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家事

2017-11-24 21:01李庆西
书城 2017年11期
关键词:曹丕曹植曹操

李庆西

曹操活了六十六岁,前后与十几个女人生了二十五个儿子。这么说好像有些八卦,其实皆由史家传述。那些女人和儿子们,可据《三国志·魏书》武文世王公传开列如下:

卞皇后生四子:曹丕(魏文帝)、曹彰(任城王)、曹植(陈思王)、曹熊(萧怀王)。

刘夫人生二子:曹昂(丰愍王)、曹铄(相殇王)。

环夫人生三子:曹冲(邓哀王)、曹据(彭城王)、曹宇(燕王)。

杜夫人生二子:曹林(沛穆王)、曹衮(中山恭王)。

秦夫人生二子:曹玹(济阳怀王)、曹峻(陈留恭王)。

尹夫人生一子:曹矩(范阳闵王)。

王昭仪生一子:曹幹(赵王)。

孙姬生三子:曹上(临邑殇公子)、曹彪(楚王)、曹勤(刚殇公子)。

李姬生三子:曹乘(榖城殇公子)、曹整(郿戴公子)、曹京(灵殇公子)。

周姬生一子:曹均(樊安公)。

刘姬生一子:曹棘(广宗殇公子)。

宋姬生一子:曹徽(东平灵王)。

赵姬生一子:曹茂(乐陵王)。

需要说明,曹操生前卞氏曰王后而非皇后。曹丕践祚后追尊曹操为武皇帝,其母尊为皇太后,所以史书亦称卞皇后或卞后。据《魏书》后妃传,曹操原有嫡妻丁氏,建安初废丁夫人,以卞氏为继室。裴注引鱼豢《魏略》称:曹操废丁夫人,事因长子曹昂之死。曹昂系刘夫人所出,刘氏早逝,故由丁氏收养曹昂。建安二年曹昂随曹操征张绣,丧命宛城,丁氏迁罪于曹操而“哭泣无节”,曹操恼怒之下将她遣归娘家。从史书上看,丁夫人不曾生育,至少未给曹家添过男丁。

很不幸的是,曹操这些儿子有一半早早就死了,封号中带有“愍(闵)”“哀”“殇”字样的都是“早薨”,多死在曹操之前。他们是曹昂、曹铄、曹冲、曹玹、曹矩、曹上、曹勤、曹乘、曹整、曹京、曹均、曹棘,凡十二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并不少见,只是夭折如此频数,实在令人心悸,真不知身为人父如何承受这接二连三的噩耗。

但《三国志》很少写曹操丧子之哀痛,好像仅见曹冲一例。武文世王公传曰:“(曹冲)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太祖亲为请命。及亡,哀甚。”曹冲五六岁时就显示“有若成人之智”,传中所述“曹冲称象”故事国人耳熟能详,虽然陈寅恪考证称象之事乃由佛经转译而来(《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见《寒柳堂集》),但曹操喜欢此儿确是因为他天资过人。曹操曾跟大臣们说过,打算将来传位给曹冲。所以,当曹丕来宽慰老爸时,曹操冷冷地说了一句很尖刻也算是一针见血的妙语:“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曹操的家事不是一般家事,关乎传位继位更是家国大事。曹冲之死,让觊觎权位的曹丕少了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在曹操另外那十二个儿子中,能够对曹丕构成威胁的只是他的两位同母弟弟,曹彰和曹植。

《三国志》记述魏、蜀、吴三方王室公子,体例各异。《蜀书》作二主妃子传,《吴书》作吴主五子传,唯独《魏书》分列二传:一曰任城陈萧王传,分叙彰、植、熊三人,皆卞后所生(文帝曹丕另作本纪);一曰武文王世王公传,将曹操另外那些夫人所生二十一子与曹丕八子合为一传(明帝曹叡另作本纪)。陈寿单列卞后一系,视之为嫡出,多少有些扞格。但彰、植二子跟其他公子搁一堆儿真还不合适,毕竟分量悬殊。卞后这两个儿子故事最多。

曹彰虽得曹操喜爱,却是一介“披坚执锐”的武夫。曹操曾抑斥曰:“汝不念读书慕圣贤,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任城王传)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汉中之战后,曹彰领兵驻守长安。建安二十五年(220)春正月,曹操临终前召他回洛阳,未及赶到曹操已死。很难说曹彰是否有谋位之意,《魏书》贾逵传说,曹彰从长安赶来奔丧,先问“先王玺綬所在”。主持奠仪的贾逵辞色严厉地回绝:“太子在邺,国有储副,先王玺綬,非君侯所宜问也。”玺綬是代表王位的信符,提及此物隐然有王位之念。虽说三年前曹丕已被立为魏太子,但曹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立嗣之事尚有疑虑。有一种说法是,曹操有意让曹彰扶持曹植上位。裴注引《魏略》曰:“(曹)彰至,谓临菑侯(曹)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见袁氏兄弟乎?”袁绍死后,谭、尚二子争位,打得不可开交,让曹植都觉得心寒。他不愿这样搅入王位战。对他来说,失去的機遇不会再有了。

据说曹彰是被曹丕毒死的。当然,陈寿《三国志》不提这一茬,任城王传曰:“(黄初)四年,朝京都,疾薨于邸。”可真是病死?有人相信这背后有故事。《世说新语》尤悔篇记述曹丕下毒一事,细节俱在: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閤共围棋,并噉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曹丕还想杀曹植(即“东阿”,曹植曾封东阿王),太后是拼死不让。这也印证了《魏略》的说法,曹彰、曹植相结为盟,都成了曹丕的眼中钉。陈寿撰《三国志》有意淡化曹家内讧,尽量不作负面报道。

曹彰被忌惮,盖因其骁勇,手中握有军队;而曹植则是天资聪颖,其文采亦让曹丕嫉妒。这一文一武结为同党是最危险的事情。曹彰既除,曹丕松了口气,后来之所以没有再杀曹植,可能是碍于母后的阻扰。《世说新语》所述曹丕命曹植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的故事,早为世人所知。七步诗之事似乎过于文学,未必可信,但曹丕登基后针对曹植的手段确实凶狠毒辣,譬如将跟随他的丁仪、丁廙都给杀了。丁氏兄弟过去为曹操赏识,在立嗣问题上他们都力挺曹植,虽说时过境迁,曹丕照样秋后算账。

做了皇帝的曹丕始终都提防着曹植及诸弟,在他们的封地特置监国谒者加以监控。派到曹植那儿的谒者是一个叫灌均的官员,上奏“(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以治罪。文帝将之贬为安乡侯,还说“骨肉之亲,舍而不诛”(裴注引王沈《魏书》)。曹植初封平原侯,后徙封临菑侯(那是曹操在世的时候),食邑五千户。贬爵安乡侯时被徙居京师,似如顾炎武所说“封国但取空名,而不有其地”。黄初三年(222),改封鄄城侯、鄄城王,食邑减为二千五百户。四年徙封雍丘王。明帝即位后,一度徙封浚仪,旋又复还雍丘。太和三年(229),徙封东阿。六年,又封陈王,食邑三千五百户。自建安十九年至太和六年,十八年间八度迁徙,屁股没坐热就让他挪地儿。可见文帝、明帝父子对他防范甚严。

曹植只活了四十一岁,他到死也不明白,君臣之间何以不能容纳宗亲之情。据陈王传,曹植数次上表求见明帝,希望能与皇侄论及时政,而“幸冀试用”。但曹叡总是不给他这种机会,使之“怅然绝望”。曹魏建国后,宗藩进京朝觐严格受限。《晋书·礼志下》:“魏制,藩王不得朝觐。魏明帝时,有朝者皆由特恩,不得以为常。”这是文帝立下的规矩。太和五年,在一份召诸王来朝的诏令中,明帝感叹“朕惟不见诸王,十有二载”,十二年前的见面,还是曹操弥留病榻的汉建安二十四年。其实,文帝黄初四年,曹氏诸弟曾有一次“朝京都”的机会,那时曹叡大概是因母得罪(其母甄后黄初二年被赐死)而未能露面。就是那次,曹彰暴薨于京都。就是那次离京时,曹植与异母兄弟曹彪歧路沾巾,写下著名诗篇《赠白马王彪》:“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及此,皇亲骨肉之间只剩下仇恨与泪水。

曹植在藩处境之窘促,陈王传稍有披露:“时法制待藩国既自峻迫,(曹植)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古人有谓“魏氏诸侯,陋同匹夫”,甚至将曹魏国祚短促亦归咎于魏主之“彫翦枝干”(裴注引孙盛之语)。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曹氏诸弟中,唯一进入过权力中枢的是燕王曹宇。曹宇未被曹丕视为对手,因为其时尚年幼。陈寿于本传中写道,“明帝少与(曹)宇同止,常爱异之”。他年龄大概跟明帝相仿,虽辈分不同,幼时亦似玩伴。本传谓:明帝疾笃之际,拜燕王曹宇为大将军,并属以后事。可是,曹宇这辅政之任四天之后即被免除—“受署四日,(曹)宇深固让,帝意亦变,遂免宇官”。明帝之改变主意,当然不是曹宇自己谦让,归根结底是文帝对诸弟的猜忌与限制。裴注引《汉晋春秋》曰:刘放以“先帝诏勑,藩王不得辅政”为由,让明帝免除了曹宇,改由司马懿与曹爽辅政。明帝身边的大秘刘放是司马懿的人,但摒弃宗藩的主意却由来有自。裴松之认为,魏室之亡,祸基于此也。

如果不是长子曹昂早夭,曹氏建嗣之事还更复杂。这不去说它。丁夫人为曹昂之死闹得死去活来,自有十足的理由,这不但是曹操的责任,而且此中原委史家亦难以为之讳饰。本来张绣已归降,忽又起兵攻曹,是因为老曹搞了张济的老婆。作为张济的侄子,张绣实在忍不下这口恶气。张绣传有谓:“太祖纳(张)济妻,(张)绣恨之。太祖闻其不悦,密有杀绣之计。计漏,绣掩袭太祖,太祖军败,一子没。”曹操拈花惹草这类事情,史家通常不予置喙,可是这回搞出问题了,终究遮掩不住(武纪偏是只字不提)。此节在《三国演义》中被演绎成酒后召妓故事,也不算是抹黑。

张绣最后还是归顺了曹操。老曹为笼络张绣,除封官加爵,还让自己儿子曹均娶了张绣女儿(张绣传)。这倒好,往日冤家成了儿女亲家。可张绣的婶子已是曹操的女人,辈分上就有些乱套。曹操这人不大讲究人伦纲常,也不顾曹昂为张绣所害,日后又让曹均的儿子承祧其脉(曹昂没有子息)。故卢弼谓之“颠倒错乱,匪夷所思”(《三国志集解》魏书二十)。

曹操喜欢将联姻作为手段,以笼络、安抚乃至控制对方,甚至不惜作为一种权宜之計。建安八年,袁绍死后,袁谭、袁尚二子举兵相攻。曹操见袁谭有投靠之意,便让儿子曹整娶谭女为妻。《魏书》袁绍传曰:“太祖知谭诈,与结婚以安之。”此事亦见武纪和《后汉书》袁绍传。第二年,击退袁尚,老曹回头收拾袁谭,干脆废了这桩婚姻。继而,曹操攻取邺城,掳得袁绍另一个儿子袁熙配偶甄氏,给曹丕做了老婆(见后妃传,《三国演义》回目称“曹丕趁乱纳甄氏”,甚妙)。本来曹整该称甄氏为婶子,这下成了他大嫂。关于甄氏,真真假假的传说很多,此女太有名了,倒也不必赘述。

儿女亲事既作为手段,这手段也很任性。最让人瞠目的是曹操一次性将三个女儿送进宫里。事在建安十八年。武纪曰:“秋七月……天子娉公三女为贵人,少者待年于国。”送三女入宫,是要将献帝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之前曹操已封魏公加九锡,转眼又成了国丈。武纪又曰:“二十年春正月,天子立公中女为皇后。”据《后汉书》献帝纪,立曹女为皇后之前,“曹操杀皇后伏氏,灭其族及二皇子。”其手段任性更是毒辣。由《后汉书》皇后纪可知,曹操进奉的三女分别是曹宪、曹节、曹华,被封为皇后的是中间的曹节。

史书很少记述这些女性对政治婚姻的感受,但据《后汉书》皇后纪所述,献帝禅位时,曹皇后着实发作了一通。乃谓:“魏受禅,遣使求玺綬,后怒不与。如此数辈,后乃呼使者入,亲数让之,以玺抵轩下,因涕泣横流曰:‘天不祚尔!左右皆莫能仰视。”作为汉室最后一位皇后,她为社稷终结而恸泣,更为父兄之无情而咷咷不休。她已非曹家安插在宫闱的耳目或卧底,女人的命运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献帝贬为山阳公,曹皇后成了山阳公夫人,便随逊帝去了山阳浊鹿城(在今河南修武县)。顺便说一句,在小说嘉靖本中,曹皇后倒是站在曹丕一边,指斥献帝曰:“若不得吾父兄,汝为齑粉矣!”后来毛本据《后汉书》改为大骂其兄篡汉。

史书没有说明曹操有几个女儿,除了送入宫闱的曹宪、曹节、曹华三人,见于记载的还有嫁给夏侯惇之子夏侯楙的清河公主(夏侯惇传),嫁给荀彧之子荀恽的安阳公主(荀彧传),嫁给何晏的金乡公主(曹真传裴注引魏末传)。另外,司马芝传中提到的临汾公主,桓阶传谓阶子桓嘉所娶升迁亭公主,不好说是不是曹操女儿。如果都算上,老曹有八个女儿。

荀彧、桓阶都是曹操的重要谋臣,以儿女婚姻相笼络,乃以巩固自己的阵营。还有负责粮草军需供给的任峻,对曹操来说亦极为重要,便是“妻以从妹,甚见亲信”。女儿不够用,从妹内妹也都充任“为王前驱”的角色。

在曹魏阵营中,诸夏侯皆为曹操倚重,多居军政要职。因而,曹氏与夏侯氏之姻亲关系有好几层,不仅是儿女亲家,曹操还将自己内妹嫁与夏侯渊(不知这位小姨子是哪位夫人的妹妹),又让夏侯渊长子夏侯衡娶了自己的侄女,也即其弟海阳哀侯的女儿(均见渊传)。除了女儿、侄女、表妹和小姨子,曹家其他女性自然也是联姻资源,如夏侯渊侄子夏侯尚所娶曹氏女,乃曹操族子(也是养子)曹真之妹德阳乡主(见夏侯玄传及《晋书》后妃传)。总之,藉由这婚姻纽带,曹家与诸夏侯更是密密匝匝地捆在了一起。

婚姻的纽带不止是亲上加亲,更由累代衍扩,甚而穿越亲仇之间,造成匪夷所思的复杂关系。如,裴注引《魏略》所记:嘉平初年,司马懿诛曹爽(曹真之子),以致夏侯霸(夏侯渊另一个儿子)叛逃蜀汉。后主刘禅与之相见,把手言欢,指着自己儿子告诉夏侯霸:“此夏侯氏之甥也。”原来,早在建安五年,夏侯霸的一位从妹出行樵采,为张飞所得,娶为妻子。后来,张飞的两个女儿先后成了刘禅的张皇后。这样,刘禅的儿子也就是夏侯女的外孙。但史书未详刘禅哪几个儿子为张皇后所育,被立为太子的刘璿出自王贵人,其他六子瑶、琮、瓒、谌、询、璩皆未知所出(后主太子刘璩传及裴注引孙盛《蜀世谱》)。

其实,刘禅儿子既是夏侯女外孙,跟曹家也能拐弯抹角扯上姻亲关系,因为夏侯渊父子皆在曹氏婚姻网中。可老曹当初绝未想到,这张婚姻网竟将刘皇叔后人也网罗其中。“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打打杀杀一辈子,到头来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曹氏与夏侯氏通婚,前人多有非议,盖因曹操的父亲曹嵩乃夏侯氏之子。尽管这是一个未能确证的说法,但此说亦绝非毫无根据(按,数年前复旦大学有课题组对曹操家族进行DNA研究,结论是曹嵩系自家族内部抱养,与夏侯氏无关。笔者姑以存疑)。

《三国志》武纪称,曹操为汉相国曹参之后,又谓其父曹嵩系中常侍曹腾的养子(当时宦官得以养子为后)。其实,是否曹参之后不重要(凡修家谱族乘,认名人大佬为祖宗几乎是通例),曹操本人的历史影响可远远超过曹参。问题是,这养子是哪儿来的?陈寿说“莫能审其生出本末”,这种表述几乎就能导出一篇没有谜底的悬疑小说。

关于这曹嵩的出身,裴松之援引《曹瞒传》及郭颁《世语》注曰:“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太祖于惇为从父兄弟。”曹氏出自夏侯氏之说,即来源于此。值得注意的是,裴氏的引述有两个来源,不能以孤证视之。

但看《三国志集解》注引,前人大抵认同此说。卢弼引潘眉《三国志考证》曰:“陈志于帝纪云,莫能审其生出本末,于列传则以诸夏侯曹为一卷,显以夏侯氏为宗室矣。”这话道出史家用意之曲直。其实,陈寿在《魏书》列传中将诸夏侯和诸曹合为一卷,既是明言夏侯氏即曹魏宗室,亦是替曹操讳饰的妙招。故而章学诚《乙卯箚记》批评范晔《后汉书》列传之体缺乏命意,以《三国志》相对照,举例说:“陈寿夏侯诸曹之传,尤有深意。”

曹氏之婚配不伦,非但之于夏侯氏,何晏亦是一例。其传曰:“晏,何进孙也。母尹氏,为太祖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何晏作为曹操继子,亦庶乎宗室,娶曹操之女,这种婚娶显然不合风教伦常。而且,还有一种说法,即何晏所娶金乡公主是他的同母妹。这就更严重了,不只违情越俗,根本就是违背人伦。此说来自《魏末传》:“(何)晏妇金乡公主,即晏同母妹。公主贤,谓其母沛王太妃曰:‘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可是,说金乡公主母亲是沛王太妃(杜夫人),却与何晏之母(尹夫人)对不上号。裴松之据此否定同母妹之说,乃谓:“《魏末传》云(何)晏取其同母妹为妻,此搢绅所不忍言……案诸王公传,沛王出自杜夫人所生。晏母姓尹。公主若与沛王同生,焉得言与晏同母?”(何晏传注)不过,裴氏之说未必可为确论。《魏末传》记事错舛,难道不会是错在将杜夫人作为金乡公主生母?说到杜夫人,《文选》陆机《吊魏武帝文》李善注引《魏略》称,太祖杜夫人所生为高城公主,而金乡公主不见说起,这又不知如何认定。

曹操不顾人伦纲常,曹丕更有令人不齿之举。《世说》记曹操刚死,曹丕即“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卞太后入宫,见其身边佳丽竟是老头子“昔日所爱幸者”,直是气得浑身哆嗦,不由诅咒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贤媛篇)此事可为曹氏家风之注脚。

关于族内通婚,当时并非没有訾病之声。如《魏氏春秋》记述陈矫被非议,却有曹操为之开脱(矫传裴注)。论者以为曹操爱才,想尽量保全陈矫,却也未必不是替自己讳匿。陈矫本是刘氏子,出嗣舅家,后来娶刘氏本家之女。非议者徐宣,是与陈矫齐名的曹魏大臣,早年曾同为广陵郡纲纪(职官名,掌管文书簿记)。他不是私下打小报告,而是公开嚷嚷,要“庭议其阙”。曹操当然不能让这事情闹大,便颁布一道封口令,曰:“丧乱已来,风教彫薄,谤议之言,难用褒贬。自建安五年已前,一切勿论。其以断前诽议者,以其罪罪之。”

所谓“风教彫薄”,那就不是当事人的问题,一句话便将陈矫和他曹家都摘了出去—不是他们存心要违背人伦纲常,而是世风如此。当然,曹操作为执政者不能完全不理会礼法与伦理(事关政治正确),故以建安五年为限划一道杠杠,此前“一切勿论”。这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套路。该闭嘴的都闭嘴。

曹操有许多女人和一大堆儿女,可并没有真正的家庭生活。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军旅之中,或穿行于宫省与庙堂。生命的意义几乎就在征伐与权斗。对他来说,家人没有带来温情与慰藉。老曹对彰、植二子的激励乃或苛责,也难说是父子间的正常交流,更多是怀有建功立业的期望。后妃传所述卞后之淑德,不过是超越一般家庭主妇的心机与眼界,正如曹操所称诩的“怒不变容,喜不失节”—这种气度、容止,通常是裁量政治人物的标准。

(当然,史家的记述不会着眼于夫妻子女天伦之乐,那些东西纵然有之也统统被遮蔽了。姑且将眼前的文本作为历史,读史的遗憾或许就在于不得不理解这种姑且之义—史家的意趣决定了历史风貌,或许也决定着历史走向。)

从曹操本人的婚姻状况来看,他倒不见得多么重视门第。原配丁夫人显然不是官家女(她自己还要动手织布,见后文引《魏略》),而卞后则出身“倡家”(乐人)。对曹操来说,联姻只能是他控制别人的手段,而不能因之受累于门阀制度。况且,处于大变动时期,攀龙附凤弄不好就背上了负资产。他需要的是称心称意的内助,或是生儿育女的工具。所以,在曹操的生活中,你实在看不到他的家人—家人只是臣下和臣妾,是某种工具和手段。

孔子所谓“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孝经·广扬名章》),是修齐治平的励志格言的另一种表述。其实,由“齐家”到“治国”的思路只是激励正在向上爬的官吏,像曹操这样已身居顶层的大人物,反倒是将官场和宫廷政治移于家室阃闱,不惜弄得兄弟阋墙而闺门紊乱。不用说,以曹操的功业与家事而言,足以印证儒家这套政治伦理双向辖制的适用性。当然,人们可以认为曹操是法家而非儒家,但法家之治家论又何尝不是以修身修家喻之治乡治邦(《韩非子·解老》),其中同样包含一个倒置的命题—倒过来,则以治乡治邦之手段管制家人而统治家庭。

這种家国一体化的架构,自然是以泯灭人情人性人伦为代价。也许,曹操并非毫无情感的木石之人,他为典韦、郭嘉之死抛涕飙泪,亦为老对手袁绍哭坟,那种哀伤亦颇真切。可是与典韦一同折于宛城的还有大公子曹昂,陈寿未尝让曹操洒一掬之泪,倒是《魏略》记录丁夫人哭泣无节而被遣回娘家。鱼豢笔下有曹操往顾丁夫人娘家一节,读来很有意思。其谓:

……后太祖就见之,夫人方织,外人传云:“公至。”夫人踞机如故。太祖到,抚其背曰:“顾我共载归乎?”夫人不顾,又不应。太祖却行,立于户外,复云:“得无尚可邪?”遂不应。太祖曰:“真诀矣!”遂与绝。

这才真正像是夫妇闹别扭打离婚的样子,可这不是正史的笔法。正史的叙事法则乃由成王败寇阐述历史变迁之合法性,一切在于进程与结果。军国大计容不得儿女情长,历史行迹不便呈现更多的细节,也往往不能言其原委。

二○一七年八月十五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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