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从“看来看去”到“青鸟故事”

2017-11-22 02:20毕飞宇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古罗马历史

2000年,我36岁,刚刚写完《玉米》;敬泽36岁,新出版了《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用敬泽自己的说法说,这是“一本小书”,这本“小书”就被我放在了枕头的一边,真不记得读过多少遍了。每天晚上,当我寫《玉秀》写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就着枕头,我总要把敬泽的书拿起来,有时候看上十几页,有时候看上两三页,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睡着了。我的那本《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残破不堪,到处都是我身体的压痕。后来它被一个法国老头带到法国去了,天知道它现在又被谁带到了哪里。这也印证了敬泽自己所说的:“物比人走得远。”

——是的,“物比人走得远”。这句话在《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里出现过好多次。如果有一天,你在欧洲的哪一个书架上看到敬泽的那本“小书”,你一定会发现,我在“物比人走得远”这句话的旁边写过几行字。写了什么呢?那我可记不得了。

敬泽对“物”的“走”与“留”很感兴趣,也可以说,极度敏锐。这也许就是他认知世界的维度之一。我估计这句话得益于他的家庭文化,作为考古学家的后人,从“物”的“走”和“留”去观察历史的脉络、去考察人类的基本活动,毕竟是极为可靠的方法。在敬泽的眼里,“物”当然是历史,历史的绵长、丰饶、静穆感和跳跃性,时常呈现在“物”的“秘密交流”上。“物”一刻也不曾消停,它在呼啸。

但是,敬泽看“物”的眼光毕竟独特,他挑剔。我记得敬泽曾经分析过语词和(古典)诗歌的关系,他说,有些词可以“入诗”,有些词却不能。他的这个发现很容易被忽略,却是灼见。套用敬泽的说法,有些“物”可以“入”他的历史,有些却不能。所以我坚定了这样一个看法,敬泽永远也不可能对所谓的“通史”感兴趣,他偏爱幽暗的“角落”,他偏爱幽暗的角落里那些被常人废弃的、珍稀的“边角料”。借助于那些珍稀的“边角料”,敬泽完成了他的史学“装置”。是的,敬泽的历史不钟情“架上”,他痴迷的是瑰丽的、充满了奇思异想的“装置”。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件大事,历史是可以也应该和必须百花齐放与百花争艳的。历史不是豆腐,它拒绝模板。它不会方,也不可能正。有一句话敬泽没好意思说,好,那我就替敬泽说了吧:历史是一个不正经的女性。我们可以遗忘她的一切,我们却不能忘怀她散乱的发髻,她惊鸿一瞥的眼风,她半裸的肩,她迷人的、上翘的、不怀好意的嘴角。在绝大多数时候,历史没有性别,她被粗暴的父母弄成了不男不女的东西。但敬泽告诉我们,历史有性别,她是女性。她高贵,也不正经。这个高贵的和不正经的女人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自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风韵。敬泽几乎是用生气的语调说:“要了命了。驯兽员知道自己打不过狮子,所有的观众都知道驯兽员打不过狮子,只有小母狮自己不知道。嗨——,要了命了。”

然而,说起不自知,敬泽本身就是一个奇葩。他20岁就做了《小说选刊》的编辑了,他在选择他人、推荐他人的过程当中练就他的火眼金睛,然而,这双火眼金睛偏偏没有看一眼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拥有怎样的才华。30岁之后,他勉强拿起了笔。我常想,以敬泽的资质与素养,如果他在20岁或21岁就开始为自己工作,今天的李敬泽会是谁呢?这是一个问题,一个许多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问题,但是,我想过,只是从来没有对他说。敬泽在我的心里是了不起的,他是一个看得见别人的好、容得下别人的好、情愿别人好的一个人。这并不容易。借用传统的说法,他仁义。我很迷信,我很愿意把敬泽所做的一切看作他的善因,我也愿意把敬泽的今天看作他的善果。

——对了,我记得我还在另一句话的旁边写了一点东西。敬泽的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古罗马人的地理是想象力的地理。”这句话让我欣喜。它很蛊惑。敬泽这个人就很蛊惑。古罗马人的“地理”是不是“想象力”的地理呢?这么严肃的问题还是交给古罗马人吧。关于历史,我是一个标准的怀疑论者,怀疑论者通常有一个自救的办法,那就是让历史怀疑演变成历史审美,誰的历史言说能撩拨我体内的内分泌,那我就相信谁。敬泽就是一个撩拨的人,他平心静气地告诉我们,古罗马人的地理不是敞亮的“地理”,而是漆黑的“想象力”。这是敬泽特有的魅力,这是朋友们都喜欢和敬泽闲聊的根本原因。他博学,自信,假亲和,真武断。你永远也不能预知他那里会冒出什么。

关于“古罗马人的地理是想象力的地理”,我有话要说。就在第二天的上午,我打开了电脑,写下了一个标题,“地球上的王家庄”,这是我的一个短篇。我清楚地记得,我写《王家庄》的时候刚刚写完《玉秀》,按计划下一部应该是《玉秧》。可我把《玉秧》停下来了。敬泽的蛊惑在我这里发生了作用,我得把“想象力的地理”好好地书写一遍。这么说吧,古罗马人的归古罗马人,敬泽的归敬泽,我的呢,嘿嘿,归我。

敬泽他对我最大的帮助是精神性的,有精神上的触动,也有精神上的抚慰,还有精神上的苛求。我想这样说,没有“古罗马人的想象力”,我就不会有《地球上的王家庄》,这是直接的。间接的就多了。老实说,我的许多作品里都有李敬泽的影子。当然了,他不知道,我不会让他知道的。我想对年轻的作家朋友说,要珍惜和李老师私下的闲聊。在他喝了二两、谈兴正浓的时候,他会挥霍他的才智,他会变成一只掰棒子的大狗熊,他到处扔,他反正也不会检的。还有一点更加重要,你不要顺着他,你要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敬泽你等等,这个我就不同意了。”他是老兔子,他是老摩羯,面对挑战,他来劲,他会纵横捭阖。是的,纵横捭阖,就看你会不会听了。唯一需要说明的是,挑战自然要承担挑战的后果,就看你能不能接得住了。

《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就是一本纵横捭阖的书。但是,我有遗憾。在许多的夜晚,在我和敬泽的私人聊天里,我一次又一次发出了疑问:你怎么就不续写的呢?篇幅不够哇。恣肆就该有恣肆的体量。和“穷波斯,病医人,瘦人相扑,肥大新妇”不相称一样,这本书和敬泽的恣肆不“相称”。我希望他能出一本和“李敬泽”相匹配的书,一本汪洋的书。他的回答永远是类似的,“哈,那个啥。——嗨,急什么呢。”

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3期

事实上我有点急。我想知道敬泽到底会做什么。

我相信许多人都“认识”李敬泽,这个“文学批评家”才华横溢,当然,才华横溢,他建立了一套“敬泽体”的文学批评和批评语言。可我知道的,他的兴奋点并不局限于文学。他的阅读量是惊人的,这个人很扎实,他实在是一个用功的人。我常说,共识最害人,共识是最接近真实的谎言,共识往往伴随着与之相应的混账逻辑。关于李敬泽,共识一是这样的,他的天分太好了,所以就可以少读书;对了,还有共识二,这个人和蔼可亲哪,所以他好通融,是个好好先生。毫无疑问,敬泽的处事有灵活的一面,甚至有敷衍的一面,但是,敬泽有敬泽的硬点子,他有他的刚性原则,那个是不好逾越的。这个习惯于礼让的家伙到了他不打算退让的时候,他是悠闲的,自乐的,彬彬有礼的和谈笑风生的,结果却一定不乐观。他当然不会怒发冲冠,他不会怒发冲冠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怒发冲冠实在不优雅、不好看。“好看”是这个人的大事。他有两句口头禅,“做人要好看”,“吃相要好看”。对了,写作也要“好看”。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的文本一直“好看”,你永远也读不到他公开发表的、署名的篇章是敷衍的。在私底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每当听他说起“难看”的文本和“难看”的语言时,他鄙夷的神情真的能杀人。关于文本,千万不要相信李敬泽的“宽容”。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宽容”?——他的“宽容”来自他的身份和职业,绝不是他本人。基于斯,他对自己无限地苛刻。他是这样的动物,冲到野外他是一匹马,关在家里头,他是一只静卧的虎。

我当然想知道老虎要干什么。

第一次读完《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我问了费振钟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一本什么书呢?”费振钟有一个习惯,当他表达重要意见的时候,他习惯于盯着自己的脚尖。2000年冬天的某个午后,费振钟的屁股顶着一张办公桌,不停地蠕动他皮鞋内部的大拇趾,说:“不好说。這个人不可小觑。”

关于“不可小觑”,我记得我和费振钟召开了一个研讨会,就两个人。是关于文体的。抱歉得很,两个人的研讨至今都没有成果。——当一个人把考古、历史、哲学、美文和小说虚构糅合到一起的时候,这样的文本我们该如何去称呼人家呢?

最终是江苏文艺出版社的黄小初解决了我们的疑问。当年的黄副总编有一个辅助性的才华,那就是用喷脏话的方式来解决学术问题。——“妈了个B的,写得太好了,花团锦簇,这个鸟人,妖哇。”说李敬泽的语言“妖”,原创是如今的黄社长。

毫无疑问,站在2017年的门槛上,再来讨论《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的文本问题和语言问题显得有些冬烘。现在,李敬泽做了补充,一本與李敬泽“相称”的大书已然放在了我的案头,那是《青鸟故事集》。封面是白底黑字。青鸟的“鸟”做了变异,中间的那只瞳孔演变成了一对翅膀,它凝固,在积聚爆发。

我却听到了回响:“哈,那个啥。——嗨,急什么呢。”

16年过去了,回响穿越了时空,依然是敬泽的风格。——淡定,圆融,慢悠悠。语调是慢的,脚步是慢的,烟斗上方袅袅的烟雾是慢的,还有围巾的两道流苏,在风中,它的纷飞是慢的。

我不会那么不要脸,说这本书的出版是因为我的催促,事情不可能是这样。但是,我欣喜,这本书终于从小众走向了更加宽广的空间。我把这本书捧在了手上,一页一页地翻阅。实在是太熟悉了,那种不依不饶的、后浪推涌着前浪的李氏腔调。

我想我不会再说“物”了,也不会再说“地理”了。就在上一个星期,我们的老寿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他53岁的生日,明天呢,兄弟我则满打满算53岁矣。到了这个年纪,我想我该说一说“历史”了。

由于家学的缘故,敬泽在史学上有底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就读于北京大学的中文系、供职于《小说选刊》和《人民文学》的缘故,我估计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史学家。然而,即便命运做了别样的安排,他的基因里依然保持了与历史对视的癖好与冲动。他的方法论不是钻故纸堆,不是考古挖掘,也不是田野调查,是什么呢?我想把一句话送给敬泽——

李敬泽的历史是个性审美的历史。

历史本身究竟是怎样的,我想敬泽也许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在研读二十四史。如果我的估计不算离谱,敬泽十有八九也是一个历史的怀疑论者;如果我的估计依然不算离谱,我想说,李敬泽十有八九也是一个历史的审美主义者。

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的文学有一个短暂的主流,它叫先锋小说。先锋小说的美学趣味正是历史虚构,这个短暂的文学使命是由一大堆不相信历史的年轻人来完成的,他们说,历史不是你们所书写的那样,就让我来书写吧。这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冲动。

敬泽也冲动。这个人在骨子里冲动。他冲动的却不是历史虚构,而是历史审美,是历史的“美学化”与“文学化”,是历史的“言说”。他不会“研究”历史的,他只是烂漫地、青梅竹马般地与历史絮叨。他浪漫,浪漫的人对待美就有一种病态的需求,这需求最终就落实在语言的欲望上了。敬泽是这样的,——两个馒头,一碗清水,一碟咸菜,吃完了,敬泽拿起了电话:“唉,两支蜡烛漂亮啊,烛光晶莹,透明。”就这意思,——语言在他的怀里烧得慌。他得自言,他得自语。他哪里是写作?他那是闷骚;是一个人把自己闷在家里,对着自己满腹的才华撒泼一样地嘚瑟。风过琴弦,兀自吟唱,雪压花瓣,兀自绽放。

他热衷的是自己的美学趣味,他热衷的是自己的李氏腔调。

凭良心说,我赞同敬泽的趣味,我喜欢敬泽的腔调。他正大,倾向于华美。对他,我服气的。

最后,作为一个和敬泽交往了20多年的旧友,我决定爆料。我有这个资格,我也是老兔子,我也是老摩羯。

这个人绝不像大多数人所看到的那样温文尔雅,在精神上,他狂野,嚣张,这里头有他确信的美。他有享乐的冲动,这个享乐就是撒野。如果说,历史是一堆即将燃尽的篝火,敬泽恰好从一旁经过,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敬泽他一定会扯断一根树枝,然后,用这根树枝把猩红的篝火洒向天空,任狂风如潮,任炽热的火星在漆黑的夜空星光闪耀。那是他精神上的焰火,他定当独自享受并独自逍遥。

友情提示,在敬泽撒泼之前,他会把好看的衣服先脱下来,他不会弄脏自己的。等疯够了,他将再一次披上他的华服;他会从另一棵树上取下围巾,挂到脖子上去,校正好左右的比例关系,十分好看地迈向远方。——那里有一个文学新人的新书发布会,“李老师”得过去了。都等着呢。

2017年1月18日南京龙江

【作者简介】毕飞宇,南京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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