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军
每天,邱亨铭一家都在厂房里安静地做着“金虫工艺品”,与外界的喧闹比起来,这里真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安静、温馨。工作间虽老旧,看起来全无野心,更像是邱亨铭为“老有所乐”安放在这里的一份爱好。
大漆与时尚
“过去一直都是做日本代工,按订单重复制作,技艺再精也没法在上面留名。这次小徒弟利用大漆做出了看起来像黑矿的小东西,今后倒是可以试一试。”在2015年1月的“手艺新生设计展”上,76岁的漆艺手艺人邱亨铭出现在展台上,对各种漆艺饰品赞不绝口。而他口中的“小东西”,是汤丽佳设计的“大漆原石手镯”。
汤丽佳是毕业于伦敦艺术大学伦敦切尔西艺术与设计学院面料织物设计专业的研究生。其实严格算起来,她不算是邱亨铭的徒弟,毕竟还未行“拜师”之礼。这次由“手艺新生”公益项目基金资助的展览,组委会从征集的众多年轻设计师中选出12位“搭档”同样经过严格筛选的老手艺人共同创作。在这样的背景下,汤丽佳有幸成为邱亨铭的“徒弟”。经过3个月学习,两代手艺人在传统与现代的艺术探索中碰撞出新的灵感,于是就有了这件“大漆原石手镯”。
对于邱亨铭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不仅可以跟年轻人探讨漆艺,为漆艺探寻更多可能。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活动,让更多年轻人认识、了解,甚至学习漆艺。“虽然名义上她是来找我学艺的,但她却反其道而行,将大漆的清润华美制成了类似黑矿的饰品,令人耳目一新。从这个角度讲,她也是老师。”
当汤丽佳谈到这次“搭档”,她深有感触:“人们看到的漆器大多是大漆附着后最完美的结果,但是我希望能展现漆的另一面,或许还有缺陷,但这也是一种原始的状态。”作为一名插画设计师,她以自己的插画作品《皇帝肖像》为灵感,半实验半玩味地完成了“大漆原石手镯”的制作。“虽然很多人都说传统工艺要严肃对待,要正视它,但是我认为创作时不必太在乎形式上的东西。‘玩味能让我保持最轻松的状态,这也更利于我打开思路。”
一个人的世界
与汤丽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坚守这门技艺半个世纪以来,邱亨铭从未想过怎么“玩”出新花样,更多思考的是怎样让工艺更精湛,作品更精致。
在紧邻福州市仓山区洪塘路的一边,一排高高筑起的围墙將里面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高墙的背后就是邱亨铭一手创办的明德工艺厂。说是厂房,却连特制的门面也没有,更像是家庭作坊。工作间简朴老旧,看起来全无野心,更像是邱亨铭为“老有所乐”安放在这里的一份爱好。
上世纪80年代末,日本商人拿着类似“金虫”花纹的脱胎漆器在福州寻找会这门手艺的漆艺匠人,可是问了一圈下来,竟无人能做。13岁就接触大漆的邱亨铭对“金虫工艺”来了兴致,于是关上门研究起来。半年后,当他将做好的“金虫工艺品”拿到日本商人面前时,对漆艺颇有研究的日本商人赞不绝口,并立即与其签订长期合作协议。这份协议至今仍生效,尽管近几年日本经济不景气,需求量越来越小,但仍是他们的重要客户。
金虫工艺品是由一种叫做“金虫彰髹技法”制作而成。按照邱亨铭的说法,这是漆艺的一种后期工艺,神奇之处就在于虫状花纹的形成,这种纹样并非手绘,而是在木胎或布胎上,先刷上一道漆,这道漆既是底色,又有另外一个作用—粘住均匀撒在木胎或布胎上的稻谷壳;待这层漆干透,刮去谷粒,就形成了如虫啃蚀过的凹凸斑纹;后覆上金箔或银箔,再上漆、打磨;如此反复这道工序数次,甚至上十次,“金虫”就呈现出来。如果再算上前期做坯、刮灰、磨皮、补灰、阴干等工序,一件作品完成下来,起码要经过20多道工序。如果要做出花纹效果或在上面作画,还要增加3-4道工序。“做这行,得学会等待。漆都有自己的时间表,没到那个点,你就没法往下做。”如此等待下来,制作一件作品至少需要三四个月,而且还不包括完成作品后静置的时间,因为大漆刚做出来的颜色并不是最好看的,需要等上一段时间,等颜色“开”起来。邱亨铭用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开”字,虽然他没有解释是什么意思,却感觉贴切而温暖,让人对“开”出来的作品心生向往。
“技术和方法可以学,但学不来的是‘磨,‘磨时间。”邱亨铭解释到:“将图案一层一层磨出来,好不好看就在于磨得好不好。这除了靠个人的悟性,还要沉得住气,耐得下心。”一件漆器在他手里,就像是一个包裹秘密又解开秘密的过程,大漆一层覆盖住一层,每一层都要等它在漫漫时光中凝固,然后用双手细细打磨:粗磨、清洗、细磨、清洗、精磨……直到磨掉最后一层,才知道包裹着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大“漆”晚成
尽管“金虫工艺”光彩夺目,受人青睐,但因为替代品的大量出现、大众对其缺乏认识、市场不景气等因素,明德工艺厂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比这更让邱亨铭忧虑的是:“现在的大漆不一样了,市场上掺假掺太多。”为了保证品质,他索性自己炼漆。每年七八月间,他从漆农那里收购一批大漆,经过筛、除渣、晾晒等工序,得到细腻的大漆。然后加入不同的矿物调和成各种颜色,如加铁为黑、加朱砂变赤。这些幻化后的色彩,含蓄内敛,在邱亨铭看来,这才是最具东方气质的色彩。
不少人都对植物漆过敏,邱亨铭也不例外。过敏后的轻微症状是痒,严重时会起水泡,甚至破皮溃烂。特别是夏天,容易出汗,更易过敏,找不到特效药,只能默默忍耐。实在受不了,就用枇杷叶熬汤浸泡,稍稍好一点了,又继续赶工。
福州的漆艺匠人都说,脱胎漆器中麻布是骨架,灰和漆的混合物是肌肉,上面的漆则是皮肤。邱亨铭将此视为金科玉律,丝毫不怠慢。因此,尽管常常被漆折磨得受不了,但他仍然坚持使用植物漆。曾经也有客户提出使用化学漆,这让他很不能接受,尽管这样可以大大降低原料和时间、人力成本,但他宁愿拒接这样的订单,“这是在糟蹋老祖宗的手艺,能干吗!”
还有两年,邱亨铭就满80岁了,厂房的事务早已顾不过来,交给儿子邱德彬、儿媳郑瑜打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漆器。郑瑜说制作漆器利润低,好在自家厂房不需要房租,而且一家人都会做,这样成本相对低一些。我问:“全国除了为数不多的漆艺大品牌外,更多的则是像你们这样的民间品牌,对于你们周围的这些民间品牌,他们的境况是怎样的?”她直言:“只是知道有不少人在模仿我们的技艺和产品。但是漆器这个行当如何,实在不懂,我们只知道埋头苦干。”这就是当下民间艺人普遍的一个状态,或许也正是现在传统工艺缺乏生命力、创新力的根源之所在。
同时,郑瑜也坦言:“我们也算过账,如果不做这行,把厂房出租,其实更赚钱。做脱胎漆器的年轻人有的坚持不下去,除了不挣钱,还因为‘不够体面,因为漆粘在手上、衣服上,不容易清洗,看起来很脏,别人总以为没洗干净,很尴尬。我们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出于对漆的了解与喜欢,喜欢它变幻无穷的色彩,喜欢它实用与观赏性兼备的特点。”
现在已经回到家乡重庆工作的汤丽佳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实不止金虫工艺,师傅的很多技法,如赤宝砂、金丝涂等在我看来很像各种材料的混合运用。”汤丽佳习惯从现代材料学的角度看待问题,并表达了她的观点:“如果更靠近艺术品或者小的设计产品上,在设计上多花些功夫,可能会有更好的前景。”跟师傅学习漆艺的独特经历,让她更好地了解这门传统手工艺,并且也给她现在所从事的印花图案设计带来启发。在这个老手艺人与年轻人一起学习交流的过程,也是传统手工艺与理论学科、现代设计相互融合的过程。
令邱亨铭欣慰的是,孙女邱君瑶学的艺术设计专业,孙子邱旭恒刚参加完2017年的高考,也跑来厂里学习,不断问这问那。他希望孩子们能够以年轻人的审美观,从新的视角,创新脱胎漆器。尽管年轻人未来的选择未知,但邱亨铭不去揣测。正如上漆,只需一丝不苟做好当下,时间自然不会亏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