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因为一个特别的缘故,所以我对近百部被大家公认的中国当代优秀小说进行了排列式的阅读。坦率地说,不读便罢,一读读得我颇感莫名。一些当初盛名灌耳的小说,而今看来也不过尔尔,想不通当初它怎弄起那么大的阵势。不过其间也有例外。譬如李洱的《花腔》,它竟再次刷新了我的阅读感受。
李洱让你首先想到的是,他不仅是个作家,更像是一个学者。不是学者,写不出《花腔》这样奇特的文本。他让我联想起美国的索尔·贝娄,那位终生盘桓于学院的象牙塔里、文质彬彬的老者,一位看似神经质的唠唠叨叨的写作者。李洱与他似乎有着相同的方面。那就是,都有着深潜于学院的经历,以及在写作上的共同癖性,即他们的写作,似乎都带着对当代颇前卫的文学以及语言艺术,似乎是在进行学术探讨一般的写作特征。这种作家,人们通常称之为学者型作家。文学的成熟,首先应该是特别重视文本的意义和价值。而中国文学之不成熟,正是文学研究者甚至一般读者总是忽视小说文本的审美价值。当下文坛,大家对文学的态度,太过浮躁,几乎没有谁会有耐心去认真对待一些有创造性的作品。所以我个人的感觉,《花腔》这样优秀文本的出现,它首要的意义,是象征着文学的纯正品格的出现。但是这部具有纯正文学品格的小说,自2002年面世以来,按说获得的关注并不少,然而却一直没有人充分研究和关注它真正优异于其他小说的地方,至于对于文本的研究,也几乎无人提及。对《花腔》来说,若不能抓住它在文本方面的贡献,就等于无法真正认清它的文学价值以及独特意义。
我们每年出版数千部小说,却未必能从中寻觅到一个有独特面貌的文本。一个好文本、新文本,也似乎好多年才会出现一个,像天上掉馅饼一样。李洱的《花腔》,正是这种不可多得的作品,一个精致的堪称完美的文本,也是改革开放30多年来,即所谓的先锋文学闹腾一场之后,在一地鸡毛的场地上,几乎是硕果仅存的可以继续谈论的一部小说。
一、文本是一个客观存在
文本是什么?
“文本是文学活动的直接结果。它的出现,使创作过程中主客体因素的复杂交融、作家思维的激烈运动、文学形态的艰难构建,以及这一切促成的绵延不断的书写过程,这时都倏然定格,成为一种静态的物化存在,直观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文学什么样?可以说文本是最感性的答案,也是最充分最完整的答案。”董学文、张永刚:《文学原理》,第15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文本旨在表明,文学创作是一门技艺,而文本正代表着这个时代里这门技艺的标杆。形象地说,所谓文本,仿佛武林高手专攻的一门技艺,如铁砂掌、一指禅之类。大家知道,要展示技艺就得掌握一定的技能,譬如学弹钢琴,首先需要掌握的是基本技术,然后才能在曲子的完成过程中流畅地呈现旋律抒发情感、表达思想等。若连如何弹钢琴都双手没谱,就贸然去激情舞弄那岂不是扯淡?我们在评价某个时期的创作时常说,那时的作品粗糙难咽。因为那时期的作家都急于求成,忽视技术上的修炼,结果使得作品如同巷间争吵或市井骂街,解得是一时之气,无法长远留存。
文本是作家构筑的语言城堡:作家将他个人的感受、独特的经验以自己的方式融入他修造城堡的过程,使它既有个人的印记,又与时代的精神特质保持隐秘的联系,成为文学上的“这一个”,由此构成了文本的独特性。这种文本的独特性从一个侧面看,它是有局限性的,但同时又有着精致深刻的优点,虽然它不够全面,不够宏大,但它具有史诗般的重要质量。往往一個时代在没有史诗性的大作品出现的时候,有可能有几个独特的文本。就因为这几个独特的文本,这种发展和推动的合力,才有可能在其后产生具有史诗性的、全面宏大的大部头的作品。史诗性的写作有一个过程,它由一个局部,或者多个局部凑成一个整体,它和事物的发展过程是一样的。
《百年孤独》产生之前,拉美文学也曾产生了一批几乎以同样技法写作的作家,他们都各自都完成了自己的文本状态,最后到了马尔克斯,他终于攀上了拉美文学的巅峰,完成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顶峰之作,给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画上完美的句号。作为其中最为优秀的文本,它具备了四个要素,第一是面貌的独特性;第二是文学的创新性;第三是叙述的技术高度;第四是近乎完美或神奇的个人精神状态。
李洱在《花腔》之前写了《饶舌的哑巴》《午后的诗学》《遗忘》等几个看上去颇有趣味的中篇,通过这些中篇可以看出,作者很有想法,一直是在形式上做着某种探索。与他同时代的作家们比起来,李洱有着不同的状态,即别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构想着故事本身,而他却看样子是用尽了洪荒之力,顽强地建造着故事之外的东西,直说了就是文本。就这样,小媳妇终于熬成了婆,《花腔》终于横空出世。《花腔》的出现,对于当代文学确实是个不小的惊喜,也是一个很大的例外。不过对于李洱本人,却再正常不过。正如有批评家所说的那样,《花腔》“对于近20年来中国小说的艺术革新与创新,具有一种总结性的意义;是所有这类实践中一个真正成熟、摆脱了外在积弊、使形式变化与作品内涵完全水乳交融的罕见例子”。李洁非:《从〈檀香刑〉到〈花腔〉》,引自http://uancha.gmw.cn/2003-01/2003-01-25/030125-18.htm。这个观点倒是抓住了《花腔》这部小说给予当代小说发展所呈现出的意义。《花腔》确是1985年先锋小说的叙事实验以来中国当代小说中最具有形式探索意味,也最复杂和成熟的一个文本,它比众人交口称赞的王小波的《寻找无双》显得更为扎实。
二、《花腔》是一个独特的文本
有评论者指出,“《花腔》取得的成就,就文體分析而言,主要得益于他碎片化的故事结构中表现出来的意蕴与对历史的深刻思考、不断转换的多元叙述视角以及在不同历史语境中呈现出来的语言的个性化。”王军亮:《别具特色的问题实验——李洱〈花腔〉的文体分析》,《长春工程学院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9卷第3期。是的,此一评论,将《花腔》在文体上的独特性做了较为全面的概括。《花腔》的形式是精雕细镂的,语言也是充满魅力的。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它在先锋文学史上的意义。先锋文学20多来年来在文坛上呼啸而过,但大多呈现的是对文学传统里的故事、人物以及语言的颠覆和破坏,这使得其作品像丧失了精魂的木偶一样,在一个捉摸不定的背景上由着作者自己的意愿在人们眼前晃来晃去。然而,李洱这位在学府里研究多年、深知其中关窍的写作者,却走了另外的方向。虽然他同样也是在颠覆着文学传统中的诸多方面,但他使用的不是颠覆而是超越,即超越故事、人物以及语言这些最基本的文学构成,用施魅还魂般的手段,使其更多的呈现出一种精神的意义。这几近巫术一般的工作,使其成为艺术存在的实证,对中国当代小说的艺术探索具有示范意义。索尔·贝娄这样的作家之所以为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就是因为他的写作像是课堂上的范文一样,带有示范性和启示性。当然,这些也都是作为独特文本最为重要的一个指标。
(一)叙述的独特性
《花腔》给人的最直观的印象,是叙述结构上的独特。中国小说的叙述结构常常相对单一,虽然也有不少小说采取双线,甚至多线叙述,但整个叙述基本上是笼罩在一个相对闭塞的文本之中。写作者是施予者,读者是被施予者。写与读的对话性基本丧失。另外,如有评论者所言,时下某些人的小说太像小说了,中规中矩,没有突破,看不到新变的因素。先锋小说虽然在形式、语言等方面做了诸多探索,但整体观之却显得混乱无序、空洞乏力。《花腔》不仅在叙述上做了大胆突破、创新,而且在叙述中嵌入大量引文,形成了互文效应,使得整个小说首先在形式上产生了美感。难怪让阅读《花腔》的韩国人朴明爱颇为感慨,“与现存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作比较,《花腔》不是创作,如同论文一样,以绝对的考证作为核心。”她认为,《花腔》之所以在韩国受到巨大的追捧,就是因为《花腔》“实力雄厚的叙述结构以及惊人的想象力”。〔韩〕朴明爱:《〈花腔〉的魅力》,《作家》2009年第8期。
李洱在接受北京晚报记者孙小宁的采访时说,他“很早就想写一部书,由正文和附本构成,有无数的解释,有无数的引文,解释中又有解释,引文中又有引文。就像从树上摘一片叶子,砍下一截树枝,它顺水漂流,然后又落地生根,长出新的叶子,新的树枝。或许人的命运就存在于引文之中,就存在于括号内外,也许那就是他命运的疆土?写《花腔》,正好用上这种叙事方式,我认为它最适合表达我对历史和现实的一些看法”。李洱:《与孙小宁的对话:我无法写得泥沙俱下、披头散发》,《问答录》,第49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理解了李洱这段话,似乎也便能有效地把握《花腔》的写作成因,他为什么这么来建设一个文本,那是他觉得这种叙事方式,正好可以表达他对历史和人生的想法,使之真正成为“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意味着,形式本身也必须产生意义和价值,也就是说必须超越形式本身。如果仅仅是一个形式,仅仅是耍一个花招,摆一个造型,没有形而上的意味,那么这种形式只能是外在的形式,它丧失了精神或意义。优秀的作家,其作品的任何一个符号都是必需的、形而上的,不是多余或故弄玄虚的摆设。在李洱看来,“引文,意味着你要处理的经验,有知识构成,有歷史构成。小说的互文性,直观地以引文的形式出现。引文同时意味着你看重小说的对话精神。对话即是我写作的直接动机,也是我小说的一个特点。李洱:《准确,是作家唯一的美德》,《大家》2014年第3期。这似乎可以理解为是李洱对小说叙述的别样追求。
《花腔》整个故事构架并不复杂。1943年,在二里岗战斗中“牺牲”的民族英雄葛任并没有死,因为一首诗,国共双方开始加入到在白陂镇寻找葛仁的较量中。如果按照常规叙述,这最多是一个充满悬念的传奇故事,但李洱却有意让一个可无限虚构和传奇的事件脱离观众期待的常规轨道,驰向了另一场叙事的迷宫游戏。他请出了三位当事人,让他们讲述自己去白陂镇寻找葛任的故事。
第一位讲述者白圣韬是位医生,面对的讲述对象是国民党中将范继槐,虽然他口口声声“有甚说甚”,但却一再遮掩對自己不利的细节,迎合着范继槐的立场。第二位讲述者赵耀庆,他讲述的时间颇为特殊,是在“文革”中且自己已经由曾经的地下党变成了劳改犯,特殊的时间段和身份的受限,使得他的讲述充满了荒谬感。第三位讲述者范继槐原是国民党军统的将军,而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著名法学专家,并且他的讲述事件设置是2000年,所以他的讲述显得为所欲为,作为事件唯一的幸存者,他在自我意识中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
从叙述技巧来说,《花腔》是情绪性叙述,而非故事性叙述。所谓情绪性叙述,即是每个人按照对自己有利的讲述方式讲述,将事实真相掩盖在自己的“花腔”之下。李洱在《花腔》中让所有所有人开口讲话,并且通过互文的形式将各种材料作为佐证,使得整个文本充满了张力。这样多元叙述的特点是,看似是通过不同的角色来重新建构那一段历史,试图回到历史现场,实际上却是在不断地解构着那段历史,让人有更多的视角来理解那段历史。整个文本中,三位讲述者的讲述和引文,一方面形成了互补,另一方面又相互拆解,这不仅体现了李洱强调的小说的对话精神,也体现了李洱自己对历史和个人的态度。“我的兴趣不在于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我的兴趣在于回到历史现场,要表达出自己对历史的和现实的认知。”李洱:《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叙事——与梁鸿的对话之三》,《问答录》,第13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李洱通过《花腔》的三部分构架,将三章的不同讲述重点,各自构成一个整体,然后全书其实又是贯穿在一个大的整体之中,通过三位讲述者的讲述,把三部分又互相交织起来,形成了一个多层次的复杂整体。三个叙述人白圣韬、赵耀庆和范继槐围绕葛任的讲述,更像是中国人打太极拳一样,变幻莫测,似乎每个人在努力抵达真实,但实际却并非如此。“虽然三人的话语类型格局特征,显示了作者高超的把握人物性格的能力和对时代语境变迁的敏锐捕捉,但当它们联系起来,构成了多元对话形态时,读者往往又会陷入了这样一种花腔式的话语中不能自拔,找不到关于葛任的真实历史,只能在迷雾重重的话语中感悟个人与历史的复杂关系。”王军亮:《别具特色的问题实验——李洱〈花腔〉的文体分析》,《长春工程学院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9卷第3期。
传统小说的叙事,一般就是开端、发展、高潮到结束,按线性逻辑展开,一般就是一个核心事件,最多两个核心事件,而李洱的《花腔》,基本上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逻辑。整部《花腔》其实是围绕对葛任之事的追忆这一核心事件展开,但葛任之所以离开延安去执行任务,又是因为延安开始搞整风运动。每位讲述者围绕葛任的讲述,都像珊瑚状展开,无限蔓延,主线外延伸出无限的支线,使得核心事件本身变得模糊不清。比如第一位讲述者白圣韬医生,在他的讲述中,穿插了自己在拾粪运动中因为在大街上捡了给领导预留的粪便被打成托派的故事,讲述了葛任和冰莹的爱情,讲述了自己的老岳父被打成地主等等和主干事件毫不相干的事件,呈现出碎片化的特征。另外两位讲述者的讲述亦是如此,围绕着中心无限膨胀,叙事呈现出极为复杂的倾向。
从历史的角度看,延安整风当属一段在国人概念中扑朔迷离的往事,若按照一般的故事叙述逻辑,一是很难突破禁忌,二来作为小说来再现这段历史,又很难再现个体的生活经验,往往被宏大的叙事所遮蔽。李洱作为一个典型的学者型作家,颇具智慧,面对着难以琢磨的独特的政治文化和历史,他没有如大多数作家那样,完全依靠想象或虚构的方式来书写,而是通过设定的当事人去追述一段史实。他围绕一件事,让三位角色和位置都不相同的人去讲述,制造出一种扑朔迷离的罗生门效果,让读者找不到重点,抓不住线索,只能去省察其中蕴含的某种哲学倾向。李洱的目的,不仅仅是要呈现知识分子在特殊年代的命运,而是要告诉读者,历史就是这样“花腔”中书写的。有很多读者看了《花腔》后,觉得些许有些不舒服,读完一头雾水,其实,这正是李洱试图创造这样一个文本的目的所在。按照昔日的阅读经验,从革命叙事的角度来讲,或者说对延安这段历史的叙述,都是严肃的,甚至沉重的,但李洱在叙述中,引入了粪便治病,男性生殖器外露等各种貌似粗俗的描写,与我们以往看到的正派和沉重的历史叙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也是李洱使“坏”,有意为之,他故意要用粗俗来消解所谓的严肃叙述,让沉重的话题变得轻盈。
德国国宝级作家马丁·瓦尔泽日前来到中国,他讲到,他是通过李洱先生的《花腔》和莫言先生的《红高粱》,认识了中国文学。那是两部真正伟大的作品。他说,“《花腔》用三段不同故事来展示个人在历史中的细微感受,其方法、视野和思辨力,令人望尘莫及。”〔德〕马丁·瓦尔泽:《通过〈花腔〉和〈红高粱〉认识中国文学》,腾讯文化,2016年9月21日,http://cul.qq.com/a/20160921/047752.htm。马丁·瓦尔泽眼光独到,理解了李洱如此叙述的优势所在,这也是我在上述论述中讲到的,文学成熟的国度,对文本的价值和意义是有充分认识的。
《花腔》是解构和建构同时进行的。这是这部小说最大的创新点所在。李洱要解构的是人们对历史的惯常理解,他建构的是让人们重新来认识历史。许多历史都是这样,任由人们肆意涂抹,乱吹响器耍花腔,充满荒谬感。李洱试图向读者展示出历史的多样性、复杂性和含混性。
(二)《花腔》贡献最大的是语言
从对当代小说创作来讲,《花腔》最大的贡献是对语言的探索和驾驭,并首创一般地展现了语言作为歧义存在的可能。看一些作家出版十多年前的作品,会感觉它的语言老旧了、过时了,但看《花腔》,虽然出版近15年,但它的语言仍旧很新,就像我们当下的语言。好的语言是有持久性和永恒性的,这也是因为李洱发现了语言之外的另外一个秘密。李洱在一个访谈中说,“文学的首要意义,是丰富一个民族的语言。作家首先意味着对语言的责任感。”陈智民、张柠:《李洱:我对历史有疼痛感》,《北京青年报》2003年2月18日。其实,看《花腔》不仅体现了李洱对语言的责任感,更体现了他驾驭语言的能力和语言天赋。《花腔》的故事性并不突出,主要人物也影影绰绰,这样的写作,对作家的素质要求,是很高的。但《花腔》作为一本没有强烈故事性的小说,反而能引起读者长久的阅读兴趣,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来自于《花腔》语言的魅力。
在“21世纪鼎均双年文学奖”对李洱的推荐理由中,评委为对李洱在语言上的特色做了充分概括:
作者對语言这一事物的独特生命力有深刻透彻的认识。整个作品现实了语言作为活生生和最高现实的真实性。讲述、叙说、多维话语的交织,不仅作为历史构成的基础,同时也形成了对后者的解构;它们相互间的重合、矛盾与错位,展现并揭示出历史固有的复杂性。然而在具体的情节趋于扑朔迷离之际,保存并忠实体现着时代文化特色的语言(叙述人的话语、措辞及口吻)反而最为直接地复活了历史,使之如此生动、清晰;不同的讲述之间,除了作为被述情节的能指,更重要的,是自身同时成为所指,以独立存在的方式参与甚至决定了小说所表达的历史内容。《21世纪鼎均双年文学奖授奖辞——李洱》,《作家》2003年第3期。
整个《花腔》有4套话语腔调。第一套话语腔调是医生白圣韬的腔调。他的口头禅是“有甚说甚”,这是嘴巴上的“花腔”,其真实目的是掩盖内心的不安和巴结、讨好国民党中将范继槐。整个说话的腔调是以陕西话为底子的,将那个年代的荒谬尽数展现。比如白圣韬作为医生,为响应拾粪运动,捡了给首长们预留的驴粪便被打成右派,在被打成右派后,白圣韬没有反思这场运动本身存在的问题,却一直再自我反思。白圣韬的自我反思,将历史的荒谬最大限度地展现出来。
有评论者说,“同病相怜的毛驴不就是在改造运动中身不由己的知识分子的化身和隐喻的符吗吗?陷入主体性失落和没有条件改造也要无中生有地创造条件改造的知识分子,还有比用油滑叙事策略表现知识分子的这种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更能给人震撼的方式吗?”曹金谷:《论〈花腔〉的油滑叙事策略》,《语文学刊》(高教版),2006年第9期。
另外,田汉刚到延安发动农民参加革命时,用变魔术的方式给农民们变鸡、变鸽子等等,还有如白圣韬的岳父,就因为人聪明肯干,开荒种地,却因为有两个地主的指标被划成地主等等,将土改中的“左傾”现象做了揭示和探讨。
第二套话语腔调以“文革”时的政治话语为底板的。作为犯人的赵耀庆的讲述是在1970年5月3号,此时正是“文革”时期,革命话语横行,赵耀庆最滑稽的就是无论说什么都会将“向毛主席保证”挂在嘴边,因为是犯人,他的讲述有时时有讨好狱警之意,比如他在讲述时常会说,“这样说行不行?那俺就直接说了。”这些带有征求性的短语,展现了“文革”期间的荒谬。
第三套话语是当下流行的话语。作为胜利者的范继槐,已经功成名就,他虽然说,“‘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实话。出于对历史负责的精神,我想把这段历史留给后人。”李洱:《花腔》,第25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但他的言说,完全是一个“胜利者”的瞎说八道。
范继槐的讲述,将时下最新的政治词汇,以及“OK”、“FUCK”等口头禅挂在嘴边,将一个胜利者盲目狂妄的姿态有声有色地再现出来。
第四套话语强调是“抄写者”的各种旁证材料,或者说说是小说的叙述者的腔调。在《花腔》卷首语中,李洱交代了叙述作者的身份和作用——“我只是收集了这些引文,顺便对其中过于明显的遗漏、悖谬做出了必要的补充和梳理而已。”李洱想“回到历史现场”,但他又觉得一切的叙述、一切个人的追忆是靠不住的,需要依靠“真实”的史料来佐证。李洱强调“抄写者”的身份,也是强调自己所谓的小说的对话精神,让更多的个人声音,让彼时历史的声音出场,形成一个众声喧哗的场域,给读者提供进入历史现场的多个渠道。
李洱曾在一个对话中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我们留在世界上的是一些混乱的、错乱的、矛盾百出的文字,各种看上去跟你距离甚远的引文构成了你的生活。一个人通常是在别人的记忆中存活的。”李洱:《与吴虹飞的对话:从知识分子到农民》,《问答录》,第3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而李洱在叙述中,引入大量的引文,正是为了或者说是试图还原葛任之形象。当然,大量的引文,又将小说的叙述带入一个更加芜杂和开阔的叙述语境中,产生出独特的叙述效果。
李洱在一部小说中很娴熟地使用了四套话语体系,将每个个人的特点,各个时期的时代烙印,融入话语体系中,激发了小说语言的潜力和魅力。所以,批评家郜元宝在《花腔》的讨论会上说,“李洱为我们提供了关于汉语写作标准的问题。”郜元宝:《〈花腔〉:对“先锋”的再言说》《小说评论》2003年第2期。可惜的是,他没能将这个话题继续说开来。
三、文本与作家个人的关系
文本有极强的可复制性,会带动一批模仿者,形成一股文学潮流。文本的意义就像数学公式,你研究出一个公式,能用这个公式解决很多问题。无论是兰波也好,塞林格也好,他们的作品,都有大量的模仿者,也大幅度地推动了文学形式上的创新,以及整个文学的发展,深深影响了几代人。
然而,因为我们对《花腔》的文本价值在认识上的不到位,使得《花腔》在中国现代文学上的意义,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而在进行了《花腔》的创作探索后,李洱此后的作品却也没有能够延续这一成功的探索继续前进,甚至连同作者自己在很多方面的创作,也都低于曾经在《花腔》中所达到的综合高度。除了小说可以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来创作这个众所周知的理由外,也许还存在着一些作家个人的无奈——文学因种种制约的存在而无法创新,甚至为了面世,只能写一些彻头彻尾的非独创性的作品。
当代文学本来可以借对《花腔》的探讨,利用文学的力量去对社会问题、人性、文化、历史等等进行更深刻的开拓和更深入的分析,但令人遗憾的是,很多人还继续停留在过去他们所谓的那种批判现实主义的浅写作上。用口号式的写作或是抹黑式的写作,来对社会进行简单的情绪发泄性的发言,作家没有尽到应有的文学责任,最终成了裸袖喧拳的骂大街的匹夫。
独特的文本和个体的生命形态,以及作者的艺术趣味,都是一部作品成功的必要因素。作为学者型作家的李洱,写《花腔》时,是他刚从上海毕业后到河南那段日子,没受到外界过多干扰。学院的那种氛围,还萦绕在他的意识里。在一个访谈中李洱如此说,“写《花腔》的时候,我的生活相对简单,有大把的写作时间。前前后后足足写了三年,每天的写作时间都在八小时以上。”李洱:《准确,是作家唯一的美德》,《大家》2014年第3期。这段话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一批活跃在当代一线的作家最好的作品,往往是他们刚出道时的“处子或少妇之作”,这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当一个作家涉入文坛后,受到的干扰增多,涉入越深干扰越多,越无法静心做小说艺术上的探索。此种情形下要创作出超越自己的作品,绝非易事。
这两年我和李洱接触较多,他每次酒喝到尽兴时,总能为大家背诵自己看过的小说,记忆力超乎寻常。李洱也能背诵自己的小说,这足见其写作的用心。他的文本和自己的个性贴得很近。这些都是与李洱的个人生命体验,和对历史、现实的认知相关联的方面,也是应该引起后来的研究者更多注意的地方。
我还想说,通过李洱的《花腔》,可以看到一个作家要在小说这门艺术上真正有所突破,必要的理论准备是必要的甚至是必需的。只有理论先行,把握好小说创作的本质,方能创作出上乘的小说。李洱作为学者型的作家,在理论的准备上是很充足的,这可从他的《问答录》一书窥见其对小说艺术、技术的深刻而独到的理解。他对小说史以及写作技术,显然做过足够的研究,这些都为他写作小说提供了必要的理论上的准备。
四、史诗性写作的关系
史詩性文学的最大特点,是它几乎集中了一个民族对历史、文学、哲学在一个时代最重要的思考,是一个集中呈现的东西。黑格尔认为:“史诗以叙事为职责,就必须用一个动作(情节)的过程为对象,而这一动作在它的情境和广泛联系上,必须使人认识到它是一件于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本身完整的世界密切相关的意义深远的事迹。所以,一种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观和客观存在,经过由它本身所对象化的具体形象,而实际发生的事迹,就形成了史诗的内容和形式。”
①
譬如《红楼梦》就是这样一个范例,作者已脱离出个人特征,而是带着一个民族的状态来完成一部作品的。文本也是一样,它有可能在一个时期内推动文学在形式上的创新,甚至革命性的变革。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花腔》的意义到现在还没有被我们完全认识,真正发现。
巴赫金认为史诗有三个鲜明特点,一是史诗的对象是民族的值得传颂的往事,用歌德和席勒的术语就是“绝对的过去”;二是史诗的源泉是民族的传说(不是个人的经验以及以此作为基础产生的自由虚构);三是史诗的世界与当代,隔着一段绝对的史诗距离。
②
历史的距离其实我们有的。但我们缺乏人家的恢宏气度。你想,《静静的顿河》是什么时候的作品,我们现在有吗?我们不了解历史真相,不关心历史真相,我们不愿意花心思去思考一个民族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今天只关心自己,只关心自己那点浅薄的趣味和才情。
巴赫金只有在閱读和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之后,才产生了他的复调理论。我们是否能从分析《花腔》中产生自己的理论呢?如果我们的创作与理论相互激发,中国现代文坛一定会是另外的面貌。
对李洱,人们有理由有更高的期待。
2016年8月23日于昆明家中
2016年9月23日修订于办公室
【作者简介】周明全,《大家》杂志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
(责任编辑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