中，周遭寂静，我却无意安眠，便倚在塌上，执一盏冷酒，透过船舷，看江水寒凉，灯影绰绰。啜饮杯中灼酒，口中苦涩，腹中顿觉辛辣。我第一次觉出孤独的滋味，从前长路漫漫、孑然一身之时，只要一想到远方的长安，便觉周身暖意洋洋，心中欢喜非常。饮下一口残酒，将突如其来的酸楚吞入肚中，仰头看向幽远的天幕，清辉皎皎，恰似故乡月。

长安之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昏昏沉沉之际，我心中兀地想道。于那书生而言，那是壮志未酬之地，是记忆中深深的一道疤，蹉跎了他半生年华；于那琵琶女而言，那是年少时一抹绚烂的色彩，是她穷尽一生也未能忘却的风景，是一个永远回不去了的曾经。那，我呢？往日未曾想过，如今看来，伫立在远方的长安，是纠缠我一生的执念，如同灯塔，引诱我一步步走向虚缈的远方。

这一路走来千里万里，我看过春花几开几落，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我到达了长安。

梦醒，我怔怔盯着屋梁，怅然若失。但很快，夙愿得偿的喜悦压过一切。我穿着最洁净的衣袍，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一步步走向长安。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微风轻拂过我的发端，吹得软暖，可我却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滚下泪来。

这不是长安，这不是……我的长安。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我睁大双眼，一一看过眼前这重重楼宇浩浩殿堂，它们是那么陌生，全然不是我在梦里见过的模样。

长安城忽然开始下雨，密雨斜倾，湿了繁华沧桑。长街上熙熙攘攘、婉转叫卖的商贩没了踪影，路人们行色匆匆，我站在人潮中，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袍，也打湿了我微红的眼眶。就像多年前那样，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是我来时的方向，那是千万里外，我阔别多年的故乡。

我想，长安大概是我一辈子，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彼时我已年逾半百，鬓角染霜。多年后再度踏上乡土，竟有恍如隔世之感。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此桃源之美，一如曾经。旧时屋舍仍在，故人如昔。只是，我再未梦到长安。

村里的孩童时常围坐在我身边，他们明亮的眼让我想起儿时的自己。我给他们讲江南春花似锦莺飞杨柳岸，讲洛阳小姐绣楼画牡丹。他们叽叽喳喳地叫嚷说，长大以后，也要像我一样出去看看。我面上浮出微薄的笑意，此时长安在我记忆中早已模糊了身影，不过一段未了的旧梦；而那一路沿途的景，相逢的人，才是最绚烂的风景。

我从未后悔，后悔去追寻远方的长安。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