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灯的诗

DENG DENG

灯灯的诗

DENG DENG

暴雨

挖山的人，被山埋在了土里

砍伐的人，被树抬到了山下

推土机汹涌，比它更汹涌的

是暴雨——

公元 2016 年，湖北，湖南，河北，安徽

暴雨连着暴雨——

那么多雨从天上而来

那么多雨

上街游行

那么多雨，想要改变人间的秩序，想要

洗刷活着的耻辱——

只有死者宁静

只有暴雨过后，人间太平

处处……

生长着遗忘。

拥抱

我的母亲从不知道拥抱为何物

她没有教过我

和最亲的人张开双臂，说柔软的话

她只告诉我

要抬头，在人前，在人世……

她说，难过的时候，就望望天空

天空里什么都有——

到了晚年，我的母亲开始学习拥抱疾病，孤单，和老去的时光

开始

拥抱她的小孙子——

有一次我回去，看见她戴上老花镜

低头翻找她的药片——

那时，天边两朵云，一朵和另一朵

一朵将另一朵

拥入怀中

仿佛这么多年，我和母亲

7月20日

博茨瓦纳的麋鹿在奔跑时，肯定想过诗歌是飞翔的

奔跑的青草是诗行，奔跑的河流也是

生命的自由和公正被阳光看护，掌管诗歌的大神

一边收集青草，一边编辑河流

正义的脸几乎就要

让我看见光明——

但 7 月 20 日不是这样，7 月 20 日

大神在想发行量

天使在人间辟谷

我看不懂的事物越来越多，比如

河流为什么突然反向，青草为什么向内生长

而麋鹿又突然说

永远没有远方？

泥朵飞溅，水拼命追逐吐出的苦水——

它们，全部来自我的无言。

鳞片

脱掉鳞片的鱼，在卖鱼人手中挣扎

跳跃，接着

迎来更昏厥的一摔

我目睹了它的痛苦，我目睹了它

这么痛苦还不肯死

这么痛苦

油锅里睁开眼，用最后的悲愤

跳出锅外

晚餐后，我穿上它的鳞片

遇见月亮——

月亮，也是它的鳞片。

暴雨后

暴雨后，乌云是过去的事。

我已经忘了

暴雨之后

我和世界的关系——

在旷野

水洼经过混沌的昨夜

认领了今日

鸟清晰的第二张脸——

它飞翔的姿态。

婆婆纳，鸭跖草，鬼脸花……

你们的沮丧

和我同出一辙

来自乌云的故居。

暴雨后，我指给你们看的

一块石头在说话。一块石头在说话

一块石头没有疑问，没有疑问

就领到伤口

——我指给你们看的

不只是石头

是暴雨过后

——光线千军万马。

千军万马的光线，在过独木桥。

我还欠人世深深的爱

“最好的爱是绝望……”

说这话的女翻译家

在声音中回到她的案头

寂静中

木头桌子，旋转的木纹——

它的中心

和树一样寂寞的时光，静静

长它的叶子

——我只有悲伤。

我的悲伤太小，只限于我的亲人，我的故乡，我生活的省份

只限于

我和你

——河水的引擎。

它为何日以继日一直在轰鸣？

山岗之上

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在山岗上，稍走近

就能感受它的寂静

和我的寂静不同

它弯曲，向上，更大的静

来自苍穹

云朵自顾自飞，一朵接一朵

一朵接一朵——

你也是飞的，孩子，多年后

你在寂静的山岗之上

看见多年前的我，看着你飞

悲从中来

喜从中来

那时，我懂的，你也懂了

那时，地上的落叶，比之前

多了厚厚的一层——

你不会也不可能成为我，但亲爱的孩子

山岗之上：

你，终会理解寂静。

河边

天蓝不是罪。水在水中也不是为了

洗涤自身。包括两岸庄稼生了，灭了，大鸟在空中

声音中的疾苦

使一只牛停下吃草，它也会像我一样

望着远去的河水出神，也会

用眼睛，接住下坠的云朵

也会想起

林中的刀斧，又将开始新的起程……

而河水不管不顾，兀自向前，带动的风

无穷无尽

使前一秒落叶翻腾，飞旋

后一秒寂静

最后也会像我一样，像我一样

望着河水远去：

……山如禅定，水有万顷。

在沙坡头

沙子骤冷。虫子跟着夕光

爬出一段

锃亮的小坦克，有清晰的渺小，不安，和不甘……

而驼队留下背影，深陷的脚印

很快，又被风沙填满

我们坐在高高的沙坡头，望见沙漠

一望无垠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无非是，这边的沙漠，借助风

安慰了另一头的沙漠

无非是，沙子在移动

我们是不动的——

有人哭出了声音。

更晚些时候，月亮会出来

星辰也会

照见一切：人间无大变，风沙吹又起……

暮晚

雀鸟在枝头。东一只。西一只。

无限夕光从湖面

一直延伸到远山

它们不鸣叫，也不飞翔

它们和枝条一起眺望，长江奔腾，世相如谜

涡流中心，永远

住着不愿失散的内心

从鸟的姿态，我就可以轻易知道

孤单，知道苦

从来就被万物拥有，代代相传，轮回里

今天的夕阳

约等于明天的太阳，而夕光仁慈，它照着我

在松软的落叶上，沙沙

寂静的声响

使我在更晚些时抬头，看见

都能看见：

明月正从山中归来。

牛羊下山

牛羊下山。带着它的铃铛。

山坡倾泻暮色

牛羊奔出一段，暮色就追出一段

在阿拉善左旗，风沙满地，一条公路不通向天堂

一条公路通向我们

知道的地方

我体内，抬起头的鸟儿

把自己交给阔大的暮色

——五点钟的西部

除了风，还是风

而牛羊在下山。

而牛羊

挤在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