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杰，济困之公

刘海军

“缘”木紫檀

凡是上了年纪的“老上海”，都知道繁华的陆家嘴隐藏一座道教宫观——太清宫。因其地处地铁6号线源深体育中心站附近，每逢节假日都会吸引许多人慕名前往。而到太清宫的人一定会进老君堂，进老君堂的人一定会驻足瞻仰一尊由千年紫檀圆木雕刻而成的老子君像——《道德天尊——老子立像》。

这是由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紫檀雕刻代表性传承人屠杰雕刻。据屠杰讲，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就有了创作老子君像的想法。但喜欢研究传统文化的屠杰出于对老子的敬重，并没有立即着手创作，而是等待合适时机。之后数年，他以唐代画圣吴道子所绘的老子画像为参考，又多次登临武当山、龙虎山等道教名山深入观摩。近距离体悟道教文化，使老子画像渐渐立体清晰起来。塑造出来的老子立像一改跏趺于牛背的传统造型和多严肃而慈爱不足的表情，以稳健站立的姿态和更亲切和善的容貌示人。

2010年上海世博会前夕，他将这件精心雕刻的作品赠予了太清宫。原本这尊老子君像就是由一根直径1.5米、长3.2米、产自印度的千年紫檀圆木雕刻而成，已脱水300年以上，温润如玉、高雅深沉，本就十分珍稀。如今经屠杰之手艺术升华，使这件作品的价值不可估量，成为浦东太清宫的镇“观”之宝。

如果说这尊“老子君像”拉近了他与道家的关系，那么他创作的另一件作品“千手观音”则开启了他的“佛”缘。

1999年年底，屠杰在中国紫檀雕刻研究院里，完成了他的第一件代表作《世纪观音——千手观音佛像》。这件历时4年完成的作品，由树龄达2 000多年的印度黄檀原木雕刻而成，长6米、重5 300千克，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黄檀木雕刻作品，并获得上海大世界吉尼斯世界之最纪录认证。当时曾有一家世界500强的美国企业表示，希望以近1亿元的价格购买并赠予给美国佛光山寺院，但被屠杰谢绝。他希望将这件作品赠送给泰国，向曾经帮助过他的泰国人民致谢。

1986年，屠杰作为民间文化交流的一员到印度北方邦锡布达尔的千年古镇考察，他从旧木门板中发现，门窗、梁柱都是市场上寸金难买的紫檀大料。第二年，他倾其所有，将香港建筑工程总承包公司的原始股份全部套现为3 000多万元在印中友好协会的帮助下，再次奔赴古老村落购买下这批老屋拆迁留下的立柱横梁。在印度和泰国人民的帮助下，辗转香港，最后才运抵位于上海的研究所。

为了回报泰国人民给他的帮助，在外交部和上海市政府的支持下，他决定将《世纪观音——千手观音佛像》赠予泰国人民。1998年，当“千手观音”送到泰国时，由僧王主持的开光大典，历时三昼夜，数万名信徒到场朝拜，影响波及整个佛教界。2002年，为感谢屠杰为中泰文化交流所做的努力，泰國国王普密蓬·阿杜德与皇后诗丽吉亲自授予屠杰“泰中文化交流特殊贡献”勋章，成为泰国历史上获得国王与皇后亲自授勋的唯一外国人。

我的私人博物馆

在距离太清宫1 000米之外的黄浦江对岸，位于上海市杨浦、虹口和浦东三区交界的北外滩长阳路上，矗立着一座占地3 000多平方米，融合欧式古典风格与上海石库门文化特色的4层建筑，是屠杰一手打造的中国现代国之宝艺术馆。

一楼和二楼陈列了屠杰近30年来设计创作的1 000多件紫檀雕塑作品，如《常乐我净》《禅悦为食》《双龙戏珠》《九龙至尊》《世纪龙舟》《呼啸山林》等，题材不乏历史人物或神龙猛兽等，或大气，或小巧，形神兼备，各有千秋。除此之外，这些展品中，还有一部分是他上世纪90年代以来陆续收藏的各位工艺美术大师的作品。除木雕外，也不乏石雕、琉璃雕、金属雕、牙雕及民间工艺品，还有书画、海派文化及海外文化艺术作品等，而这些作品的作者有70%都已不在人世。据称，这些作品市场价已高达10亿元，且随着时间推移，价值还将持续攀升。对于这笔巨大的财富，屠杰有自己的打算：“艺术属于人民，将来会全部捐给国家，让更多人看到它们，那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楼上的工作室，靠窗的位置是泰国国王赠送的一排木质佛像。一旁，靠墙倚着几块用报纸包裹着的石料，是他托朋友从新疆找来的上等石材。因为忙，还未来得及拆封。红木桌上，堆满了《紫檀雕刻艺术创新论》《紫檀雕刻》等各类与艺术相关的杂志书籍和五六件形神兼备的根雕作品。“这些都是我指导学生做的。”是这间房里少有的不属于他自己的作品。据屠杰讲，房间里的写字台、椅、书柜，甚至门窗的雕饰等都由他亲自设计，再交给自己的家具加工厂制作完成。

谈到紫檀雕刻，屠杰与王世襄先生还有一段渊源。屠家世代都有擅长木作的能工巧匠，屠杰的父亲屠汉民在雕塑艺术方面颇有造诣，早年为哈佛大学教授，家境富裕。回国后，在上世纪60年代那段特殊的时期，他还因这段经历受到牵连，经济状况大不如以前。到屠杰时，家里有价值的木作仅有叔婆留下来的一件无屏紫檀大榻，即罗汉床。他拍了照片，送到北京向王世襄老先生请教。王老先生看后大加赞赏，并回赠他《锦灰堆》《明式家具研究》两本书，以示鼓励。

如今这两本书被屠杰安放在书柜的最上层，看得到却够不着。“这既是为了‘安全起见，也是为了鞭策自己：艺术之路，其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仔细观察，在书柜最显眼的位置立着许多关于佛教造像艺术的书。屠杰对佛教文化情有独钟，许多紫檀雕像皆取材于佛文化。“比如刻观音，既不能太年轻，给人轻浮的感觉；又不能太老，缺乏威严；既不能太胖，以免显臃肿之态；又不能太瘦，以免干瘪无力量。而济公，既注重中国传统中的意境美，又融合了西方的写实美；既有眉毛一上一下的奇特结合，也有一边哭一边笑的滑稽神态。”济公是佛教文化中屠杰最喜欢的人物题材，书柜里就可以看到新旧好几个版本的《济公传》。最旧的还是他小时候读过的，因为喜欢，屠杰一直保存到现在。而他的另一组代表作《济公百态谱》，就缘起于这本旧版的《济公传》。

百态济公

《济公百态谱》由《济困之公》《禅悦为食》《常乐我净》等一系列作品组成。为了突显出济公“鞋儿破帽儿破，扇子破袈裟破，不似西楚人，沐猴而著冠”的活佛癫狂之态，屠杰采用了创新的根劈雕技法。劈如水墨画的大写意，雕则似精工细描的工笔。能工巧匠有“一斧抵九凿”之功，抡斧劈木，显现出紫檀树根木质的内在纹理美。以不同劈面的纹理和结构形态为基础设计，取其自然之态，施以恰到好处的劈和雕的技法，使自然美与个性美水乳交融、相映成趣。在细节处理上，则采取不同雕刻技法，如对衣袖以大刀阔斧的简练之法，而服饰上的衣褶与补丁、面部表情、手臂上的经脉、手足的骨节和指甲又结合了传统线雕、贴雕、通雕等雕刻技法，着重于细节刻画，惟妙惟肖。此外，屠杰在创作这一系列作品时，还融入书画、诗词创作，使这些险被视为“斧”底之薪的根材蜕变成一系列精美的“济公”雕刻作品，突显了其似醉非醉，或歪戴僧帽笑脸相对，或脸面半隐于破扇之后，或相觑而笑的各种风趣表情形象。

而作为上百尊“济公百态谱”系列雕刻作品中的《济困之公》，它由整段紫檀圆木雕刻而成，最终雕刻完成的作品高2.6米，重1 700千克，荣获2000年第二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金奖。曾有韩国富商愿意出资约1.1亿元购买，但屠杰为不所动。于2004年以他和夫人马桂珍的名义将这尊《济困之公》赠给了上海百年古刹玉佛寺，安放在覺群楼内。

如今，玉佛寺每年都会进行一次慈善助学活动，助学金颁授仪式就在觉群楼《济困之公》面前举行。这是玉佛寺特意的安排，他们希望更多人以“济困之公”为楷模，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弃艺从商”

屠杰除了艺术家这一身份外，他还是个商人——上海欧亚集团董事局主席。

一次，从英美留学归国的屠杰慕名前去拜访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林如奎先生。看到其狭小简陋的工作室，众多艺术精品散落在陈旧的玻璃柜里，几十年来，老人手握绝技却甘守清贫。这种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屠杰，同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搞艺术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不行，只有具备了一定经济实力，艺术之路才能走得更广更远。”上世纪90年代初，他相继创办了上海欧亚建设有限公司（今上海欧亚集团）、香港建筑安装工程总承包公司、国际服务贸易公司等多家企业。如今，在“以商养艺”的思路下，在获得商业上成功的同时，他亦得到了社会各界的认可，获得中国民族艺术家协会副会长、上海市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紫檀雕刻代表性传承人、中国工美行业艺术大师等殊荣，并历任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七、八、九届中华全国归国华侨联合会常委等职，为紫檀雕塑技艺发展提出了诸多建议。

如今，屠杰渐渐放下诸多“缠身”事务，“弃商从艺”，将重心回归到艺术创作上来。只要有时间，他就呆在工作室里，游离在刻刀与锤子之间，享受创作中与紫檀雕塑人物时空对话的过程。“现在回头看看，当初无奈之中选择了‘弃艺从商。但现在我希望有更多的时间来创作，把丢失的时间找回来。一切为时不晚。”

对话屠杰

Q：“紫檀工”是指紫檀雕刻工艺吗？

A：紫檀雕刻工艺只是一方面，它还有另一方面深层次的涵义，就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和对大自然赐予人类珍稀木材的敬畏态度。因此，“紫檀工”不仅指工艺技术层面，也代表一种精神、一种责任，是打造紫檀艺术精品的技术保证。紫檀多出精品，是因为紫檀珍贵。紫檀之所以珍贵，不仅因为其材质优良，而且紫檀只在极少数地区生长，尤其红木紫檀仅分布在印度东高止山区南部，是安得拉邦的特有树种。但自16世纪以来，紫檀作为贸易商品大量出口，被大量采伐，至今已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濒危等级。其市场价格不断攀升，至今每立方米在100万元以上。

Q：海派紫檀雕刻有哪些特点？

A：我国紫檀雕刻在苏州、广州、扬州等地均有分布，且具有一定代表性。苏州的刀法细腻、风格清丽；广州以大型雕刻为主，构图繁茂深厚；扬州的刀法流畅劲利、画面清新明快。而我们海派檀雕自19世纪上海开埠以来，云集北京、苏州、广州、扬州等各地名师，逐渐吸纳了各家所长，同时受西方油画、雕塑影响，将紫檀的质地美与雕刻的工艺美熔于一炉，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Q：紫檀雕刻目前的传承与发展情况是怎样的？

A：掌握这门技艺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和刻苦钻研的精神，现在年轻人大多不愿意学这门技艺，使人才匮乏成为影响非遗传承的重要因素。我们先后招收了2 000多名学生，但多数因为工作太辛苦、收入低等原因放弃了，呆的时间长则5年，短则1年，只有极少数人能坚持10年以上。虽然，目前国家已经在这方面给予了许多支持，但力度还不够。希望政府在这方面加强扶持力度，保证紫檀雕刻技艺可以更好地传承下去。但对于未来它将走向何处，我现在也不好说，毕竟好的紫檀原木越来越难寻。目前我所能做的就是提升雕刻技艺，让有限的紫檀原木发挥更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