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在深深的大山里,有一个村子,石屋,石墙,石板铺成的巷道。铁道没有修,有一条公路通过,也长时间不见一辆汽车的。村口树上的钟,一天敲响三遍,庄稼人白天去山坡上耕种,晚上,回到各自家里睡觉。巷和巷对称,也见些变化,家与家分散,却有了联络。人的日月舒闲,夜里就很安静,山高月小,听得见鸡犬声传递。这村子叫大王堡。
大王堡西边的沟里,流下来一道浅水,在青草上悄悄地淌。逆水远上十里,有了一个山洼,洼垴处一棵古柏,千年物事,腰身三搂,顶上却稀稀几丛柏朵。河已变成小溪,伏隐在柏后的石崖底下,看不出一点雄壮来。却有一匝矮矮的砖墙,围住了一个亭子,亭边一间茅屋。一个老女人就住在里边。
老女人是大王堡的人,住在这里十年了。
亭子很小,八角翘檐,漆粉大都脱落,涂满了鸟粪,亭顶上的瓦槽长着草,有一茎蒿,还抽了白白的绒絮。亭院大些,有一截石板路铺到门外的古柏下,荒草已深深埋了石板,草丛里开着小小的黄花。
二十年前,这里发掘了远古的类人猿头骨化石。据说,这化石虽然比不上北京周口店的,也比不上陕西蓝田的,但也了不起,来了好多人,极红过一阵子。后来,那化石带走了,就在这里修了这个亭子,立了石碑供人参观。
先是县上派人来看管着,后来也没多少人来参观,就走了,交给大王堡公社管。大王堡的人谁也不想住在这里,这老女人便要求来了。
老女人马氏,大王堡一带的人都知道她。
她来的那年,是五十岁。村里人说,她是苏州人,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在城里做妓女。當时大王堡的大地主韩老七用钱买了她到山地,供他玩乐,但实际上,是县上的豪富绅士们共享的,轰动过这地面。消息传到商州大军阀吴二世耳里,抢了她去。过了五年,吴二世被人暗杀,韩老七又占有她。新中国成立后,韩老七被镇压了,她没有落处,虽然年轻,人都下贱她,就被一个赶过大车的汉子娶了。汉子比她大十岁。
她有了家,再不涂脂抹粉,人也安宁,很是过了几年男耕女织的日子。但是,丈夫一场病就死了,留给她两个儿子。她守寡拉扯儿子长大,念书。儿子都学习好,先后毕了业到城里工作。后来,大儿子成了“右派”,判刑去陕北劳改厂去了。小儿子嫌她名声不好,在上学时就常常骂她,一工作,再没有回来。
大王堡的人都说:这女人怕活不久了。她却没死。孤零零一个人过着日月。虽然人很瘦弱,但还是走有走相,坐有坐相,衣裳干净,不大和人说话。到了五十岁,身体不行了,队里就开会要五保了她,她不接受,说让她来看管文物亭子好了,不拖累集体,只是允许她在亭前自种自收罢了。
她住进了这亭院里,山洼里开始冒了炊烟。中午时候,山里没风,日头暖和,炊烟很端,可以冒过山顶。一到黄昏,她就关门睡了,早晨起来很早,提了瓦罐到院后的泉池子里舀水。在那里梳头,洗脸;没有牙膏,用盐水长时间漱口。草屋里很小,也很空,只是一炕,一锅,一瓮,小什零碎,装起来,有一箱子。
大王堡的小伙子,帮她开了亭前几片地,就走了。以后,她便自己耕种,队长曾要季季套牛帮她犁耱,她拒绝了,自个儿用锄头挖。地土挖开来,很肥沃,用不着多上肥料,庄稼长得还好。
她觉得有些高兴。突然萌生起年轻时的嗜好,就种起花了。先是在亭院里种,后就在洼地里种。花种是四处搜寻的,有梅、桃、菊、水仙、芍药、玫瑰、鸡冠……
花是一年四季都有开的。早晨,她抖着花上的露水擦眼,晚上了,洒几壶泉水浇灌。花开时,夜里就慌得睡不稳;花落了,就扫起来,拿锄头在泉边挖坑儿埋了。
平日里,来这里打柴的、割草的、捕猎的,要进亭院去看看,她不允许,怕损坏了里边的亭子、石碑,还有她的花草。只是外地的人来了,才让进去。但步步儿跟着,像个影子。外地来人的事极少,她拢共接待过三次。
山洼里白日里很静,夜里就更空。时常听见有狼在嗥叫,她先以为是小孩哭,开门出来,见远处有绿莹莹的光,才知道是狼,从此就紧关了门,睡她的觉。她不担心狼抓门进来,想狼会嫌她是老骨头架子。但是,野山羊也来过,早晨起来,常常看见门口有野山羊的蹄印儿。
她最不安宁的有两种情况,一是苞谷成熟时,獾很多,常拱了她的庄稼,夜里得在地边燃一堆火。再就是风雨夜,要打坏她好多花,她也无可奈何,不免要掉几颗眼泪。
她喜欢看雾,所以老盼着秋天。一大早,就坐在泉边,一边漱洗,一边看山洼里的雾在变幻。先是从树丛里、水草边、沟岔中,雾一团一团涌来,在洼地里酝酿,迷蒙蒙一片。然后,倏然间就淡了、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昏里,也喜欢在石头上捶打洗过的衣裳,棒槌响一下,四山都应和。或者,就坐在花丛间,听花下小虫儿叫,听风里的什么细枝儿颤响。然后就想她的过去,想她的儿子……满肚子话语,口里却从未说出。
她住下来的这些年里,大王堡里正搞“文化大革命”,开始闹起了武斗,她偶尔能听见远处有隐隐的枪声。
谁也不来的。她也不到别处去。大王堡七天一集,她一个月了去一次,向公社汇报一下“文物完好”。但公社常常没人,或者是不大理会,她就捎买些盐、煤油回来。
大王堡那一年武斗厉害,庄稼荒了,她却丰收了。大王堡有人讨饭到她这里,她要给倒一升麦的。讨要的人多了,就倒给一碗,少了不忍,多了不给。慢慢,粮就不够吃了。她就把玫瑰花瓣采下来,把菊花瓣采下来,晒干了,做了茶叶,又收了各种花籽,拿到集上去卖。卖了好多钱。
大王堡武斗平息了,有的干部来看望她。她当客人一样款待,但后来就惊慌了,他们每次来,都要带一盆两盆花草回去。她口里没说什么,心里很是不顺。
远近都知道她那儿育着好花好草。有人就时常来要花要籽,也有偷的。而且大王堡有了话说:她的花之所以那么好,那是妓女的魂儿变的。
可是,她衰老了。先是四肢沉重,挖不了地,再就牙齿活动,一颗颗脱落,吃不了豆儿。种不好了庄稼,吃喝就短缺,她只依靠卖花瓣花籽过活。过了一个夏天,营养不好,身体佝偻起来,看不见年轻时的残姿余韵了。
她间或就病倒了,睡在炕上,昏昏沉沉。但是她没有死,爬起来用泉水熬起花瓣茶水喝喝,反倒又缓和了过来。
这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围困了她几日出不了门。天稍一晴,她拄了拐杖,到大王堡集上去了。已经没有花瓣茶可卖,就摆了一摊各类花籽出售。买的人很少,赚了五角钱。天过晌午,她在怀里揣了花籽包,踽踽返了回去。那雪又下起来,天地一个颜色,她一步一颠地走到山洼。已经看得见那亭院了,不小心滑了一跤,跌在一个雪窝里,昏过去了。
她一直在那雪窝躺了好久,醒过来,感觉一条腿折了,不能站起来,就向亭院爬去,爬两步,又滑下一步,已经有半个时辰了,才爬出一米远。雪在她的身下,慢慢融消了,湿了她的怀,湿了她的花籽纸包,她只是爬着,花籽遗落了一路,爬到古柏下了,爬到亭院根了,她浑身僵硬起来,就再也不动了。
第二天,大王堡有人来索要花籽,发现了她。消息传回去,来人将她埋在古柏树下。那时,她已经六十岁了。给她堆了很大一个土坟。大王堡的人念叨了几天她的好处,便再没人说起。因为人家都有事,忙着开会写诗,学习小靳庄。
那个亭院再没有人看管,县上没人过问,公社也就不再派人。亭院里花却长得繁荣,而且开春后,从洼地边到亭院根,长起了弯弯曲曲一道花带,百花都有,十分鲜艳。但很少有人去采,都说那花是妓女鬼变的,谁采了,家里就不安生。
过了三年,这亭院里来了一群男女,穿着讲究,是从省城专门赶来的考古学者,说是要从事研究,撰写论文。他们住了三天,采石验土,拍照画图,说这文物亭院是中国的骄傲,又叹息一场“文化大革命”,竟这么荒废下来,无人问津。又奇怪这里里外外的花草,特别是那亭院外一道花带竟开得这么好!临走的时候,打报告给了上级,省、县便翻修了这亭院,专配了看护人员,又修了公路,将这里变成参观游览胜地。那花儿,他们就采了一些种子,
也带去研究了。
这消息一时传开,大王堡的人都来参观,远近上百里的人也来。来者都要采些花去,以示荣幸。文物管理所便定了制度,不准乱采,人们就都去抓那马氏坟上的土。传说那土有仙气,置一点在花盆里,花就开得长久鲜艳。不出一年,那坟堆就一把一把被抓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