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得到了一本新出的《泌阳古树名木》。这些年,地方性的植物志也逐渐多了起来,这是我素来喜欢的。但是,翻看这本书,意外看到一棵“红油茶”!山茶科的茶花和油茶树,以及茶园的茶树开花,这三种茶花,如果没有南方的生活经历,很不容易闹明白。我看这棵“红油茶”的照片,不算小的一棵树,生长在豫南“泌阳县铜山乡郑庄陶园”,曰其树龄六十年。又说它春天开白花,又非成朵的白花盏。很显然,它不是秋冬时节开花而春天结果,夏末成熟的油茶树,也不是冬春之际开红花或白花的山茶树。
莫非,它是一株成精的茶树?
云南是茶的老家,植物学家和茶业专家在西双版纳地区寻找茶树的遗存。而四川和浙江、安徽之间,也有人苦苦在寻找古茶树。茶叶生长和生产的路线,到底是怎样一种途径?泌阳在豫南之桐柏山区,临近信阳和南阳,地属驻马店,乃江淮分界所在;这一带产茶,但茶的分布不均匀,是茶叶生长的最北线,料不到竟然也有古茶树存在?
转眼,7月上旬,单位组织到豫南确山县的竹沟风景区开研讨会兼小休闲。确山与桐柏、泌阳两县交界。隔一天,和县里的同志联系,我要去那个叫陶园的小山村看看。陶园自然村,入山里扯得很幽远。一路上,连在山道边忙着栽稻子的老乡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茶树。翻过大山下的重重丘陵,按我说的小村的名字不停地打听,终于找到了藏在山坳里的陶园村—没有几户人家,有几家迁到山下去了,外出打工的青年就是农忙也不回来,小村好像是半废了,可放假在家野玩的孩子有一片。带路人和问到的人,都不知道有茶树这回事。我觉得村很小,凭我看树的感觉和书上的照片,能找到那棵树。此地宜稻宜麦,有竹有栗,有枫杨和大皂角,老乡说附近也有人种茶,产毛尖茶。这就坚定了我寻茶树的信心。
果然,来回还没有走两遍,有看门的大黄狗汪汪叫着,这就惊动了一户人家,四十岁左右模样的李姓女子,抱着个小孩儿出来,却说孩子是她的孙子。问明了缘由,她笑着说,茶树就在这里:“当时林业局来拍照片,就是俺这棵树!”—门前的斜坡上,高有十余米的一株老树,树皮类冬青或卫矛科的丝棉木,纵裂的皮干上长满绿苔。树歪扭着,略显遒劲吧,但它不大的树冠上,和半腰树疤里滋生的叶子,革质,如桂树和冬青,不类茶叶。女主人又尖声解释说,“和集上卖的毛尖茶可不一样啊!老辈人管它叫‘红油茶,泡水可以当茶喝,还可以治病”。
它既不是茶花和油茶树,也不是茶树的乔木。没找到茶树我不扫兴,归途时我在想,要是请教懂拉丁文之人,这树的身份就不难厘清了。我不忘采了它的一缕叶子,回家来泡水喝,没有茶味水也无色,却是一般煮树叶的味道。
8月里,我又去了趟西藏,接着顺游甘南和青海。这次专门过米拉山口远去林芝,很想看看波密、墨脱一带满山的野香蕉和察隅的人工茶园,但都没有如愿。倒是在神山南迦巴瓦大雪峰之下,俯瞰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开头,咆哮的急流像壶口瀑布一样。林芝即工布一带,是《艽野尘梦》的主人公奔袭征战之旧地,如今经过广东和福建两地的对口支援,藏区的群众在逐步集中定居,城乡面貌和群众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林芝自然博物馆,我看到了察隅一带连环的茶园和姑娘采茶的图片。回到拉萨又慢慢看,想不到拉萨与成都很有些相似,街头到处是休闲的茶馆。藏民喜茶,酥油茶以外,为了旅游迎客,也有各种时兴的茶水卖。历史上五世达赖喇嘛是个有作为的人,他不仅重修布达拉宫,与清朝中央政府建立了密切的关系,而且还通过印度引种茶叶开辟茶园。藏民须臾不离口的酥油茶,现在依然主要用云南和四川、湖南运来的茶饼、茶砖配制。黑而硬的茶砖,在小昭寺门前热闹的街市上,不过二三十元一斤。但拉萨公职人员和讲究的市民,正流行喝铁观音,甚至喝碧螺春。小昭寺正在重绘寺庙墙壁四周的壁画,门前就是一间很家常的小茶馆,老人们窝在里面捻着佛珠说着闲话品着酥油茶,一对内地的学生情侣走进来点名要喝“立顿红茶”。一位服饰满当当的老阿妈挡在门口慢条斯理地在吃藏面,我说我过不去,她笑着让我们从她身边挤过去到里边的沙发落座,还用汉语跟我们搭讪。我在一家四川人开的茶叶店里,欣喜地买到了林芝地区出产的绿茶,价格不菲,是机器制的绿茶,但味软而略略回甘。林芝所属的上下察隅与川、滇交界,也和缅甸、印度为邻,出产的绿茶宜人,在土脉上是有道理的。
接下来从兰州出发,经夏河一带去川甘交界的郎木寺采风,我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里,又买到了标注是产自甘南的绿茶。其实是陇南出产,手工搓的春茶,条索紧秀,一冲,茶变得盈盈青绿而舒展,散发着淡淡清香,后味也渐渐回甘,只是比好毛尖和龙井的叶片大一点。不去不知道,川、陕、甘交界地区陇南的文县一带,与四川的九寨沟和陕西的汉中都紧相连,同纬度,在一条水平线上,向东就是河南的南阳和信阳了。陇南出产茶叶也是天然的。
今年几次看到说老辈吴觉农的文章,碰巧就买到了和吴老联系紧密的《茶叶全书》。当年吴觉农在国民政府供职,主营茶叶对外销售及对苏贸易时,深感我国茶叶改良的重要。1935年,美国人威廉·乌克斯出版了人称“茶书经典”的《茶叶全书》,他立即着手组织翻译,但由于戰乱,几度欲出版都未成。弹指十年过去,直到1949年5月,中译本才交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此书的出版,被誉为“中国茶叶改革途上的一个里程碑”。可是,“吴觉农主持翻译的《茶叶全书》当时只印刷了1000部,目前这本书社会上已经很难找到。……由于吴觉农译本在当时出版时正值战火纷飞的时期,编译难免有所疏漏,而且该译本以半文言文的笔法写成,当代读者难免多有费解之处。于是我社决定重新组织人员翻译了这本《茶叶全书》。”新版此书的东方出版社如是说。对于“荼”和“茶”的考证,后来众说纷纭。我今年再经爬梳,写了《苦菜的滋味》一文,认为毛诗所说的“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荼非茶。《说文》列有荼字,但仅有苦荼之解。恰好,《茶叶全书》开门见山也考荼,认为最初的时候荼非茶,我与之观点相同。
春天里,我还在“夜光杯”上发表了《茶与梅为邻》的小文字,积我历年所游所看所想,我归纳茶叶与梅花一脉同气候。古茶树和老梅树,如今在云南遗留最多,茶是从云南出发,渐次北上又去的东南。陈俊愉院士早年有《巴山蜀水记梅花》的小册子在沪上出版,我顺着他的足迹和思路看,发现凡是梅花开得好的地方,茶园自然也好,如苏州太湖之滨的“香雪海”。河南如今时兴引进福建的红茶技术,“信阳红”早两年问世后,今年又推出了“函谷红”。函谷当然是豫西灵宝地界的古函谷关,系老子骑牛著经所在地。灵宝和卢氏,位于伏牛山区,西接秦岭华山和陕西潼关,也是汉水发源和黄河交织互绕之地。卢氏有北地的好梅花已成产业,梅花现在还引种到北京中南海。梅花能露天生长,茶叶种植就没问题,卢氏植茶是新产业,可目前已粗具规模,这倒是可以丰富另一位老辈陈椽的《茶业通史》的。
10月下旬,羊城文友费长房,刚搬了新屋,他要我求开封的桑先生桑凡写斋号曰“一瓯山房”。想来非酒即茶,总也和茶有关。哪知道我电话里斗胆一讲,老先生一听大惊:这简化的“一”字是要人好看呀!可过不几天便装了个信封寄了来,特附有说明:“一”也可写为“壹”。但老辈人就为此而经常争论,认为单笔写“一”更痛快,直截了当。“一瓯山房”,四字一排是铁线篆,如簪花美女,穿插互映,文雅又美观。桑先生已经过了八十大寿,他说的老辈,莫不是他的老师靳志靳仲云先生,抑或他少年时于旧京磕过头的寿石工?最高古的,是桑先生书横批后面的跋,落款曰“重光单阏之岁寒露日于古汴暂园”。我纳闷,问“重光单阏”怎讲?桑先生在那头急嗖嗖地对着话筒说,“重光单阏”,就是辛卯呀!典出《汉书》。