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出于欠疚还是什么,每次说起老家偏屋驴棚里的那头毛驴儿,爸爸的眼晴就湿润起来。这驴,是爷爷花了十九元钱从本地一户地主手里买来的,大概是地主家人看它不中用了,草草地把它卖掉。
听爸爸讲:刚买回家的时候,驴很瘦弱,毛发是狼青色的,浑身上下鞭痕累累。天一擦黑,它就卧着睡,农家俗语说的躺栏。一般来说好的牲口晚上睡觉是不会躺倒的。爷爷痛惜它,喂鲜嫩青草、地瓜蔓、花生蔓,再搅拌上豆饼等营养食料,没多久,在家人精心呵护下这头羸弱的狼青色的毛驴儿竟然立起来了。
犟驴儿,用来形容那些脾气拧、心高气傲的人。这头驴也不辜负此盛名,又倔又好强,干庄稼活是把好“手”,但绝对是一头纯粹的倔驴。别家的驴子推磨磨粮,趁主人不备总要偷吃上几口已磨好的面粉,再不就原地踏步单腿敲地懒惰磨洋工,没办法许多庄户人家就支上支棍,一端固定在磨盘上,一端支在笼嘴上,还要捂上眼晴,必须戴上笼嘴,还是偷奸耍滑,可老屋的驴却从不偷嘴、偷懒,也不用捂眼罩,只要能驾上磨,不惜力气,尽职尽责地做活,小步快跑笃笃笃地不闲不歇,直至推完整盘磨,主人喝令停止才止,真是干活的好把式。可是给这驴上架(脖套)特别费事,爸爸曾被它踢咬过好几回,没办法每次套驾总要鞭挞它。奇怪的是男人套不上的架,女人却能轻松地搞定,它从不反抗任何一个女子,乖巧顺服得很。
年轻时的爸爸从未想过这头驴在那地主家里遭受过什么、亲历过什么!从它激烈的反抗程度,爸爸推断,准是那地主家里的人对它做过些什么!或许折磨它的不止一个人,是一帮人,以至于,它见到男人就心生憎恶,踢倒骑上下口狠咬,呜呼,反抗的驴终没有好结果,它又被一顿暴揍,然而,它还是不知屈服,孤傲的头颅硬硬地直挺着……
每当讲到此处,爸爸总会扼腕叹息,忏悔曾狠狠地鞭挞过这头桀骜不驯的驴子。
傲气的驴有着非同寻常的自律,它在工作时决不偷奸耍滑,不偷吃别人家地里的东西,哪怕嫩绿青翠的地堰草,也不染指,再饿也极能克制自己,还时常管束着家里一同干活的另一头又高又大的骡子。
农村坡地上的地堰又窄又险,两个坡地之间沟壑耸峭,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而老屋之驴从未畏惧过,每次都直线轻走,巧妙通过。那时的农村艰苦而贫困,田里的活累死累活干一天筋疲力竭,拼尽全力的驴子肚皮上的汗渍似水流淌,尽管如此,还须载上一同督工的主人回屋。当然主人也无分毫怜悯、心疼它之心,毫无愧色地骑行,心里还盘算着如何不喂饱它。
当时的农民,苦作苦争的一年也掙不上口饱食,饿肚子是惯常之事,然而出力流汗最多的驴子和骡子反而吃不饱,那只“看家护院”的小哈巴狗却不知怎地,家里每个人都喜欢它,这个一点活也不能干、整天摇尾乞怜的家伙,在最艰难的时候,它却能饱食终日。
面对家中唯一一个不干活,却吃得最饱的哈巴狗,父亲常喟叹,无论如何他都舍不得赶走这只洞察人心、情商奇高、迎合人欲的小畜牲,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让人顿生好感,正如时下抱在怀里疼不够,搂在身边亲不够的宠物狗一样,它对家无丝毫贡献,却受尽恩宠和优待。
然而那个不媚俗、有着铮铮傲骨的驴却不受人待见。
父亲说,社会上总有这么两种人:一种是干事情的,一种是谄媚的。哪种受欢迎?不言而喻,任何人也不能脱俗,除非君子。然君子亦要到不惑之年后,尝尽世间酸甜苦辣才会有感悟,还须是修炼得上好的、有着良好教养的上上之君子。
世间万事万物同理。有句古谚“老实常常在,刚强惹祸多”,逆来顺受,麻木不仁已成为毛驴界的常态。世人喜欢顺毛驴儿,嫌弃逆毛驴儿。
正如人品,百人百样,千人千品,可那高贵的人格永远是品中品,人上人。
邹明君,女,1968年7月生。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1997年处女作刊发在《烟台海港报》文艺副刊,之后陆续在《烟台日报》《烟台晚报》《今晨六点》《烟台广播电视报》等诸多纸媒刊物发稿,并多次在烟台市举办的征文中获一、二、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