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方识老人心

2017-11-24 12:14张守仁
昆嵛 2017年4期
关键词:算命先生小叔念书

有关祖父的一个传说,在老家,在我们家族,很“玄乎”。

上世纪40年代,某年某月,老家来了个据说念过大书的算命先生,白天忙着给村民们指点迷津,瞎黑(夜晚)被祖父请到家里,酒酣耳热之际,他端量伯父一眼,“滋溜”一声,一盅酒下肚:“庄稼人!”

父亲给他斟满酒,他也是端量一眼,也是“滋溜”一盅酒:“庄稼人!”

祖父与算命先生碰杯的手在空中颤抖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

“教书匠!”算命先生突然像猫被踩著尾巴似的惊呼起来。他端起煤油灯,凑近刚进屋的小叔的脸庞,“眉清目秀,双手过膝,是块念大书的料,就是……”

祖父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又拿出一瓶地瓜烧,俩人喝到鸡叫,据说祖父学到了算命先生的真谛。小叔念书年年考第一,祖父指望他成为先生。可惜小叔摘人家的春杏被发觉,一根绳子吊死在学堂的梁上。祖父想起算命先生那句半截语,对他相当宾服。从此,祖父开始给村里几百号村民看相。不过,他只是在家里当着家人的面,偷偷地相,悄悄地讲,一般不对外。他看相,主要根据貌相,判断书能念到何种地步,由念书算出其一生的命运。他那句口头禅也很有名气:“家无读书郎,日子难兴旺。”

1948年春,我来到人世间,祖父命父亲把我抱到他的房间,端量一袋烟的工夫,憋出一句话:“像他小叔,是块念书的料。”

孩子三日那天“出行”,据说很神秘:父亲在祖父屋里嘀咕一阵,又在母亲屋里嘀咕一阵,后向家人宣布:小儿小名守日,大名仁字,今后各房再添丁,仁义礼智性,依序往下叫。那一年,祖母刚过世一年,家道不振,祖父明显是想叫我守住日子的。

后面的事情就有些戏剧化:母亲抱着用小被裹紧的孩子,倚在炕沿上,随时准备出发;祖父拿着杏树枝和桃树枝在过道里走过来走过去;父亲则在街门口东张西望。据说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有的说等到傍晌,只听父亲一声“快,快!”祖父跑进屋,从母亲手中接过孩子就往门口跑,父亲接过孩子,迎着西邻刚出门的二掌柜,说:“掌柜的,小儿今日出行,遇见贵人,高攀,高攀!”二掌柜霎时明白了,掀开被角,端量一下孩子,连声说:“好,好!将来好好供亲儿念书。”

我这位亲爹随后送给我一把银质长命锁,父亲则回敬两把红皮鸡蛋。原来二掌柜家是书香门第,当年老掌柜领着三个儿子在海参崴做生意,嫌老二文化水浅,又打发他回老家再读书,一直读到燕京大学。趁着他来家省亲的机会,祖父一手导演了这幕活剧。

祖父那句口头禅到父亲口里就是“不念书就没有好日子过”。母亲会在我疯跑时抓住我,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正经念书,就打一辈子光棍吧!”假如父亲不在场,她会加一句,“学你爹那样,打一辈子牛腚!”

从我上一年级开始,每年过了正月十五,母亲就会对祖父念叨:“爹,往下不能给你熥‘鸡蛋虾啦,要管老师的饭。”祖父梗着脖子说:“谁有粉不擦在脸上?”村小学只有一位中年女教师,名叫王翠玉,每次轮到我家管饭,母亲就会捣着小脚,到集上卖一把鸡蛋,换一斤猪肉回来。王老师的一日三餐:早晨饼子、“鸡蛋虾”,中午炒菜,晚上面条。即使挨饿那年,家里有时揭不开锅,母亲也要想办法让老师吃饱:地瓜干一碗,咸菜一碟,外加“糊涂”(注:①)一小罐。一次,我到山上的瓜棚里给爷爷送午饭,他听说这天管老师饭,就在小篓底下放了两个甜瓜,说是给老师“尝尝鲜”。那天晚上,我去学校送饭,王老师掀开篓里的毛巾,二话未说,提着小篓,领着我来到我家。屋里未有点灯,她坐在门槛上,一个劲地埋怨饭菜太出格。母亲倚着锅台,一边辩解,一边抹眼泪,王老师也跟着掉泪。母亲还告诉她,孩子瞎黑念书无火油,就跑到月亮地里看书。从此,王老师就叫我到邻村供销社给学校买火油,每次会装满一墨水瓶,叫我悄悄地带回家。

父亲老实憨厚,但他却认真打过我一次,那确实是真打。

1961年春,我在外村念高小,班里有几位十六七岁的同学被下放到生产队干活,有更多的同学开始请假挖野菜、捋树叶,班里只剩下10多个人。一天,我把书包里的菜团子吃光,就在鱼鸟河边游逛,被正在地里扬粪的祖父发现,他丢下铁锨,朝另一块地飞奔而去,父亲闻讯撂下耕地的犁犋,朝着我飞奔而来。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撵,到了家门口,他慌乱中把院墙上几块石头推落下来,他抓起一把树条,劈头盖脸一顿抽,嘴里还喊着:“逃课!我打残你!我养你一辈子!”

几天后,父亲竟笑眯眯地说:“你要是能念下去,冬天给你买一双皮鞋。”这年下雪之前,他托人买了一块猪皮,母亲把它缝成小船形状,农村称这种鞋为“猪皮绑”。穿时,里面塞上稻草,打上绑带,雨雪天就不怕湿鞋,脚也不会冻伤。

记得一天中午,我和班里几位穿绑的同学,从鞋上割下一块猪皮,放在炉子上烤着吃。班主任闻着香味,命我把两只绑烤给老师和同学吃,“有福同享嘛!”

我恬不知耻,随着全班同学一起哈哈大笑。

1962年秋,我们六一班只有我一人考入县城一中,六二班考上3人,其中一位同学的母亲用上吊阻止他去念书。母亲表示:“咱家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念书。”为供我上学,家里倾其所有。

母亲把父亲的一件长衫剪短,给我做了件上衣,又把家中仅有的一幅双层门帘改做成棉被。父亲东挪西借,凑了4条破麻袋,做了一床草褥子。母亲跑了三四家借到了2块钱的学费。

最大的难处是3年初中的口粮。母亲每到月底,就会背着几十斤地瓜干,翻过一道道山岭,往返30多里路,到县城给我送口粮。一天中午,我等到一点多钟,她才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后来才知道,那天她饿得走不动了,就吃了七八片地瓜干,又到农家要了一瓢凉水喝,结果肚子发胀,就势躺在地草堰上。我知道,邻村有位老光棍汉帮兄弟压碾,吃了一肚子地瓜干,喝了一肚子凉水,最终送了命。啊,母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草丛间,您弓着腰卧在那里,一动不动……

毕业那年,学校团支部让我带回一封信给村里,村里又叫我带回去。我鬼使神差,竟用水润湿了信的封口,拆开一看,备注栏里赫然写着:祖父迷信,父亲敌我不分。天啊,我加入青年组织的梦破灭了!父亲,你糊涂呀,你给我认得那个亲爹家里是地主!爷爷,你不识字,会看什么相!从此,我对他们的不解和不满与日俱增。

我初中毕业未考上高中,据班主任透露,是因为我家的社会关系复杂。我质问祖父,在父母面前发脾气,想过自杀。这年9月,村里安排我做民办教师,祖父用拐杖捣着地说:“你小子出生后,我看你就像你小叔,咱张家出了个先生,灵着呢!”

村小学四级复式,只有我一个教师,在繁忙的教学之余,我痴迷于为报社写稿这条道儿。为赶时间到报社送稿,父亲暂缓盖房,为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1978年,我调到县委机关大院,转为国家干部,专职新闻报道,一跃跳出了农门。

1973年,祖父84岁谢世,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1979年,父亲59岁,在山里耕地,死在地草堰上,我也未能见他一面。他们长眠在家乡荒凉的河崖上。每年春节,我都在墓碑前三拜九叩。今年正月初二,我刚走到墓地,就从饲养场里窜出两条大狗扑向我,一左一右撕咬着我的胳膊。我挣扎着,后退着,退到祖坟时,两只狗突然松口,看了我一眼,悻悻而去。那一刻,我认定是祖父释放了魔法,我趴在雪地里长跪不起,泪流不止,祖父大人,父母亲大人,恕儿孙不孝!你们播下的读书种子,在家族里已是枝繁叶茂,从祖屋里走出一个个大学生、研究生。愿先人在天之灵安息。

注:①用高粱面做成的稀饭。

张守仁,牟平区武宁镇北岭村人。1965年8月牟平一中初中毕业后在村小学任民办教师,开始给报刊写稿。1970年10月调至公社报道组。1971年8月调至牟平县电影队。1978年3月调至县委宣传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后调至烟台地区电影公司。先后在省内外期刊和晚报发表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和散文3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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