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小说论

2017-11-22 13:16欧阳光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移民小说创作

张惠雯是一个创作个性十分鲜明的“新移民”作家。作为一名“70后”作家,她的小说没有表现出特别明确的“身份意识”,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新移民文学”独特的精神气质。对永恒漂泊的深切体悟,对“家”的强烈渴望,依然是她执著表达的一个主题。与此同时,她又不断拓展叙事的领域,尽可能地挖掘叙事潜力。她关注现实的困顿,批判卑劣的人性,对底层生命的内心隐痛给予了深切的关怀与同情;又对“新移民”骚动不安的内心世界与无根的灵魂,进行了深度体察和精确书写。而在那颇具灵性的“寓言”化叙事中,她又发挥强劲的想象力,饶有意味地展现了人性的异化与现代人可能面临的存在困境。在不断开拓与突围的过程中,张惠雯始终对小说的叙事艺术保持着高度的探索热情,并折射出良好的叙事智性。

对于多数“新移民”作家来说,一开始总会经历他者文化的全面洗礼,承受差异文化的强力冲击,从而在生存与文化认同的双重困境中,萌发出清醒的“身份意识”,并成为他们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显著特征。令人颇感意外的是,作为一名“新移民”作家,张惠雯的作品并没有体现出“新移民文学”这种鲜明的“身份意识”。

可以看到,在她审视现实的那些小说,如《垂老别》《如火的八月》《生》《路》《怜悯》《我们埋葬了它》《绳子》等中,因为叙述的事件大多发生在中国大陆,小说中的人物也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在他们身上,几乎没有因为文化冲突所留下的“身份焦虑”。不错,这些小说也弥漫着困顿与焦虑,但却不是“身份的焦虑”,而是生存的焦虑,是困顿现实逼迫之下的悲叹与无奈。而《徭役场》《急速列车》《末日爱情》《岛上的苏珊娜》《空中图书馆》《山洞》等“寓言”性极强的小说,在展现人性的异化、对现代人可能面临的存在困境的象征性书写中,也同样没有表现出“身份”的困扰。具有相对明确的“身份”叙事特征的,应该是《母亲的花园》《场景》《岁暮》《醉意》等小说。从人物的设置上来看,这些小说的主角,大多数都是女性新移民;从小说叙事的重心来看,则主要是对人物内心情感的精确捕捉。也正是因为这样,小说的“身份”意识往往被存在的困境所淡化。

事实上,在新移民作家的文学创作中,“身份”意识确实至关重要,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呆下来,活下去”这一根本性的问题。一些评论家认为,新移民的这种“身份”意识,第一要义是“法律意义的居民身份(identity-residential status)”,只有解决了这一层面的问题,“才有资格或者闲暇来谈”“精神意义上的文化身份(identity-cultural)”。吴弈錡:《寻找身份——论“新移民文学”》,《文学评论》2000年第6期。其实,“物理身份”与“文化身份”并不是分裂的,而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要想在移居的土地上“呆下来,活下去”,“新移民”就不得不正视文化上的差异,对已经成型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行调整。而在这一过程中,文化的撕裂与灵魂蜕变所带来的痛苦也在所难免。

从这个方面来看,没有表现出明显“身份意识”的张惠雯的创作,与“正统”的“新移民文学”存在较为明显的差异。但是,如果我们用心体会,便会发现,她的小说依然弥漫着浓浓的“新移民文学”特征,即对“家”的热切渴望,对无根灵魂漂泊无依的深切关怀。

这里,我们可以选择《岛》《旅途》《华屋》这三篇具有代表性的小说来进行阐释。《岛》可视为一个“童话”,但我更原意将它视为一则寓言,一个在外在的逼迫和诱惑之下,一步步丧失家园的寓言。小说中,男人和女人曾经生活在一个远离世俗、远离喧嚣的小岛,就像最初亚当和夏娃所在的“伊甸园”一样。但是,在欲望与猜忌不断升腾的情况下,表面上宁静祥和的小岛,实则充满了动荡的危机。因此,当那艘巨型船出现在海面上时,沉重的压迫与巨大的诱惑同时来袭,使他们无力抗拒。其实,岛上男人和女人的遭遇,所受到的压迫和诱惑,也正是“新移民”存在状态的隐喻性写照。他们之所以移民,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压迫和诱惑双重影响下的选择。有意味的是,一旦他们离开了自己生存的家园,离开了家的温暖和庇护之后,面对未知的前方,又开始了回望。正如小说最后出现的一幕:“现在是她站在甲板上遥望远处的岛屿,她知道他们的岛早已看不见了……现在是她向着看不见的岛屿告别,驶向未知的远方。”张惠雯:《岛》,《西湖》2007年第9期。决绝地告别与恋恋不舍地频频回望,正是“新移民”的典型形象。

如果说《岛》是走出家园的开始,那么,《旅途》则是肉体和灵魂孤苦无依、永生漂泊的象征了。当女孩怀着对爱情的信仰,对未来的憧憬,放弃了原来的工作,来到波士顿和男友团聚时,男友却退缩了。这一刻,她的所有梦想,对未来家庭的想象,完全破灭了。其实,当她离开原来的家园,选择漂泊之后,那个曾经稳定、能给人带来安全的家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想要在漂泊的路上重建家园,安顿疲惫的心灵,毫无疑问是艰难的,甚至会成为一个无法企及的愿景。因此,不管是对爱情抱着纯洁的信仰,还是持游戏人生的姿態,结果都将陷入人生的困境之中。她和朋友南希不同的选择,相同的结果,就是很好的证明。“尽管小说中的南希看似比‘她活得更为轻松和潇洒,但实质上,她们的生命际遇只不过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并无本质性的不同。”洪治纲:《2015中国短篇小说年选·序》,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而那旅途上出現的荒凉、凄清的风景,正好与主人公此刻孤苦无依的内心相互交融在一起,变成了她们宿命般的生存景象。

在孤独中寻找慰藉,在荒凉中寻找温暖,经过苦苦追寻之后,通过一条残破的小径终于抵达了“家园”,遗憾的是,这样的“家园”也不稳固,时刻面临着分裂的危机。于是,我们看到,在《华屋》中,静姝、静怡姐妹两家,因为种种原因,决定联合买一栋大房子住在一起。房子买好了,而且还很漂亮、宽敞,两家人也拥有了一段温馨的家庭生活。但是,正如那些“不协调”的旧家具一样,这种生硬组合在一起的家庭,不可能是温暖的港湾。所以,当妹妹与姐夫发生暧昧难明的关系之后,他们又开始有意逃离家庭,这个所谓的“家”便分崩离析了。

从离开家园到寻找家园再到逃离家园,是这些小说主人公生命历程的真实写照,也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最终只能任由那永世漂流的情感,在孤独、荒凉的道路上寻找一生,也孤独一生。张惠雯用最隐蔽的形式,书写了最典型的“新移民”的生命存在,是那么凄美,那么悲情。

张惠雯一方面表现出对“新移民”复杂内心世界与漂泊无依的灵魂的迷恋性书写,另一方面,又不愿意在同一个领域中精耕细作,而是不断地挑战自己的叙事潜能,寻求新的叙述方式。“我觉得小说的精神就是不断冒险、不断发现、不断超越。”易清华、张惠雯:《不断冒险,不断发现,不断超越》,《文学界》2009年第9期。正是如此,在她的小说中,既有对现实问题的深度思考,也有对情感世界的深情抚摸;既在寓言化的叙事中探索人类存在的可能性,也在“怎么写”的领域里探索不同的叙事手法。但不管是何种叙事形态,她总是尽力避免落入创作的窠臼,并在不断的探索与发现中,给自己的小说赋予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譬如那些直面现实的小说,她一方面以介入性的姿态,批判了社会中存在的问题,在审视人性痼疾的同时,也给予了灵魂迷失的人们以深切的關怀与同情。在《垂老别》中,面对老无所依这样一个人间伦理被践踏的悲愤事件,作者的叙述却显得相当节制,她巧妙地将叙事的重心放在王老汉身上,通过他那善良而柔弱的内心,完成了对两个儿子卑劣人性的审判。《如火的八月》则通过“骗婚”的故事,直击底层人生的生命困境。但小说并没有聚焦于这一事件本身,而是通过灵魂的觉醒與人性的救赎,来表现社会的种种失范,以及底层生命的绝望与追寻。《生》同样通过灵魂的复苏过程,对社会的冷漠、医生的伦理道德进行了有效审视。《路》则从灵魂受难与救赎的角度,集中展示了信仰的力量。《怜悯》中通过一个犯人的死亡,在人道主义的天平上,对人性与“正义”进行了尖锐的拷问。《我们埋葬了它》中,采用了儿童的叙事视角,通过展示孩子内心的战栗与恐惧,将成人世界的贪婪与罪恶,无情地呈现了出来。《良民周三》通过周三情感的变化,饶有意味地呈现出权力与人性的复杂纠葛。《河流》则通过祖孙四人的非正常死亡,将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所付出的惨烈代价,给予了深切的反思。

表面上看,这些关注底层命运的小说,并没有多少新颖的地方,因为这本身就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优良的传统,特别是在本世纪初出现的“底层写作”,与最近方兴未艾的“非虚构写作”,都对这一问题有着较为集中的书写。但是,在具体的创作上,张惠雯还是尽力突破既定的审美框架,寻找一条符合自己审美理念的叙事之路。可以看出,她对外在的冲突并不感兴趣,宏大而尖锐的社会现实,只不过为她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必要的叙事场景,一旦找到了小说的切入口之后,她便迅速潜入人物的内心,通过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反复逡巡与盘旋,传达出生命的重负与人性的裂伤,最终完成了对社会与人性的双重质询。

在人们的情感世界逡巡,不断剥开生命的内核与困境,是张惠雯最喜欢的一种叙事方式。她那敏锐的感知,精细的洞察力,细腻而舒缓的笔调,非常有利于把握复杂而丰盈的内心世界。在将叙事的焦点下沉到内心情感的过程中,她不断走进生命中的“两难”处境,将人们内心的隐痛,无根灵魂的迷茫与焦虑,缓慢而又细腻地展现了出来。由是,一个小小的眼神,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一场晚宴,一次同学聚会,甚至是一个电话,一封书信,都成为她展示内心世界的窗口。

聚焦现实、对动荡不安的内心情感的精确书写,展示出了张惠雯独特的眼光与审美追求。而那组寓言性极强的小说,则是张惠雯对现代人可能面临的生命困境的深切思考,也是她小说创作中最具特色的一部分。这些耐人寻味的小说,飞扬着强劲的想象力,伴随着晶莹剔透的叙事,展现出了一个又一个现代寓言。

譬如在《徭役场》中,当那个来路不明的男孩以不容质疑的命令语气,将“我”强行带走的一幕,便是现代人在强大外在力量的推动与控制下,不断丧失自我,又无处逃遁的生命困境的隐喻。小说中的“徭役场”,是一个被现代高科技武装出来的无懈可击的劳动场所,这里不需要鲜活的“个人”,而是要合格的“产品”。因此,任何不同与差异,都将受到严厉的“规训与惩罚”。而最让人震撼的是,当“我”再也发不出与众人不同的声音之后,竟然“欣喜若狂”、“激动万分”。这样的结果,不能不说是对现代启蒙理性的巨大讽刺,也是现代人生存的绝望处境。《急速列车》同样是现代人命运失控的隐喻。“急速列车”就是高速向前发展的现代社会的象征。在“列车”上,疯狂的科学家在狂热的“科学精神”的推动下,不断将列车提速,并且将列车上的各种程序,设计得天衣无缝。可怕的是,没有人知道“列车”将驶向何方,也没有人知道它何时能停下。另外,在“列车”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一系列冰冷的数字,而那些属于人类特有的温暖情感、记忆与爱恨却变得毫无意义,人文关怀与人道主义情怀,也被彻底放逐。于是,小说的世界展现出无比疯狂的一幕:康德疯了,普鲁斯特再也不能触及逝去的时光,画家也失去了作画的能力。而那些在列车上出生的小孩,也都无一例外地丧失了感受与爱的能力,变成了一群失去“温度”的、异化了的“现代人”。而其他的小说,如《末日爱情》《岛上的苏珊娜》《空中图书馆》《山洞》等,同样用寓言、象征的方式,展现了现代人面临的可怕生存境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冰冷、灵肉分离、亵渎知识的可怕而残酷世界。

在这些小说中,张惠雯不断拓展叙事领域,努力寻求新的发现,最大限度地激发自己创作的潜能。这些小说虽然形态各异,但内在的精神却一脉相承,即对丰富人性的深情抚摸,对生命困境的深度探查,对人的可能性存在状态的勘探与忧虑。

正如德国俗谚所言:“远行人必有故事可讲。”〔德〕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第96页,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当远行的“新移民”作家将陌生的事件、陌生的景观编织成精彩的故事时,曾瞬间引爆了“好奇的”读者的阅读热情。时至今日,虽然“经验贬值了”,但是,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依然是一些“新移民作家”的写作追求。然而,在张惠雯的创作中,我们看不到那种试图通过异域的新奇生活来赚取眼球的企图,更不会虚构传奇性很强的通俗故事,来赢得读者的喝彩。就在一些新移民作家念念不忘“要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进行一种无难度的惯性写作时,她却转身而去,沉浸在小说的艺术世界里,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小说创作潜能,精心营构小说的结构,打磨灵性化的语言,追求具有丰富审美意蕴的灵性叙事。

也正是如此,她的小说,没有太多跌宕起伏的情节冲突,故事性并不强。当然,这也正是她明确追求的叙事目标。“借由这种精彩情节缺席的小说,我希望把我的读者从某种阅读习惯中拉出来,回到我所认为小说更为本质的东西上:人物、语言、叙述方式、内心世界。”张惠雯:《我阅读中的三道门(创作谈)》,《西湖》2007年第9期。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追求有难度的写作,它需要创作主体发挥更大的艺术智性,突破惯性的创作思维和叙述形式。

这种追求,为张惠雯的创作赢得了一个较高的起点。当她那篇具有独特气质的小说《水晶孩童》初一发表,便得到了批评家洪治纲先生的高度认可:“《水晶孩童》可以说是一篇晶莹剔透的优秀短篇。它那奇特的想象,明净的叙事,诗性的话语,将一个充满荒诞意味的故事叙述得既轻盈丰实,又具有坚实的逻辑支撑力。”洪治纲:《唤醒生命的灵性与艺术的智性——2006年短篇小说创作巡礼》,《文艺争鸣》2007年第2期。从这里,我们看到了张惠雯那种可贵的艺术心智:强劲的想象力、诗意而明净的语言,以轻击重的叙事技巧。

事实上,张惠雯确实对“轻与重”这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有着深刻的认识,并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推崇“轻”的叙事方式,并希望在这种“轻逸”叙事所带来的诗性效果中,达到“以轻击重”的目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以‘轻化重”。“而要分清的是,化为轻并没有淡化那个‘重,只是经由轻去理解重。而且重与轻的相对性所产生的效果也许更强烈,也就是说,读者可能更深地体会到重的本质,却不会直接被‘重所伤。”张惠雯:《小说面面观》,《青年文学》2007年第7期。实际上,这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就應该像柏修斯那样飞入另外一种空间里去。我指的不是逃进梦景或者非理性中去。我指的是我必须改变我的方法,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用一种不同的逻辑,用一种面目一新的认知和检验方式”。〔意〕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第5页,杨德友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直面生命的困境和惨烈的现实,但不去正面强攻,而是“换一种角度”来看待。这样,既能给读者带来审美的愉悦,同时也达到了写“重”的目的,从而使作品具有一种强大的艺术表现力。这是张惠雯高度认可的一种创作理念,也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进行了熟练的运用。

在那些直面现实疼痛和惨烈生存境遇的小说中,张惠雯机智地绕开了对“重”的直接书写,选择从另外一个角度,展示生存之痛、人性之殇。如《我们埋葬了它》中,就通过孩子的眼光与感受,完成了对成人世界的审视。孩子的眼光越是单纯,内心越是恐惧,就越能衬托出成人世界的贪婪、残忍与丑陋。

那些带着浓厚寓言性质的小说,则更能体现这种“以轻击重”的叙事品质。《水晶孩童》是最典型的一篇。其他的如《末日爱情》《空中图书馆》《急速列车》《徭役场》等,也具有类似的审美效果。这些小说,在强劲想象力的支撑下,通过寓言、象征等方式,有力地探索了人类生存困境的沉重性与荒诞性。强大的科技力量,美轮美奂的人工制品,在速度与激情的疯狂推动下,社会在全速前进,产品和工作方式日益完善,工作效率得到了极大提高。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个高科技的世界里,人类的生与死、哀与愁、爱与恨、真实与虚构之间界限消失了,时间的绵延也被截断了,几千年来人类永生的梦想得到了实现。按照常理,这该是人类的辉煌时刻,是人类智慧与伟大的终极体现。但张惠雯的小说,却表现出与之截然相反的一幕:这一“辉煌的时刻”,非但没有为人类带来真正的幸福,而是带来了堕落、纵欲与真正的死亡,这是精神的死亡,比肉身的死亡更可怕。这些小说,在精致而轻盈的审美形式掩盖下的,是一副沉重与狰狞的面孔。

除了对“轻逸”这一叙事方式和叙事价值的推崇之外,张惠雯也对其他的叙事形式保持着高度的探索熱情。在《五月十九日葡萄藤酒馆杀人事件》这篇具有独特气质的小说中,叙述者通过不确定的叙述,成功地打破了小说世界中虚与实、昼与夜、梦幻与清醒、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界限,使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一切“真相”与“事实”在不可企及的境遇中变得摇摇欲坠。最终,一切都迷失在叙述的“迷宫”里,无处逃遁。小说以“我”与作家的对话开始,而就在当天晚上,作家被杀。于是,围绕着警察侦破案件的过程,搭建起了小说的整体框架。从整体上看,小说的构架是明晰的,而一旦回到叙事的内部,却变得迷离起来。一方面,“我”不知道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从离开作家到被警察询问的这段时间里,“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根本无法为警察办案提供有用的线索。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却在警察留下来的白纸上写下了作家死亡的完整过程。根据写下来的内容,作家的死亡就与“我”有莫大的关系。但“我”又清楚地知道,那些所谓的“写得清清楚楚”的文字,只不过是“我”临时虚构出来的一个故事,是对作家死亡的一种想象性叙述。至于作家的真正死因,却因为“没有想到”而留下了巨大空白。到此,所有的指向瞬间失去了目标,陷入了某种虚空之中。另一方面,面对警察的审问,葡萄藤酒馆的侍者承认了杀害作家的“事实”。但是,他在讲述作案动机的过程中,所谓的“事实”开始摇摇欲坠。等到他独自一人在“灰色小房间”里进行独白之后,他此前的供述,再一次被彻底否定。最后,警察也无法判断作家究竟因何而死,死于谁之手。于是,在这种扑朔迷离的叙述中,作者巧妙地建立起了一个“博尔赫斯式的迷宫结构,或者说是中国式的套盒”。洪治纲:《让叙述在灵性的语词里曼舞——读张惠雯小说》,《西湖》2007年第9期。而小说视角的不停变化,第一人称限制性视角与第三人称限制性视角的巧妙运用,也推动了“迷宫”或“套盒”的形成。

《出口》的故事也比较简单,但叙事的方式,却比较繁复。小说同样设置了一个故事套故事的结构,但故事的完整性,却在叙事视角不断变化、甚至叙事人直接出面的情况下,被打碎了。最终,诗人柏子与杀手小魏的死之谜团,随着这种支离破碎的叙述,慢慢地解开了。在《迷途》中,通过“我”、“他”、“你”这三种视角的交叉运用,将现在、过去、未来呈现在一个共时性的平面上,将现代人的迷茫与无法控制的命运很好地展示了出来。

这种在写作中放弃对精彩故事情节的营构,推崇“轻逸”叙事的价值,高度重视“怎么写”的形式意义,与张惠雯的“使小说回到更为本质的东西上”的叙事理念高度吻合。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小说获得了丰富的审美特征和阐释价值。

不断地变换叙事的方式,突破既有的创作格局,激发创作的潜能与灵感,是张惠雯惯有的写作姿态;她不愿意在熟悉、安全的领域里进行“自动化”的写作,而是去陌生的领域中探求,寻找新的语言和表达方式,追求有难度的写作,并在创作过程中,洞悉各种存在之谜,这无疑是对小说艺术性的庄严承诺。这样的写作值得我们期待。

〔本文系福建省哲学社会科学青年项目“新移民文学中的历史叙事研究”(项目批准号:FJ2015C06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欧阳光明,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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