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瓶草

2017-11-25 02:29李清源
作品 2017年8期

文/李清源

麦瓶草

文/李清源

李清源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 《芒种》 《散文》 《小说月报》 《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另有中篇小说集《走失的卡诺》。

你弄这几支花是什么意思呢?

你连这些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它们在田野里随处可见,圆锥形的绿骨朵儿上开出玫红色的花瓣,看上去明丽可爱。这种植物在你老家的麦地里也很多。它们的花朵在你眼里诚然好看,但在麦田,它们却属于影响庄稼的杂草。你的身体越来越差,曾经坚硬得像石块的肌肉,如今都已塌陷下去,除草这种原本轻松的活儿,对你来说也变得吃力。它们便在麦穗之间相继开花,一场大雨过后,点点片片铺展在青苗之上,仿佛彩虹被雨融化,洒落在你家麦田。你站在湿乎乎的地头,望着那片美丽的野草悲喜交加。但你竟不知它叫什么名字,你已经离开农村太久,与农业有关的很多东西都已经遗忘了,当你回来的时候,人们又纷纷躲你,你想打听,也找不到可以请教的人。

跟你亲近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叫楚磊。他是你的老朋友,现在还是生意伙伴,他负责揽业务,你负责办业务。用一个时髦的词说,你们是利益共同体,相互需要。楚磊跟你同村,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你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叫张乙,你们三人关系很铁,一起割草一起逛会一起偷瓜,有谁惹到你们中的一个,你们就集体给他下战书。方圆几个村的人都知道你们是狗X连蛋的好朋友。你们的友谊持续了二十多年,你满以为你们会哥们儿到死,可是张乙知道你的情况后,很快就跟你疏远了。这对你打击很大,以至于你不再相信世界上有纯粹的友情,对楚磊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觉得他之所以跟你保持密切关系,不过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你对一切都看得那么悲观。

另一个人是你妈——那个眼珠像头发一样灰白的老太婆。她大概是全村唯一不知道你情况的人,她若知道,可能早已气死了。虽然你希望她早些死,但你愿望中的死法是无疾而终,而不是让她在绝望中气断身亡。所以她暂且活着也好,哪怕是严重的糖尿病并发症使她四肢溃烂,每天躺在板床上哼哼不休,吵得你成夜无法入睡。那天你从麦田里拔了一棵开花的草,拿回去向你妈问名字。你妈将草接到手里,眯起眼认真端详了半天。

老了,不中用了,眼也瞎了。你妈说:看不清这是啥东西。

当时你妈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太阳光从一大片白云的缝隙里透出来,照着她和她手里的野花,嫩红的花瓣鲜艳得像扯碎的云彩。毕竟已是五月,雨后的清凉很快就已退去,阳光里携带着初夏应有的炽热,晒久了就会头晕。但是你妈怕冷,坐在这样的光线下她觉得很舒服。你出的难题影响了她享受阳光的好心情,使她感到懊恼,嘟噜着脸唉声叹气起来。面对着满脸老年斑的母亲,你感到的不是羞愧,而是震惊。以前她吃药时,老是通过摸索药瓶和药片的大小,来判断不同的药物。你想当然地认为是房间内采光太差,过于幽暗,而她眼又不太好,所以才看不清。你家的房还是老瓦房,窗子较低,而且偏小,又被一大堆木柴遮住了一半。你打算把木柴挪挪地方,扩展光线进入房间的通道,解决你妈靠摸索分辨药物的问题。但你只搬了四分之一,就累得气喘吁吁。你的体质越来越弱,连这点活儿都不再胜任。你在伤心之下放弃了这件事。之后每次看到你妈嘟哝着摸药,你就心存愧疚,但你终究没再尝试着去挪木柴。直到此时,你才发现,你妈看不清药,并不仅仅是因为房内光线阴暗。你绕到你妈另一边,捏着嗓子问:

常夏在家吗?

常夏是你自己的名字。你妈翻眼瞟了你一下,然后又回头望了望你刚才站的地方。刚才还在这儿,回屋去了吧。然后扭头向院子里叫喊:夏,夏,有人找你。

就像没看出手里的草究竟是什么一样,你妈没看出你玩的小把戏。你老早就知道她有白内障,但你不懂医学,不知道它严重起来会失明。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在家,偶尔回来,也是终天出去喝酒打牌,很少关心你爸和你妈,而你妈无止无休的絮叨又让你非常厌烦,看到她就想躲得远远的,因此你竟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近乎瞎掉。你呆立在竖直的阳光下,望着兀自纳闷的妈妈心酸不已。你想起了你和她的一段对话。

对话发生在你爸死后。你爸生前身体很棒,绝少得病,死起来也很干脆,吃过晚饭后躺到床上,一觉就睡过去了。医生给的解释是急性心肌梗死。你得到消息后赶回家,在楚磊的帮助下埋葬了你爸。你妈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似乎并不为老伴的去世感到悲伤。你想到了你的情况,于是就问你妈:

你觉得你身体怎么样?

还能怎样?你妈说:老破车了,一动哪儿都是响的。

你觉着你还能活几年?

你妈警惕地盯着你。当时你还不知道你在她眼里已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活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你妈说:我还等着给你带孩子呢。

身为儿子,你这样提问是很不恰当的,倘若有人旁听,很可能会将此当成你心存不孝的证据。但你全然没意识到你的错误。你甚至没意识到你妈这样回答,很大程度上是在跟你赌气。你家邻居有个老太婆常年害病,却一口气活到九十多岁,至今仍在苟延残喘。这个近在一墙之外的事例影响了你的判断,使你坚信你妈的话是她对自己身体状况进行客观评估之后,所得出的真实不虚的结论。这让你心生绝望。此时此刻,你站在大门口,回想到你妈这句话,彻底陷入绝望之中。就算你妈还能再活十年吧,对于一个孤单的瞎子来说,如此漫长的日子该怎么过?你从你妈手里拿过那根野草,决定要给她治眼,不管花多少钱也得治,那么就算你先走了,她也能给自己做饭缝衣裳。

你骑着电动车带你妈去乡卫生院。电动车是你爸在今年春节后买的,那时有人说媒,要介绍五里外一个姑娘给你认识。你爸很兴奋,遂买了这辆电动车备你相亲之用。但是车买回来后,媒人却不再提这事儿了。你爸很纳闷,前后催问了三次。三次之后他就不再追问了。你骑着依旧崭新的电动车,缓缓行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柏油路上。一只乌鸦鸣叫着掠过头顶,顺着林荫道笔直地往前飞去。在你们老家,乌鸦是霉气的东西。你的心情受到影响,觉得这是恶兆,而此时的情景则是一种象征:穷途末日的你带着形如破车的母亲,在坎坷的道路上奔向宿命的终点。终点也许并不远,死亡正在那里翘首等待。你的心情变得很糟。这时候你遇到了楚磊。

楚磊开着一辆小排量的二手车,两只耳朵上都别着烟,嘴里还噙着一支。他正要找你,在此巧遇,让他有种说曹操曹操到的感觉。他把车靠边停在杨树下,跟你谈新拉到的一宗活儿。你不想让你妈听到你们的事。你妈的眼睛不好使,耳朵就承担起了解外界的职责,一天天变得格外敏锐,夜半时分你在自己床上轻轻叹口气,她隔着一间堂屋和两堵墙仍能听到,然后大声质问你发什么愁。你知道楚磊肯定不会当着你妈的面提你的事,但你也知道楚磊口风很松,经常不由自主把话说漏,然后再后悔得砍自己脸。一个嘴巴滑,一个耳朵灵,你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你打断了楚磊的话,以急着去医院为由匆匆别过。

卫生院的医生细致地为你妈做了检查,告诉你病情比较复杂。原来你妈的眼病不仅因为白内障,还与糖尿病有关,治疗起来也很麻烦。你妈不关心她的病有多严重,只关心治疗得花多少钱。医生说:这很难说,得看具体情况。你妈据此认定这个医生不行,执意拽你走出了医院。她的理由是:治百病好比卖百货,什么东西什么价清清楚楚,医生不知道治这病需要多少钱,说明他断不准究竟害的是什么病。

这个理由很荒唐,你妈自己也未必相信。你知道她其实是不想花钱。当她被糖尿病的各种并发症折腾得难以忍受时,总会喋喋不休地咒骂你爸,指责他没良心,宁愿看她受罪,也不舍得花钱给她治病,但真把她带到医院,她又会咒骂你爸愚蠢,竟然听信医生的话乱花钱。你爸挣的钱她还不愿浪费,何况是你的?她拖着你一扭一扭地往医院大门走,如同一只肥胖的虫子。医院内人很多,大家纷纷看过来。你觉得很难堪。你曾经是个爱出风头的二货,但是现在,任何一个陌生的眼光,都会让你感到心虚和害怕。你在医院门口拽住了你妈。

你说:妈,我有钱!

有钱有钱,我知道你有钱。你妈说:有钱买个冰糖块儿,放嘴里还能化半天,送给医生,屁也不给你放一个。上那当干嘛?

你在人们的注视下哭笑不得。你说:我真有钱!

是是,有钱,俺孩儿真有钱。有钱留着娶媳妇儿吧。

你妈是个非常固执的人,一旦对事物确定态度,就很难被说服。这一点很像她所罹患的Ⅱ型糖尿病,一旦上身,就难以治愈。她有她的道理,你可以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你读书读不好,也没有一技之长,小小年纪就出去给人家打工,干来干去,不是在工地搬砖抬水泥,就是在工厂门口当保安,能赚几个钱呢?她唯一的指望是祖宗显灵,让你被某个大老板的女儿看上,从此入赘豪门。她这个愿望是很认真的,因为在她眼里,你这个儿子长得着实不错,就算比不上罗成,也不次于薛丁山。所以,要想让她舍得花钱去治病,唯一的前提是让她相信你攀上了高枝,找了个有钱人的闺女当女朋友。

说到女朋友,你的心头顿时疼痛起来,仿佛被大黄蜂用硕大的毒针狠狠一蛰。

你最近一次说起女朋友,是今天中午,在瞿麦家的客厅里。

客厅是比较书面化的说法,在河南农村,人们通常称之为堂屋。堂屋内陈设简单,除了一长一短两张包着深米色布罩的沙发、一张样式简单的玻璃茶几、和一套十年前流行的组合柜,唯一可表的,就剩那台二十四寸大屁股电视了。你坐在那张长沙发上,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中午的饭太咸,你也在发烧,所以有点口干。

瞿麦歪在对面的双人短沙发里,套着黑色七分裤的细腿盘在一起。她问你感觉怎样,头疼不疼,要不要去看医生。这些都是好的征兆,说明她已不再把你当作心怀不善的赖种,而是潜在的交易伙伴。你对她的好意表示了感谢。自从你决定用讨好的方式解决问题,你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谢谢”。你们对坐在沙发上,开始聊起了天。聊天一开始是查户口式的,她问你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你一一如实回答。你相信坦诚的态度将有利于你们建立互信,从而使问题向好的方向发展。瞿麦对你的回答很满意,接着又提了一个问题:

你有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很好。据说要拉近一个人的距离,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讲你的感情经历,他会感觉你在掏心掏肺,不由自主就把你当成了可以信赖的人。瞿麦无意间给你搭了一座通向她内心的桥梁。可是你却不可遏制地难受起来,蜂蛰一样的疼痛再次充斥心头。

你有女朋友,而且你女朋友还挺漂亮。如果一切都定格在那天晚上之前,你将会成为人人羡妒的对象。好白菜往往被猪拱,漂亮妞儿也大多属于有钱的家伙,你一个要啥没啥的穷N代,何德何能配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至于你的长相,还是不要提的好,全世界只有你那个瞎了眼的妈觉得你帅,她只记得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讨喜相,没来得及欣赏你青春期后脱胎换骨的新面貌。所以,把你和你女朋友放在一起,有谁会不嫉羡你的艳福,并为你女朋友这朵鲜花插错地方而惋惜呢?

客观说,你的相貌不算丑,不过是也不帅而已,如果下功夫打扮一番,西装革履走在省城的步行街上,说不定也会有女人为你回头。但是谁让你没钱呢?谁让你没好爹呢?谁让你穷尽所有本领也只能当个小保安呢?在人人热衷成功学的时代,不成功的男人怎么看都猥琐,所以你也怨不得别人。每当上下班的时候,你手提像胶警棒肃立在厂门口,眼望着汹涌进出的工人,心中总是充满悲哀。你觉得不能当一辈子保安,得去学一门有前途的技术,比如厨师或挖掘机。于是你开始攒钱,准备去一所闻名遐迩的技校学习深造。如果不是遇到你女朋友,打乱了你的学习计划,你早就学成毕业,现在说不定已经小有成就了。——每当回忆到这个地方,你就会这样假想。

你跟你女朋友的相识纯属偶然。你所在的工厂位于省城南部的某个工业区,这里工厂密集,打工者无数,街道里遂诞生出许多占道经营的地摊。你们工厂的门卫室在大门左边,非上下班时间,也仅打开左边的侧门供人出入,所以你平时总是提着黑不溜秋的警棒,在大门左侧摇晃。而你女朋友是后来才去的,她的小装饰品摊子摆在大门之右。你们工厂的大门无愧于“大”字,足有三四十米宽。你女朋友穿着一件六七成新的驼色过膝棉外套,看上去有些雍肿。她脸上盖着一只巨大的棉口罩,还用衣帽兜着头,就算偶尔往这边扫视,你们彼此相望,你也看不出她的美丽。而她动人的双眼皮和清澈的眼睛,相隔那么远,你也根本看不清。所以,也许她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吧,你却一直视而不见。如果不是那天傍晚城管从天而降,强行没收她的东西,你挺身而出为她抱不平,也许你们就擦肩而过了。据她后来说,她本打算明天就换地方的,因为在这儿摆摊几天,几乎没有生意。

当时正是下班时间,工人像潮水一样涌出工厂。你照例站在大门左边,麻木地盯着黑压压的人潮。突然你听到一阵尖叫。尖叫是女人发出来的,凄厉得让人心惊,仿佛她的孩子被狼吃掉了。你正年轻,穷闲穷闲的,脸上的粉刺因为精力过于旺盛而层出不穷,看热闹遂成为你的最大爱好。你像泥鳅一样钻过厚重的人流,挤到大门右边,看到城管正在清理那个女孩的东西。女孩拖着一名城管的腿不放,她的小泥偶和小布偶抛撒得满地都是。另一名城管踩着小玩偶走过去,试图帮同事甩开女孩。女孩的大口罩在撕扯中脱落,衣帽也被拽开,藏在帽内的长头发像泼水一样倾泻下来。女孩以一抵二,哭叫得声嘶力竭。你的怒火顿时喷发了出来。

必须要承认,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小青年。你曾独身追赶小偷,结果被小偷痛打,也曾替受伤的工友讨公道,被无情的老板扫地出门。你大吼一声:不准欺负人!提着橡胶警棒冲了上去。你跟他们打了一架,寡不敌众,被摁倒在地,左脸压在一只粉红色的东洋小泥偶上。好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迫使城管用实际行动向大家证明他们的执法很文明,当女孩在工友们的劝解下松手后,摁你的城管也放开手,与你们和解而去。这时候你才看清女孩的模样:那么大的眼,那么瘦的脸,那么长的头发,那么好看的嘴唇。她的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如纸,大概是刚才受惊所致。你心里开了花,觉得没白挨一顿揍。

你好人做到底,帮女孩收拾起散落的玩偶,扯开嗓子吆喝叫卖。女孩的遭遇惹人同情,不少工友仗义购买,其中颇有些相熟的人,一边掏钱一边冲你挤眉弄眼。女孩因祸得福,一下子卖掉了一半。然后你又陪她去吃了饭,再之后又理所当然地送她回了家。你已经知道她叫石竹。在分别之前,你们又互留了手机号码,还互加了手机QQ。那时候还没有微信。你自认你是英雄,而石竹毫无疑问是美女,英雄美女自古就是般配的对象,何况你还实实在在地救过她。所以,在回工厂的路上,你就动起了处朋友的心思,从此朝思暮想,一天到晚在手机QQ上没话找话。石竹转移了地方,不在这儿摆摊,你隔三差五就往她那儿跑。石竹不爱说话,见到你总是笑笑的。她依旧带着那只大口罩,笑意从口罩边缘和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来,让你可以轻易想象到口罩下那张笑盈盈的脸庞。她的笑容很简单,但你觉得包含深意,好像她已经窥破了你的用心,并且含蓄地接受了。

你们的关系逐渐升温。“逐渐”这个词代表迟缓而漫长的过程。按着你的意愿,恨不得一两天就能上床,但是石竹却不紧不慢,不瘟不火,把谈恋爱当绣花。直到春节前夕,工厂要放假了,她才答应你的邀请,一起去看了场电影。看电影是男女交往中一项比较暧昧的活动,具有某种仪式性。坐进电影院的椅子之后,她不再拒绝你拉她的手。以前你经常会找机会揩油,摸摸她碰碰她,她虽不反感,但也不配合,总是让你点到为止。现在你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握住她的手了。她的手指不长,但很纤瘦,凉凉的如同冰棍。你的手心却一直出汗。你尝试着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也没有反对。你胆大起来,顺着她的衣领往下摸。你们的位置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所以你敢这么做。石竹的毛衣领子很紧,你的手伸不进去,就贴着毛衣向下滑。你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心脏却狂跳得像擂威风鼓。你的手掌眼看就要压到石竹胸前,却突然被她捉住了。你试图继续,她猛然回过头,两只眼死死盯着你。影院内光线晦暗,但你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态度。你只好放弃了。

放假之后,你想带石竹回你老家。你的算盘是,住到你家后,你将有充裕的时间和机会让她就范。石竹好像洞察了你的心思,一口拒绝了你的建议。她说她也得回家,她妈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你的阴谋未能得逞,有点恼羞成怒。男人和女人对待感情的区别在于:男人如果只是跟女人玩玩,就只愿跟她上床;女人如果只是跟男人玩玩,就不愿跟他上床。你认为石竹的态度表明她只是想跟你玩玩。你心灰意冷,觉得被感情伤害了。此时你又想起了你的创业大计。你下了很大决心,对自己狠了又狠,终于攒起来三千块钱,你打算让你爸再赞助几千,春节之后辞职去学厨师。认识石竹后,你们一起吃饭逛街,大多都是你出钱。而她又经常感冒,且很顽固,每次都要打针吃药多日才渐渐恢复。为了表达爱意,你不光抽时间陪她去诊所,还总是争着替她付费。你那点可怜的学习基金很快就花光了。想到这个夭折的计划你很懊恼:你为石竹付出了这么多,甚至不惜断送成功学大业,而她却只是陪你玩玩,这是多么令人悲愤的事啊!

让你感到安慰的是,车站分别后,首先打电话的是石竹。客车还没爬出省城,你就想给她打电话了,但一直忍着。你在赌气,认为不能太贱。你一赌气就偏激,把一切事情都往极端的地方想。接到石竹的电话,你心中颇有一点小得意,好像在这场子虚乌有的战争中先胜了一场。石竹问你到家没有,家里好不好,又嘱咐你穿厚点,乡下气温比省城低,别感冒了。这些话让你心中暖和,但你并不满足,因为她只表示了关心,却没说想念。

其实她是想念你的,只是不善表达。她的语气透露了她的内心,她跟你说话的声音很温存,聊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除夕那夜,她还在你的生磨硬泡下,应和着你说了很多激情的话。你将此当作一种进步,再次对你们的关系心生憧憬。当你的脑袋被雄激素占领,你对你们关系的全部理解与期待就只剩下了上床。当然,你绝不承认你只贪图石竹的身体,你对她不只是玩玩而已,你还愿意承担玩过之后所应承担的一切责任。当雄激素从脑壳里退却,智力回复正常,你对石竹还有一种温柔的依赖,你愿与她同生同死,地老天荒。你认为这就是爱情。

春节过后,你抱着这个憧憬赶回省城。石竹在她那个窄小而干净的出租屋欢迎了你。但她只是欢迎你归来,并不欢迎你进入她的身体。她只接受了你的拥抱和亲吻,说起来也算有所进步。但她显然并不愿这么做,只是不想再生硬地拒绝你,她怕你不高兴,因为她知道你爱她。但她对你的取悦也仅限于此,一旦你那双不老实的手意图伸进她的衣服,她就立即将你推开。反复几次后,你的激情无法通过下半身发泄,就变成郁闷和恼火,无比浓烈地呈现在脸上。石竹好像自知理屈,主动偎依到你怀里,讨好地抚摸着你厚实的手掌。她说:不做爱不行吗?

你说:不做爱能叫相爱吗?

石竹说:相爱就一定要做爱吗?

你说:不做爱哪有爱呢?

你们这种绕口令似的对话惹笑了石竹。有的!她把脸贴在你胸口,轻轻说:就算不做爱,我也爱你。

石竹的声音很温柔,却又有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坚决。你闷闷不乐,却又无计可施。那几日你茶饭不思,饮食无味,一天到晚呆呆地想这事。后来你想通了。你发现你的心态从一开始就不对:你觉得你帮了石竹,她就该以身相许,凭什么呢?你的仗义相助,只是为你提供了一个结识她的机会而已,要想得到更多,就得继续付出。而你呢?拿着一张公园的门票,就想占有整个公园,真是异想天开!当然,你不是没有为石竹花过钱,你的三千元学习基金一分不剩全用在了她身上,可是你别忘了,在你老家,男女相亲之后要继续发展,男方得先下一万零一元的定钱呢,相比之下,你这三千算什么?现在的钱这么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一思考,你也就想开了。

你开始加倍向石竹献殷勤。她喜欢甜食,你就在工资许可的范围内给她买尽可能多的巧克力;她的手机屏压坏了,你就把你新买的山寨智能机跟她交换。你还天天逼她吃肉,她不吃你就绝食,宣称你宁愿让她变成肥妞,也不愿她当个天天吃药的病西施。你这些行为都成功地打动了石竹,每次都把她弄得眼泪汪汪。可是感动归感动,她还是不肯跟你上床。你抱着她气喘如牛,恳求她给你一次,就一次。而她的回答永远是:不行,绝对不行。

你如果真爱我,就不要伤害我!她这样对你说。

这句话义正辞严,包含着令人无法辩驳的道德逻辑,似乎不遵照就是无耻,敢逾越就是禽兽。你在这面道德盾牌前一次次败退。但你并不气馁,因为石竹对你越来越依赖。你坚信只要继续努力,假以时日,早晚会如愿以偿。这个时日或许会很久,甚至要等到结婚之后。那也没什么,不是有人说过吗?好女孩的第一次就应该留到洞房花烛那一夜。你这样劝导你自己。

石竹的生意不怎么好,赚钱很少,也不稳定,有时一连几天分文不入。她体质差,做不了工,也跟你一样没文化,当不了文员,开店又没本钱,只能以此为业。为了能多挣点钱,她不停地换地方,收摊越来越晚,摊子也越摆越远。四月下旬的一个夜晚,你正值班,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她收摊回家时不小心崴了脚,让你去接她。此时已将近午夜,你既心慌又心急,请假匆匆赶去。石竹是在躲车时摔倒,把脚给崴到的。那是条小街,偏僻幽长,路灯夹在楸树浓密的枝叶间,将一些散乱的光线胡乱抛洒在狭窄的路面上。石竹坐在路丫子上,用手揉着高高肿起的脚踝,身体单薄得就像一枚曲别针。像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夜晚,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就算不是坏人,看到这么瘦弱貌美的女子,恐怕也会心生轻薄。你很确定这一点,因为你和你的伙伴们就经常这么干,在午夜空旷的大街上看到独行的少妇,你们必定会洋腔怪调地吼几声,为了把口哨吹得更响而不惜把嘴角扯破。你跑到石竹身边,蹲下去察看伤势。石竹穿着双廉价的紫色皮革凉鞋,贴脚套着俗气的肉色短丝袜。你小心地把丝袜退掉,抚摸着肿胀的脚踝心疼不已。

你说:别干了,以后在家歇着吧。

石竹说:说得轻巧!不干了谁养我?

你说:我养你。

石竹嘻嘻笑起来。笨蛋!她说:你拿什么养我?

是啊,你拿什么养她?你一月工资两千三,全勤奖两百,除此之外再无一毛钱收入,在这个工资上不去消费下不来的省城,仅够你自己狼狈地活着,请问你拿什么来养她?你觉得这是奇耻大辱,真想跑到黄河滩上大吼一阵,然后大哭一场。你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抢银行。

笨啊!石竹捏了捏你僵硬的脸。那是要坐牢的!

你说:我不怕!

我怕。石竹说:你坐牢了,我怎么办?

石竹的声音低哑而温柔,还带着一点点撒娇,但你感受到更多的,却是无枝可依的悲凉。她知道你不能给她依靠,但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你。这是多么纠结的事啊,让人无力无奈而又痛彻心扉。你的鼻子仿佛被人狠揍了一拳,剧烈的酸楚直冲眼眶,把眼睛都要熏瞎了。你勾下头去,不敢让石竹看到你的眼。

你觉得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美好。

在你的概念里,世界是除了老家之外的所有远方,那里有陌生的村镇,苍茫的原野,曲折漫长的道路和无边无际的海洋。但在你脑海里闪现更多的,还是灯红酒绿霓虹遍布的繁华都市。那里热血激荡,充满未知,随时都有机会,遍地都是黄金,单等你们唱着蹩足的“狼奔、狼楼”去大干一场,然后扬名立万,吃香喝辣。你当年就是怀着这样的梦想和激情辍学外出的。

不用说这很滑稽。但是每次回想,你却并不为之感到脸红。谁的人生里没有那么一段年少无知的轻狂往事呢?这没什么可难为情的。何况在你那个热血沸腾的想象世界里,打打杀杀之外,还有两肋插刀的哥们儿,情深貌美的姑娘,唾手可得的财富,以及总会在关键时刻及时迸发的人间温情。在石竹出现之前,这些都是你想要但却没有的。

也许应该这样说:在石竹出现之前,你只有两肋插刀的哥们儿;而当石竹出现之后,你只有情深貌美的姑娘。

这样说可能更准确,但也可能更赌气,因为你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最后都让你失望了,你对他们满腹怨念。这两个朋友是你的发小楚磊和张乙。你们不光是发小,还拜过把子。那时你们还是小学五年级的小学渣,有一回跟邻村少年发生冲突,在麦地里大打一架。你们人少手野,大获全胜,兴奋之余,学人家电影里的样子,撮起一堆土结拜了兄弟。你们那时虽小,但把这事看得很重,上学一起走,打架一起上,考试一起交白卷,不想进教室就一起逃课,等到初二你想辍学时,他们两个也毫不犹豫地陪你离开了学校。辍学之后,获得自由的你们反而各奔东西,你去工地搬砖,楚磊跟他姐夫做生意,张乙则留在老家帮他爸喂猪。从此之后,你们的人生之路就没有了交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聚一起喝喝酒打打牌,交流一下各自的情况。但你坚信你们的友情永世不变,就算时过境迁,你们不再把当年的结拜视为毕生不渝的誓约,但它终归是共同记忆里令人难忘的一幕,足以拿来证明你们关系的非同寻常。

不客气说,这其实只是你的愿望而已,愿望过于强烈,就变成了信念。走不同的路,唱不同的歌,干哪行交哪行的朋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所以,自从辍学后你们各奔东西,事实上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你之所以渴望友情永固,是因为你们三个就数你混得差。越是落魄的人,越是希望朋友忠于友谊,不忘旧情。

张乙的态度也佐证了这个道理。张乙的财富随着生猪形势的动荡而起落不定,赚钱时在你们面前肚子高挺,赔钱了就弓腰而坐捏烟傻笑。相比之下,楚磊的态度就比较稳定,也比较看重你们的传统友谊。他做的是投机买卖,低进高出,四方贩运,一直小打小闹,没有大挣,也没有大赔,折腾了十年,除去吃喝玩乐,纯落四十多万。他有个生意上的朋友是省城人,自称在省政府有后台,要进军房地产,在城中村弄了块地建小产权房,拉他入股一起发财。楚磊本来是个精明人,但是对超高回报率的向往拉低了他的智商,而省城楼市的火爆,又让他对项目的成功深信不疑,就把四十万都投了进去。从此他开始以房地产商自居,隔三叉五来省城视察项目,而每次到来,都忘不了专程看看你这个当保安的老朋友。

你也正好是在这前后认识的石竹。石竹的出现,缓解了你内心无以言说的不平衡。每次楚磊开着他的小排量轿车出现在工厂大门前,摇下车窗大喊你的名字,你总会感受到浓烈的炫耀之意。楚磊并没有看低你,但是抬高了自己,于是就打破了你们一直以来微妙维系的心态平衡。所幸石竹也在此时进入了你的生活,替你挽回了一点俗气的面子。张乙结婚早,老婆粗壮结实,是喂猪的好帮手。楚磊已经订婚,未婚妻在你们县城开服装店,你春节回家时见过一次,身材还行,主要是打扮得好,至于相貌就弱了点。相比之下,石竹的长相甩她们几层楼,虽然看上去病兮兮的,但这也是另一种妩媚吧,就像西施,犯病的模样反而更加动人。

楚磊看到石竹的第一眼,瞳孔里就亮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的话滔滔不绝,插科打浑,妙语如珠,还大谈他在生意场上各种高大上的经历,并对各个经典事例如数家珍,犹如孔雀炫耀屁股上那些光彩四射的羽毛。你对他的用心洞若观火,不但没有心生不悦,反而洋洋得意,认为楚磊对石竹的献媚讨好,事实上代表了对你的屈服。张乙结婚的时候,你们两个还带头闹洞房呢,你们指挥众人将张乙捆起来,而把嫂子压到床上揉了个够。你们不认为这是对嫂子的下流猥亵,更不认为是对张乙的冒犯,相反,你们认为这是兄弟感情的一种体现。所以,你对楚磊近乎露骨的调笑并不反感,也没放在心上。

随着日益频繁的项目巡察,楚磊来省城的次数越来越多,与石竹也就越来越熟。跟石竹在一起的时候,也越来越调笑无忌,还反复叮嘱石竹,什么时候进货就告诉他一声,他开车带她去,自己的车,不必客气。他还建议石竹开店,摆地摊风吹日晒霜雪欺,还得提防城管,辛辛苦苦也不赚几文钱,不如开店轻松,至于资金,他可以帮忙筹措。初夏的一天下午,突然天降大雨,你急忙请了假,骑着小摩托去接石竹,但是当你心急火燎地赶到时,石竹已经坐进了楚磊的车上。按理说,你应该对楚磊的帮助表示感谢,但这谢字你怎么也说不出来。你渐渐感到厌烦,对楚磊也不由自主产生了日益浓烈的戒心,虽然你无法排除楚磊帮石竹其实是在帮你,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楚磊对石竹有过什么不轨举动。你这戒心不好明说,也不好阻止他们见面,你就迁怒于石竹,找些莫名其妙的茬跟她怄气。石竹不是冰雪聪明的女孩,智商并不比你强,常常被你不知所谓的怒火弄得无所适从。但她脾气一向很好,总是迁就你,对你的无理取闹宽容以对。但是人总归是有尊严的,再七再八之后,她也受不了了,每当你要发火,她就刻意躲开。这进一步激怒了你,好像她是因为楚磊而对你故意冷落。五月下旬的一个傍晚,你下班之后去找石竹。她正跟人通电话,看到你来了,就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常夏过来了,你也来吧,咱们一起吃饭。

你立即断定打电话的是楚磊。石竹冲你点了点头,意思是你猜对了。你的怒气顿如瓦斯一样充斥了胸膛,心火一点,立即爆炸。你冷着脸说:他打电话干嘛?

石竹示意你稍等,又陪楚磊聊了一会儿,劝他开心些,然后才挂断电话,对你说:他不过来了。

你提高了声音重复质问:我问你他打电话干嘛?

你愤怒的样子惊到了石竹,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但她并没有学你赌气,用生硬的态度与你作针锋相对的斗争。她说:楚磊被骗了,房地产项目是假的,那人拿着他的钱干别的去了。楚磊要不回钱,心情不好,就打电话诉苦。

这事你知道,楚磊也给你诉过苦。你第一反应是活该,第二反应是报应,第三反应是看你还怎么显摆,第四反应才是对老朋友不幸遭遇的义愤和同情。如果往前推半年,你这种反应是不可思议的,你会二话不说,操起家伙跟楚磊一起去找骗子算账。你瞪着石竹,凶得像要吃人。

他为什么要向你诉苦?你大声说:你是他女朋友?还是他老婆?他为什么不打给他老婆?

我怎么知道?石竹委屈地说:你去问他呀,冲我吼什么?

不说是吧?心虚了是吧?你想跟他好就明说,我成全你们,别他妈在我背后偷偷摸摸搞猫腻!

你的神智已经完全被缺乏根据的妒恨支配,气急败坏地咆哮着,唾沫星溅了石竹一脸。你想起她不跟你上床,却跟楚磊谈笑风生;你想起她不跟你上床,却当着你的面跟楚磊眉来眼去;你想起她不跟你上床,却背着你跟楚磊暗中来往;你想起她不跟你上床,却心甘情愿地承担起楚磊未婚妻的角色;你想起那天晚上她说的话:“你拿什么养我?”的确,你养不起她,但楚磊能。楚磊有车,虽然只是小排量的二手货,但也足以把你的三手小摩托比到下水沟里。楚磊也有钱,虽然被骗去了,但不是没追回来的可能,何况他赚钱的能力明显比你强。在这一刻,你觉得你想通了所有问题,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又拧成了一把淬毒的多尖钢叉,在电光霹雳中呼啸而至,一下子把你戳得满身窟窿。你受不了了,再不发泄你马上会死。

石竹震惊地瞪着你,仿佛看着一头不可理喻的怪物。她的脸涨得绯红,呼吸也变得急促,如同缺氧的鱼。你要弄清楚,常夏!她对你说:楚磊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可能认识他,也根本不会跟他说话!她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翻出楚磊的号码,先加入黑名单,然后又从通讯录里删除。她操作的时候,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等到操作完毕,已经咳得止不住声了。

这样你放心了吧?她剧烈地咳嗽着退坐到床上,斜倚着桌子,抬起头盯着你,在稠密的咳声中断续地挤出这几个字。

你本来还想争执,但是看她突然咳成了这样,不禁心疼,遂暂停争吵,在两步之外含恨而立。不料石竹竟然咳嗽得没完没了,先还是一声一声,继而成了呛咳,接下去成了憋喘,脸庞发紫,眉梢发青,一气不继就有死掉的可能。你慌了,连忙过去给她拍背顺气,揉了半天,她才渐渐缓过来,但是依旧咳嗽不止。你握住她的手,试图以此示好。她挣了一下,没有挣掉,就由你了。她哑着嗓子说:没想到你这样看我!她的声音哀怨无比,眼泪也随之潸潸而下。你很郁闷。你并不觉得你错了,但是女人一哭,你就什么道理也讲不出来。不但讲不出来,你还得在她眼泪和咳嗽的逼迫下,违心地说一声“对不起”。

一场危机就这样以暂停的方式告一段落。桌子上堆着很多药,瓶瓶盒盒不一而足,有些连药名标签都没有。石竹经常咳嗽,久病成医,你耳濡目染,也知道她都用什么药,翻找着取了几样给她吃。拿到非那根片时,你心头一动,多倒了一片出来。你听石竹说过,她对这个止咳药非常敏感,吃一片就能昏睡一天。石竹接过药,也没细看,趁着咳嗽暂停引水服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咳嗽慢慢缓解,困意亦随之袭来,歪倒在床上,渐渐陷入昏睡。五月下旬已经很热,石竹虽因身体虚弱而肢寒畏冷,但也已经穿起了裙子。裙子是豆绿色的棉麻百搭半身裙,上身套着一件白T恤,娇小的胸脯在T 恤下随着呼吸而平缓起伏。你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胳膊,一点一点试探,最终挪到了你朝思暮想的地方。你紧张地看了看石竹的脸。石竹依旧在沉睡,对你的侵犯茫然无觉。你想起了她那句用来阻止你每一次做爱企图的话:

我不想伤害你!

你坏坏地笑了。臭丫头,你能伤害我什么呢?你俯下身去,在她淡红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两只手上下并用,撩起了她的裙子和T恤。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了。你亢奋得如同草原上发情的狮子,在一次接一次的快感中忘乎所以。你什么都不管了,也什么都不顾了。如果真有什么伤害,那就伤害吧,哪怕是下地狱,你也无所畏惧。

你就这样感染了艾滋病。

刚开始你并不知道。当你排空体内所有不安分的蝌蚪,又开始害怕,担心石竹醒来会跟你拼命,就匆忙逃回了工厂。第二天一天,你都在忐忑之中犹豫徘徊,想去找她,又怕被骂,给她发短信,也担心讨个没趣。一直到晚上换班,石竹都没有联系你。你实在耗不下去了,就厚着脸皮去找她。石竹不在家。你在楼下溜达了半个小时,最终下决心拨通了她的号码。她居然关机了。你猜她肯定还在生气,于是买了她爱吃的香草冰淇淋,骑着小摩托去她经常出摊的地方找她。你找遍了省城东南隅所有街道,冰淇淋不知道化了多少个,依旧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石竹就这样在你的悔恨和担忧中消失了。你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一周后。那天上午,你正在厂门口百无聊赖地晃悠,邮差驮着草绿色的大帆布邮包呼啸而至,把一捆信件丢给你。你照例把信放在传达室门口的桌子上,等人自行来取。中午下班后,有个工友过来翻信,拨拉了一会儿,抽出一封对你说:这是你的。你从没想到过有人会给你写信,你觉得很好奇,看到信封上的文字,认出是石竹的笔迹,不禁又忐忑不安起来。你认为她肯定是借此问罪。

然而你错了。石竹不但没有问罪,反而反复恳求你原谅。她向你坦白了她有艾滋病的事实,告诉你这就是她一直拒绝跟你做爱的原因。她很怕你怀疑她的病是因为作风不好得的,所以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叙述染病的过程。她以前在一家小食品加工厂打工,不小心被切床切断了两根手指,在医院做接指手术时,因失血过多而输了两袋血。手术很成功,指头功能恢复得不错,但是半年后,她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烧,身体也越来越差,原本是吃货,也变得不思饮食。她怀疑是胃的问题,去医院做胃镜检查。胃镜检查之前要先查有无肝炎和艾滋病,于是她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感染了艾滋病。她拿着化验单哭昏在医生面前。医生替她分析了各种可能,最后判断手术输血感染的嫌疑最大。因为感染艾滋病毒之后,有大约三至六周的窗口期,在这期间是检查不出来的,如果有人在窗口期献血,就很可能逃过各种检查,最终使已被感染的血液进入受血者的体内。他建议石竹去找那个外科医院协商一下,看能不能得到些赔偿。石竹依计而行。接待她的是外科医院的院长助理,一名瘦挑干练的女士。她对石竹很客气,先对石竹做了艾滋病科普,告诉她艾滋病的感染途径有很多种,而以性传播为主。她当然不怀疑石竹的品行,但把责任推到他们医院的那两袋血上,恐怕也没有依据。她建议石竹拿出充分证据,然后去法院告他们,如果法院判他们输,该赔多少赔多少,如果法院认为他们没错,那么他们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不该出的钱一分也不会出。石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看人家振振有词,镇定无比,甚至主动要求打官司,当场就心虚了。艾滋病这个名字如此羞耻,她不敢冒着被人歧视的风险打这场胜算微小的官司,何况她从小所受的社会教育告诉她,法院可不是小老百姓轻易能进的。所以她选择了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她哭着来到先前那个医生那儿。医生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又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是给她指了一条有限救助的途径:回他们本地找疾控中心,他们会免费发放治疗艾滋病的药物。你在石竹桌子上见到的那些没有标签的药,就是从疾控中心拿来的。石竹父母离婚,父亲外出打工,不知所终,母亲改嫁他人。她母亲得知此事后,不敢去省城的外科医院闹,就找小食品厂老板要赔偿。小老板生意本来不好,被他们一闹,索性关门溜走了。她母亲在紧闭的厂门外哭骂一场,带着新夫回家去了。继父极力反对石竹进他家门。她母亲跟她关系本来一般,此时面临两难,天人交战一番后,选择了她的新丈夫。石竹只好飘零省城,靠打零工和摆地摊养活自己。她不敢交朋友,尤其不敢跟男性来往,像一朵向死而开的花,躲躲闪闪地生长在省城阴凉的墙缝里,直到遇见你。她知道你爱她,也贪图你的爱,所以不敢告诉你真相。她怕一说出真相,你会离她而去,她孤单太久,怕了孤独。所以当她发现你可能要疏远她的时候,她会尽量顺从着你,努力讨你欢心,为此她不惜强迫自己,在除夕的夜晚陪你说了那么多激情的话。你可知道,对于她这种传统得近乎古板的女孩,拉下脸来说那些淫荡下流的话意味着什么!

然后她说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吃过你给她的药后,很快就犯起了困。那种困意仿佛浓到极点的迷雾,昏天黑地不辨所有,然而身体却并非完全失去知觉。你第一次的时候她尚且没有反应,因为你的第一次实在太短,但是第二次进入的时候,她的身体就渐渐苏醒了。她害怕极了,不知该怎么办,况且身体虽已苏醒,却在药物的作用下软瘫如泥。反正已经晚了,她想,索性就让你做个够吧,把以前你想要的都补给你。她认为是她骗了你,又害了你,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所以她决定离开。

信纸共有六页,每一页都皱巴巴的,不少地方的墨迹还洇得发淡了。除去那些叙事的部分,其余都是忏悔的话。石竹的文笔很差,词汇也贫乏,只有那么些字句在翻来复去地说。但你已经顾不上考究词藻了,何况让你来写,文辞未必比她更好。你完全懵了。你本来还在为伤害了她而自责,不料被伤害的竟然是自己,而且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巨大的逆转令你一时回不过神来。你甚至认为这是石竹的一个恶作剧,用以惩罚你的无礼。你迫切想要找到她。但是她的电话永远处于关机状态,信里也没有说明她的去向。你快要疯了,一天到晚嘴里念念有词,念来念去只有一句:

快回来吧竹子,别吓我了,我知道错了!

你念叨了一个月,艾滋病的窗口期已过,石竹依旧杳无消息。你心惊胆战地去了趟医院,说要做胃镜检查。医生照例先开单让你查有无肝炎和艾滋病。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恭喜你,你没有肝炎,但是很遗憾,你染上了艾滋。

楚磊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绝食两天。

你绝食不是因为你想死,而是你忘记了吃东西。你什么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悔和恨。悔很容易理解,也不消多说。而恨,就比较复杂了,因为这牵涉两个最根本的问题:恨谁?为什么恨?恨石竹吗?她明明拒绝与你上床,如果你不乘虚而入,怎么会被感染?所以说到底,这个令人恶心的绝症是你自己赚来的,你总不能在迷奸石竹的时候“无所畏惧”,一被感染就又怨天尤人。可是,这是艾滋病啊,艾滋病啊,艾滋病啊,艾滋病啊,染上这样的病,试问有哪个人能够心平气和?如果石竹不瞒着你,何至于发生这样的事?你想到你辛辛苦苦爱一场,却得到这样的回报,真是天理何在!你快疯掉了。

你的同事感受到了你的异常,用没完没了的追问表示他的关心。但你知道他其实是热爱八卦,并因此喜欢刺探别人的隐私。你被他纠缠得很烦,几度产生弄死他的念头,反正你已经完蛋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已经是个死人,死前找个倒霉蛋垫背,也不枉自己倒霉一场。恰在此时,工厂每年一度的例行体检开始了。你心虚无比,深恐你的秘密就此暴露,于是仓皇辞职,逃离了工厂。那名同事因此拣回了一条狗命。想来人生真是凶险,不知不觉中,死神已经在头顶打过了几个转。你在省城北郊租了个房间。那里是杀马特的天下,大街小巷充塞着奇发异服、热衷在身上打孔的小青年。你选这里,是因为这里人烟稠密,你怕住在僻静的地方,死了也没人知道。矛盾的是,你又不告诉所有熟识的人你蛰伏在此,而且一天到晚闭门不出,倘若你真死了,让人发现的唯一可能就是等你发臭,臭到足以惊动你那些早出晚归的邻居们。

这期间楚磊给你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一开始你置之不理,任由手机大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一直唱到声断气绝。搬到出租屋之后,小门一关,你就置身于彻底安静的世界。长这么大,你从来没有一个人独居过,而这种完全陌生的小环境,毫无疑问更易于激发你的绝望之情,使你更加任性地跟自己的生命赌气。你躺在吱吱呀呀的木板床上,一连两天不吃不睡,手机一响,你就直接挂断。所有电话都是楚磊打过来的,除了这个曾经觊觎石竹的老朋友,没有任何人想到过你。楚磊从你的态度中感觉出了异常,电话打得更频繁了,你越不接,他就越打得起劲儿。你索性关了机。等你再次开机时,看到了他的短信。短信很多,上下摞起来有十几层。他在短信里以悲愤的口吻质问你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他说他投进房地产的不止四十万,还有贷来的五十万,现在血本无归,他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他没法活了,痛苦得只想跳楼。可是他最好的朋友不但没有一句安慰,连电话都不接,分明是嫌他成了穷光蛋,怕他管你借钱。你不光自己不接他的电话,还不让石竹接,给她打一次都是关机,打一次都是关机,你什么意思啊?难道怕他这个穷光蛋拐你的女朋友?最后一条短信说得更是可怕,他说他在火车站附近的一栋大楼上,正准备跳楼自杀,如果你还念几十年的交情,请你移驾过去,让他在死前再见你一眼。

你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家伙也这么惨,连忙把电话拨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你问他在哪儿,楚磊说在楼顶,正准备往下跳。真是扯淡,你明明听到那边很嘈杂的声音,还有人在喊叫住不住宾馆,难道楼顶上开了超市,开小旅馆的大婶也跑那上头拉客去了?但你无心拆穿他的小谎话,跟他在这些细节上多饶舌。楚磊不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小假话小谎言信口就是,你早已习惯了。

楚磊已经迫不及待地表达起了他的委屈。他承认他跟石竹联系得有点多了,但是你得想想他的处境,他迫切希望找个人说说话,倾诉一下内心的苦闷,否则整个人就垮了,可你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样子,所以他只好跟石竹聊聊。说到这里他突然变得疾言厉色,痛斥你不相信朋友,让他伤心死了。原来这货以为你和石竹因为他闹矛盾了,所以都不再理他,于是急着向你撇清,至于跳楼啊什么的,很可能只是顺嘴编出来的故事,用以渲染气氛。你躺在木板床上冷笑不已。你说:别说这些了,反正大家都是要死的人了。

楚磊好像很惊慌,一迭声质问你什么意思。他以为你不原谅他,要跟他同归于尽。他一边质问,一边喋喋不休地辩解他和石竹真的没有什么。你想起了《大话西游》里的唐僧,又想起了跟你一起看大门的那名同事,然后又想起了石竹。你想着她,心里疼得仿佛被机器无情绞榨。所谓的心绞疼,大概就是这样子吧。你打断楚磊的话,说:我得了艾滋病。

楚磊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足足五秒钟,他才问你:怎么弄的?

你说:别问了。

你在哪儿?他又问:我去工厂找过你,门卫说你辞职了。你现在在哪儿?

你又说:别问了。

楚磊说:不行,你得告诉我,等你死了,我好去给你收尸。

你冷笑。你说:你不是现在就要跳楼吗?还是我先给你收尸吧。

楚磊嘿嘿一笑。你就知道他在撒谎,他不是可以为了某种东西不惜一死的人,任何困境都不足以让他选择自杀。他说:我的命在你手里,只要你愿意,我就不用死。快告诉我你在哪儿。

你告诉了他你的地址。楚磊很快就赶到了。他再次问你怎么弄的,感染上这病。你说是石竹传给你的。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磊。楚磊很震惊,眼睛和嘴巴都夸张地撑开,神色之间也有一点点后怕。但你仔细观察,并没有看到慌乱无措的痕迹。这说明他并没有跟石竹发生过肉体接触,同时也证明了你以前的猜疑是错误的。而石竹之所以不拒绝楚磊的好感和频繁的联系,除了因为楚磊是你的朋友,还因为她也想跟人交往吧,正如她在信里所说,她孤单已久,害怕了孤独。

但你并没有为你的多疑而感到愧疚,而是在后悔。你告诉楚磊一切,只是想证实一下楚磊与石竹的关系。你甚至有点期盼楚磊跟石竹也发生过性关系,然后看着他震惊、恐惧、绝望、最终崩溃,如一团烂泥一样瘫倒在你面前。你想象着这个情景心生快意,感到一点点心理上的平衡。当你发现楚磊和石竹其实是清白的之后,立即后悔起来,觉得这真是昏招。你本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秘密,却在报复之心的刺激下自曝家丑。这的确很愚蠢,但也不怪你,你不过是个平凡的保安,智商一般的小穷渣,而不是电视剧里算无遗策的高人,在特定情境下做出意愿之外的事是很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大多很糟,不就是被一个个这种不可预知、也无法遏制的小愚蠢给害的吗?

楚磊顾不上安抚你,当着你的面用手机上起了网。你扫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发现他正在使用搜索引擎,搜索框里写的是:跟艾滋病人接触会不会感染。你一把将他的手机拍到地上。

放心吧。你说:只要不换血,不发生性关系,感染不了。

楚磊尴尬地笑了笑。他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他口才好,擅长没话找话,安抚人的词汇张口就来。当然这些话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唯一的用处是表示他的关心。第二天上午,他又来找你,给你捎了一只烧鸡,一瓶二锅头。他扯了许多自认为有理的废话,劝你看开些,要享受生活,及时行乐,能扳回来多少是多少。烧鸡吃完后,他抹抹嘴巴上的油污,对你说:你帮帮我吧。

他想让你帮他要钱。他已经连夜制订出一个要账计划:带你一起去骗子家,用你的艾滋病吓唬他们。他对这个计划非常乐观,觉得肯定有效。他看出了你的愤怒,马上展开了游说工作,许诺要回来后给你两万。这样子穷愁等死多悲催呀,有了这两万,就可以吃香喝辣潇洒一下了。

他的游说打动了你。而你的满腹怨恨,也需要找个发泄的出口。你们立即坐上那辆二手车,直奔骗子在城东新区的家。此时正是吃中饭的时候,骗子一家其乐融融地围在餐桌前,准备享用美好生活的丰富馈赠。你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到骗子的心情,大概他已经习惯了。楚磊把你推到他面前,说那些钱都是从你这儿借的,而你现在得了艾滋病,急需要钱治疗,如果不给,只好住到他们家里。骗子一家老小立即尖叫着躲到客厅一角。骗子说:你吓唬谁呀?你一声不吭,将检验单和身份证拿出来请他过目。骗子立即像火烧似的从你们面前跳开了。你大大咧咧地坐到餐桌前,筷子翻飞大快朵颐,对骗子老婆的厨艺赞不绝口。饭饱茶足之后,你在骗子家各个房间参观,边参观边发出满意的叹息,说住在这儿也不错。骗子警告你不要乱动,你突然翻了脸,瞪着眼冲他大吼:你他妈还钱啊!你他妈现在还钱,我他妈现在就走,你他妈一天不给,我他妈就一天不走。嫌我动你家东西?我他妈还想打人呢!反正我也没钱治病了,你不还钱,就是要我的命,我活不了,你们谁也别想活!

坦率讲,你这番表演很差劲儿,只有色厉内荏的咋乎,而没有情绪和动作的合理拿捏,倘若你能分身旁观,你肯定会觉得很滑稽。但也起作用了。三个小时之后,楚磊拿到了他的全部投资。楚磊只是料定这个主意肯定管用,没想到如此管用,兴奋得呲牙咧嘴,恨不得往电视上打广告,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的聪明才智。他说到做到,分了两万块钱给你。你也不客气地收下了。你们去饭店很铺张地庆祝了一下。在碰杯喝酒的时候,楚磊已经有了一个更宏大的计划。他从这次经历中获得灵感,认为这将是一个全新的产业。他跟你讲述了他的计划:现在死账那么多,以至于催生出无数以要账为生的半黑社会组织,我们既然有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为什么不去分一杯羹呢?这世界上也许有人不怕黑社会,但绝对没人不怕艾滋病。你发现楚磊的脑子果然管用,混得比你强真不是偶然。于是你们分了工:楚磊负责联系业务,你负责上门讨要,收到佣金后五五平分。

你们的新事业就此确立了。楚磊给你们这个小团队起了个名字,叫“兄弟要账队”。

你对楚磊提了一个要求:一定要对你们的熟人保守你的秘密,尤其是老家的人。楚磊答应了你。你不大相信他能守口如瓶,但事已至此,你也别无良计。你在弥漫于省城各个角落的陌生感庇护下自由存活,除了定期回县城疾控中心领药,再没有回过老家一次,甚至连春节都不回去。你依赖上了这种都市人潮中的陌生感,觉得与人群越陌生,你就越安全。于是你不约而同地走上了石竹当年的路,不再结交朋友,也害怕与别人过于熟识。你认为只要与人接触,就有被人知情的可能,而这意味着你将被他们歧视。你害怕被人歧视。

但你终究逃不脱被歧视的命运。你爸死后,你不得不回家奔丧。你们父子关系很僵,彼此互不指望,但是他的猝死,还是让你感到无助和悲伤。他脸上蒙着一块白布,仰卧在堂屋内的一张门板上。他去世已经一天多了,但帮忙办丧的人很少,只有几个本家长辈缩头缩脑地站在院子里。张乙本来在,但是看到你回来,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就不见了。你知道消息已经走漏了。那一刻你对楚磊充满了痛恨,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就算把他打死,又能如何?何况所有在场人等,只有楚磊是真心帮助办丧,而真正出力做事的那几个老光棍,也都是楚磊花大钱请来的。你也豁出去了,谁他妈敢当面羞辱你,你就让他全家不得安宁。而且你决定了,等办过父亲的五七丧,你就带着你妈去省城。反正你有钱,不但养得起她老人家,甚至可能还雇得起保姆。

你爹二七之后,楚磊又揽到个活儿。那天你带你妈去乡卫生院,在路上遇到了他。他要跟你谈谈生意,被你粗鲁地打断。你不想被你妈从你们的谈话中分析出你的病是什么性质。前天中午,你妈突然叫住你,问你啥是挨死病。你吓了一跳,装糊涂说不知道。你妈说:在街上听人说你得了挨死病,我很纳闷,啥是挨死病啊?你得罪谁了,要挨人家打挨死?

你陪笑说:哪有什么挨死病,你听错了,我身体好好的,只有别人挨我打,谁敢打我?哎,妈,你是听谁说的?

你妈显然相信了你的话。她说:几个人在叨叨,我一问,他们就都走了。我眼瞎了,也不知道都是谁。你在嚼豆子吗?给我几个嚼嚼。

你没有嚼豆子,而是在咯绷绷咬牙。那几个多舌的人应该在家烧香拜佛,感谢你妈是个瞎子。所以楚磊拦住你要谈业务,被你打断了。事后楚磊又秘密找到你。他开车把你带到河谷空旷之地,跟你说了说这个活儿的具体情况。客户是豫北的一伙儿农民工,他们跟一个包工头干工程,说好干完给钱,结果包工头卷款溜掉了。农民工们很无奈,只好找人讨账,许诺只要追回全款,宁愿分一半给他们。

一半啊,四十万呢!楚磊亢奋得脸都歪了。咱俩对分,一人二十万,爽死了。

听听这个数字的确很爽,但是经验告诉你,分成越高的活儿,难度就越大,你们最终没得手的两个活儿,就都是百分之五十的许诺。你问楚磊农民工们有没有欠条。楚磊说没有。没有还怎么干?你深知自己生命有限,不想再做没有结果的事,何况你还得抓紧时间给你妈治病。

不料你还没开始给你妈治病,你自己先病倒了。你是个任性的人,经常情绪化地做些有害无益的事,比如吃药。疾控中心的医生反复叮嘱你要按时吃药,然而一旦心情不好,你就会赌气不吃,而让你心情不好的事情又那么多。在身体没有任何不适的时候,你还常常低估问题的严重性和治疗的必要性,兼之药物的副作用很大,吃过后头晕恶心,非常难受。所以你经常忘记吃药,忘了也就忘了,不但不会补上,反而成了不吃也没事的证据,然后越忘越多。从去年秋天开始,你的体质突然变弱,反复发烧咳嗽,浑身结实的肌肉也像冰块一样,在频繁的发烧中一层层融化。你这才慌了,认真吃起了药。你毕竟是怕死的,只是天性顽劣,死神不拿病痛提醒你,你就无视他的存在。当你知道害怕的时候,分明已经晚了。这天晚上,你又发起了高烧,像条煎鱼一样在床上翻腾。你妈哼哼到半夜,神奇地察觉了你的异常,爬起来摸索着给你做红糖鸡蛋汤。这是你们老家流传的一个古老偏方,据信能治疗感冒发烧。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把红糖鸡蛋汤端到你房间时,你已经烧迷糊了。她叫你几声,你没反应,她就哭起来,跺脚大骂骚扰她儿子的游魂野鬼。等你稍微清醒一些时,你听到的是她在骂你死去的父亲,因为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保护自己的儿子不被凶神恶鬼侵犯。她一边骂,一边摸索着用小羹勺往你嘴里灌汤。汤大部分都撒掉了,弄得你脖子里湿淋淋的。你很恼火,夺过羹勺丢到地上,吃力地取出手机给楚磊打电话。

你住院了,而且住的是县医院。乡卫生院值班医生量了一下体温,打了支氨基比林和地塞米松针,一小时后没有效果,又补了一针,还没效果,直接叫楚磊把你拉县城去了。你在县人民医院住了七天,方才缓缓好转,又住了四天,才勉强控制住病情。你觉得你要完蛋了,恐惧而又悲伤,想到你妈,又感到愧疚。你活这么大,从没有向她尽过孝心,现在刚想弥补,却已经来不及了。你想把她托付给楚磊,让楚磊在你死后替你尽孝。楚磊问你还有多少钱。你算了算,还有不到十万。楚磊说:那你是不是应该再赚点钱?你苦笑起来。

你说:好吧。

于是,在你病情基本控制之后,楚磊把你带到了这个名叫瞿麦的女人家里。

每次开工前,你和楚磊都会尽可能详细地了解债户的情况。你们文化不高,但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还是懂的。这次也不例外,在行动之前,楚磊把所能收集到的情报全都收集过来。大体如下:

债户姓张名好,原本也是农民工,后来有了经验和人脉,也包揽起工程。跟他干活的都是本村和邻村的乡亲,加起来有三十多个。工程干完之后,张好以业主没有决算为由,一直拖着工钱不给。工友们找业主打听,原来早已经结付过了。张好在外头混了个女人,长年不回老家,工友们不知他躲在哪里,只能靠电话联系。他们得知真相后,在电话里跟张好吵了起来。这一吵不要紧,张好立即更换了手机号码,以前要不到钱,还能听到个声,现在连声音也不给听了。工资总数很大,但是平分下去,每人也就两万多,没人愿意打官司追讨,官司一打没长短,耗费的时间可都是钱。也没人被愤怒冲昏头脑,去他家里打砸抢。在豫北某地,工头因为赖账而被人放火烧家的事并不鲜见,但在这起纠纷里,债主有那么多,别人忍得,自己为什么忍不得?如果有人找张家麻烦,替大家出气,诚然痛快,但让自己为这笔不小不大的款子冒险出头,对不起,没人干。事情就这样拖着,一直拖了两年有余,终于有个叫老王的耗不住了。他联络工友商议了一下,决定找专业要账队要账,要到后五五平分。——到手一半总比两手空空强。于是他们经人介绍,找到了兄弟要账队CEO楚磊先生。

楚磊和你分析了情报,研究制订工作方法。威胁张好的老婆是没用的。那个叫瞿麦的女人已经被张好抛弃,为难她不但要胁不了张好,反而可能让他开心。你甚至怀疑张好不给工人发钱,就是为了让他们在家折腾瞿麦,折腾得她受不了了,就会跟他离婚以求切割。你们讨论了很久,觉得最好是从张好父母那儿下手。楚磊把你们的计划电话通知了老王。老王断然否决这个主意。他们以前找过张好的父母,那俩老东西说张好的事他们不管。

楚磊不以为然。他们生了这么烂一个儿子,说声不管就完事儿了?

老王说:没办法,他们是跟老大过的,张好是老小。

楚磊说:跟谁过也不行,就找他们。

老王说:老大是村支书。

老王说:你当然不怕他,我们可是在他地盘上过日子呢。你们还是在他老婆身上想想办法吧,还有他儿子。对了,他儿子,张好就这一个儿子,拿他当人质,张好肯定着急。

真是一窝欺软怕硬的怂货!在古今中外的影视剧里,拿无辜的妇女儿童当人质都是极其恶劣的行为,只有穷凶极恶的大反派才会这么干。虽然从来没人说过你是好人,你也的确不算什么好人,但是这种欺负孤儿寡母的事,你还是不屑做的。在内心深处,你一直当自己是大侠。楚磊对你的观点深表赞同,附和着你大骂了老王他们一顿,骂过之后,他说:其实这个法子也不错。

你不满地瞪着他:你想这么干?

楚磊说:四十万呢,你跟钱有仇吗?

你跟钱的确没仇。你诚然是大侠,但大侠也需要钱过日子,需要钱给瞎了眼的老娘治病,需要钱在孤独的时候以花天酒地的方式排遣人生之痛。你一直想买个硅胶实体娃娃,陪你共度一个个漫长而寂寞的夜晚。以前你都是用充气的,质量太差,而你又爱抽烟,一不小心就弄漏气,你口叼香烟看着它在身下嗤嗤萎缩,小弟弟也会不由自主疲软下去,真是扫兴得很。你久闻硅胶实体的仿真度极高,早就想买一个充当伴侣,你连名字都给它起好了,就叫石竹。但这东西很贵,普通的都要好几万,你手里虽然有点闲钱,一下子花出去这么多,还是有点舍不得。如果这个活儿干成了,嘿嘿,嘿嘿嘿嘿。

老王带路,把你们引到了张好家。老王五十多岁,身材短瘦,头发半秃,手掌因常年跟钢筋水泥打交道而粗硬无比。他拍着张家的铁大门喊了半天,才听到一串啪嗒啪嗒的声音,然后大门上的小门被打开,女主人瞿麦蓬头垢面地出现在你们面前。她气色很差,好像严重缺乏睡眠,终于睡上一觉,又被你们不合时宜地吵醒了。她警惕地望着你们,最后将眼光落到老王身上。

老王笑嘻嘻地说:你好啊瞿麦,那钱……

瞿麦闪开门,扭头往院内走,边走边说:你进来看看,有什么东西值钱,你就拿走吧。

老王跟在瞿麦身后,带着你和楚磊跨进院子。老王说:瞿麦呀,别这么说,咱都是乡亲,这么说多伤感情呀。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老王把你介绍给了瞿麦,一并说明了你们的来意和决心,然后不由分说,拉着楚磊就离开了。瞿麦愣了一下,连忙哎哎叫着追赶出去。老王和楚磊只当没有听到,两条腿像长了翅膀一样如飞而去,瞿麦追出大门时,他们已经远在两户人家之外。瞿麦呆呆地站在门口,目视他们消失在巷子拐角处,然后回过头来,隔着那扇小门,望着院内肩挎背包的你。你每次要账,总要带一只背包,以示你已经做好长期住下去的准备。这是攻心战术的一部分,意在让债户趁早放弃拖耗的幻想。你们隔着那道狭窄的小门互相观望。你从她脸上没有看到惊惧,只看到一层哀怨和悲伤,淡淡地笼罩在近乎麻木的表情上。这不是应有的反应,你感到很意外。或许是她吃了安眠药,神志还不清醒,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困境吧。你冲她微笑。

你说:大姐,不要害怕,我这病不会传染的。

你本来是要说:我不会伤害你的。这是你的经验之一,也是攻心战术的一部分:你越说不会伤害,对方就越会想到伤害。但是这句话通过声带时,却变成了“我这病不会传染”。说完之后,你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大概在你潜意识里,瞿麦也是受害者,于是不由自主就心生同情吧。另外,老王他们没有欠条,使得你的行动不能具有充分合法性,也让你不得不格外小心。听到你的话后,瞿麦的神情依旧很平静,只是淡淡地冷笑了一下。

她说:骗鬼吧!

她一边说,一边跨过小门,从你身边走了过去。她的头顶大概与你的下巴平齐,折算起来身高应该是一米五几。上身的浊米水色长袖T恤久经搓洗,已经分不清是本色如此,还是洗成了这样,而且由于缩水显得过于紧窄,跟下身的黑色紧身七分裤、脚上踩的粉红色生胶拖鞋搭配在一起,产生出很滑稽的效果。这种滑稽的混搭在乡下普遍存在,他们的确不懂着装艺术,更主要是不舍得花钱,有个衣裳套到身上就行了。瞿麦若无其事地走进堂屋,砰的一声将门反扣上,然后听不到动静了。

这是全新的经历。你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脑子里自然也没有应对的预案,面对这一工作中出现的新问题,你一时之间有点手足无措。你背着挎包,在院子里谨慎地走动,观察这个院落的环境和布局。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主体建筑是面南坐北的三开间平房,堂屋的门是进入平房的唯一通道。左厢房有两间,其中一间门口敞开着,你探头探脑地看了看,是厨房。院子里很干净,仅有一山楂树、一泡桐、一水井、一水泥台、一鸡笼、一厕所而已。鸡笼里关着两只芦花鸡,在泡桐的荫影下咕咕低鸣,让人联想起在寂寞午后靠无聊闲谈打发冗长光阴的市井妇女。院子里静极了,除了母鸡的低吟,所有能听到的声音全都来自于院子之外。你很无聊,也很无趣,便去厨房内提了只小凳子,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坐下来。孤男寡女同在一个院内,你得替女主人着想,为她避嫌。

说孤男寡女其实不对,因为这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孩。想到这里,你忽然意识到,你进来这么久了,不但没看到小孩的人,也没听到小孩的声音。也许在跟妈妈睡觉吧,否则那么小一个娃娃还能去哪儿?如果不见了,不要说你,她妈妈就先急死了。你靠在红砖墙上,一股倦意袭来,遂在曛曛日光下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你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光像注入墨水的池塘,一点点黑暗下来。你看到瞿麦端着一碗饭走出厨房。她扫了你一眼,径直走进堂屋,然后又是砰的一声将门反锁。你也饿了,从背包里掏出面包和保温杯,一边吃喝,一边注视着那三间平房。三个房间都黑乎乎的,没有亮灯。而在一墙之隔,邻居院子里的灯光明亮如雪。过了一会儿,堂屋门哗拉打开,瞿麦拿着空碗走出来,看到你依旧坐在那儿,好像愣了一下,脚就踩空了台阶,身子一趔,结实地栽倒在地上。你连忙起身往那儿跑,想扶她起来,却听瞿麦厉声叫喊:你别过来!你尴尬地停在半道,看着她吃力地爬起来。你说:天这么黑了,怎么不开灯呢?

瞿麦说:你怎么还不走?

你陪笑说:老王不是说过吗?拿不到钱,我是不能走的。

你陪笑是下意识地讨好。但是这么黑的天,你笑得再动人她也看不到。她说:老王个王八蛋,就会欺负我。

瞿麦一边说,一边咯噔着腿往堂屋走,碗筷都丢在地上不管了。你将碗筷拣起来,放到厢房的窗台上,对她说:保险盒在哪儿?我看看是不是保险丝断了。

瞿麦并不领情,生硬地说了声“不用你管,我该睡了,你赶紧出去!”撩开珠帘子进入堂屋,接着又是砰的一声。这声音仿佛抽在你脸上的耳光,使你感到一点难堪。说起来,这种反感和排斥你见得多了,有些不知道比这恶毒多少倍,所以它并不能够使你心灵受伤。但在以前,你一直以反面角色出现,被人厌憎也属正常,而今天你对这个瞿麦,却一直保持着充分的客气和同情。端着一副热脸,总被还以冷屁股,未免让人气馁。你苦笑了一下,取出随身携带的迷你强光小手电,在院子里寻找保险盒。农家人一般会把保险盒安放在室外,你拿手电扫了几下,就在平房与厢房之间的梯道旁找到了。你将两只凳子摞起来,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拧开保险盖。保险丝并没有断。你动了动闸刀上的一根电线,发现有点松动,遂拉下闸刀,解下悬挂在皮带上的瑞士军刀,用其中的改锥将电线固定牢,然后将闸刀重新合上。堂屋、卧室和院子里的灯瞬间亮了起来。

随着灯光闪烁起来的,是你内心的一点小得意。瞿麦打开堂屋的门,从珠帘子里探出头,略带惊讶地看着你。你对她微笑。这次你不用担心讨好的笑容无法被她看到了。你说:是电线松了,这样就不会再摔跤了,你睡吧,如果不放心我,就把门锁紧,床头再放一把刀。你的视力很好,敏锐地从瞿麦的唇角捕捉到了一丝笑意。那丝笑意一闪而逝,但足以让你感到欣慰。你向大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睡在门口,替你看门,有我在,没人敢打扰你休息。晚安!

“晚安”两个字真是装X,弄得你跟文质彬彬的绅士似的。瞿麦并没有回应你的文明表现,将头缩进珠帘,再次将门扣上。但这次扣门的声音柔和多了,仅仅是木板和插销之间正常的碰撞。院子里的灯没有关,你将一张油布铺在大门内侧的门楼下,以包为枕躺下来。你已基本确定张好的孩子不在家,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情况告诉楚磊。楚磊有点纳闷,跟你商量会是什么情况。你让他通知老王,去张好父母那儿探听一下,看是否在那儿。据之前收集的情报显示,瞿麦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入赘到了邻县一个寡妇家,父女关系紧张,基本断了来往,所以你直接排除了孩子在那儿的可能。

跟楚磊电话沟通完毕,你用手机上了一会儿网,然后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五月的夜晚还有很重的凉气,而你身体早已不再强壮。你梦到你跌进了一条河,河面不宽,但水流湍急,水面上浮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你在冰块之间奋力穿游,想要上岸,却总无法抵达。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你哆嗦着醒来,看到冷清灯光之上的夜空里悬挂着一弯细细的明月。你听到有人在哭,声音如哽如噎,凄凄惨惨,不响亮,但却绵绵如烟,在幽静的院子里绕来绕去。你仔细分辨,发现是从瞿麦的房间传出来的。她是做恶梦了么?

石竹曾经问过你,经常做恶梦怎么办。她的恶梦与你想象的不同,没有吃人的洪水猛兽,也没有吓人的鬼怪妖魔。不仅没有这些,连鸟兽虫鱼都看不到,更不用说圆颅长脚直立行走的人类。城市和乡村都是空荡荡的,如同恐怖片里破败不堪的空城和鬼宅。楼房奇高无比,街巷则阴暗幽长,如果是在野外,满山遍野尽是累累荒坟。石竹在里面一次接一次地迷路,被自己的影子和呼吸吓得魂不附体。

来个蝙蝠也好啊,来个猫头鹰也好啊,来一群老鼠和蟑螂也好啊,真不行来个鬼也可以呀!石竹描述着她的梦境,苦恼地笑起来。可是,连个鬼都没有。我好可怜啊。

你扯开嗓门呱呱呱地笑起来。这算什么噩梦!在你看来,真正的噩梦是面前摆满了各种高档香烟,你却被结结实实地捆在铁柱子上,眼睁睁看着而不能享用。石竹捶了你一拳,噘起嘴有点不高兴了。你连忙表示安抚,搂着她说:主要是没人陪你睡觉,让我陪你睡吧,以后就不会再做这种梦了。哪怕在她最需要抚慰的时候,你也不忘趁机占她的便宜。

此时此刻,你回想起石竹的梦,才算理解了它的含义。世上最可悲的事,莫过于身在人海而又寂寞难当,而就梦境来说,有什么比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更可怕的呢?你剧烈地想念起了石竹,想得头晕脑涨,晕晕乎乎地又睡着了。

你再次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了庭院。你的头还有点疼,不知是不是又发烧了。你懒洋洋地抻抻腰,准备爬起来,却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毛巾被。毛巾被已经半旧,但很厚实,难怪你后来睡得很舒服。楚磊不可能大半夜跑过来,穿墙而入给你送上这份温暖,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女主人了。想必这是回报你修电线的人情。投桃报李、互相帮助是人际交往中的常事,但发生在你和债户之间,就有点值得玩味了。你可以将此理解为代表友好的礼尚往来,也可以理解为拒受人情的彼此了断。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个名叫瞿麦的女债户没有把你当成不可靠近的怪物。她可能很讨厌你,但只是把你当成黄世仁来讨厌,而不是当成瘟神或者癞蛤蟆。这是一种超乎想象的镇静,在你三年多的职业生涯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联系到对方仅仅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妇女,就更加不可思议。这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啊!不过呢?你又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太阳底下有什么怪事不可能发生呢?

瞿麦正趴在井台边往井里观望。你抱着毛巾被走过去。你的影子提前到达井边,被明亮的阳光印在水泥井台上。她扭头看了你一眼,既没说话,也没表情,继续回头看井。你抖了抖手中的毛巾被,对她说:谢谢啊。

瞿麦说:你后半夜咳嗽得厉害,吵死人,就给你盖了条毛巾被。

瞿麦说话的时候依旧打量着井内,并没有回头面向你。她的语气也很平淡,听不到关心,也听不出厌烦。你掏出钱包,抽出张百元币递给她。你知道凡是你们这种人用过的东西,别人都不会再用,所以你要赔偿。你认为这体现了你的绅士风度。瞿麦看了一眼钱,又看了一眼你,直起身来,搓着手上的灰说:你帮我修水泵吧,把水泵修好就行了。

这又是笔交易,而且听上去公平合理。你让她找来一双旧手套戴在手上。你得保护好你的手,以免划破出血。提系水泵的绳子因朽而断,水泵沉入井底,把电线也扯断了。你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水泵打捞上来。你再次施展电工手段,将电线接好粘牢,复用新绳捆泵卸下井去。你将电闸一合,水泵即欢叫着把井水喷了出来。瞿麦掂着水管浇了浇山楂树,然后快活地冲洗双脚,生胶拖鞋在脚下踩得啪嗒啪嗒响,活像两条翻跳的鲫鱼。她扫了你一眼,眼神里滚动着赞许和期待。她说:你把洗衣机也修一下吧。

看来她把你当成电器维修工了。你有点哭笑不得。你是来要账的,不是来学雷锋,何况你也不是家电维修工,而是一名有着丰富经验和辉煌成绩的要账家。瞿麦这种怪异的态度,简直是对你职业的亵渎和对你成就的不敬。你在水管下洗了洗手,对她说:不好意思,我不会。

瞿麦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关掉电闸,径直回堂屋去了。接着你就听到电视机的声音,从人物对话判断,应该在播一部雷名远扬的狗血剧。你深受挫折,无趣地站在院子里,然后看到楚磊在门口冲你招手。

老王也在大门外。他问小孩在不在家,你说不在,一直没见到。老王表情失落,仿佛蒙着一层雾霾,此时又浮现出一阵惊慌,弄得脸上的神色混乱不堪。他刚才去张好父母那儿刺探过了,没有看到小东西,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询问小孩去哪儿了。老太婆知道老王跟张好有经济纠纷,因此对他这话充满警惕,质问他问这个干嘛。老王心虚,在老太婆的逼视下对不出个囫囵语。老太婆更加怀疑,严厉警告老王,如果她的小孙子不见了,或者出了什么事,就找他算账。老王摸鸡不成,反而露了马脚,搞得非常郁闷。

孰不知你比老王还郁闷。须知你们成功的要诀,就在于债务人对艾滋病的恐惧,如果他们对你的病无感,你也就破功了。你向楚磊和老王讲了瞿麦的反应。楚磊颇觉新鲜,将这从业以来所仅见的情况视为奇迹。你觉得“奇迹”这个词不太恰当,好像是在向对手致敬,挫伤自己人的锐气。当年上学时,楚磊的成绩比你还差,所以用词不当也可以理解。你从楚磊的无知想到一种可能。你问老王:瞿麦是不是文化太低,根本不知道艾滋病的厉害,所以才跟没事儿似的?

老王挠着半秃的脑壳想了想。应该不至于,现在这社会,谁还没听说过艾滋病啊?

你彻底茫然了。你说:那会是什么原因?

老王说:可能跟她受过刺激有关吧,她有点一根筋。

一根筋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点儿神经病,脑子不太管用。

你吓了一跳。老王这混蛋,竟然隐瞒这么重要的情报,让你去跟一个神经病女人周旋!你的艾滋病虽然骇人,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可能伤害对方,但是神经病人一发疯,还管你是神仙妖怪?这根本就是拿你的生命开玩笑!你骂了老王一顿,坚决要撤退不干。老王理屈,对你比较激烈的言辞表示了容让。他请你再坚持坚持,至少要弄清楚小东西去哪儿了,两个老家伙把事儿讹到了他身上,他怕万一有个差错说不清,他可得罪不起支书他娘。楚磊也建议你再呆半天,看能不能从瞿麦身上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如果不行,傍晚再撤不迟。很显然,他放不下那一沓沓能摆满麻将桌面的四十万块钱。

你不情愿地回到了瞿麦的院子。电视机的声音很大,通过敞开的房门和稀疏的珠帘子闯出来,热热闹闹地灌满了寂静的院子,刺激着你的大脑神经,害得你想心事都想不成。你遂走过去,撩起珠帘,小心翼翼地跨入堂屋。你得观察女主人的态度,如果她不允许,你得马上退出去。还好女主人只是冷淡地瞟了你一眼,继续兴致盎然地看电视。你壮起胆,坐到靠门的一把小马扎上。瞿麦窝在那张双人沙发上,对面那个三人长沙发空着,但你不敢坐过去,那太冒昧,弄不好就会欲速不达,被主人赶出门去。你得循序渐进。电视上播的果然是那部天雷滚滚的狗血剧。你分析瞿麦的神情,觉得已经有了搭话的基础,于是陪笑说:这个剧雷得很。

瞿麦扭头盯着你。你说什么?

你说:我说这个电视剧很雷人。

瞿麦面现不解之色。雷人?雷什么人?什么意思?

她竟然不懂这个使用广泛、历史悠久、在网上早已经被用烂了的词!以此看来,她之所以藐视你和你的艾滋病,说不定真是因为文化太低,不懂这方面的知识。你说:雷人,就是很狗血,很烂,让人感到惊讶,或者不舒服。

瞿麦说:你看过吗?

你说:看过,看了好几遍。

瞿麦说:不舒服还看好几遍?你神经病啊?

你愣住了。你居然被神经病人当成神经病,而且她的逻辑不但完全成立,简直还无懈可击。这是多么雷人的事啊!你苦笑了一下。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神经病混在一起,立马也成神经病了。你这样调侃自己。你不好再多嘴说话,就默默地陪瞿麦看电视剧,接受天雷的再次洗礼。大概十分钟后,你看瞿麦并没有厌烦的意思,就又蠢蠢欲动地找起话来。你说:听老王说,你有个儿子,很可爱,怎么没见到呀?

瞿麦眼盯电视,面无表情地说:被他爸抢走了。

你惊讶地“啊”了一声,追问道:怎么抢的?

瞿麦说:他没进家,让他娘把小孩骗出去,塞到车上就跑了。

什么时候的事?

十来天了吧。

你不禁有点恼火。事情已经发生十来天了,老王那家伙竟全然不知,就在几十分钟之前,还在为小东西的去向庸人自扰,真是一头猪啊!如此迟钝笨拙,活该要不回来账!你在心里痛骂老王一番,又问:他为什么要抢你的孩子呢?

瞿麦的脸色开始发紧。她说:别再说了,再说我要哭了。

你只好将话题打住,继续心不在焉地陪她看电视。过了几分钟,瞿麦突然又说话了。她说:那个贱女人不会生,就抢我的儿子!

原来如此!你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浓烈的同情。你觉得应该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却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你觉得无论什么话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如果楚磊在就好了,他擅长说场面话,就算毫无意义,也不会觉得难堪。但是你很快就发现你多虑了,才过了不到两分钟,瞿麦就已经被电视逗得呱呱直笑,好像根本没受刚才那个话题的影响。看来她脑子果真有问题啊!你这样叹息,同时也开始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起来。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

电视剧播完之后,瞿麦直接就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根本不考虑你的感受。当然,她无须考虑你的感受,她既没这个责任,也没这个义务,不大展神威揍你一顿,然后把你驱逐出门,就已经很不错了。她把腿盘到沙发上,拿起一把剪刀,自顾自地剪起了脚趾甲,一副视你如无物的样子。你觉得有必要帮她端正一下态度,假装和气地说:大姐,你听说过艾滋病吗?

瞿麦头也不抬。听说过。

你说:你好像并不害怕呀。

瞿麦嗤地冷笑了一声。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不碰你的血,不跟你那啥,又不会传染。你要敢对我那啥,我先一剪子戳死你!她说着,将手中的剪刀恶狠狠地朝你一比。

你尴尬地笑了笑。大姐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要账。

瞿麦说:你伤害我?咱还不知道谁伤害谁呢,什么时候我烦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剪子戳你一窟窿。

瞿麦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听得心惊肉跳,暗暗叫苦,更加坚定了撤退的决心。你难堪地陪笑,对她说:大姐威武!哎,大姐,你对艾滋病了解得挺多呀。

那当然。瞿麦的神情里透出一股得意。我表姐也得了这个病,卖血得的。我们两个最好了,别人都不理她,只有我陪她玩,所以我很熟悉这个病。

咳,这算什么事儿?神汉遇到鬼婆子,艾滋大法岂有不破功的道理?这活儿是一点儿也不能干了,至少不能再在瞿麦身上费工夫。没有震慑的恐吓形同笑话,失去筹码的谈判必输无疑。你准备撤了,你家里还有六十老母,你可不能死到这里。在起身前,你随口问了一句:你表姐现在怎样?

死了。瞿麦说:受不了歧视,服毒自杀了。

瞿麦的话很冷淡,感受不到对她亲爱表姐之死的任何惋惜和哀伤。你已经从小马扎上站起来,说要出去一下,提着背包跨出珠帘。瞿麦家在村子边缘,出大门往右拐就是农田。你站在农田间的小路上,给楚磊打电话说明新情况。你还没说完,那边已经传来老王气急败坏的大骂:日他娘,那老娘们儿自己偷走小孩,还想讹到我头上,出门让车撞死个老杂种!

你懒得理会老王的愤怒,让楚磊马上过来接你。楚磊没有回应。你以为电话断了,看了看手机屏,连通正常。你大声喊:喂,喂,喂,你聋了?说话!听筒里这才传来楚磊的声音。他在心疼那些能摆满麻将桌的人民币。他觉得你有点太沉不住气,没有艾滋病要账家应有的底气和霸气。他劝你不要急于放弃,再坚持坚持,跟瞿麦套套近乎,尽量找找线索。

这算不算是重财轻友呢?你很不耐烦,冲着话筒没好气地说:你觉得如果瞿麦知道张好的下落,她会不去找他算账?老王他们只是欠账不给,她可是连孩子都被抢走了!

电话号码呢?楚磊说:她不知道张好躲在哪儿,总知道他电话号码吧?

这的确有可能。对于普通人来说,仅仅一个电话号码并不能让他获取机主的位置,但楚磊能,他有这方面的资源。可是瞿麦凭什么要把号码给你呢?你站在田间小路上犹豫不决。楚磊能感受到你已经松懈的意志,立即展开了游说。再辛苦辛苦吧兄弟,就为了钱,为了给你妈看病,让她过好日子。

好吧好吧。

你挂掉手机,在麦田间心烦徘徊。你看到田头丢着一堆草,已经干枯了,但你看得出正是你家麦田里热闹开花的那种。你掐下一个花头。花瓣已经风干,脆薄如秋蝉之翼,但依旧保持着生前那抹动人的玫红。阳光热烈似火,晒得你头晕脑胀,脸颊有点热辣辣,全身也略感酸重,不知是不是又发烧了。你捏着那枚花在小路上溜达了很久,最终又踏进了瞿麦的院子。此时已是正午,泡桐的影子以最小的规模缩在树干周围。瞿麦已做好午饭,刚盛了一碗从厨房出来,看到你又拐回来,颇有点意外。她瞪着你说:吔,怎么又回来了?

你说:大姐,我们真的急用那笔钱,你就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你装出一副很难过也很无助的可怜样儿。装可怜是你重要的职业技能之一,所谓熟能生巧,你的演技早已自然娴熟。瞿麦应该被你楚楚可怜的模样打动了。她靠在厨房门框上,翻搅着面条说:我跟你说过,你找我没用啊,你得去找那个贱人。你们就算弄死我,他也不心疼,你们去弄那个贱人,他马上就把钱给你们了。

可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找他呢,他和那贱人把我孩子抢走了,我能饶了他?

那,你有没有他的手机号码?

光有号码也不行啊,手机上又没绳儿,让你顺着绳儿找到他。

我们能,只要有他的号码,我们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找到他的位置。

真的?瞿麦惊奇地盯着你,仿佛听到天方夜谭,眼神里满当当的都是不可思议。

真的!你说:我保证!

瞿麦不再说话,挑着面条哧溜哧溜吃了起来,全然不在意你迫切的心情和焦灼的眼光。吃了几口后,她说:吃饭不吃?锅里还有。

瞿麦做的是水煮面条,西葫芦、青菜和厚薄不均的手擀面条混杂在一起,色香味俱无。你吃得很痛苦,但又不敢声张。据说女人要留住男人的心,首先得留住男人的胃,仅凭这一点,张好就有抛弃她的理由。而要讨好一个女人,除了夸她长得漂亮,一手好厨艺就是最好的恭维了。为了讨好瞿麦,你也真是拼了。当然,午饭做得这么差,不排除是瞿麦心情糟糕,没有做美食的心思,随便凑合着弄了弄。你本来就有点口干,可能是发烧所致,面条又加盐太多,你渴得像咸鱼,一个劲儿舔嘴唇。瞿麦问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你当然要。她就去厨房给你倒了碗开水,注进你的保温杯里。

这是很好的征兆,说明瞿麦已经在考虑是否把张好的手机号码给你,至于能否得到,就要看你的努力。你觉得还有必要进一步讨好她。而要讨好一个怨妇,除了夸她厨艺好,最佳的办法,应该就是陪她聊天了。瞿麦看上去也有跟你聊几句的意思。吊扇在一档的位置咯滋咯滋转动,温度正好,气氛优良,她看着你将一把药填进嘴里吃掉,然后与你对坐在沙发上,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她问你叫什么,昨天老王介绍的时候她根本没记。然后问你多大了,哪儿人,干这行多久了。接着她问:

你有女朋友吗?

你们聊了很久。天底下的怨妇没有不喜欢倾诉苦难的,瞿麦却并没有表现出祥林嫂式的喋喋不休,反而是你在她的提问下沉入了回忆的泥潭。一开始,你只是想以坦诚的对话换取瞿麦的信任,但是讲着讲着,你就沉溺进了过往的时光里。大概你也有倾诉的欲望吧,却一直没人愿意倾听,并给你以充分的尊重和关怀,眼前这个据说有神经病的女人给了你这个机会。你缓缓地叙述着往事,被那些坚硬如伤的情节磕撞得疼痛无比。这种疼痛不仅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最初还不严重,说着说着,全身关节肌肉都渐渐酸疼起来。你想,大概是体温又升高了吧。可是你已经吃过退烧药,而且量很大,几乎超出正常剂量的两倍。难道这次买的药是假的?

瞿麦被你的故事吸引。对于这个精神匮乏得能被狗血剧牵着鼻子走的女人,你的故事毫无疑问更有意思。当她了解到你的艾滋病是如此得来,居然颇有点幸灾乐祸。

不亏,活该你!她说:谁叫你这么坏!

对于石竹,她则抱有无限的同情。她说她都不敢想石竹该怎么过下去,女人啊,总是最苦的,先被男人欺骗,再被男人欺负,最后被男人抛弃。她这个评论发散得太远了,完全是不顾逻辑地发自己的牢骚,跟你和石竹的故事根本不对板。这或许就是脑子不太管用的表现吧。她问你想不想石竹,有没有去寻找过她。她两眼圆睁,以社会舆论的姿态逼视着你,分明已经做好了在你的答案不合乎她的要求时予以强烈批判和谴责的准备。

你当然想念石竹。当你和楚磊建立兄弟要账队,开始了新生活之后,你已经认命了。这种全新的生活使你体会到了不同的人生乐趣。如果不是艾滋病,你永远不可能以这么轻松的方式赚到这么多钱。虽然那点钱在真正有钱人眼里渺若尘沙,但这已是你在保安时代所不可想象的了。你的心态慢慢也就发生了变化。你不再仇视那段历史,也不再对某些关键情节高度敏感。你原谅了石竹,也原谅了自己。你想,既然已经这样,就跟石竹当夫妻吧,一起过完剩下的日子。你觉得这也许是天意。

你开始寻找石竹。最初你寻找的方式很消极,不过是想到她了,就去你们一起走过的大街走一遭。你幻想能够像电影情节里反复出现的那样,与她在人潮人海中浪漫邂逅,在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心灵感应,各退一步,相互凝视,于是认出对方。你闲着无事,天天在网上看影视剧,弄得你也快成文艺青年了。当然,你看得更多的,是岛国成人文艺片。从感染艾滋病毒到最终被病毒干掉,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在最初那半年多时间里,你几乎没有任何不适症状。有闲,有钱,精力旺盛,而又生活在自设的牢笼里不与他人交往,除了看这些文艺片,还有什么更好的消遣呢?但是正如石竹不敢结交男友一样,你也不敢去招惹大街上的女孩,每当欲望袭来,只能辛苦两位五指姑娘解决。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你渴望女人。你下定决心要把石竹找回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你开始有计划地寻找石竹。而寻找她的唯一有效线索,就是她那封信。信是平信,没留地址,不过邮戳很清晰,是省城北部的某个区。你在那个区进行了细致的搜寻,一天到晚穿街过巷,东张西望,目光灵活,遇到人堆就挤过去看看,哪个角落都要瞄上一眼,以至于有一天,一个入行不久的小偷遮遮掩掩地靠近你,神色紧张地询问你是不是新来的警官。你一连寻找了三个月,找得腿疼眼涩,依然一无所获。影视里的情节终究只能在影视里出现,就算石竹还在省城,要在这个近千万人口的都市与她偶遇,机率大概相当于买彩票赢取亿元大奖。都市的街道太多了,人们很容易彼此走失,在十米外的地方一拐角,就能成为永别。

石竹在信中说过,她要离开省城,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度过余生。那么,她究竟有没有离开呢?在大街小巷寻找石竹的时候,路过车站,你总会进去转一圈儿。你一次次站在售票大厅的中国地图前,两眼茫然地望着偌大的祖国久久发呆。如果石竹远走他方,天下如此之大,你该从哪里找起呢?你想去她老家问问,但你仅知道她老家在哪个地区,至于具体地址,她死活都不说。你当时也表示了理解,因为她从不把那个抛弃了自己的地方当作自己的故乡。你让楚磊开车带你赶到那个地区,找遍了各县市疾控中心,请求查询石竹的信息。你们的故事感动了所有人。但是感动归感动,他们以保密制度为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他们还告诉你,石竹这个名字未必是真的,很多艾滋病人为了隐瞒自己的情况,都会起个假名。

讲到这里,你不禁黯然神伤。瞿麦完全被带入了你们的故事,神色里颇有一点牵肠挂肚的同情。她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你摇了摇头。她又问:你有什么计划?对以后?

你苦笑了一下,说:活一天是一天吧,得了这病,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还计划什么?

瞿麦说:你这样不对。你得知道,有很多东西跟艾滋病一样可怕。得艾滋病怎么了?得艾滋病一样可以好好过日子。

是啊,世间的确有很多东西跟艾滋病一样可怕,甚至更可怕,比如自私的灵魂,冷漠的人心,比如朋友间的机诈,亲人间的凉薄。再比如,在每一个万众狂欢的节日里独守一隅那种消心蚀骨的孤独。瞿麦说的有理,为什么得了艾滋病,就不能像健康人一样对人生怀抱追求呢?你喝下一口水,润润干渴的喉咙。

我希望在死之前,能尽量多赚点钱,给我妈治病。然后希望能找到石竹。你说: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瞿麦的脸板起来。抢回孩子,我的愿望就是抢回我的孩子。她的语气郑重而坚决,充满了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的豪气和力量,令你不由自主联想到文革中表态效忠时的红卫兵。她以严肃得让你起毛的眼神盯着你,对你说:我可以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

帮我抢回孩子!

你点了点头。没问题,这事你做主,答应她了。事实上在吃饭的时候,你已经盘算好了这个交易,就算她不提,你也是要提出来谈谈的。此时此刻,你对这个神经病大姐已经心生好感,甚至把她当成了朋友。有时候交朋友就是这么简单,片刻之间的心灵触碰,就能建立起某种牢固的情感。你一定会帮她把孩子夺回来。

事情进展至此,几乎已经成功了一半。你的心情陡然开朗起来,虽然浑身依旧困重,头也越来越疼。你笑眯眯地望着瞿麦。

也讲讲你的故事吧。

那就太长了,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瞿麦从沙发上跳下来,趿拉起生胶拖鞋。等我回头慢慢给你讲。现在得趁天,先把衣裳洗一洗。明天一早就能走,对吧?我得先准备一下。哎,把你的T恤也换了吧,给你洗洗。

你的T恤是白色圆领的,胸前印着血红的格瓦拉头像,上午收拾水泵的时候弄得有点脏了。盛情难却,你遂从背包里取出备用的换过。瞿麦从这桩交易中获得希望,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全没有刚来时所见到的疲怠和麻木,开水泵抽了一大盆水,手脚麻利地洗刷起来。你枯坐在堂屋沙发里,越坐越不舒服,就跟瞿麦打了声招呼,出去走走透气。走出大门,你照例向右,拐进村外的农田。麦穗正在灌浆,青色的麦壳在细长的麦芒下渐渐鼓胀起来。再往前走,大概一里多远的地方,是一大片大叶杨林,厚绿的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你在树林里徘徊了很久,神气渐渐清爽,就开始往回走。路过一道土堰,你看到一片野花正开得欢。正是你家麦田里成堆的那种,上午的时候你曾在路边看到它们干枯的同伴。你心头忽然一动,信步走过去,拣花色最好的几支掐断,又拽了根抓地龙小心地捆扎起来。

这花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你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在网络时代,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并不难。你上次在你家麦田里之所以没有上网查询,是因为忘了带手机,而到家之后,你又开始为你妈的病忧心,把这个并不重要的事儿忘掉了。你掏出手机,躲到一棵桐树的荫凉里开始搜索,很快就得到了与它有关的一切学术资料。其实那些严谨翔实的学术资料并没有用,你想知道的只是它的名字。

它的名字叫麦瓶草,俗名面条菜。

麦瓶草,多么让人感慨的称呼!虽然名字里有“麦”,但在麦田,却没有它的一席之地,只有躲到荒野贫瘠的地方,才能求取某种自由的生存。至于“瓶”,你看它花瓣下的绿骨朵,岂不正像一只小瓶子?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也许是存储种子,也许是用来盛放生命里遭遇的不公。它们把所有不幸和委屈都藏在肚子里,而对这个世界开出最美的花。

那么,你弄这几支花是什么意思呢?

你要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的新朋友——或者说是盟友——瞿麦。

可是瞿麦却没机会看到你的花了。

瞿麦家的大门依然紧闭,小门却洞开着。你记得你出去的时候,是把这扇小门带上了的。你跨进院子,看到衣服只洗了一半,有几件晾晒在绳子上,还有几件浸泡在盆子里。而你的T恤却跌落在地,洁白的衣料上印着几个清晰的脚印。瞿麦不在院子里。莫非她神经病突发,出了意外?你心头一紧,叫着大姐、大姐,谨慎地向堂屋走去。你撩开珠帘,发现瞿麦萎靡地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很难闻,也很不友善。你心跳开始加速,缓缓地走近瞿麦,叫着她的名字,在她胳膊上推了一下。她没有反应。你闻到她身上有股更加浓烈的异味,然后你看到沙发下丢着一只农药瓶。

瞿麦服毒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已经谈妥了交易,一起去寻找她那个忘恩负义挨千刀的丈夫,她得儿子,你们得钱,形势明明一片大好,为什么突然又自杀了呢?神经病就是这么任性吗?她要任性你也拦不住,反正死的是她自己,可是她不该把你也捎带上啊!你都把她当朋友了,她却这样害你!你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对着话筒大声叫喊:楚磊,快来!

楚磊接到电话魂飞魄散,五分钟不到就跟老王开车赶到了。你帮他们把瞿麦抬到车上,然后返回拿自己的背包。你刚提着背包跑出堂屋,却听到轿车在巷子里猛然一轰油门,嗡的一声开跑了。你急忙追出去,只见楚磊已经开车冲到农田边的道路上,然后一拐弯,消失在了视野之外。你不晓得他怎么回事,莫非是被瞿麦感染,也得了神经病?这时你听见巷子另一头传来一阵阵狂叫:

站住!

别跑!

你扭过头,看到一群人提着各种各样的棍棒,汹涌澎湃地追奔过来。你愣了一下,本能地拔腿逃跑。但你身困腿软,仅跑了几步,就几乎踉跄倒地。后头的人很快就赶上来。你听到粗大的棍子劈开空气的声音,然后脑袋上轰然一声巨响,仿佛一枚炸弹当头爆裂。你直接就昏死了过去,甚至没有感受到身体倒地时额头磕在尖石上剧烈的疼痛。

很幸运,你最终醒了过来。你发现你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床单和墙壁洁白如雪,室温在空调的作用下凉爽宜人。楚磊正在旁边那张空床上打瞌睡。你想叫他一声,试了试,力气还不够。你只好闭上眼,用昏睡来休养精神。等你再次醒来,已是黄昏时分。护士刚换过药。楚磊依旧坐在那张床上,正无聊地玩手机。你再次尝试着叫他。这次叫出了声,虽然低弱,但也传进了楚磊的耳朵。楚磊见你重返人间,欢喜地笑起来。他居然还好意思笑!你示意他靠近,质问他为什么丢下你独自逃跑。楚磊脸上显露出一点愧疚,但是很淡很淡,好像仅仅是为了让你满意而刻意摆出来的。你猜他肯定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解。楚磊是个很会狡辩的人。

你猜对了。楚磊向你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和丢下你的理由。本来他们是要等你的,但是老王发现支书带着人喊打喊杀地冲过来,知道必是针对你们,叫他赶紧开车逃跑。而他考虑到救人要紧,万一被他们截住,耽误时间,瞿麦很可能会死。如果她死了,你们就都完了。综合考虑之后,他选择了先救瞿麦。而你也并没有被他们打死,这说明他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就是你最好朋友,哪怕置你于死地而不顾,仍然能够振振有辞。你说:瞿麦呢?她怎么样?

楚磊说:她打饭去了。

你说什么?

楚磊摆弄着手机,重复说:瞿麦出去打饭了。

她没有死吗?你正要追问,却已看到瞿麦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提着两个盒饭。她喝的农药早已过期,量也不大,加之急救及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并在今天中午赶来看护依旧昏迷的你。瞿麦看到你两眼已经睁开,颇有点欢欣雀跃。她说:太好了,你也活过来了。

你看着瞿麦走近,略微有点发怔,又因彼此两世为人,而不由得格外亲切。你说:你为什么要自杀呀?

瞿麦说:别问了,反正我也没死。

你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如果在鬼门关走一遭,连为什么走都不知道,岂不窝囊?等瞿麦去卫生间洗水果时,你又询问楚磊。楚磊到底是你忠诚的朋友,在瞿麦洗水果的短暂时间内,用他优秀的表达能力向你清晰扼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张好他妈听说有个艾滋病住进了张好家,非常愤怒,要替儿媳妇将你赶出去。虽说儿媳妇已经失宠,但终归是自己家的人,要欺负也轮不到别人。这个老婆子蛮横惯了,认为所有人都得敬畏她,在她儿子的地盘上,老天爷也得排在她后头,外地艾滋病登门找事,在她老人家看来,是对张家权势不可饶恕的冒犯。你们的时间错得很巧,你刚出去不久,她就驾到。老婆子气势汹汹,质问艾滋病在哪儿,她要看看你长了几颗脑袋几只眼。瞿麦已经跟你结成同盟,不愿出卖你,就说没有什么艾滋病。你的T恤已经洗好,晾在绳子上。老婆子一眼看到,顿时怒不可遏。她将你当成了奸夫,瞿麦则是意图掩盖真相的淫妇,而你的T恤,就是无比鲜明的罪证。老太婆认为瞿麦羞辱了他们家族,玷污了他家门风,痛骂瞿麦不要脸,还清脆地给了她几耳光。她在房间和厕所搜了一遍,没搜到你,就去找大儿子哭诉家丑,让他替弟弟报仇雪恨。支书当即开始召唤人马。就在此时,瞿麦已不堪羞辱,喝下了小半瓶气味犹浓的农药,躺到沙发上等待死亡,而你则拿着那几支麦瓶花,心情愉快地走向盟友的家。

我觉得瞿麦应该是气得太狠,闭住气了,实际上并没有喝进去农药。楚磊说:要不然哪能没事?就算是过期农药,照样能毒死人。

楚磊的推断很有道理,而这无疑更值得庆幸。瞿麦回到病房时,楚磊也刚好讲完。瞿麦给你剥了颗荔枝,问你身体怎么样。你说好些了。瞿麦就显得很高兴。她说:你赶紧好,咱们好尽快上路。

你说:我努力吧。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那不是我家了。等我抢回孩子,就带着他出去打工,以后永远不回去了。瞿麦说着,在你裸露于床单之外的胳膊上拍打了几下。赶紧好赶紧好,我都等不及了!没事就睡觉养精神,别说话。

你笑了笑,对她说:好吧,我睡觉了。

你疲惫地阖上双眼。你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身体百般不适。你很难受,仿佛一片树叶,浮荡在波涛如刀而又沉默如雷的海洋之上。你看到天空飘来两只翅膀,想起你原来能够飞翔,于是你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蝙蝠,飞向黄昏时分高楼林立的空城。楼房太高太密,在夕阳下制造出重重叠叠的阴影。你扇动着翅膀,掠过一道道幽暗的街道,穿行于荒凉的楼宇之间。你飞飞飞,终于在一个长满扶芳藤的街角看到了那个梦想已久的女孩。扶芳藤已经枯萎,而女孩依旧美丽。她无助地站在那里,孤独遥望着远方楼缝里最后一缕阳光。她在等待一只蝙蝠,或者一个幽灵。你像幽灵一样飞过去,倒挂在废弃的信号灯铁梁上,咧开嘴向她微笑。

你说: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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