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锦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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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锦岚
她似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她的听力已经日益减退,可这阵脚步声却显得异常清晰,好像来源于记忆尽头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像是一个孩子正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仔细听听,又觉着不像是脚步声,像是裤子与鞋的摩擦,像是衣服与身体的触碰。后来,她听见房间的抽屉被一点一点地拉开,里面的东西被挪来挪去。她有些好奇,将轮椅挪向房间门口。里面的声音持续地发出,她听见衣柜也被打开了。是有人来访了吗?她脸上竟浮现一丝微笑。头颤抖着向外伸出去,她却猛地失去重心。“嘟,嘟,嘟....”轮椅发出一阵警报,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戛然而止。几分钟沉默后,她苍白的嘴唇恢复了血色,像揉皱的抹布一般的双眼一点点睁开,空荡荡的大房子寂静得像一个漩涡,沿着漩涡向下是无尽的恐惧与孤独。定了定神之后,她看见黑暗中一个瘦瘦高高的黑衣人。“谁啊?”她鼻尖一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任酸痛侵蚀着她暗淡而又昏花的眼眶。
黑衣人也愣住了,在黑暗里看着她。
“滴,滴,滴...”电饭煲发出尖锐的鸣叫撕裂这沉沉的死寂。“吃饭了吗?”她抬头看向他。
“对不起了,家里真没什么你看得上的。”她自言自语道,“先吃饭吧,算补偿你的。”
青筋和棕色的斑遍布的双手一点一点向下摸索,颤抖地将轮椅的手轮圈握在手上,身体稍稍前倾,她艰难地带着轮椅向前挪动。终于到了厨房,她气喘吁吁,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几分钟才慢慢回过神来。蜡黄的指甲触到电饭煲上的按钮,它的尖叫声戛然而止。盖子缓缓打开,一股浓浓的雾气冲了上来,在她虔诚的注视下,飘到天花板上翻滚,旋转。一阵热气在厨房里弥漫。她将头探向电饭煲的内胆,薄薄的一层米饭上放着不知被煮过多少遍的红烧牛肉和青中带黄的白菜。她慢慢将碗端出,顺势将饭压进了碗里。她拖着衰老的身躯和笨重的轮椅,将碗放在偌大的餐桌上。
“来吧,这是我女儿带回来的牛肉呢。”她的语气里难掩骄傲。更令她惊讶的是,黑衣人一直都没离开,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好像藏着重重的心事。他缓步向前,那熟悉的脚步声再令她涌起一阵莫名的欣喜,可又说不清原因。他将餐厅的灯都关掉了,坐在椅子上,拿起碗,试探地吃了两口,看着没什么异样,便狼吞虎咽了起来。
“你也觉得我住这么大一房很奇怪吧。这个两层小楼啊,一晃也住了十年了。二楼我好久都没有上去过,没准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了,你要愿意也可以上去看看,不知道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那时我老伴刚离开,两个女儿都决定去一个什么好远的地方。她们走之前买下了这栋楼,把我接到了城里来住。”她低着头笑了,脸上的褶子弯出一条好看的弧度。那个黑衣人似乎抬头看了看她,嘴角微微上扬,却没说话。
“我还记得离开砖房的时候,小溪的水已经开始干了,屋前的草地枯得不成样子。隔壁大玲啊,春春啊,都围出来,站在自家门槛旁,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看着扶着我的女儿和扛着东西的女婿。屋底下那家的媳妇生了好几个小孩,那些孩子绕着那辆越野车转圈,蘸着灰尘和唾沫在车窗上画画,盯着钢铁铸成的大伙计。车开动的时候,发动机的轰轰声和排气管里冒出来的烟竟吓哭了这些孩子,哭声真是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响。他们扬起灰黑色的袖子抹着眼泪,两手捂着眼睛,又忍不住透开一条缝。你说,他们现在会不会也到城里来了?”她望向黑衣人,他吃饭的手停住了,愣愣地没有说话。
她见他不愿意说话,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听,只好没再说下去。可记忆如泉涌,她再次想起两个女儿。其实她们在房子里住过几天,可终究还是飞走了。她其实很开心,女儿终于能完成她年轻时的愿望,去遥远的地方看一看,这也算是她和老伴的成就了。只是她不太懂人为什么能在天上飞,只是执拗地在她们飞行的深夜十多个小时中,双手合十地面向东方,胆战心惊地睁着眼睛,在漫漫长夜里留下她的喃喃自语,祈祷女儿的平安落地。直到清晨家里的电话里传来女儿熟悉的声音,她才长舒一口气,瘫软地倒在轮椅上,合上熬了一个晚上而浮肿的眼睛,沉沉地睡着了。
想着想着,她的嘴角绽开了一丝笑容,却又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冰冷的触觉让她的脸颊抖了抖,那泪珠像是走迷宫,左摇右摆,在她那老树皮一般粗糙而坎坷的脸上一滴一滴地向下落,折射着这个冰冷的大房子,放大她脸上的每一道细纹,展现无穷尽的过往欢乐或辛酸。
黑衣人呆坐在那儿,半晌都没有动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流泪。她独自盛了碗饭,拿起桌上的勺子,手左右摇晃,好容易舀起的一勺饭一半都洒到了桌上,剩下的一半递到干裂的嘴唇里,却已没有了最初的温度,冷冷的,像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的背影。“咯,咯,咯...”是牙齿碰撞的声音,饭,牛肉,青菜混合在嘴里却没有任何滋味。她机械地让牙齿上下移动,饭黏糊糊的,或许是加水时手又抖得厉害吧。牛肉因为一次又一次的蒸煮越来越无味,这可是女儿从国外寄来的呢。她眼角带笑,使劲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竟也有些美味了。
时间流逝的声音击打着她的耳膜,黑色的秒针一点点向前,撕扯着世人的灵魂。“诶,你说我儿子会不会就在对面的房子里工作啊?”她盯着远处的亮光,却没注意到黑衣人猛地颤抖。
“我儿子可出息了,原来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就是他。”她笑着说,“他小时候每次放学都带些食堂好吃的菜回来给我们吃,家里人啊不晓得多喜欢他。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大了吧,他又不愿念书,把他爸惹得啊,三天两头俩父子拌嘴,后来他又一心想出去打拼,我琢磨琢磨,也好吧,孩子大了想出去了。可你说,他再讨厌他爸,可他爸早都......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回来呢?你们年轻人呐......”
她看黑衣人已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久,可能是睡着了吧,年轻人总是太累了。她只好放低声音和自己聊天。“我儿子啊还跟我说,说等他出息了要买一套好大好大的房子......”突然,黑衣人猛地站了起来,朝她房间的方向奔去,听见他翻窗的声音,然后就恢复了寂静“嘿,小伙子别走啊。”她挪动着轮椅,却只能看见他如风的背影消失,一个人呆坐在偌大的餐厅好久好久。是啊,她叹了口气。他们都忙,谁愿意听一个老掉牙的人讲老掉牙的故事?
她放下手中的勺,靠着仅存的视力摸索到窗边。暮色暗淡,残阳如血。火红的太阳一点一点地向下挪动,像领略了几个世纪沧海桑田的老人,用干涸的瞳孔打量着这个日益纷扰的世界。云层早已黯淡无光,亦或是流浪到了世界的尽头,萎靡地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把身体藏在阴影里。广阔的红色占据了整个瞳孔,慷慨的日光洒下它的光辉,仿佛一个经验十足的艺术家,刻画着窗前的她衰老的影子,刻画着冰冷的轮椅,孤独地映在棕色的地板上。面前彻夜不眠的高楼变得模糊,一层一层的光晕洒下,五彩泡泡一般如梦如幻,干净的光芒勾勒着一个虚无缥缈又令人心驰神往的极乐世界。抬眼,夕阳的一角已被高楼吞噬,它用钢筋水泥描摹着这片天空,像一个黑色的无底的大洞,冷笑着侵蚀着人们的热情和幻想。一半,又一半......当夕阳终于抵不过时间的鞭策,隐入这个黑色的世界时,这高楼开始狂笑,亮起自己的光,点燃这个行色匆匆的时代。人们端着便当,脚下生风地冲入高楼的旋转门,空洞地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机械地转动着,尖皮鞋与大理石的碰撞迎来一片车水马龙。
白炽灯刺得她眼睛发痛,可一想到儿子有可能就在这栋大楼的某个屋子里努力工作,她又费劲睁开眼,迎着令人眩晕的光芒望去,皱起那稀疏到几乎看不见的眉毛,寻找着她儿子的背影。她的视线里渐渐地变黑,头痛欲裂,只好一点一点地将轮椅转了个身。她低下头,纤细的左手艰难地顶住满是皱纹和沟壑的前额,平衡着这突如其来的眩晕。
天渐渐黑了,灯光映照到她惨白的脸上,映照着她抖动的手指。月明星稀,她想起了老伴。忆起他曾说过,我们从来不会离开,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发出自己永恒的光芒,静静地看着世间的悲喜,默默守护着所爱的人,用最简单的方式延续最初的爱。朦胧中,她仿佛看见了一道亮光,不同于白炽灯的夺目,可比星星绚烂了百倍,像天边的云霞,又透射出清冽的溪流,又好像听到老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她的大脑充满了以往的故事,她追逐着那束光,奔跑着,跳跃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和热情融化在她的血液里。
深夜,黑衣人又来了,他爬进房间,跳着走到客厅,嘴里哼着八十年代的民谣,想让她听见。房子里寂静地可怕,黑衣人走到窗户边,摇了摇她的手,可她毫无反应。黑衣人突然放声大哭。
“妈!妈!妈......”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三(16)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