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到了中年,却刚想起要做一个女人。
一直以来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也没有被认为是女人,从来都是被朋友称作“假小子”“女汉子”,我也从没有提出过质疑,反正这样的称呼里有了“女”字就已经代表了我的性别,谁叫我从来没有女人的一面呢。
是的,我有一个顽皮过头讨人嫌的童年。每天凌乱的头发满脸的鼻涕,这倒不是我的妈妈不收拾打扮我,而是她很少能有机会打扮我,因为我很少能出现在她面前。我从不会在路上安安稳稳地走几步。通常,我不是待在树上,就是趴在墙头上,妈妈抓不住我,奶奶更是望尘莫及,只能在树下挥舞着棍子咒骂我几句“小多子,你等着”的话。
“小多子”是奶奶给我起的名字,我还未出生就被列为不祥之物,妈妈到了好几家大医院都说我是怪胎。妈妈用尽了各种方法要打掉我都没有成功。我战胜了妈妈的剧烈运动,包括捶腰打肚;也战胜了各种打胎药,数不清的老鳖汤也没有化掉我,我仍然顽强地来到这个世界。
据说妈妈生我时,奶奶挖好了坑,和邻居们拎着棍子站在一旁,只要我稍有妖怪的迹象就立即乱棍打死并就地掩埋。那个时候医学条件简陋,农村人封建思想严重,都认为三家医院的专家会诊总是不会错的,连妈妈生我的时候都紧张得忘记了疼痛。还好,我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来了,还声音洪亮地哭着来了,妈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紧地抱住我不让奶奶抱走。
那时强壮的奶奶是家中的“皇太后”,是说一不二的“皇太后”,有着揍我妈骂我爸的权力。爸爸妈妈是孝顺的,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但这次是例外。就这样,我有惊又有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由于我上边有了姐姐和哥哥,奶奶一开始就把我称作“小多子”,意思就是我是个多余的人。
记得那时候,奶奶的脾气真的很坏,只要她一不舒心就会打我一顿,而且经常是没有任何理由,所以我一直是很怕奶奶,总是活动在离她远远的地方。那时候爸爸在外县教学不常在家里,家里的农活都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地里的农活已经累得她疲惫不堪,哪里还能每天顾及到我?于是为了远离奶奶的棍棒,为了不挨揍,我就在树上和墙头上度过了我的童年,毕竟奶奶既不会爬树也上不了墙头。
到了上学的年纪了,由于从小野惯了,又有着强烈的自我保护心,对什么都是不惧怕,但也本能地躲避着。村里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孩子,一直羡慕我能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上,听了村里大人都喊我“小多子”,他对我也充满了歧视,他总想用他的拳头来征服我。我那时候由于顽皮而且还不好好吃饭,所以长得瘦骨嶙峋,但我内心是强大的,是根本看不起他的,追我又追不上,爬树也不顶个儿,学习更是不咋样,笨得和猪一样,他何德何能要我臣服?终于,在一次他远远地骂我“小多子”的时候,我回了他一句:“你这头猪!”这下彻底惹怒了他,面对他唾沫横飞的诅咒,我决定和他单挑一次,让他知道本姑娘根本就是不好惹的!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在那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我站在麦地中央,看他带着一群小伙伴趾高气昂地来到地头,我向他伸了伸手指头,说:“来吧,猪。”于是他就真的像猪一样跑过来,快跑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立即转过身就往侧面跑去,我才不和他正面交锋呢,我要用我的智慧打败他。等他跑过来我再跑回去,不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候我瞅准机会猛地扑过去,一伸腿就把他绊倒在麦地里,然后抓起土块劈头盖脸地砸向他的头,他杀猪一样的叫唤惊动了在远处地里干活的妈妈。妈妈跑来以后还没来得及揍我,我就爬上了地头旁边的那棵大树,看着树上喜鹊窝里惊慌失措的小喜鹊,我欢快地笑了。他妈妈扶着那个满脸是泥土和着泪水血水的他回去了,第二天我才知道我把他的鼻子打出血了。雖然晚上回到家,我仍然没免得了奶奶的一顿暴揍,但从此以后在村里我成了“孩子王”,一个谁都不敢惹的“孩子王”。
奶奶年龄越来越大,哥哥姐姐又在读书中。虽然哥哥姐姐一直是爸爸妈妈的安慰,他们从小懂事,听话,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但这时的妈妈照顾着这么一大家子已经力不从心了,而我却依然我行我素。
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来到牟平县城上学了,我也已经不爬树了。这时奶奶瘫痪在床,也已经失去了打我的能力,我再也不用担心凭空飞来的扁担和木棍。虽然我回归到了陆地,但我仍然和一群不爱学习的同学凑在一起,天天疯跑疯玩。后来爸爸妈妈看实在是顾不上我了,又不能任凭我这样下去,就把我送到了牟平的大窑中学做起了寄宿生。
那个学校当时教学严谨,军事化管理,是被学生们称作“小监狱”的。怀着对爸爸妈妈的仇恨和对学校的憎恶,我上课睡觉,晚上在宿舍捣乱。第一学期,我就光荣地被评为“丙等生”。当时一个级部四个班就一个丙等生,那就是我了。据我们班主任老师说,我是全校唯一的女丙等生,也是她教学史上第一个被评为“丙等生”的女生。看着爸妈失望的眼神我毫不在意地笑了。坦白讲,我当时虽然笑着,心还是很痛的,毕竟这真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于是我决定甩掉这个“丙等生”的帽子,在爸爸许诺给我买一个小电子琴的情况下,我开始了发愤图强。每天白天上课认真听讲,晚上则在厕所昏暗的灯光下苦背硬记,等到下一个学期的时候,我不光摘掉了“丙等生”的帽子,还在级部排行榜上直接进步了100多名,班主任老师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说:“这哪里是女孩子能做到的?”
可惜时间太快,还没来得及体会成功的喜悦,我就一腔热血地踏入了兵营,成了最可爱的人。都说部队是个大熔炉,我在新兵连就赢得了嘉奖,这使爸妈觉得我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儿。可是严格的新兵连结束后进入连队,我又仿佛回到了黑暗的童年。一个男兵没有的纯女兵连队,尤其还是整个军区的优秀连队,其纪律和作风可想而知。那些好不容易熬出头的老兵们就像古代后宫被冷落的妃子,想法设法地调教着我们这些新兵。每每看着营房里的参天大树,我就想爬上去躲避一切。但我不能,也做不到了,我爬树的本领早已被时光收回去了。我只有把逃避的念头化成给妈妈写信这一件事上来。
战士写信是不花钱的,这点真应该感谢地方通讯对我们当兵人的政策。我每天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写信。我无奈地诉说着对妈妈的思念和对家的眷恋,诉说着对部队生活太苦的抱怨,当然最后总不忘用茶杯盖子在信纸上洒几滴水珠,这是我的伎俩。果不其然,妈妈每次一收到我的信就会大哭一场,她总是心疼我从小缺乏她的爱,她坚定地认为那些我洒在信纸上的水滴是我的眼泪,她总是难过地对爸爸说我从小就不是一个会哭的孩子,这肯定是我满脸泪水给她写的信。终于爸爸忍不住带妈妈来部队看我。他们临走时我抓住妈妈的胳膊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那真是一个惨。妈妈抱住我在省会济南宽阔的马路上对爸爸说,如果不把我调回去她也不回去了。爸爸紧皱眉头无奈地对我说:“你充分利用了妈妈对你的爱。”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我终于有了女人的一面,爱情至上是我一直追求的目标。我不在乎人长相,也不计较家庭状况,更不过问其他,关于爱人只一条,要看着顺眼。当时还振振有词,连眼都不顺怎么可能相处?我推崇着奋不顾身的爱情。结果我和老公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目光中义无反顾地结合在一起,然后就开始了我们小家庭的经营。当爱情美好的光环褪下之后,平淡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几乎打垮了我,不被看好的婚姻也深深压在我的心头。我泼辣地养育着儿子,倔强地和老公摩擦着,整天蓬头垢面地疲于奔命,哪里有时间和精力收拾一下自己?我就这样半男半女地过着,活着。
儿子上大学了,我忽然失落了下來,孩子不再需要我的照顾,爱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成熟,我不用再天天想着一天三顿饭,也不用每天叮咛这个嘱咐那个了。我有了大把的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来过。爱人鼓励我,做女人,别宅家,走出去,一枝花。这时我才仿佛梦醒了一样,原来我是女人。
于是我开始逛商城,去美容院,练瑜伽,去户外。把所有的事情做了一遍,也找不到那种女人的感觉。看着身边女朋友,或温柔地笑,或低低私语,或风韵的身材,或妩媚的长发,或纤纤的手指做着漂亮的美甲,或浑圆的手臂带着玉镯子而倍显高雅……一笑一颦都是味道。再看我,粗壮的大腿,腰上围着三层游泳圈,稀疏的头发盖不住灰色暗淡的脸,一笑起来整座房子都会震上几下。没有对比就没有深刻的体会了。其实作为双鱼座的我,骨头里是该有些许浪漫的,只是生活的长河已经磨去了我原本只有一丁点浪漫的棱角。
人到了中年,我也只有这短短的几年。过了这几年,儿子又该成家立业了,很快我就该儿孙满堂了,到了老年的时候,我就是想好好做个健康的人都很艰难了,又如何去想着究竟是做一个男人婆还是纯女人?所以我做女人的念想只有现在才可以努力实现了。
如今我到了中年,我有了好好做女人的念想。书上说人到中年,都有被青春抛弃的无奈,还有内心对过去太多不舍的留恋。的确,回味起我这大半生来深有感悟。不过不要紧,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年纪了,我就要做到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以从容的心态对待生活中的所有,用微笑摇曳出彼岸的春天。
从此,我要做一个安静的女人,寻常的日子里,翻开一本书,在别人的故事里感动着自己。朝看晨曦,暮浴夕阳,春来赏花,秋望水长。日子就这样简洁明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如水流淌。
我要做一个温柔的女人,不再抱怨,只静静地细数着光阴,与文字结缘,放飞内心的思绪。要温柔善良,有丰富的内涵,阅历的沉淀,烟雨红尘,守住一颗宁静的心,时光越老,心越坦然,再也不去理会功名利禄的诱惑,再也不去计较那些所谓的流长飞短。
我要做一个精心的女人,不管世事多纷乱,都与我无关。我要抛却一切杂念,于凡尘中静守一份安宁,小酌浅唱,把盏言欢,让幸福快乐永驻心间。不惊不扰,不骄不躁,给自己一个笑脸,平凡而简单。用自己的色彩,怒放生命中最璀璨的绚烂。生活不求深刻,只求简单。
我还要做一个平淡的女人。从今天起,让自己平淡地活着,做个最真实最快乐的自己。明白这个世界,只有回不去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好好对待陪在我身边的那些人,因为爱情友情都是一辈子的事情。用心做人,用爱待事。这是我对女人的理解也是我对女人的感悟。我将用我自己的理解做自己认可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伸伸懒腰,梳理一下我已不太茂盛的头发,是该去理发店做个发型了。于是我决定:做女人,从我的头开始。
宋华,1971年3月出生,祖籍山东省乳山市,现于牟平区财政局工作。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个人散文集《炊烟起,我在门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